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 金色的阳光如同蜂蜜一样醇厚,推开半掩的窗,悄悄溜进这座才刚刚迎来主人的小屋。
阳光被水晶窗户上的五彩颜色揉碎成细细密密的细线,像是拥有了魔法交织在屋子里, 跳跃着托起被镀成淡金色的尘埃, 飞舞旋转间诉说着时光中的往事。
毛茸茸的小熊蜂轻轻依靠在人类的手边,身后白色的绷带蝴蝶结垂落在桌面上, 逶迤出柔软的痕迹。
属于萨米尔的故事虽然足够惨烈, 但真正叙述起来, 反而并没有多么复杂。
他是蜂族初代族长之后, 族内唯一一个出生就拥有天赋的蜂兽人,而且和最强的初代族长一样, 兽形都是小熊蜂。
这让萨米尔自出生起就备受瞩目, 族中所有的魔法资源全部无条件供给给他,更是在他成功化形成兽人模样, 跨过幼年期后,就一举成为只屈居于祭祀之下的蜂族少族长。
等他达到魔导师境界后,更是板上钉钉的一族之长。
——或许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
萨米尔因为享受了族群的供养, 所以在修习魔法的空隙, 他很努力钻研经商、生产,想要让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蜂族对内非常团结,但却是所有兽人中最最排外的种族。
自然也很穷, 穷到的确只能做到自给自足。
在萨米尔之前, 甚至很少有蜂族人定居珈蓝。
萨米尔成为少族长后, 和珈蓝的皇帝不打不相识,虽说没能做朋友,但却动了和珈蓝通商的想法, 也在族中鼓励族人走出族地,前往其他的地方——比如珈蓝。
蜂族兽人在萨米尔掌权期间,真的开始陆陆续续离开族地,他们有的去了珈蓝王城,有的去到其他的小城池定居成家。
凭借着蜂族天生的勤奋和一手酿蜜的好手艺,并且有萨米尔的出谋划策,暗地帮助,有勇气出去的蜂族兽人往往能很快站稳脚跟。
这也让更多的年轻兽人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和自由。
这无疑触动了一直在族内说话如同神明旨意的祭祀。
那个时候萨米尔已经成为了蜂族的族长,在族群中的名声与地位,都隐隐有压过祭祀的趋势,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祭祀一脉的势力对着萨米尔下手了。
“……他本以为只是一次单纯的族人求救,但因为地点在魔兽深渊,表面关切的祭祀坚持劝他带上族人一同前往。”
小熊蜂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楚遇的手指,冰凉的触角贴在楚遇的指甲表面,隐隐划出一丝湿润的水痕。
“可是等待他的,是来自族人从背后的暗算。”
“他的胸膛被蜂针刺穿,脖颈被利刃划过,最后的最后,他看到咆哮着狰狞而来的魔兽,以及被硬生生从身上扯下,被一脸得意快活的族人拿在手中的蜂翼。”
“他们说……”
“‘凭什么,你生来就是族长?’”
小熊蜂停顿了很久。
“其他的兽人都说他精明能干,聪明会算计,可是如果他真的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清族人的心?”
小熊蜂坐在桌面上,叙述到现在,姿态也从最开始的端正认真,变成了蜂足朝着两边耷拉开的颓废自嘲。
他喃喃道:“说到底,他就是个蠢货。”
楚遇一直静静倾听着,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评价什么,更没有中途安慰手边暖暖毛毛的小团子。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垂着眼帘,如同夕阳暖光中被镀上了暖金色的雕像。
直到听见小熊蜂最后的那句话,楚遇才轻轻抬起手,指尖点在小熊蜂的脸颊边,温柔地揉了揉。
“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
楚遇落在黄黑色毛团子身上的目光带着满溢出来的心疼和安抚,指腹安抚的亲昵动作并没有因为哔哔的坦白而变的疏离。
小熊蜂的身体顿了顿,挪了下,更靠近楚遇的手指。
楚遇笑了下,索性张开手,将小小的毛团子包裹进手指间,甚至贴心地蜷缩起中指和食指,方便小熊蜂伸出短短的蜂足抱着他的手指。
萨米尔有些被当做小孩子哄的不好意思,但还是没抵抗得住来自本能的渴求,凑上去趴在了楚遇的手指间。
小熊蜂说故事时用的是第三人称的“他”,楚遇说的时候,便也跟着用了“他”。
“在他试图改变族中生活之前,蜂族应该也还是会对外有采买往来的,只是要通过祭祀一脉的族人,对吗?”
小熊蜂沉默了两秒,闷闷点头。
虽然很多事从前当局者迷,但是死过一回之后,哪怕醒来的时间还没有多长,也足够这只本来就很聪明的小熊蜂想明白利益冲突的关键在哪。
族人的大量流失,蜂蜜在兽人中越来越开拓的市场,无疑让祭祀一脉的兽人失去了最大的金钱来源。
“或许并不仅仅是这样。”
楚遇的声音冷静而现实,逆着黄昏的光,萨米尔抬头,看到人类那张不笑时总显得十分疏离淡漠的五官。
“我相信,以前的蜂族族长们,不可能都赞成蜂族这样封闭排外的生活方式,当他们的想法和行为与祭祀产生冲突时——”
萨米尔一点就通,顺着楚遇的话喃喃低语。
“……我不是第一个这样死亡的蜂族族长。”
可,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这份利益吗?
但蜂族还留在族地的族人才是大多数,他们勤勤恳恳采花酿蜜,积累下来的蜂蜜完全是个庞大的数目,哪怕再失去大半,都足以供养祭祀一脉的兽人过着舒适无忧、甚至是肆意挥霍的生活。
是啊……
从前的蜂族兽人们每天天不亮的清晨就从梦中苏醒,他们在家园种下大片大片的花海,守着花朵,在最甜蜜的清晨采下花蜜,用魔力包裹住每一滴蜂蜜,存储在魔法水晶中。
那么多的族人,那么庞大的蜂蜜数量。
这本该是一笔足以让蜂族早就共同富裕的财富。
可是,一代又一代的蜂兽人们勤奋工作,努力酿蜜了一辈子,终身被困在族地里,也没能过上一刻本该享受的生活。
那些本该属于蜂族兽人的财富呢?
祭祀,是神明的祭祀。
圣塔,是传递神明旨意的信徒。
“……圣塔。”
萨米尔低喃出声。
那么一座庞然大物,养着那么多的白袍祭祀。
他们总是体面,矜贵,高高在上。
是谁在供养他们?
是埋头苦干,信仰神明,尊敬祭祀,向往圣塔的蜂族兽人们。
可是在当年神明突然消失后,横空出世的圣塔几乎就成为了兽人们唯一的信仰支撑。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楚遇轻叹了口气。
在越是消息容易封锁,越是封闭的土地上,宗教带来的影响就越是恐怖。
他穿越后最先遇到的就是一身狐狸反骨的莱希,接触到的兽人也都是受莱希影响,对圣塔祭祀嗤之以鼻的珈蓝公民。
但从蜂族的故事,和哔哔的最开始根本没想过怀疑圣塔的态度来看,不论是神明还是圣塔,在大陆的地位,在各个种族间的声名,仍旧是那么的不可撼动。
珈蓝,就真的像如同这个词的本意,在莱希这根脊梁的支撑下,成了一颗镶嵌在这片大陆中最后剔透的水晶,也是最后一片澄澈的湖泊。
“既然神明都不在了,那么谁又能确认那些所谓的神谕,是不是真的出自神明?”
楚遇的手指拢住下意识想逃的小熊蜂,虽然表情不忍,但说出的话仍旧严厉而不留余地。
“还是说,你只是想要一个神明存在的谎言?”
“不!祂的确在!”
萨米尔提高声音,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紧紧抱着楚遇手指的蜂足稍稍松开来,重重深呼吸了几下,萨米尔郑重而严肃地回看楚遇。
——可是,你真的回来了!
萨米尔张口想要说出那句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在某种法则的作用下,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什么都说不出来的萨米尔只垂着脑袋,低低重复了句:“……祂在的。”
楚遇紧紧咬着唇瓣,有些懊恼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
因为白天时候想要当个消息贩子的想法,使得楚遇无形中生出一种凌驾于原住民之上的优越感。
所以在面对哔哔的时候,楚遇不自觉带出了这种自负。
然而生活在无神论者环境中的他,站在一个想当然的角度来抨击哔哔他们对神明的信仰,实在是有些高高在上的自负和愚昧了。
毕竟他才是那个外来者,他并不知道这片大陆是不是当真降临过神明,之后又会不会再度迎来一位神明。
这场对话将楚遇刚刚萌芽的优越感再度按了回去,让他对这个世界的生灵重新生出该有的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