第二十八集(2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2102 字 2024-02-18

玉笙:我不是说了吗?我跟着你玉墨姐,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玉箫:我也是。反正不能让那帮小丫头给日本兵带走。

喃呢:去了阿回得来啊?

春池:回到哪里来?

喃呢:回到教堂里来啊……

红绫:呆话!你阿懂什么叫替死鬼啊?去了就是替死鬼!

喃呢:那我不去。

另外两个女人也低声咕噜:我们也不去。

英格曼出现在门口。

英格曼用温和的目光跟每一个人打招呼。似乎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们。没有了妆容和修饰,她们显得年轻平实:我听法比说了。你们刚才跟学生们许了愿,要代替她们,去参加日本人的晚会。我非常感激你们。你们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应该说,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精神。

女人们半懂不懂地听着他的说教。

玉墨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英格曼:谢谢你们。

<b>教堂/院子/厨房门外 傍晚/外</b>

法比推着衣架车慢慢走到厨房门口,停下来,听着厨房里的对话。

<b>教堂/厨房 傍晚/内</b>

英格曼:我也替孩子们谢谢你们。当然,她们自己也会亲自向你们表达感激的。<b>(急于推进计划)</b> 下面你们打算怎么做,是不是已经商议好了?

玉墨:我们姐妹刚才正在商议。

喃呢:你跟谁个商议了?!

玉墨:我想,我们要是装扮成学生,跟日本人走。

另外两三个女人低声抗议:“我反正不装扮!凭什么要我们去?我们又不是女学生!”“就是,那些学生从头到现在就没把我们看成是人!”“人家屁股比我们脸还娇贵,用一下她们的茅厕都不让用,不是打就是骂的!”“骂起来的话戳人心窝子嘛!”

玉墨看着她们。

英格曼:可是,你们已经跟学生们许愿。

春池:我们要是不许愿,她们已经掉下去摔死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她们跳楼吧?就算她们讨厌我们,嘴不饶人,我们也不想看着她们跌死啊!

喃呢:当时我就那样说一句,现在就赖到我头上啦?又没有签字画押!早晓得要我去当替死鬼,才不该救她们呢!

春池:我还有老爹老妈要养呢!

某女人:<b>(嘟哝着)</b> 我弟弟是瘫子,我家就指望我挣的这几个钱!

某女人们:我们不走。

英格曼看着她们,脸色变得严峻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些孩子无论如何是不能交给日本兵的。我们这些人里面,包括我,包括你们,必须要做出牺牲。到了必要的情况下,作为本堂神父,我有权请你们离开这里。

女人们愣了。

玉墨眼睛烁烁发亮地看着这个西方老人,目光渐渐变得对立:您的意思是,我们自愿跟日本人走是最好的,是识时务,对吧?要不然,您就要在日本人上门的时候向我们下逐客令。

英格曼:当然,我希望你们是自愿的。出于自愿去拯救一群未成年的无辜的孩子们,你们其实完成了最彻底的自我救赎,你们就是世界上最圣洁的女人。

玉墨突然哈哈大笑。

英格曼被她笑得愣住了,渐渐恼怒起来。

<b>教堂/大厅 傍晚/外</b>

女学生们默默地祈祷着。

圣母圣婴的目光温柔地看着这群凶吉未卜的少女们。

天色已经很暗了。

书娟站起来,向大厅外面走去。

<b>教堂/厨房 傍晚/内</b>

玉墨收住笑声,看着英格曼。

玉墨:姐妹们,你们听见没有?这件事神父已经想了几天了,我们要是刚才没有在钟楼顶上对小女娃许愿,神父也会跟我们下逐客令,让日本人把我们带走的。我们想为小姑娘们担当一下,人家没有领情啊!

<b>教堂/厨房门外 傍晚/外</b>

法比瞪着眼睛,此刻的玉墨生动泼辣,撩人魂魄。

书娟跑过来,把脸凑近窗户。

<b>教堂/厨房 傍晚/内</b>

玉墨:神父操心的是我们的灵魂,操心都操碎了!<b>(她转过脸,看着英格曼)</b> 您是为我们的灵魂着想,才给我们一个自我牺牲的机会,是吧,神父?姐妹们,有这个机会不容易啊,千载难逢的!

英格曼:我重复一遍……

玉墨:不用您重复。人家没说出口的话,我都听得懂,慢说您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我会走的。<b>(指着姐妹们)</b> 她们走不走,是她们的事,我勉强不得。我走可不是为我的灵魂,我顾不上什么灵魂啊,救赎啊。我只晓得,我这一条命能抵一条命。我就是看不得那些十四岁的性命去给东洋畜生糟蹋,才出来抵挡的。我当年也只有十四岁,那时候要是有一个成年人像我现在这样,为我抵挡一下,我就不是今天的赵玉墨!赵玉墨活到二十四岁,也算够本,能抵一条嫩嫩的小命,我心甘情愿。

<b>教堂/厨房门外 傍晚/外</b>

书娟深受震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依然妩媚,甚至眼下在她的美艳中夹杂了底层人的粗糙和生命力,书娟像是刚认识她一样看着她。

<b>教堂/厨房 傍晚/内</b>

英格曼愣住了。他不完全懂玉墨的语言,但意思是明白的。

法比把那个衣服架子车推进门,像推着灵车一样阴沉丧气。

红绫:这是什么东西?

法比揭开那块白缎子,露出华丽的黑丝绒校服裙。

英格曼:哪来的?!

法比:日本人为了她们……

喃呢:让我穿漂亮衣服,我就会去?我才不去!穿金戴银我都不去!陪葬的还穿金戴银呢!嘴里还含着玉呢!

玉墨:我不逼你们,我自己能顶替一个是一个。

玉笙和玉箫马上站到玉墨身边。

红绫懒洋洋地站起来,往玉墨身边靠拢,对剩下的女人嘲讽地笑着:唉,你们当你们自己是谁呀?比藏玉楼的头牌赵玉墨还要金枝玉叶啊?比臭泥塘的烂泥还贱的命,自己还当宝贝呢!

红绫浪里浪荡地把胳膊肘搭在玉墨的肩膀上,斜着眼睛看玉墨,自我贬低地微笑着:你没把我红绫往眼里夹,我也跟你作对了这么多年,现在我来巴结你,不嫌弃吧?

玉墨对她一笑,眼泪涌上来。

春池:<b>(小声嘟哝)</b> 贱的贵的都是命,该贵的去,贵的就要去,轮不上我们这些命贱的去抵。

喃呢:我反正不去,除了小日本的枪顶到我后脊梁上。

女人们消极被动地抵抗着,有人偷眼看看玉墨、红绫等。

英格曼沉下脸看着她们。

玉墨:好,有种你们就在这里赖到底。占人家地盘,吃人家口粮,看着日本人把那些小丫头拖去祸害,眼睛都不要眨!你们把自己藏这么好,要留给谁呀?留着阿有人疼有人爱?好吧,你们就在这里藏着,在这里过小年过大年,过了初一过十五,藏到转世投胎,投个好胎,也做女学生,让命贱的给你们狗日的垫背!

她此刻像个乡村泼妇,一句话出口,好几头挨骂,骂得那么痛快,但又不能确定她具体是骂谁,似乎连她自己都骂进去了。

法比:你们谁都不要去。

英格曼:法比你……

法比:我刚才又测量了一下,地道还有一尺多就打通了,我现在就抓紧时间去打,神父,日本人来的时候,你跟他们请求一下,拖延一两个小时,就说孩子们梳洗打扮,更衣换鞋,要不就说,她们还在排练,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天马上要黑了,天黑以后,我们就从地道出去!

英格曼:法比,已经到这时候了,说点有用的话!

法比:我现在就去地道。

法比转身要走,被英格曼拉住:你知道这风险有多大吗?说不定所有人都会遇难……日本人不是傻瓜,绝不止单单围住教堂的围墙……

法比甩开他的手,英格曼差点被他甩倒:对不起神父,我没时间跟您耽误!

英格曼:站住。这事我没有和你商量。

法比:<b>(对女人们,女学生们)</b> 都拿好你们的东西,换上能走能跑的鞋子,我们所有人一块逃生。只要法比活着,谁都不要想把你们拉去给日本人祸害!

玉墨挡住他,对他温情地一笑:没人拉我们。我们是自愿的。<b>(下巴一挑指着喃呢等四个女人)</b> 有人愿意赖在这里,我也不拉她。

春池被激怒了,跳起来:谁说我要赖在这里啊?!我稀罕赖在这里?

玉墨:<b>(笑了,搂了春池一下)</b> 我就说嘛,藏玉楼的姐妹,平时面和心不和,到了对付外人的时候,是心和面不和。

现在只剩下喃呢孤零零地坐在一边。

玉墨:<b>(对神父和法比)</b> 对不起了,现在要请你们各位包涵一下,容我们梳洗装扮,<b>(她拿起一件黑丝绒水手裙)</b> 这么漂亮的衣服,非要一张干净脸蛋才配。

英格曼寄托全盘希望地看着玉墨:赵小姐,你觉得你们能装扮得像吗?

红绫:<b>(笑嘻嘻地)</b> 放心吧神父,我们这些人,除了装我们自己装不像,装谁都像!

玉墨:法比,帮我们烧点热水吧。

法比:等一下。

玉墨:我们好不容易打定主意,不要让我们再三心二意了。时间已经不够了。你们也该给孩子们准备一下。

法比看着厨房的门在他们面前慢慢掩上。

<b>教堂/大门外 日/外</b>

围着教堂的日本兵们一动不动地把枪口刺刀对准教堂。

黑岩的轿车停在路对面。

<b>教堂/厨房 傍晚/内</b>

一桶一桶的雪被倒在大锅里。

炉灶里火正旺。

<b>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b>

法比铲起一铲煤炭,添进灶眼。

书娟默默地走过来,看着灶眼里火焰腾起。

地上,炭灰仍然闪着几个细小的火星。

书娟似乎被那炭灰烫了一样,猛地缩回目光。

书娟和法比都呆呆地瞪着灶眼里金色的火焰。

<b>教堂/地窖 傍晚/内</b>

女人的头发都剪短了,留着厚厚的刘海,一剪子似乎剪去了四五岁年龄。但她们的手艺经不住细看,细看剪得非常粗糙。

红绫对着粉盒上的小镜子前照后照:哎春池,你怎么给我剪的?这边比这边长一点!看着我的脸是歪的!

某女人:<b>(打趣地)</b> 哦,红绫的脸不是歪的?

红绫:你的屁股才歪!

春池走过来:那我来给你补一剪子!

春池看都没有细看,拎起红绫的耳朵下的一撮头发就是一剪子。

红绫再一看,又叫起来:现在这边又短了!你看好再剪啊!

春池:哎哟,死讲究!我又不是开剃头铺的!

红绫:你亏得不开剃头铺,不然赔本赔得裤子都没得穿!

玉笙和玉箫各拎着盛满热水的铁桶走下梯子。

玉笙:裤子屁股的,老远就听见了!

玉箫:你们这些人就是本性难改,还没出教堂大门呢,脏话丑话又来了!

红绫:这么多天,当着小女娃们,不敢讲这个,不敢讲那个,憋死了,肠子都没伸直一样的!春池,再帮我修一下!

春池拿着剪子,左右看看红绫:我怎么看不出来一边高一边低?

红绫:那你就是一个眼高一个眼低。

春池:<b>(威胁地)</b> 你说的啊!

她一手拿剪子,一手拎起红绫的头发,红绫赶紧一扭头,脱身便跑。

春池拿着剪子在后面追,两人在窄小的空间里嬉笑打闹。

玉墨走过来,接过小剪子:不要闹了,时间本来就紧,还不赶紧梳洗!

玉墨用自己那把折叠的袖珍剪刀仔细给红绫修剪头发。

玉箫:我还记得,玉墨姐用这把小剪子给豆蔻剪眼睫毛,那时候豆蔻刚卖到藏玉楼。

玉笙:才七八岁,一头一身的虱子,捉都捉不过来!

玉箫:小丫头跟浦生跑出去,不晓得还活着没有?

大家都沉默了。

<b>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傍晚/内</b>

心脏测试仪上的曲线走得高高低低。

氧气瓶的小玻璃罐里回流着水泡。

输液管子的滴液一滴滴地循环。

血压器的水银柱上升、上升、下降。

金属手术盘子里,沾满鲜血的钳子,刀子落进盘内。

一团又一团浸透血的棉花和纱布被扔进金属桶内。

这些就代表着豆蔻的生命。

手术仍在继续。威尔逊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跟随着自己的手。

护士甲凑近威尔逊:<b>(英文)</b> 大夫,手术已经六个半小时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继续?

威尔逊:<b>(英文)</b> 谢谢,不用。

<b>教堂/地窖 傍晚/内</b>

玉墨替红绫轻轻拍去肩上的碎头发,退后两步,打量着红绫。

红绫自己也拿着小镜子打量:这里还长一点点!

春池: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嘛!剪那么好看,给哪个看?给那些祸害我们的小日本看?

玉箫:他们也配!你还指望山猪吃得来细糠?

玉墨:那就不要好看了?他们把我们当成中国女孩子,我们就要做最整齐最漂亮最高贵的女孩子!死人入殓还要涂脂抹粉呢!那你们说,涂抹漂亮是给阎王看还是给小鬼看?梳洗干净,打扮漂亮,是女人自己得意,女人自己尊重自己。

红绫:就是嘛,捞到当女学生,容易的吗?横竖这辈子当不成真学生了,索性漂漂亮亮假扮一次!

女人们让她说得伤感了,都沉默下来。

红绫脱下外衣,走到桶边上,用毛巾蘸了热水,热在胸口,发出一声尖叫:好舒服!快来呀!

女人们纷纷脱下外衣,穿着衬衣、肚兜或者衬裙,围拢上来,把毛巾或手绢或布片投入热水。

她们的动作是默默的,消极的。

红绫把几滴热水放在玉箫的后脖颈上,玉箫尖叫的同时,跳开来,接着又反扑红绫。

气氛松快了一些。只有喃呢还缩着头缩着肩膀坐在地铺上。

红绫:喃呢,死过来,我给你剪头发!

喃呢捂住自己的头。

红绫:除了你做老鳖,把头缩到鳖壳子里!你们几个,过来,帮我按住她的手!

几个女人上来,企图制服喃呢。

喃呢又蹬腿,又跺脚,发疯一样抵抗:你们哪个敢上来,看我咬掉她的爪子!

玉墨:把剪子给我吧。喃呢,来,我保证给你剪得漂漂亮亮的,比真的女学生还要漂亮!

喃呢似乎听进了玉墨的话,安静了一些,慢慢爬起来。

玉墨刚要凑近她,她突然抓住玉墨的手,然后把剪子夺过来,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要剪就朝这里剪!你们哪个再过来,我就剪了!

玉墨和所有女人们都愣住了。

喃呢冲天的委屈,哭了起来:我也是我妈十月怀胎生出来的,要是她有法子,她也送我进学堂做学生,我爹妈穷,就要逼我给那些小丫头垫背?

玉笙悄悄地往她身后绕。

喃呢:你们再逼我,我就跑出去告诉日本人,你们都是假扮的学生!

红绫:敢!你个死丫头!那时候罚你倒痰盂罚少了,是不是?

喃呢:反正我不去!我死都不去!

玉笙一腿扫出去,喃呢没有防备,跌倒在地,红绫等人扑上来,摁住她,把她的头发剪下来。

喃呢凄惨地哭着。

玉墨悲哀地看着女伴们。

<b>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b>

黑岩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长短针指着五点二十分。

<b>日本宪兵拘留室 傍晚/内</b>

挤满犯人的临时拘留室的门打开了,孟繁明被推进来。

他颓然地靠着墙壁倒下,看着高高的小窗口透出黄昏的微光。

<b>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b>

法比又向灶里添加了一铲子煤。

书娟的眼睛看着火焰,火苗因为添了新煤暗了一下,转而更亮了:法比……

法比看着她。

书娟:我爸爸……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碰上她的。

法比:碰上谁?

书娟:赵玉墨。

法比不说话,从他的目光我们看出他心里很乱又很空洞。

书娟:我爸爸还是蛮有眼力的,找到她。

<b>教堂/餐厅 日/内</b>

法比推开门,看见烛光朝着一个穿黑丝绒水手裙的年轻女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玉墨。

玉墨没有注意到法比的到来,全神贯注地打量自己投在餐柜上的影子。餐柜前面的玻璃被日本兵打碎了,柜子的底板是镜子,虽然裂了,还是能照出她身影的大概。

法比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是同一个玉墨。

玉墨此刻也看见了法比,先是吃了一惊,随之羞怯地笑了:你肯定心里在想,都这时候了,还爱美呢!

法比:<b>(赶紧避开目光)</b>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玉墨:我也不知道你会进来。

法比:那我就出去了。

玉墨:等一下。

法比站在门口。

玉墨:我本来就想去找你的。那,<b>(指着餐桌上一个绸缎小袋子)</b> 这个,你帮我收好。

法比拿起小袋子,打开,烛光闪耀在一小堆金银珠宝上。

法比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难地看着它们,拒绝也不是,接收也不是。

玉墨:我活到这么大,就攒了这点东西。

法比:我给你收好就是了。

玉墨:看你吓的,丢了就拉倒!又没哪样东西是价值连城的!这里面有三个戒指,还能卖出点钱,假如我回不来,等到仗打完,日子太平了,你就把它们捐给孤儿院吧,别跟神父老爷子说是我捐的。<b>(玩世不恭地一笑)</b> 其实也不是我捐的,就算那几个有钱无心的负心汉捐的。帮他们积点阴德。他们给我戴上那些戒指的时候,都说要娶我。

玉墨笑笑,似乎觉得荒唐滑稽,没有失败和自怜的感觉。

法比慢慢系起绸缎袋子的绳子:这些东西我暂时帮你收起来。我会想法子去找你,把你救出来。把你们都救出来。

玉墨:从这里出去,就没得救了。你想啊,日本人还分不清小姑娘和妇道人家,就算趁着天黑蒙混一会儿,到了他们的地方,还能蒙混到底?就是瞎眼的老虎狮子,逮到活物,一口咬下去,也尝得出它是不是羊羔。这些,我这两天都想过了。

法比:<b>(吃惊地)</b> 这两天……

玉墨:<b>(一笑)

</b> 对啊,跟神父一样,想了两三天了。生死大事,不要花个两三天去好好想想吗?

法比:那你一直那么卖力地跟着我,挖地道……

玉墨:总要留点希望给自己。

法比慢慢坐下来。

玉墨也在他对面坐下来。

法比的手表正好放在桌面上,细小的针在以它不可视的但不可逆转的动作移动着。

玉墨:你在想什么?

法比:我在想,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哪里?

玉墨:你在哪里?

法比:我就在这座教堂里。二十三岁,从美国进修回来了。要是……

他停下来,不说了。

玉墨:要是你在我继父把我卖到藏玉楼之前碰到我?你就可以掏出一百五十块大洋,往我继父面前一扔,跟他说,那,钱你拿去,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b>(笑笑)</b> 那时候你有一百五十块大洋吗?

法比摇摇头。

玉墨:就是有,你肯往我身上花吗?

法比点点头。

玉墨:然后呢?

法比不语。

玉墨:然后你找份事情做,挣薪水养活我,我在家给你煮饭打扫,伺候你。

法比:我才不会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伺候呢,我会让你去读书,就像那些女学生们一样。

玉墨变得一脸凄然:像那些女学生一样,碰到眼下这种厄运,好有一帮命更不济的女人去顶替,是吧?

法比无言以对。

女人们一个个都走进餐厅,手上拿着自己的体己细软。

红绫:法比,你要给我们当好守财奴,啊?<b>(把一个手袋放到桌上)</b> 这是我的。我是个败家婆,赚一个,花两个,越喜欢钱,越没有钱。这里就是几十块大洋和一点首饰,都托给你个扬州法比了!

女人们纷纷把裘皮衣物、小皮包、首饰包等等放在餐桌上,桌面上渐渐堆起一座不小的宝山。

法比:你们都记好各人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不要拿乱了。

红绫:<b>(大大咧咧地)</b> 放心,我们都记的有账。怕你扬州法比找上个相好,把我们的东西拿去送人情!

她哈哈大笑起来。

法比看了玉墨一眼,玉墨也笑笑。

<b>教堂/围墙外 傍晚/外</b>

日本小兵凛然地持枪警戒,把自己干的事很当回事。

<b>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b>

黑岩看着手表。

特写:表盘上的时间为5:45。

<b>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傍晚/内</b>

威尔逊还在手术台上给豆蔻做手术。

护士甲递给他一根穿了线的缝合针。

威尔逊:不行,针太粗!用这么粗的针,以后小姑娘会浑身疤痕的!这些禽兽!往孩子的身上扎了这么多刀,她以后怎么成家?

护士甲:可是,细针都用完了!

威尔逊:快想法子找啊!

护士甲:您已经在手术台上七个小时了!

威尔逊:你要不快去找,手术就会变成九个小时,十个小时……二十四个小时!

护士甲紧张地看着满脸汗珠,快要虚脱的威尔逊。

<b>教堂/大厅 日/内</b>

女学生们仍然在低头祷告,英格曼站在她们面前:愿主减轻她们肉体的屈辱,缓解伤害,让她们的灵魂得到解脱,让她们在难以忍受的时刻能够感到我们的心与她们同在,感到我们对于她们的祝福和安慰。她们的牺牲会获得善果,她们的恩典,永远不会被忘记。愿我主保佑这些善良的女人,阿门!

女学生们:<b>(低声地)</b> 阿门!

一阵沉默。

某女学生怯生生地提问起来。

某女学生:她们真的会回来吗?

英格曼:我会跟她们一块去的。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证她们的生命安全,争取在晚会以后把她们带回来。

书娟看着神父悲悯的眼睛。

英格曼:孩子们,一旦我和她们离开了教堂,日本兵很可能会撤除岗哨,法比会立刻带领你们离开这里。所以,你们要抓紧时间做好旅行的准备。

女学生们陆续站起。

此刻,她们听到门外响起的脚步声,都回过头——

出现在门口的,是以玉墨为首的女人们,一色的童花头,一色的淡妆粉唇,一色的黑丝绒水手裙,乍一看非常乱真,就是一群漂亮的青春少女,只是漂亮得过分抢眼,漂亮得有些可疑了。她们各自拿着一本圣经歌本。

英格曼戴上老花镜,看着她们,一个个地打量,似乎悟出她们是可以纯洁的,她们错过了做好女人的机会。

玉墨:<b>(对女学生们)</b> 还要请教同学们一下:这些唱歌的本子,你们是怎么拿的,怎么翻的,还有你们怎么站队伍上台下台?

红绫:我们是猪看唱本,跟看料槽差不多,不过要摆出人样子来,是吧?

女人们和女孩们都不自禁地笑了。

刘安娜:我们摆一遍给你们看看吧。

她跟同学们打了个手势,每个同学都从一个女人手里接过歌本。

书娟走到玉墨面前,看着她。那么美丽,那么青春,女孩简直有点自惭形秽了:<b>(小声地)</b> 对不起。

玉墨:<b>(笑笑)</b> 我俩打个平手,有什么对不起的?

书娟:不是……我是说……我知道我父亲和你。

玉墨:你父亲?

书娟:他姓孟。

玉墨大惊失色地看着书娟,正要说什么,书娟抢先开口。

书娟:来,我来教你。

玉墨仍然处在震惊中,打量着书娟:<b>(喃喃地)</b> 我该想到的……

书娟:对不起……

玉墨:<b>(把唱本递给她,笑笑)</b> 那就好好教我,算你跟我讨饶!

<b>教堂/厨房 傍晚/内</b>

喃呢飞快地脱下黑丝绒裙子,扔在地上,又解恨地在裙子上使劲跺了几脚,然后跑出门去。

<b>教堂/院子 傍晚/外</b>

喃呢慌张地四面八方看着,向中院跑去。

<b>教堂/大厅 傍晚/内</b>

玉墨等人正要跟着学生们走上舞台,突然发现人数不对:喃呢跑哪去了?!

某女人:刚才听她讲,她要解手……

英格曼的眼里,疑惑和惊惧一闪。

红绫:搞不好临阵逃脱了。

玉笙:逃脱她早点逃,到这时候了,事情都要给她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