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天师道知高澄身死后,立即分为两派,一派要和朝廷解释,我和五行卫在这派之中;另外一派,却认为这是朝廷灭道的迹象,准备投靠永安王,拥护他登基。”
高欢十五子,永安王排行第三。
高欢十五子中,有四子做了或被追封为皇帝,可说是当时的奇迹,可更多的儿子却不过像浪花一朵,死无葬身之地。
“结果是,我和五行卫随即遭到了劫杀,生死关头,是你救了我们。”刘桃枝目光益发地冷峻,其中无半点感激之情,“然后你告诉我们,北天师道有人不但刺杀了高澄,还想拥护永安王登基,已经准备下手,先行杀掉北天师道中一些人,一方面敷衍文宣帝,一方面却是以防泄密。那时候我和五行卫奄奄一息,蒙你相救,自然感恩。
“随即是永安王被抓,死在狱中。而北天师道中,除了我们六个,尽数在叛逆名单之中。”
“之后的事情不用多说,我们感激你的恩德,同时痛恨同门之人的无情,和你追杀了道中人十七年,不但北天师道的叛逆被杀死近百人,还将天师六姓之家也列入绞杀名单中。”
刘桃枝眼中现出分怨毒:“那时我们也一腔恨意,并未多想。”突然仰天大笑,“可是后来我们才发现,我们错了!”
他声音中带着难言的怨毒,斛律明月目光更冷。
“哪里错了?”问话的是郑玄。
他一直都清楚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从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刘桃枝嘶声道,“就算局外人孙思邈都已看出,当初高澄身死,是文宣帝想要篡位罢了,高澄身死,本和北天师道没有半分关系。”上前一步,刘桃枝咬牙道,“斛律明月,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话,当年救我等说的那些话,不是骗我们的?”
见斛律明月不语,刘桃枝一字一顿道:“你救我和五行卫,本身就是个圈套,你只是想利用我们,做你的六把杀人的刀!”
有风吹,月更黯淡。
斛律明月衣袂抖动,双眸中凌厉渐减,终于叹口气道:“老夫敢摸着良心说话,我救你等,并非欺骗,当时北天师道中的确有人这么设想。”
刘桃枝一怔,郑玄一旁笑道:“将军武功是高的,可良心有没有,贫道就不清楚了。先不说天师六姓中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将军手下,将军敢数数,所杀北天师道百人中,有几个不是枉杀?”
不闻斛律明月的回答,郑玄微微一笑,又道:“或许北天师道真的有人想拥立永安王,可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主意,大多数人还在观望。将军奉文宣帝旨意,行的却是将北天师道斩草除根的打算。”
斛律明月拳头一紧,浑身骨节“咯咯”作响。
他不能答复郑玄的质疑,他也不屑说。
杀了就杀了,历来朝廷为了维护皇权,其中的血腥,不足向外人道。
可错了呢,难道就这么一直错下去?
山风更冷,刘桃枝涩然一笑:“灭道这件事,我和五行卫也有错,我们所杀的道中之人,并不下于将军。因为那时候北天师道的人都认为是我们六个出卖了道中之人。”
仇恨一起,杀红了眼睛,有时候只能以杀止杀,再无头脑去考虑其他。
“可十七年了,足足十七年……”刘桃枝声音哽咽,“近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不在后悔,我错了——我毕竟错了,或许当年我死了,事情会有不同。”
“你就算死,事情也不会变成两样。”斛律明月终于开口,“桃枝,这件事或许我等做错了,但毕竟还有改过的余地。”
他少有这种苦口婆心的时候,因为他已在改。
若非他在改,或许不到这里,他就已将刘桃枝和五行卫毙在将军府。
密室血字看起来迷离难测,但在他眼中,早亮如明镜。
“怎么改?杀的人能活转吗?”郑玄忍不住冷嘲。
刘桃枝脸上蓦地露出极为怪异的神色,他脸上本伤痕累累,再加上那种表情,竟是极为地狰狞。
“是的,有改过的余地。”刘桃枝牙缝中似乎都透着冷,“将军你当年承诺,只要事了,你就会恢复北天师道的名声,你会向天下人承认,当年你杀错了!这句话,你可说过?”
郑玄微惊,望向斛律明月的眼神已大不一样。
他虽然对当年往事所知极多,显然也不知道斛律明月有这种承诺。
风萧萧雪落,空中弯月挣扎,但给天地间,已带不来多少亮色。
斛律明月如僵硬在树下,许久,这才点头道:“没错,这句话老夫说过。”上前一步,凝声道,“直到现在,这句话仍旧有效。”
“你撒谎,你以为我们还会信你?”刘桃枝嗄声道,“我就是信了你的话,才去联系李八百,李八百就是信了我的承诺,才会帮你灭天师六姓。可是,他却死在你的手上!”
郑玄目光游转,喃喃道:“原来八百兄如此奔波,是为了重振北天师道?”
斛律明月突然望来,眼眸中带着箭矢般的光芒。
郑玄忍不住后退一步,还能笑道:“斛律将军,难道我有说错?”
斛律明月不理郑玄,望向刘桃枝,叹息道:“桃枝,你绝不是李八百。”
他言下之意太多太多,可他仍旧不想多说,他素来做得多,解释的却少。
刘桃枝脸上古怪之意更浓,突然道:“你怎知我不是?”他说到这句话时,脸上似有一种奇异的变化,双眸现出一股碧绿之意。
斛律明月眼中精光陡然大盛,失声道:“你就是李八百?”
长街清冷,高阿那肱说出孙思邈也不能的时候,神色坚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消融也绝非用几句话能够做到。
孙思邈望向祖珽:“祖大人也是这么想?”
“你出昆仑时,曾立誓不杀一人。”祖珽突然道。
孙思邈点点头:“这世上不能因止杀而清静,但我却能因止杀而心静。”
“孙先生见解果然高明。”祖珽嘴角带分嘲弄,“但你方才杀了多少人?由此可见,世事变幻无常,谁都不能保证下一刻的变化。”
孙思邈笑笑:“这世上有种手法叫作截脉。”
“截脉?”祖珽皱了下眉头。
“不错,人法地、地法天,人体如天地,其中经脉如河川,有精气血运行其间,河川堵塞,水为不流,人体脉截,也就能造成一段时间的无法动弹。”
祖珽脸色诧异,半晌才道:“因此你方才并未杀人,只是用医术截脉……制住他们?而不是杀了他们?”
这简直是神乎其技的本事,却也是极为高明的医术。
祖珽虽不知,但还信世间有这种本事,他本来也是个天才。
孙思邈微微一笑道:“祖大人果然聪明。由此可见,世事看似变幻无常,终究有律可循,只要知晓规律,还是能知道下一步的变化。”
上前一步,孙思邈恳切道:“我初到邺城时,和祖大人谈及卦象曾说过,命由心生,心由命转,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世间之事,如河川运行,星宿移转,本生生不息。依我看来,将军已非往日的将军,祖大人难道还要做从前的祖珽?”
祖珽将信将疑:“我也可以改?”
“只要你想做,你就能做到。”孙思邈立即道。
“孙思邈,你错了。”高阿那肱突道。
孙思邈一怔:“不知我错在哪里?”
“世事本是知易行难,世上只有一个孙思邈,你可以做得到,我们却未见得做得到。”高阿那肱冷笑道,“我们做不到,斛律明月一样做不到。事到如今,再谈变化,已经晚了。”
孙思邈叹息:“古人有云,亡羊补牢,犹未晚也,难道昌国侯的认识……”
他没说下去,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高阿那肱冷冷道:“孙思邈,本侯知道你现在还能和我们谈论道理,无非是要探知斛律明月的下落。”
“只要侯爷、祖大人能够告知,孙某还想尝试挽回。”孙思邈缓缓点头。
“我若是不告诉你呢?”高阿那肱淡淡道,“你穷尽言辞,知天道循环,却不知怎么能够知道斛律明月的下落,杀了我吗?”
孙思邈轻声一叹,已向祖珽望去:“祖大人,齐国的问题,绝不会随将军之死而解决,祖大人到现在,莫非还不明白这点?”
祖珽目光空洞,半晌才道:“瞎子只知道,若有机会,瞎子不见得比将军做的会差。昌国侯说的没错,很多事情,本来就是知易行难,孙先生请回转客栈休息,过了今晚,你仍是齐国的朋友。”
“我若不回呢?”孙思邈缓缓道。
祖珽嘴角一咧,神色漠然:“瞎子知道你武功实则已不让斛律明月,也知道拦你不住,但你若想知道斛律明月的下落,却是万万不能。”
长街风冷,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衣袂已随风而动。
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剑法,却无法刹那斩断人心的成见;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妙手,又如何能解开这已根深蒂固的积怨?
长街漫长,月早西斜。
雪冷月淡时,“铮”的声响,斛律琴心拔剑,一剑指在祖珽的眉间。
琴声震颤,剑身震颤,斛律琴心身躯也是颤抖的,她一直在孙思邈身边,沉默无言,只盼孙思邈能说服祖珽、高阿那肱,告知斛律明月的下落。
虽说斛律明月武功天下无敌,但这次是朝廷行事,斛律明月忠心耿耿,怎能抵挡朝廷的暗箭?
他们若能及时赶到,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再顾不了许多,斛律琴心寒声道:“祖珽,孙思邈不杀人,我却不同。你若不说,你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你?”
琴声动指尖,寒光迫眉睫。
祖珽的脸色在剑光下,更是漠然,他只说了一句:“你可以试试。”
斛律琴心咬牙,一剑就要刺下去,却被孙思邈一把按住了手,斛律琴心霍然转头,悲声道:“孙先生,你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孙思邈嘴唇动动,才要再次开口,身后突然有人说道:“他们不说,我说。”
众人神色均变,回头望去,就见雪夜长街上站着一人,正是兰陵王。
兰陵王缓步走来,一直走到了孙思邈面前,眼眸中如有一层雾气:“我其实一直在骗你,我从未想过去岭南。”
斛律琴心一怔,脸现怒容。
孙思邈却是平静依旧,只是静静地望着兰陵王。
“我早知道娘亲是冼夫人,我也早知道她在岭南。”兰陵王站在冷风中,有着难言的凄凉,“我一直恨着她,不知道一个娘亲,为何会忍心将自己的骨肉丢弃这些年,不闻不问?她有离去的理由,我当然也有恨的原因……”
斛律琴心一阵激动,突然想起张季龄和张仲坚,一旁道:“冼夫人不是不够爱你,只是她实在无法给予你更多。”
“是吗?”兰陵王淡淡道,“因此她就因为一个誓言不过江北?”
斛律琴心一时语塞。
孙思邈目光一转,落在祖珽身上,缓缓道:“祖大人当知道更多的真相?”见祖珽不语,孙思邈轻叹一口气道,“原来祖大人只对兰陵王说了一部分事情。”
祖珽不语,他因多做已瞎了一双眼眸,当然不想因为多嘴再失去一条命。缓缓扭头望向兰陵王,孙思邈沉声道:“据我所知,令尊当年曾以你的性命为威胁,让冼夫人不能带你离去。冼夫人若来看你,令尊宁可杀了你。”
兰陵王一震,失声道:“真的?”
祖珽扭过头去,保持沉默。
若孙思邈说谎,他大可直斥其非,他不否认,是不是他知道这本是事实?
原来不见也是因为爱?
“而冼夫人不但不能渡江,甚至不能离开如意峰,更是因为她血蛊已因令尊发作了一次,她离开如意峰,血蛊定会发作,血蛊若再次发作,她只怕过不了江,就会毙命在路上。”孙思邈眼中也有层迷雾,“她不能过江,只因为她还想再见你一面。”
斛律琴心听到孙思邈最后一句,不知为何,心中蓦地抽紧。
原来深爱只是为了再见一眼?
寒风吹来,兰陵王身躯晃了下,眼中蓦地有分光亮。
是雪光月光,还是心底终究醒悟的泪光?
“我也知道斛律将军行事有偏差,但他对齐国的忠心,不可否认。”孙思邈环望众人,缓缓道,“他或许方法不对,但也可能因为,他一直难找到更好的办法。”
上前一步,孙思邈望向兰陵王道:“你或许骗了我,但那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不能去骗自己。无论你如何看待冼夫人,但她爱你的心,却从未改变。”
顿了片刻,孙思邈又道:“正如无论你如何看待斛律将军,但他对齐国的心,从未有过改变。有些事情,我们可一错再错,可有时候,我们错过一次,就是终身遗憾。”
他脸上未有迷雾,只余真诚,他眼中却不再清澈,起了迷雾。
兰陵王昂起头,不敢去看那如海如雾的眼眸,许久,他才扭头大步前行,嗄声道:“跟我来。”
他身形展动,翻身上了一匹健马,挥鞭而去。
孙思邈、斛律琴心几乎毫不犹豫,立即上马紧紧跟随。
高阿那肱脸色微变,望向祖珽道:“祖大人,要不要拦住他们?”
或许兰陵王已经改变,但高阿那肱却不想改变,他绝不能让孙思邈去见斛律明月,斛律明月若活下来,以他的雷霆手段,只怕死的就是暗算他的人。
祖珽却只是淡淡道:“拦住能如何?不拦又如何?”
他抬头望向天空,天边有月。虽然他看不到明月,但他却也知道,明月将落。
斛律明月少有脸现吃惊的时候,因为一切事情,尽在他的掌握。
可见到刘桃枝眼眸变得碧绿的时候,他不能不吃惊,因为据他所知,刘桃枝此术,是为寇谦之所传的地眼之术。
灵光夺魄,鼓月取魂。天音移位,地眼动神。
灵光、鼓月、天音、地眼一直都是寇谦之的绝学,北天师道中,习得此术的只有李八百一个。
寇谦之一身学识,术不传二人,因此门下弟子所习法术各不相同。那李八百的绝技,刘桃枝怎会?
联想到刘桃枝方才口中喷出的磷火,极像灵光,斛律明月微微吸气道:“你绝不是李八百,你和李八百是什么关系?”
见刘桃枝眼眸更碧,斛律明月脑中有雷电划过:“你和李八百不仅仅是同门三官的关系?”
“他还是我的兄弟!”刘桃枝哑声道。
斛律明月先是错愕,随即恍然:“怪不得,怪不得。”神色终转苦涩,喃喃道,“寇谦之门下,有双子三官四御五斗六丁诸多高手。双子远走后,老夫一直以三官为虑,因为这三人虽榜上有名,但从未有人看过这三人的真实面目,老夫当年,也只查出你是三官之一。”
沉吟片刻,斛律明月叹道:“老夫到如今都难确定,你和李八百、裴矩是否就是寇谦之手下最为神秘的三官。到现在才知,原来你和李八百还是兄弟,李八百当然是化名,他本姓刘?”
“此事北天师道同门人都未有人得知,你斛律明月纵是无所不晓,也不可能知道这点。”刘桃枝嗄声道。
斛律明月轻轻叹口气:“怪不得天师门徒中,他能够逃脱齐国的追杀,怪不得老夫和你谈及恢复北天师道的时候,你能立即找到他。”
“就因为他和我是兄弟,我才找到他。他就是信我,因此才会和齐国联手,帮你灭六姓之家。”
刘桃枝怆然道:“只是兔死狗烹,千古名言,我跟你多年,被你欺骗,一心以为你想改正从前的过错,不想你连李八百也杀!你这种人不要说是良心没有,感情亦无,你难道到现在还以为,我会信你悔过?”
斛律明月眉头一展,缓缓道:“桃枝,老夫要杀李八百,实则有不得已的理由。”
“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你杀了我的兄弟,你和我之间,再不会遵从前之诺!”
斛律明月无语,他直到现在仍不出手,只想挽回,但很多事情,显然再无回头的余地。
郑玄眼珠一转,缓缓道:“不错,斛律明月,你也威风了三十年,事到如今,多说无用,当知道唯有一战才能解决问题。”
斛律明月缓握双拳,嘿然冷笑,缓缓望向在场几人:“就凭你们几个,也敢向老夫挑战?”
他虽疲惫、老迈、身上负伤、中人圈套,可他仍是斛律明月。
秦月汉关乱烽烟,定军枪出定江山。
河西江表英雄业,问鼎箭前泪不干!
他纵横天下,无有敌手,北天师道高手,六姓之家,甚至天下英雄都没人敢向他挑战。
郑玄脸色已变,他是寇谦之座下双子之一,计谋巧算,无疑是天下翘楚,可计谋不等于武功,道术也难敌真正的实力。
斛律明月就算无枪弓在手,仍旧是斛律明月,他们方才暗算不成,如今更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
斛律明月还有耐心等刘桃枝叙述往事,只因为他还想挽回,但郑玄他们在等什么?
风萧萧雪落,山坳空寂,有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本如狸猫猎豹般轻盈,但这刻却有说不出的凝重之意。
黑暗之中,一人走出,沉声喝道:“斛律明月,我不管你和他们之间的恩怨,但无论如何,我和你的账,一定要先算!”
斛律明月瞳孔微缩,似有分讶然,不信竟有人有如此胆气,居然敢孤身向他挑战。
那人年纪尚轻,却已虬髯满面,那人容颜未老,但心已沧桑。
当年恩怨,波诡云谲,交缠往复,已难说谁对谁错,但那人出来挑战,却是问心无愧。
只因为他就是张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