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可月岛柊已经尽全力的去变乖了。

即便当男人和女人争吵时, 月岛柊心中战战兢兢又忐忑不安,仿佛灵魂被拴在一根将断未断的丝线上,也曾随着刺耳的争吵声生出些许怨怼和不忿, 进而产生一种想要大喊大叫, 大哭大闹的冲动。

但是他最终将这些情绪压抑下来。

他在自己的心底主动开了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洞中冰冷的风呼啸而过,各种糟糕的情绪垃圾似的往里扔,可面上仍旧保持一种僵硬的、安静的、孱弱的微笑, 像是体表附上了一层脆弱的薄壳,将他包裹成了一个不会动弹的人偶。

在最初,男人和女人会顾忌他的感受, 当发现月岛柊在场时,会有些尴尬的压低声音,然后生硬的转移话题。

月岛柊乖巧的表示没事。

一此, 两次, 三次……

渐渐的, 当男人和女人发现月岛柊总是这样后, 就像已经习惯了电脑开机时的弹窗, 自动勾选默认选项一样, 他们不再刻意的在月岛柊面前隐瞒不合的事实, 两人间的矛盾像是坐了火箭,愈演愈烈。

一开始在争吵时会刻意避开。

后来不再粉饰岌岌可危的关系, 但是当月岛柊在家时, 心中再有火气, 也会收敛一二。

再后来,仅在月岛柊在身边时会安静一瞬,当月岛柊离开他们的视野, 愤怒的火焰会顺着引线继续燃烧,仿佛那一扇薄薄的木门是什么铜墙铁壁,只要关上就能隔绝他们所有怒骂。

月岛柊不明白。

茫然和惶恐像是气球般在心中膨胀。

他只能更加乖巧。

他认真学习。

一个人上学、放学、做作业。

他变得越发安静独立,几乎从不让人操心,但是他越是这样,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就越发激烈。

争吵越激烈,他就变得越发乖巧。

事情像是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以一种让月岛柊无比恐惧的速度,飞速朝着“毁灭”这个结果滑落。

到后来,月岛柊几乎只有一个诉求了。

——不要破裂。

——这种名为“家庭”的关系千万不要破裂。

——只要保持大致的完整就好,哪怕岌岌可危也没关系,哪怕摇摇欲坠也没关系。

但是当分歧积攒到一定程度,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结果。

忽然,门外的争吵时停了。

敲门声轻轻响了两下。

然后是女人的声音。

“阿柊,我可以进来吗?”

月岛柊没说话。

女人犹豫了几秒,悄悄开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男人。

从月岛柊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们相同款式的拖鞋,一粉一蓝,买的时候据说是情侣款,但是在此刻像是某种讽刺的符号。

女人和男人这段时间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他们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感情还算好的时候,显得温柔又耐心。

“阿柊,”女人上前,声音隔着一层被子传过来,轻柔和缓,“我们明天去游乐园好不好,你小时候最喜欢去的。”

来了。

月岛柊感觉那把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在此刻落下。

他的心脏一瞬间沉沉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但是紧闭的嘴微微开启,依旧平静的回答:“好的。”

——即便这只是他小时候的爱好,这个年龄的月岛柊已经失去了兴趣。

画面一转。

月岛柊站在了游乐园门口。

气球、彩带、小丑,还有各种卡通样式的招牌,共同构成了眼前高饱和度的场景。

因为是双休日,游乐园里人山人海,大多数人三三俩两聚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个小团体,这些团体有朋友、有情侣、也有家人。

游乐园这种场所总是跟各种亲密关系分不开的,有些人仅仅只是将游乐园当做了一个和家人朋友社交聚会的地点,在游玩过程中所产生的多巴胺,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和朋友或者家人在一起”这个事实。

换言之,当与同来的人关系岌岌可危时,哪怕是产生欢笑的场所,也会显得死气沉沉。

月岛柊知道他的父母要离婚了,此时的出游只不过是关系彻底破裂前最后一丝用于遮掩的、虚假的温情,一种施舍给他的安慰。

女人给他买了一个冰淇淋,说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月岛柊看着冰淇淋,突然觉得周围高饱和度的色彩喧闹又刺目,冰淇淋甜腻的气味让人泛起一阵阵恶心。

他忽然不想继续平静的接受了。

“我不喜欢这个,”月岛柊说,看着女人的眼中几乎带上了一丝恶意,强调般重复一遍,“很早就不喜欢了。”

女人有些尴尬:“不喜欢吗?那你……喜欢什么?”

月岛柊:“你不知道吗?”

男人附和:“是啊,你不知道吗?”

这一下附和似乎挑动了女人的神经,她几乎本能般反驳:“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然后就是一句接着一句,没有丝毫营养又没有丝毫意义的争论。

就好像刚才他们只是为了反驳而反驳一样,现在也是为了争论而争论。

因为是在游乐园,他们的声音刻意压低,但似乎已经习惯的月岛柊的乖巧与安静,因此没有刻意避讳,那些言语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的落到月岛柊耳朵。

月岛柊一刹那觉得有点后悔。

如果他不说那句话,事情或许就不会发展成这样了。

他感觉鼻子发酸,很轻很轻的抽噎了一声。

无人注意。

他抬头看男人和女人,又是一声抽噎。

这次声音重了一点,但依旧无人注意。

月岛柊垂着眼安静的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离开。

他开始思索,是不是自己就此离开,那两个人也不会发现。

所以他一开始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回头,然而看到的只有来来去去的人流,男人和女人的身影被人群隔绝在不远处。

又过了一会儿,他连男人和女人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只有游客熙熙攘攘。

笑容、彩带还有阳光,共同交织成一副洋溢着温暖氛围的场景。

但月岛柊觉得阳光过曝让场景发白,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白色自远处拥挤而来。

他像一粒渺小的、微不足道的灰尘,要被这白色淹没了,压得他喘不过气。

月岛柊忽然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

他转身,逆着人流离开游乐园。

但是他也不想就此回去。

没人要他。

没人在意他。

他开始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比较好。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条更加偏僻,更加狭窄的道路。

命运的齿轮于此刻忽然停滞了一刹,裂开了一道规则外的缝隙。

——他就这样像一只因为年老而独自离群等待死亡的野象,往一片深邃幽暗的未知之地而去了。

**

中原中也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可怜的月岛柊。

其实也没有那么小。

或许比现实中的月岛柊要更年轻一点、更矮一点,看起来只有十六岁左右的样子,但比中原中也还是要高一点点的。

但是他佝偻着身体、低着头,明明走在灿烂的阳光下,却给人一种湿漉漉、孤零零,十分渺小又十分可怜的样子。

——就好像下雨天团起来瑟瑟发抖的猫咪。

中原中也觉得应该把猫咪裹紧毛毯里,送到温暖的地方。

他开始思索要如何擦干一只猫咪,很快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附近有一家便利店。

说是便利店其实更倾向于一个小小的、什么都卖的黑市——因为那里面还卖枪和子弹——红豆包是那里售卖的唯一一种甜食,而甜食往往会让人心情好。

不过这个想法仅在中原中也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意识到不能让月岛柊继续往前走了。

这里是镭钵街的边缘,月岛柊在这里就像待宰的羔羊。

他走上前,知道月岛柊看不见自己,但还是拦在了对方前面。

【不要继续往前了。】

“不要继续往前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

中原中也回头,看见另一个“中原中也”出现在不远处。

穿着有些旧的皮夹克,头发比现在要更短,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似乎从那时就显露出了和帽子的缘分,手上转着一顶不知从哪里来的破旧的礼帽——那应该是十四岁时的“自己”。

中原中也恍然,他看看月岛柊,又再次转头看向“中原中也”,结合此前种种迹象,忽然意识到了月岛柊极有可能曾经和自己见过这一事实。

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当羊之王的那段时间见过的人太多,很难记住只见过一眼的人。

哪怕现在场景重现,他其实也想不起当时的记忆。

眼前的场景之所以如此清晰,只不过是因为月岛柊对这个场景印象深刻罢了。

中原中也只看了另一个自己几眼就重新转过头。

【前面很危险。】

“前面很危险。”

【你往前容易出事。】

“你往前会出事。”

【虽然这是你的梦境,但还是不要出事比较好吧?】

“如果你执意往前就做好缺胳膊断腿、被人抢劫的准备。”

中原中也:……

他难以言喻的转头看了另一个“自己”一眼,很难想象当初的自己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但另一个“中原中也”同样一边抛着帽子一边走了过来。

中原中也回转头,在月岛柊面前蹲下。

另一个“中原中也”也在月岛柊面前蹲下。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月岛柊低垂着头时的表情。

两个几乎一模一样、仅于音调有些许差别的声音重叠着响起——

“喂,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另一个“中原中也”盯着月岛柊歪了歪头,将帽子戴到头上,用空出的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压的皱巴巴的红豆包。

然后暴力扯开,捏着其中一半往前递,几乎怼到月岛柊鼻尖。

根据他的经验,组织里的小崽子情绪低落的原因一般有两个。

要么是怕的,要么是饿的。

月岛柊的穿着打扮以及整体气质很明显是安安稳稳长大的人,那么就不会是怕的,只能是饿的。

至于为什么只给一半——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大度了,因为这是他的午饭。

不过这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这是他手头唯一的甜食。

而甜食往往能让人心情变好。

第42章

镭钵街的居民向来以生存为第一要义, 从来不在乎食物的外观。

那块红豆包被放在最内侧的口袋中,拿出来时皱巴巴的,与其说是面包, 倒不如说是一颗因为风干而脱水的橘子。

月岛柊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 缓缓伸手接过。

他看着“中原中也”, 或许因为这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或许是因为那些情绪积压太久了,一旦爆发, 就如同山洪般倾泻出来。

他忽然生出一股想要向这个陌生人倾诉的冲动。

他想说自己的父母要离婚了。

他想说那些离婚前的争吵是多么的可怖且让人不安,像是盘旋在他头顶的永恒的风暴。

他想要抱怨、哭泣、甚至咒骂。

想叙说自己不断被否定的曾经,得而复失的现在。

他想说现在的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但是在说这些话之前, 月岛柊首先注意到了“中原中也”衣摆上的、尚未干涸的血渍。

那些涌到舌尖的话拐了个弯。

“……你怎么了?”

“中原中也”这才发现衣摆沾了血,伸手擦了擦,擦不干净, 不管它, 随意答道:“有人袭击我们, 想抢我们的食物还有各种资源, 被我揍了一顿。”

月岛柊:“……”

涌到舌尖的话化作秤砣, 沉甸甸往下坠。

他忽然发觉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与真正的苦难相比, 他所谓的不幸根本算不上不幸。

在那些连温饱都成问题, 连生存都渺茫的人面前,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种残忍的、不自知的炫耀。

月岛柊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当“中原中也”再度问起发生了什么时, 他低头咬了一口红豆包, 很甜的味道, 但同时也伴着一种劣质的香精味。

这种香精味让他泛起一种生理性的恶心。

他压抑着这种感觉,尽量慢的咀嚼着红豆包,显出一种对食物十足的尊重, 同时也借着咀嚼的动作,逃避要给“中原中也”的回答。

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他组织好了语言,同时也整理好了情绪。

他再次恢复了之前那种平静的样子,尽量轻松的回答:“没什么,只是我父母要离婚了而已。”

“中原中也”:“你一定很难过。”

月岛柊:“其实也还好,离婚在社会上虽然不普遍,但也不算稀奇,只是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结果发现不合适,及时分开对两个人都好。”

“中原中也”:“不过父母要离婚了……作为孩子多少还是会有点伤心的吧?”

他没有父母,甚至没有童年的记忆,但是通过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了解、学习,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月岛柊沉默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很轻。

“……这世上,命运糟糕的人那么多。”

“饥荒、瘟疫、战乱……我只是父母分开了而已,但是衣食无忧,也不用为生计奔波,就算难过,也不算什么。”

两句相同的话再次交叠着响起。

【一样的。】

“一样的。”

“中原中也”仰头看着月岛柊:“饥荒、瘟疫、战乱,家庭破碎、友情破裂、被人背叛,经历的事情不同,但是因为这些事情所产生的情绪是一样的。”

“不是都说……”他卡壳一瞬,糊弄过去,“情绪是人体内的激素浮动的结果吗?你的激素会将你一生中遇到的所有事情按照悲惨程度排个顺序,然后根据顺序不同,来控制你的痛苦程度吗?”

“不会吧?”

“既然都已经难过到了要哭的程度,那么为朝不保夕的命运而哭,和为父母离婚而哭,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微微歪头,眼睛像是湖泊,倒印着月岛柊的影子。

声音平静而从容,甚至透着一点漫不经心,仿佛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理。

“你就是……”

“单纯的觉得很难过啊。”

月岛柊的眸光颤动了一下。

那些被他粗糙收拢起来的情绪,再次像是湖水决堤一般涌出,但不像之前那样声势浩大,而是以一种和缓的速度缓慢流淌,将整颗心浸泡的酸软涩然。

“你……”

再开口时,他发觉自己声音哑的可怕,只说了一个字喉咙里就像被棉花堵住,发不出声音,短暂的沉默后,变成看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抽噎。

他哑着嗓子开口:“你说的对,我确实很难过。”

月岛柊也蹲了下来,他没有哭,但是眼圈发红,开始断断续续的、低声向“中原中也”抱怨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这种行为像是把“中原中也”当树洞。

月岛柊也意识到这种行为不太礼貌,所以每断断续续的说一段,就夹杂着一声小声的“对不起。”

当他说到第六句“对不起”时,中原中也看了眼手中另一半红豆包,开始犹豫要不要把剩下的半块也送出去。

月岛柊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他递过来之前,沉默了几秒,小心开口:“……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红豆包。”

“我觉得香精味有点重。”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娇气。”

他将红豆包收了回去,恨恨一口咬下。

月岛柊点点头,嗯了一声:“对的,我娇气。”顿了顿,看着“中原中也”,忽然道:“小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他想对帮助自己的好心人表示感谢,但又想不出合适的称呼。

叫“先生”太过严肃,直接称呼“你”又太过轻佻,只能硬凑出“小先生”这个词。

半大的少年唯一不能阻挡的诱惑,就是被比自己的大的人当做带头大哥。

“中原中也”因为这个称呼嘴角不可抑止的往上挑,在听到月岛柊称呼他为“好人”时,又憋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真稀奇,居然有人管一个镭钵街的土著叫好人。

“你就不怕我其实是在骗你?待会就把你卖了。”

月岛柊没说话。

他没近视,和父母住一起时,当然也不会被允许带上一副不咋好看的黑框眼镜。

因此一双眼睛明明白白的袒露出来。

眼睛的轮廓大而圆,眼珠乌润黑亮,带着种纯粹的信赖,看过来时,莫名有种小鹿一样的感觉。

“中原中也”轻咳一声,侧过头,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话。

“好吧,刚才那句才是骗你的。”

月岛柊抿唇浅笑,点头。

此刻太阳已经向西斜了。

他起身看了眼天色,忽然说:“我要走了。”

“中原中也”对此并不意外,本来两人就是萍水相逢,而且他也要走了,组织里还有一堆事,他不可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只是在月岛柊转身踏上来时的路的时候,“中原中也”忽然开口,说了句“一路顺风”。

放在正常情境下,这是一句分别时的社交用语。

但是放在镭钵街,这是一句相当实用的祝福。

——毕竟这里的小路是真的不太平,而他也的确不希望月岛柊出事。

月岛柊的背影微微一顿。

离得太远,“中原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伸出手,跟小猫探爪似的挥了挥,过了几秒,忽然加大了挥舞的幅度,仿佛用肢体语言写了“再见”两个字。

——这倒真的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了。

茫茫人海,浩瀚世界。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哪里是能说再见就再见的呢?

“中原中也”笑了下,转身离开,

而另一个中原中也则跟了上去。

他看见月岛柊回到了游乐园。

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已经告一段落,他们背对背坐在长椅上,看见月岛柊回来,也不过是直起身体,问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去洗手间了”。

仿佛在他们的眼中,向来乖巧的月岛柊即便失去了踪迹,也不可能是突然玩失踪,而是因为一些不得不离开的原因,最终还是会回来。

月岛柊回答说“是”。

这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游乐园内有很多餐厅,男人和女人挑了一家看起来最受欢迎的。

三人沉默的坐在餐桌前,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终于揭开了此次游玩的最终目的。

“阿柊,”女人率先开口,声音尽量柔和,“我们可能要分开了。”

然后是男人:“但是我们依然爱你。”

“你要跟谁呢?”

男人和女人开始说各自的优势。

如果是以前,他们肯定吵起来了,但是随着最后一层窗户纸的捅破,他们似乎也一下子卸下了重担,变得理智又平和,只是像求职时展示自己一样,尽力劝说月岛柊选择自己。

月岛柊有点恍惚,还觉得有点讽刺。

因为他是在父母决定离婚争夺抚养权的这一刻,才确定了这两个人可能还爱着自己。

但是他忽然感到一阵疲惫。

就好像小心翼翼捧着的水晶球终于碎了。

因为受够了曾经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日子,就算碎了也没有任何捧起来的心思。

——他一个都不想跟。

这个想法在月岛柊心中生根发芽,转瞬长成参天大树,继续向外生长,顶破了他严丝合缝的、木偶的壳。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老院长对他说过的话。

【阿柊,你有时候可以不用那么乖。】

【试着去做一个坏孩子吧。】

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和“中原中也”的对话。

一种夹杂着叛逆和破坏性的冲动在他心中形成。

他像是一刹那褪去了所有伪装,变得疲惫、冷漠、厌烦又无情。

“我一个都不想跟,”月岛柊说,“我以后一个人住。”

男人和女人呆住了,像是没想到月岛柊会有第三个答案。

从来都满是分歧的两人难得达成了一致,他们开始劝说月岛柊选一个人。

未成年跟着父母生活的好处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

“但是你们是在问我的想法不是吗?”

“既然是问我的想法,我当然是要选择一种最舒服的生活方式。”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不知是谁率先开口,吐出一句干涩的“抱歉”。

月岛柊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置可否的点头。

片刻后,他抬眸看了神色复杂的男人和女人一眼,垂眸起身。

“你们应该还有些手续要办吧?这个时间,相关单位的工作人员应该还没下班,你们想去的话可以抓紧时间去。”

“我先走了。”

他率先离开了餐厅,头一次走在了男人和女人之前。

色彩斑斓的游乐园和逐渐染上金红的天空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他踩着夕阳往前走。

像是要走到黑夜里去。

然后穿过黑夜。

从黎明里走出来。

中原中也跟上,然而只往前迈了一步,周围的梦境骤然崩塌。

他醒了。

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急促尖锐的铃声。

拿过手机打开,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首领临时决定召开紧急会议,要求港/黑内部中层以上的人必须到场。

第43章

走廊上响起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港/黑在被老首领折腾过一遍, 又被上位后的森鸥外清理过一遍后,元气大伤,不少职位都空了出来, 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 只能由部分能力强的人身兼多职。

但即便如此, 现在港/黑内部,能拎出来算的上中层的人也有一二十人,被森鸥外急匆匆叫来, 一起在走廊上快步往会议室赶的样子犹如一片漆黑汹涌的浪潮。

中原中也行走其间,橘发像是火光一样跳动,钴蓝色的眼睛直视前方, 但细看之下其实没有固定的焦点——他正在想事情,一半想的是森鸥外突然召人开会的缘由,一半则留给了刚才那个雾里看花般的梦境。

中原中也知道他曾和月岛柊见过。

他曾想过, 没想起来, 也就作罢。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 梦境残留的记忆像是被晕开的墨点一样逐渐变得模糊, 他又希望能将这件事想起来了。

只不过他希望想起的不是月岛柊的梦境, 而是他自己曾经与月岛柊见面的那段回忆。

记忆是会受到主观加工的, 梦境则是加工后的记忆聚合而成的产物。

他看月岛柊的梦境, 就好像第三者在看一出戏剧。

而他希望想起的是自己当时的心情、自己当时的想法、十六岁的月岛柊在当时的自己眼中又是什么样子,更甚者——要知道人的大脑是会自动忽略不重要的事情的, 有些事要在很多年后才会反应过来——会不会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 他其实和月岛柊见了不止一面?而是有第二面、第三面呢?

这种想法让中原中也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个笑。

因为心里想着事, 他脚步慢了半拍,走进会议室时,中层及高层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随着参会人员到齐,整个会议室也渐渐安静下来。

中原中也收拢心神,找了个位置坐下,听森鸥外缓缓开口:“近期,在关东地区突然出现了很多黑/道组织……”

随着他的话,一旁的秘书适时调出一张PPT。

“这些组织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但仔细调查后,发现并非如此,这些组织有着完整的发展脉络,有些甚至是传承近百年的古老组织。”

“照理说这些组织,我们即便不关注,也应该记录在册,以防万一。”

“但是奇怪是,在此之前,港/黑的信息库中没有关于这些组织的任何消息,就好像这些组织客观存在于那里,但有什么东西阻止我们去注意到它们。”

“后来我派人去将这些组织调查了一遍,发现了一个特点。”

森鸥外略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半晌才开口,但是说出口的话也没有很客气。

“这些组织里的‘恋爱脑’出奇的多。”

“有逼婚的,囚禁别人的,还有搞纯爱的……这些人的爱情故事都相当的荡气回肠,不过这些是别人的家事,虽然奇怪了点,但也属于八卦的范畴,只有一点——调查后发现这些组织的重要成员将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谈恋爱上,但是……”

森鸥外一字一句:“这些组织,居然好好延续了下去,没有倒。”

此话一出,会议室内顿时哗然。

一个恋爱脑的组织首领和港/黑前首领的破坏力度一样大。

有人惊讶出声:“为什么?”

森鸥外面无表情:“不知道。”

他也想这样。

不是指恋爱脑,而是指就算当甩手掌柜,组织也能安稳如山。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虽然觉得奇怪,但港/黑和这些组织没什么业务往来,将相关情况记录下来,填充了□□的情报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经过短暂的铺垫后,森鸥外终于讲到了此次会议的重点。

“在这些组织中,有一个名为笠野组的、不小的势力,半个月前我们和笠野组有了初步接触,达成了一些业务上的往来,当然也简单调查了一下,然后发现一件事……”

秘书调出另一张PPT。

随着这张PPT的出现,会议室内的私语声更大了,甚至有人惊讶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森鸥外的声音像是滚油中的一滴水,极具穿透力的、平静的响起。

“樱兰高校。”

“明面上看,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学校,笠野组继承人笠野田律就在这个学校念书,但是经过调查发现,这个学校……人才辈出。”

“须王环,樱兰高校理事长须王让的私生子,其所在的须王家族是日本七大名门之一,在政坛举足轻重。”

“凤镜夜,凤氏家族的三男,其所在家族的凤集团几乎垄断了全日本和医疗、疗养有关从产业。”

“埴之冢光邦,埴之冢家族的天才,擅长各种武术,同时还有起床气,据传曾因为被美军特种部队的一位军人吵醒,盛怒下秒杀了整个特种部队,一度造成日美外交问题。”

森鸥外没有继续往下说,等着参会人员将PPT上的内容看完,等会议室内议论声渐熄,才重新开口问:“你们听说过这些人吗?”

有一个算一个,会议室内的人头摇的比拨浪鼓还整齐。

“我也没听说过,”森鸥外靠上椅背,单说一个凤镜夜,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凤集团。我当年还是医生时说不定会把这个集团放在择业的选项中。”

“还有那个埴之冢光邦……”

中美外交问题?

如果真有杀伤力这么强的人,他甚至怀疑异能战争能早点结束。

会议的最后,森鸥外做出总结。

“樱兰高校,其学生包括各种名门贵胄、富商巨贾,甚至还有偏远小国的王子公主。日本有名有姓的财阀才多少,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加起来比他们还要多。”

“如果将樱兰学院看做一个组织,那么这个组织必定不可小觑,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仔细调查一下。”

接下来,森鸥外简单做了些安排,最后的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中原中也。

“中也,如果要深入调查的话,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毕竟樱兰学院是个正经读书的地方,而港/黑里年龄合适的、长得像好人的人实在不多。

**

傍晚的街道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中原中也离开了,但是月岛柊的梦还在继续。

他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两边是高低错落的公寓楼,夕阳从楼宇间的夹缝中溜进来,将他的影子照的长长一道,像是一直要蔓延到天边去。

这个点是晚高峰的时间。

外出工作的人下了班,但是还没有回到家。

因此这条街不仅空旷,而且寂静。

静的月岛柊几乎能听见自己轻的不能再轻的脚步声。

这种脚步声会叫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有什么人跟在自己身后。

但是当他停下脚步,脚步声也随之消失的时候,一个事实也像是退潮后的露出的砂砾一样浮现出来。

——哪有什么人跟着,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月岛柊无声叹了口气。

这种感觉像是摆脱了某种让自己不舒服的环境,然后回到了某个自己更加习惯、但也谈不上多喜欢的环境中。

所以他不算高兴,只是有点轻松,轻松之余,还有些失落。

月岛柊继续往前走。

影子跟着他往前动,又瘦又长一道,看起来也孤零零的。

他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忽然中原中也的那句一路顺风浮现在脑海,月岛柊眨了下眼睛,心中一动,蓦的生出一种想要顺着这话的字面意思抬头,看看四周的想法。

月岛柊略略抬头,街道两侧的景象就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一条居民区内部的小道,没有车辆,极其安全。

但是随着街道两侧的景象,一小块挂着夕阳的天空也挤入他的余光中。

月岛柊抓住了那片天空,继续抬头。

然后他看到了广袤的、蒸腾着绚烂晚霞的天穹。

一行大雁飞过,留下几道黑色的剪影,风自远处吹来,带来几缕清凉的、令人慰藉的气息。

月岛柊心中一松。

有时候,人心情的转变就是一个想法、一个念头的事。

他依旧觉得失落。

但是原先的失落像是放在一个窄窄的盒子中,严严实实的包裹着他,而现在,随着他看见这片灿烂的、广袤的夕阳,他的失落也像是被投入了这片夕阳中,被稀释了、被分散了。

更多其他的情绪填充进了他心脏的缝隙中。

随着心情一点点变好,月岛柊终于将思绪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抽离,开始有心情关注其他事了。

然后他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声音不是脚步声,因为他现在是站定在街上。

那就是——

月岛柊有些狐疑的转头,视线锁定在身后一个黑黢黢的小巷中。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往前走。

但是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回去。

他走到小巷口。

小巷内黑黢黢的,没有路灯,借着夕阳的余光,月岛柊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团在一起,不断的颤抖着。

醉鬼?

月岛柊皱眉,出于安全考虑,没打算理,转身离开。

但是走出一段路后,忽然停下,闭了闭眼,还是走了回来,他站在巷子口没有继续往前,拿出手机晃了晃,提高了声音问:“你好,需要帮你报警吗?”

那团黑影动了动,忽然转过一张脸。

月岛柊看不清,但是总觉得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像是简笔画,总之不像是人类的眼睛。

他后退一步,定了定神,又问了一遍。

那双眼睛依旧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的、用一种像是刻意压低的细嫩的童声说道:“不用,谢谢。”

月岛柊松了口气。

其实黑影看起来还是不太妙。

他欲言又止,既然黑影说没事,想了想还是不打算瞎管闲事,又看了黑影几眼,转身离开。

很快,月岛柊的背影变成了小小一点。

那团黑影从小巷中滑出来,暴露在夕阳下——那是一团有半人高的史莱姆。

莱姆是综漫世界的资深老员工,日常工作是在少女漫的片场和搭档一起走漫画剧情,以维持世界稳定。

但是就在十分钟前,他那还没见面的新搭档因为和曾经的搭档因戏生情,不打算继续在少女漫片场干下去,临时递交了辞呈。

独留莱姆一团在小巷里左等搭档不来,右等搭档不来,几分钟前才知道自己被搭档放了鸽子。

要走的剧情已经快开始了,但是演绎的人还没到位。

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剧情是会影响到上位世界的——不是不可以分裂出一个分身陪自己走剧情,但是这样太耗能量,很可能剧情还没走完,分身就溃散了。

一时间,莱姆万念俱灰。

所以刚才月岛柊看见他在颤抖不是出于醉酒这样普普通通的原因,而是他在痛哭流涕。

但是现在——

莱姆看了眼月岛柊快要消失的背影,抽了抽鼻子,眼泪止住了。

第二天早上,月岛柊在床上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忽然发现哪里不对。

这冰冰凉凉的东西是什么?

他猛地睁眼,一低头就看见被子高高隆起一块。

一把掀开被子,一坨史莱姆蹦跶出来,果冻似的身体,简笔画般的眼睛,看着月岛柊,用着脆生生的语气,故作深沉的、神棍般的开口:

“少年,你想要拯救世界吗?”

第44章

“……”

短暂的沉默后, 月岛柊将被子盖回去了,然后双手平放于胸前,直挺挺的倒下躺到床上, 重新闭上眼睛。

被无视的莱姆发出愤怒但是稚嫩的咆哮。

他一把掀开月岛柊身上的被子, 顿时, 凉风灌了进来。

掀被子是所有父母叫醒赖床、或者装睡的孩子最管用的方法。

月岛柊睁开眼睛抢过被子,看着眼前气哼哼瞪着他的果冻状物体,终于确信自己没在做梦。

“你是什么东西?”月岛柊问。

莱姆像宝可梦里火箭队出场一样扯了一段花里胡哨的词做自我介绍, 末了循循善诱补充一句:“……怎么样?演绎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是不是很心动?心动就赶紧答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还有其他人……”

月岛柊:“我拒绝。”

莱姆呆住了,半晌开口:“为什么?”

你这个年纪的高中生不应该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想要的东西除了新上市的游戏就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了吗?!

他这么想了, 也这么问了。

月岛柊点头表示绝大多数人的确就是这样, 然后身体力行的告诉他, 他这是刻板印象, 这世上还有例外。

“我对谈恋爱没兴趣, 你去找别人吧, ”月岛柊顿了顿, “你不是还有其他人选吗?”

莱姆:“……”

他哪来的其他人选?

就不应该学老板的样子整什么竞争上岗!

他轻咳一声,整团史莱姆一下子变得有点谄媚, 亲亲密密贴上去, 被月岛柊伸手抵住。

“这真的是很难得的机会哦!”

莱姆的声音拖的又慢又长。

“不会占用你的学习时间, 还能赚零花钱,而且我们属于不同物种,不会因戏生情……”

莱姆将剩下半句咽了下去。

这是对他有利的部分——那个放他鸽子的搭档就是因为和同种族的合作才因戏生情的!

“总之只是简简单单走剧情, 你可以体验各种各样的恋爱,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喜欢你。”

听到“喜欢”两个字时,月岛柊抵住莱姆的那只手忽的一动,眼珠子轻轻颤了一下,竟露出了些向往的神色。

作为优秀老员工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

莱姆捕捉到了月岛柊一瞬间的神色变化,知道有戏,立刻蹭了过去。

史莱姆半透明的身体绕过月岛柊的手,被月岛柊再次抵住,他继续绕,这次月岛柊没有阻拦了,莱姆也得以像闯过一道坚实的关卡一样,挪到了月岛柊身边。

但是月岛柊依旧没有答应。

莱姆沉默片刻,决心抛出杀手锏。

“你没有非常非常想要实现的愿望吗?走剧情可以累积积分,只要累积了足够的积分,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莱姆强调:“什么愿望都可以。”

月岛柊的瞳仁像是泛起涟漪的湖面般震颤起来。

“如果是……”

他急急出声,说到一半又闭上了嘴,抿唇沉默片刻,有些小心的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莱姆重重点头,但是鉴于他没有脖子,于是重重的弹了几下。

底下的被子被砸扁又膨起,鼓出细碎的棉絮和灰尘。

这些灰尘浮在阳光中,雾似的笼住月岛柊的眼睛。

月岛柊安静的坐着,没有说话,良久,才忽然转头。

“雾气”散了。

莱姆看见了月岛柊的眼睛,他看见月岛柊静静看着他,幅度很轻的、小心的、同时又带着点坚定的点头。

“好吧。”

没有那种漫画里契约成立的神奇特效。

月岛柊只是垂着头坐了一会儿,有些紧张的凑过来,“我要做什么?”

他现在简直就像是临上场的新兵,即将奔赴一场宏大的战役。

莱姆安慰他:“很简单的,只要按照漫画剧情,演出喜欢别人的神情,或者演出被人喜欢的神情就行了。”

月岛柊:“……”

——这对月岛柊来说的确是一场无比可怖的战役了。

他呐呐开口:“我不知道怎么演……”

莱姆善解人意:“没关系的,一般人也没有演戏的经验,我选你主要是因为你好看。”

很少被人夸奖,虽然夸的是长相,但月岛柊还是有点开心,紧跟着就是疑惑:“好看的人有很多,为什么找我?”

莱姆答:“因为你是天生的少女漫男主!”

月岛柊不明白,他还想再问,但是着急走剧情的莱姆掏出一叠剧本,塞到月岛柊怀里,像是前辈一样耐心教导:“我一开始也没有经验,但是我们平时总是会有喜欢别人,或者被别人喜欢的经验吧?回忆那时的心情,再带入一下就可以了。”

月岛柊:“……我大概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莱姆:“那被别人喜欢呢?”

月岛柊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回答:“应该也没有。”

莱姆:“哦……”

房间内陷入了一阵可怕的寂静。

莱姆大睁着眼看月岛柊。

月岛柊回避莱姆的视线。

就在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拒绝这个工作比较好的时候,莱姆忽然从床上跳下来,在地上重重一弹,清脆的声音响在月岛柊耳畔。

“那就去学吧!”

“正好我们要开始走剧情了。”

“你就这样去学怎么去喜欢别人。”

“还有怎么被别人喜欢!”

……

时间的流逝仅在一念之间。

从磕磕巴巴念台词,到流利走剧情,月岛柊花了半年时间。

从流利走剧情,到声情并茂的走剧情,月岛柊花了半年时间。

而等两年后,月岛柊十八岁,他已经是和莱姆这个优秀老员工不相上下的模范新员工了。

他说“喜欢”简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能换着法说出八百种花样。

而当你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那双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睛像是湖水一样轻颤,荡出或脆弱或执着,或热烈或婉转的涟漪时,几乎没人会怀疑他眼中流露出的爱意。

他现在绝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少女漫男主了。

月岛柊开始相信莱姆可能的确有什么老员工的毒辣眼光BUFF加成,一眼就能认出人群中有天赋的人。

樱花树下,莱姆变成了橘发的傲娇毒舌学霸少女。

在开始走剧情前,他看着正在做准备的月岛柊,忽然问:“阿柊,你现在有学会怎么去喜欢别人吗?”

月岛柊动作一顿,想了想,回答:“学会了,学会了怎么演”

莱姆又问:“那被别人喜欢呢?”

月岛柊:“也学会了。”

莱姆:“你没学会。”

他的五官皱成一团,一会摸摸下巴,一会儿拍拍脑袋,像是想说什么话憋不出来,最后他双手环胸,轻轻吐出一口气,严肃脸:“当我向你表白时,我感觉你现在缺少一些……一些灵魂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感觉。”

月岛柊:“……”

月岛柊停下动作:“我感觉你现在像是因为不想付工资,所以挑刺的可恶老板。”

莱姆打了个响指:“诶!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接下来的剧情发生在樱花雨下。

现在没风,樱花飞不起来。

莱姆双手托腮,坐在樱花树下的一块石头上,研究地上的蚂蚁,看着看着忽然转头,找了个能打发时间的话题。

“阿柊,你有被被人喜欢过吗?”

“我记得这个问题你两年前问过,我当时回答没有。”

“不对!”莱姆非常严谨的摇头,“你当时回答的是‘应该’,‘应该’就是‘有’。”

“我可以放宽一点条件。”

月岛柊半垂着眼睛,蝶翼似的睫毛在脸上打下扇形的阴影。

忽然那阴影轻轻一颤,月岛柊抬眸:“……不过那不叫‘喜欢’,那应该是一种……善意?”

一种好心人对落魄者的善意。

一种打着伞的人对街边淋雨的猫狗的善意。

这种善意很珍贵,也有点温暖,像是小小的火星。

但是“喜欢”是更为浓烈的东西,像澎湃的火焰。

月岛柊的脑海中闪过那头火一样的橘红头发,头发下的脸模模糊糊的,像是服装店里没有脸的人台模特,只有两颗钴蓝色的眼睛,蓝宝石似的嵌在上面。

月岛柊摇头:“那是一次意外,而且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再见面也认不出来。”

月岛柊忽的顿了顿,轻声:“应该也不会再见了。”

后来,他不是没试过再去那个像是碗一样凹下去的地方。

他曾鬼使神差的往那个方向走过几次,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那条奇特的街道,那个递给他红豆包的半大少年,简直就像梦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月岛柊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掉入了爱丽丝的兔子洞,亦或是那只是他脑海中的臆想。

然而命运的神秘就在于其不可捉摸。

没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曾经笃定的以为一定会发生、或者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掉个个儿。

比如月岛柊一直以为自己在一颗普普通通的、没有怪力乱神的世界。

结果天际飞来一个大火球。

比如他一直以为不会再和那个少年相见。

结果在拼命躲避大火球的时候,视野中突兀的闯进一头仿佛要和火焰连在一起的橘发。

其实当时路过的还有其他人。

那是那头橘发像火焰,几乎要将月岛柊的眼底烫出一个洞。

他就只能盯着那头发瞧了。

他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朝那个人跑去,伸出手,抓住。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抓些什么。

他甚至感觉自己在抓一个幻影,一个记忆中不知真假的幻影。

他在做他曾经想做但是不敢做的事——抓住那个少年,或者离开时回过头,说些什么,随便说点什么,说句谢谢,定个约定,就好像缩在壳里的软体动物,疯狂伸出触手抓住那根将断未断的丝线。

曾经的他理所当然的松手了,只想着离开、逃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但是现在——

指尖触碰到了柔软的布料。

——不是幻影。

月岛柊抓着那个人转身。

他再度看见了那头跃动的橘发,钴蓝色的、蓝宝石般的眼睛,以及发梢下,那一张有着些许陌生的脸。

不,还是有几分熟悉的。

月岛柊怔怔看着那人,本能般的脱口而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滴——答。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时间忽然放缓了一瞬。

澎湃的火球裹挟着热意,几乎要灼伤他的发丝。

千钧一发之际,月岛柊几乎想不起其他东西,只有不久前,莱姆的建议和少女漫剧情里未说出口的台词突兀的挤进他的脑海。

他猛地抓住对方的肩膀。

不知是十六岁的月岛柊抓着记忆中的少年。

还是十八岁的月岛柊抓着无辜的路人。

亦或是他陷在少女漫男主的人设中,抓住了他的心上人。

滚烫的话像是裹着火焰自舌尖滚出。

他无比热烈的、直白的、期盼的说——

“我喜欢你。”

“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第45章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打下圆形的光斑, 风一吹就颤巍巍的抖动。

现在正是体育课。

操场上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五条悟和夏油杰尽力装作普通人,用一种放水能放出一整片海的态度, 慢慢悠悠的和人打篮球, 然后进球进了一个又一个。

天内理子站在树下, 抱着个包小幅度来回走动,远远的见月岛柊拎着瓶水走过来,立刻迎了上去。

——想了一天一夜, 她终于想明白这个恋爱该怎么谈了。

月岛柊的怀中被塞了一堆翻到卷边的少女漫,天内理子眼睛亮闪闪的,声音中压抑着隐隐的兴奋。

“这个这个这个, 还有这个!”她飞速点了几本很明显被翻的次数最多的漫画,“我们就拿这几本漫画做参考,漫画里怎么谈, 我们就怎么谈!”

月岛柊:“……”

他随手翻了翻, 发现这几本漫画的套路都十分经典, 经典到他不用看, 就能把里面的台词说的七七八八。

好家伙, 专业对口了。

“好吧, 先从哪本开始。”

天内理子指向最上面的一本——一本以酸涩的虐恋出名的漫画。

月岛柊:“这个……”

天内理子:“不要虐, 不要酸,只要恋就好了。”

月岛柊:“……行。”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

商业街上人流如织, 樱花落了, 仅剩下繁茂的枝叶, 但是无尽夏刚刚打了花苞,深深浅浅的蓝宝石簇半攒在一起,于风中轻轻摇曳。

月岛柊和天内理子并排走着。

两人手中各拿着一个冰淇淋, 月岛柊换下了那封印颜值的黑框眼镜,头发稍稍打理了一下,一些拨到额后,一些碎发自然垂落,刚好能修饰他的眉眼,米色的薄风衣自然垂下,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天内理子也打扮了一下,将发辫编的精致又漂亮。

两人就这么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任谁看见他们都会以为是出来游玩的情侣。

但是天内理子的身后跟着黑井美里。

黑井美里还是那身女仆装,虽然手中也拿着一个冰淇淋,可看上去依旧和整条商业街的气氛格格不入。

于是当又有行人与两人擦肩而过时,视线会先在月岛柊和天内理子身上停顿片刻,然后移到黑井美里身上,浮现些许的疑惑,最后又落回了天内理子,恍然。

——这是大小姐带着女仆和小白脸出来逛街了。

没一会儿,五条悟和夏油杰拎着各种零食从后面追了上来,缀在黑井美里身后,距离最前面的月岛柊和天内理子只有几米的距离。

路过的行人愣愣看着他们,视线扫过月岛柊扫过天内理子,落在了缀在最后的五条悟和夏油杰身上,脸上缓缓浮现了欣慰的神情,还夹杂着一丝追忆——和家人朋友一起出来玩吗?感情真好啊。

总之,在因为要保护星浆体的安全,所以五条悟、夏油杰和黑井美里很自然的加入后,原本应该极尽浪漫的约会,最终变成了五个人的团体聚会。

但是天内理子不介意,她只要走少女漫的剧情满足一下少女心就好。

月岛柊也不介意,他的任务就是扮演天内理子指定的人设。

五条悟和夏油杰更不介意了——能够光明正大摸鱼谁会介意?

总的来说,第一天的约会就在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结束了。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

而且因为天内理子特别指明了不要虐,不要酸,不要故事中任何能阻碍男女主感情升温的东西——这相当于抛弃了绝大多数的剧情冲突。

不论什么题材的少女漫,不管是虐恋情深还是强取豪夺,在抛弃这些剧情冲突后,最终剩下的,就只有能够加深男女主感情的、非常同质化的内容。

精简一下,就是各种各样的约会和表白。

其中,有一半是在电影院约会,然后去西餐厅吃饭,有一半是在烟火大会上表白,剩下的是在烟火大会上约会,同时表白。

——该说烟火大会不愧是各大少女漫中的常驻选手吗?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烟火大会的时间。

所以这段时间,月岛柊其实是以各种各样的男主人设陪天内理子连续看了好几天的电影,去了好几趟游乐园,同时将附近的各种店尝试了一个遍。

电影院检票的工作人员从欣慰的看着他们,感慨“这就是青春啊”,到“什么毛病???”也不过就是两三天的功夫。

很快,时间到了最后一天。

月岛柊穿上西装,将头发梳到脑后,装扮成了精英白领的样子,和天内理子第五次来到电影院。

身后跟着敬业的黑井美里,和一脸颓样、像是遛累了的二哈一样的五条悟和夏油杰。

“真的,你是怎么做到的?五天啊,五天!”五条悟看向月岛柊的眼中带上了一丝难言的敬佩,此刻,他对学习的热爱忽然达到了巅峰,“我要受不了,我不要摸鱼了,我要回学校学习!”

月岛柊想说其实他也快受不了了,影院里的电影再看下去就要看第二遍了,就影院的扫地阿姨都快眼熟他了。

但是他还记得自己的人设,因此只是略一点头,然后冷淡的移开视线。

检票员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的样子,面带微笑的检票、放行,与月岛柊擦肩时,还问了一句:“今天是白领啊,你们下次扮什么?”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来了五天的电影院,天内理子还是兴奋的像是第一天来一样:“下次……”

可刚脱口而出两个字,她就像被掐住了喉管,声音猛地止住了。

月岛柊看着检票员缓缓摇头:“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天了。”

进了电影院,月岛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看的这部电影已经上映有些时间了,想看的人都看过了,再加上今天是工作日,因此影院里没有什么人,显得空荡荡的。

他们仅在影院里占了很窄的一块位置,与巨大的银幕相比,显得是如此渺小。

银幕上,各种画面闪过,画面带来的光打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照的时而黯淡时而鲜亮。

月岛柊没有说话,因为他现在的人设是外冷内热的精英,但是他发觉今天天内理子的话有点少。

当然,他们今天演的这部漫画里,女主人设本就是倔强清冷小白花。

但是天内理子很少按照女主的人设演,她既不倔强,也不清冷,更多时候像一只在枝头蹦跶的麻雀,这就显得这种安静有些不同寻常起来。

月岛柊转头看天内理子。

他看过去的时候,天内理子恰好也转头过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没有笑出声而已。

“这部电影不好看吗?”月岛柊维持人设,有点冷淡的问。

身后传来五条悟拉长了调的声音:“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