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被蚊子啾过一口的左脸,有一小块皮肉粉粉的,然而沈离毫不在意。
只见他单手将头撑在桌子上,目光放空着再次打了个呵欠,生理性的眼泪都快从眼眶里挤出来了。
沈离是真困。
——不是他不敬业,忘记了革命精神和艰苦奋斗的思想纲领。
实在是这地儿太太太舒服了,荫凉,安静,安全,只需要他在这儿坐着不动,看着那扇几乎不会有任何人进出的大门,就能收获昨天那些人拼死拼活,才能赚来的五千工资。
怎么还会有这种好事。
沈离心说,果然奋斗的尽头是编制,编制的尽头是保安。
如果当初,他没考编制,而是直接找个小区当了保安,是不是腿也不会断,血也不会流,钱行之也不会嫌他不顾家,突然要跟他离婚……
想到这里,沈离失去了焦点的困顿双眼,终于挤出一粒小珍珠,正要伸手揩去。
便听不远处传来了颇为激烈的争吵,而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我没有要求你什么啊?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们把这些东西规整好,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奖金,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好端端的突然发什么疯?”
柯久久的声线不似平时说话那么嗲,听得出几分真声,像是真的很生气。
林胥也没好到哪去:
“我发什么疯了?——我跟你说了,你不要教我做事!别说弄这些破东西,不一定能拿到奖金,就算真的能,那这么多箱子就合该我一个人搬吗?你就站在旁边指挥我吗?!”
两个人越吵越激烈。
沈离从小熊座椅上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就听柯久久的声线,甚至已经带上了哭腔:
“我有说指挥你吗?我这不是还什么都没有做,就被你莫名其妙骂了一通吗?”
林胥冷漠地看着她,毫无怜惜:
“你就嘴上有本事,你自己说,你当时和我在一起之后,你所有的任何事情,不都是我帮你做的吗?好啊柯大小姐,我就合该是你的奴隶是吗?谁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啊?”
……
“——我,我不是。”
吵得正上头的两个人,只听身后突然多了一个声音。
淡淡的语气没有刻意讨好,更没有多余的调侃,只是继续补充:
“我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所以你们打算把这些箱子要怎么规整啊?少爷小姐们?”
沈离语调平淡如水,像只是在说“天好热,添碗凉茶”一样。
干净舒爽,无奈平静,又令人放松。
一边说着,一边上了手去整理那些木箱。
柯久久一愣,立刻又恢复了那种嗲嗲的口气,看了眼沈离的腿,“哇沈哥~不用不用,你去坐着就好了啊,我们自己来。”
沈离没有推拒。
本来他就不想搬。
而且他们三个保安的本职工作,本来就是坐着或巡巡逻,也不知道这人为啥偏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他现在只是看两人愈吵愈烈,才上前干预了一嘴,就像调停小两口吵架的居委会主任一样,眼见这话被岔过去了,也就准备鸣金收兵了。
——毕竟把东院的箱子,自作主张地搬到西院,哪里像是会得到奖金的行为啊?
这傻孩子,想赚钱想疯了吧。
于是便默不作声地任柯久久接过了箱子。
谁知下一秒,林胥居然又炸了,情绪极不稳定,像是被点燃了的火爆二踢脚:
“你看看你这德行,对别的男人永远和颜悦色,满嘴好话,全是体贴——对我呢?”
沈离听林胥这话里,居然还莫名其妙地扯上了自己,有些头疼了后退了半步。
柯久久继续声嘶力竭,甚至有些崩溃道:“可我也就是礼貌地别人好啊?难道我还什么时候真喜欢别人了?!”
沈离:……
等一下。
这话甚至有点耳熟……
“可是你对他说话,就是比对我温柔啊?你对所有人都这样,一点边界感都没有!”
林胥的声音极尽暴怒,从昨天打猎开始,一直就忍着的脾气终于完全爆发出来。
像极了当年钱行之情绪不稳定时,憋了许久再发火的模样。
柯久久嘴巴一瘪,委屈巴巴地哭了起来,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掉下一连串的大珍珠:
“我不录了,我想静静。”
说着,她边跑边哭,小跑着离开了镜头。
沈离背着手站在原地,蓄着眉,目光看上去有些呆滞,实则整个面部轮廓都有些僵硬的沉下来。
——也不知是眼见两人的矛盾爆发的太过突然,还是想起了自己和钱行之的过往所致。
只见他一言不发地叹了口气,又看了眼脸红脖子粗的愤怒林胥,走回了自己的小熊座椅那边,坐下。
没有再安慰谁,说什么体面话。
就只那么静静地继续坐着,面无表情。
整个人就像笼罩在一种混沌忧伤的平静里,几乎就这么一动没动,坐了三个多小时。
从日中,到日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绚丽彩阳隐入群山,天空渐渐褪去浓烈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和的暮色。
沈离看似在发呆,
实则脑子很乱。
林胥与柯久久的对话就像是导火索,将他这几天一直刻意回避问题,赤裸裸地端到了台面上来。
哪一对离婚的夫妻不存在问题?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和钱行之的确不是因为谁冲动了离的婚,平静的水面之下,长年累月积攒下的破石烂泥,和漩涡般的情绪,说不出谁对谁错,也判不清是非你我。
沈离总感觉,这些矛盾就像一把小匕首,一刀一刀地划在茧最厚的皮肤上,虽然感觉不到多痛,但仔细一看,那块茧子都要快被划烂。
只要放着不管,下次再去磨弄,皮茧不会消失,只会被磨得更厚。
当畏惧与回避的感觉占了主导,沈离究其原因,就是怕像刚刚发生在柯久久和林胥之间的那般争吵,再次在自己和钱行之之间发生。
他们的关系,还经得住这样反复的搓磨吗?
沈离没有太多信心。
一想到这些略有几分麻烦的事,沈离就处于冷脸的待机状态。
他是真的挺坐得住的,偶尔动一下,也只是挠挠脸颊上那处被蚊子吻过的地方。
【妈呀,看沈离当保安,就像在看钓鱼佬钓鱼,就赌他几分钟后才会再挠一下】
【哎,美人发呆都赏心悦目】
【不过好像确实肉眼可见,这一下午猫猫有点消沉qwq】
【感觉是目睹了吵架之后,就一直不嘻嘻】
【可是别人的家务事跟他有啥关系?】
【嘶,不会还是在苦恼晚上连麦的睡觉吧?】
【要我说节目组也挺蛇皮的,又不是在谈恋爱的小情侣,连什么麦啊】
【我已经决定不看加料包了,不是因为没钱开会员[玫瑰]只是最近档期很满[玫瑰]七夕在即,不想给对象买礼物的可以开始吵架了,V我88.88[玫瑰]我演小三】
【哈哈哈楼上你够了!】
【这都快7点了,沈离怎么还不下班啊?林胥跟柯久久都回去了】
【没人叫他?】
【不是啊,导演叫了的,刚刚是沈离自己说要再坐一会的】
【我知道了!他肯定想主动放弃今晚的1v1约会了】
沈离的确是打定了主意,不争取今晚的约会活动了。
管家搞出这种资产排名,又让资产排名前列的人,才有机会先行邀约他人进行约会,本来就是想要激起他们这些人的竞争意识,最好搞出更多的幺蛾子,好去拍更多的冲突,制造更多的节目效果。
毕竟直播综艺和成品综艺不一样,更与娱乐直播不相同,过于长段的时间、没有主播的带动气氛,若是还没有冲突和重点,很容易让观众感到无聊。
所以沈离出于节目组对播出效果的考虑,也能理解,节目组制造的竞争效果。
只是他自己不打算参与,还想躲得远远的。
千万别有人邀他啊。
于是干脆晚点回去得了,就是不知道晚饭有没有给他留下,好在中午吃得很饱,实在不行,一会儿喝口热水吧。
直至夜幕渐沉,远处城镇的华灯初上。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缓缓降落在田野间。
天空由浅蓝转为深蓝,最后被墨色浸染,远处的山峦只剩模糊的轮廓,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格外静谧。
往城镇的方向看,他们住的新木屋就在那边,已然灯火通明。
周围的一片矮房更是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像是大地上的一个个小盒子。
沈离也终于从那张小熊座椅上起身,望了眼自己“守护”了一下午的草莓园。
其实这个季节根本就没有草莓可摘,节目组就算不把场地买断,也不会有花钱来看草莓叶子的游客。
一切都是做任务。
所以沈离谁也没有等,也知道谁也不会来。
只有蝉鸣与蛐蛐的叫声,在田野间阵阵交织,伴着微风轻抚,传得天高地阔。
“沈老师,您确定不回去么?已经八点半了。”节目组的导演小陈刚接了个电话,一路小跑过来找沈离。
沈离微微张了下嘴,思考一下,问:“有耽误你下班么?你要换班休息的话,咱们就回去,你早点下班也安全。”
小陈连忙摆手,压低了声音跟沈离沟通:“不是不是,我不下班,谢谢你沈老师,我就住在那一片的矮房公寓里,那片咱们节目组也租下了,除了你们几个嘉宾,咱们所有工作人员都住在那儿。”
“哦,那就好。”
沈离又打量了一眼那片矮房,回过神来又问,“那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回去么?这里挺舒服的,我还想再待一会。”
小陈笑了一下,舔舔嘴唇道:“额,其实,是小屋里有人想约你,在排队等你呢……”
沈离面色不变,嘴唇微微抿着,半晌问:“可以选择不赴约么?我不太想去。”
“额,”小陈犹疑一下,回答说:“从理论上说可以,但是今天的嘉宾进行邀约约会,都是花了约会手续费的,也就是他们已经花了自己的工资才邀约的你。”
沈离:……
“可以还给他们么?”
“可以,但是管家系统的规定是,要您这边支付600块手续费退掉,然后给出适当的拒绝理由,才能把他们邀约的3k块返还给邀约人。”
沈离听着这规则,觉得600也是小钱,便没怎么犹豫,就跟小陈说:“那麻烦你帮我退一下吧,600直接从我工资里面划?”
小陈面色有几分古怪地开了口:“额,是3k,这边有5位嘉宾邀约了您,您确定每一个都要退掉么?”
沈离:?
沈离深邃的眉眼骤然一皱,薄唇微微张开,又紧紧抿上,有几分不可置信地质疑地看向小陈。
就见小陈已经将准备好地Ipad递了过来,耐心解释:“沈老师您看,额,这边是他们发起的邀约申请,一共5个人,申请上还写了附赠的一句邀约语,您要不先看一下?”
沈离:……
沈离面无表情地接过Ipad:
【第一封信】
【发件人:疆南】
【邀约语:夜色正好,衬你刚好】
沈离蹙眉,立刻把600块打给系统,拒绝理由那里发了俩字:
【婉拒理由:哈哈】
只用5秒沈离就处理好了第一封,手指火速下滑,
甚至都有点齿于让摄像头拍清楚。
【第二封信】
【发件人:杨至琦】
【邀约语:其实我很好奇,你前任是谁,今晚有空一起聊聊?】
沈离:?
沈离蹙眉,甚至都怀疑杨至琦可能是跟人打了赌,所以才会来约他。
不过这个也很好回绝,沈离咔咔咔打了几个字,毫不犹豫地再次发送】
【婉拒理由:明后天的就知道了】
速度同样奇快,快到身后注视着一切的小陈都把眼睛笑眯了。
【第三封信】
【发件人:赵云只】
【邀约语:谢谢沈哥借我钱,我今天赚到自己的钱啦,就想把你昨天借我的还你】
沈离的指尖微顿,斟酌着字句打字。
【婉拒理由:不用客气,直接把3k转账给我就好[憨笑]】
【第四封信】
【发件人:林胥】
【邀约语:今天说话有点冲,不好意思啊哥们儿,不是针对你,请你吃个饭赔礼】
沈离:……
【婉拒理由:不用,我没放在心上】
【第五封信】
【发件人:李巍薇】
【邀约语:一起吃个饭么?有些话想对你说】
这次,沈离有点犯了难。
前面几封信在邀约时,大多都找出了明确的理由或借口,因而沈离拒绝那个由头即可。
但李巍薇的这封,写得模糊,只说吃饭和“有话说”,倒让沈离不好直接驳掉。
可是……
要去么?
沈离看了眼天色和时间,又想起今晚还要跟钱行之打电话,实在是提不起任何社交兴致,对于一个纯i人来说,和不熟的人社交,实在太消耗精力体力了。
所以还是……
沈离大概犹豫了近乎一分钟,才将得体的拒绝写在了第五封信的婉拒理由上:
【婉拒理由:抱歉,我要等人】
然后点击了发送,电子信件寄出,五封邮件全部回绝完毕。
小陈将Ipad收回去:“咦?沈老师这个等人是……?”
沈离这话其实写得就很模糊,无论怎么理解都可以。
譬如还在等其他人来向他邀约,或是在等前任的电话。
但是沈离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模棱两可地回应,选了个最不可能的答案:“啊,在等草莓园的游客——不是说加班到10点,给加一千块钱吗。”
小陈闻言讪笑,没再说话,那表情却是,信你有鬼。
不过沈离当真在草莓园的保安亭里,生生又坐了一个多小时。
而当墙上那台破钟的时针,迈着缓缓的步子,慢悠悠地走到10,沈离终于再度从小熊坐椅上起身,摘下了他的保安帽,打了个呵欠,准备从他的安保岗位上下班,就听不远处的大门口,响起了一阵汽车引擎止动声。
干嘛的?
沈离抄起保安帽,拎起手电筒,走下保安亭,便见一辆白色桑塔纳,脏脏破破的,车身全是泥点子,开着双闪大剌剌地停在草莓园的门口。
是车坏了?没油了?要帮忙么?
沈离脚步不停地走过去,但见车窗贴了膜,什么都看不清,于是要从副驾驶的方向,串到驾驶室那边,想着问问情况——
然而。
他才刚走到前挡风玻璃,便借着车大灯,瞥了眼驾驶座上那个黑不隆冬的人影。
沈离的心脏急跳了两下,瞳孔骤然缩紧,脚步定在原地。
窸窸窣窣的车窗开启声,从驾驶座传来。
沈离这才缓过神,急步向着驾驶室奔过去。
长光手电毫不留情地打在那人的墨镜上,将这人的口罩都照成了个半透明——
只见驾驶座上全副武装的男人,凹出个很型男的造型,高挺的鼻梁,冷傲的神色……
。
除了钱行之还能有谁……
可沈离只觉自己的心脏确实像被人用力掐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屏住,把声音压得极低,乃至用身体完全挡住了窗口和根本没跟过来的镜头:
“……你来干嘛?”
“上班啊,你不是抽到连麦那个吗?”
“所以呢?”
“所以我的工位,在你们木屋旁边那排居民楼里。”
钱行之说着,将一条胳膊搭上了车窗,好整以暇地从墨镜之后放肆打量着沈离。
沈离好看的眉毛蹙着:“矮房在那边。”
“车没油,啧……”
“再编?”
沈离轻声打断他。
空气一时沉默,连风都止住,只剩放肆喧嚣的蝉鸣。
钱行之把墨镜摘了下来,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盯住沈离,看上去既疯狂又情深意重。
沈离偏开头不去对视,意识到自己太不近人情,下意识放缓和了口气,略僵硬地问:
“还有没有别的证词?”
就听钱行之的声线确有几分冷意:“昨天刚疼完,今天又不吃晚饭……给你带了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