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们(2 / 2)

隐者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因为自视过高,遇到挫折,不能及时调整自我,平衡心态,于是满心委屈,以隐逸颓废来作为对社会的反抗。比如名隐王绩。

王是隋人,自幼聪明歧异,好学多闻,十五岁时便独游长安,登大臣杨素之门,与之辩论,“一座服其英敏,目为神仙童子”。这一经历,无疑大大强化了这个少年的自命不凡心态。晚年他回忆年青时说:

弱龄慕奇调,无事不兼修。

望气登重阁,占星上小楼。

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

……

入仕之后,他仅仅被授以秘书省正字这样微不足道的末职。心高气盛的王绩简直不会把这个职位看成是“官”,干了不久,就托疾辞职了。不久,他被放外任,做了扬州六合县丞,他仍然不置之眼角,遂开始纵酒。随着官位淹蹇,他的酒量也越来越大,愈加放诞不羁。入了唐朝,酒名益著,做门下省待诏,他解释说只是为了每天能喝官给的三升好酒,人称“斗酒学士”而自号“五斗先生”。贞观年间终于归隐故里,依然以酒徒自任,无日不醉,作《醉乡记》,著《酒经》《酒谱》,以“酒瓮多于步兵(阮籍),黍田(用来酿酒的)广于彭泽(陶渊明)”自许。

很明显,王绩的酒喝得不是那么心平气和。他的好酒里,有赌气的成分在,有作秀的成分在,他想用喝酒和隐逸来表达些什么。这口气竟赌了一生,值得吗?

西方没有隐士这一明确的门类。其实他们的知识分子用东方标准来看,大多活得本身就是隐士。赫拉克利特说过这样的名言:“我宁肯找到一个因果性的解释,也不愿获得一个波斯王位。”西方的名人大哲中很少有人做过高官显宦,他们大都以教职或隐居生活终生。著名大哲学家斯宾诺莎就是靠给人磨镜片来维持生活。只不过他们隐得大大方方,踏踏实实。一部厚厚的西方文明史就是他们在平静的庄园,在严肃的校园,在小阁楼,在修道院写出来的。相比之下,中国的隐士们过多地把精神浪费在郁愤中,消磨在无可奈何的自娱里。他们讲求起生活的艺术,研究烹饪,研究喝茶,乃至研究妇女的衣着。这些课题不是不可以列入研究范围,但他们的目的却仅仅是“耗壮心,遣余年”而已。这种自娱溶蚀了他们人格的内在动力,其中一些人也取得了一些积极有为的精神成果,但是不多,不成系统。

隐还有另一高明之处。入仕了,不论文名多高的人,都要曝露在世人的目光之下,露出凡夫俗子的本相,而自古能够做到出将入相,大有为于天下的又有几人!只有退隐了,无为了,才彻底地“高”了。可以玄天玄地说些不轻不重的话,做些可做可不做的事,半遮半掩,神神秘秘,世人就愈加对你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了。这就像赵孟的经验之谈:“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就像武林老宗师,已经须发皤然,仙风道骨了,端坐在太师椅上,半耐烦半不耐烦地,不慌不忙地给你背上一套拳谱,从从容容,让人肃然起敬。不过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和你过招的。这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隐既然可以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而且相对来说具有某些独特的好处,就出现了“谋隐”的人。就像现在书法家吃香,就出现了一批双手倒写梅花篆字,或用脚写字的书法家,隐风大盛的时候自然也就有了吃“隐饭”的,这真可谓隐风日下隐道大颓矣。

任何游戏都要讲游戏规则,谋隐虽说不那么地道,毕竟不过是为了吃口冷饭,可以不去计较,但是伪隐就实在不能为隐者规则所容了。

二十四史几乎都有《隐逸传》,除此之外,皇甫谧、虞般佑的《高士传》,袁淑的《真隐传》也都很流行。这情形和烈女们有点类似。把隐士和烈女扯在一起似乎实有点不伦,但这两类群体确乎有某种相同之处。比如隐士们的谥号也常用“贞节”二字,隐士们也需守“节”,这个“节”就是不做官。做了官隐士的节就破了,好比女人破了身,就不再值得推崇了。

所谓伪隐是指那些“身在江湖之上,心游魏阙之下,托薜萝以射利,假岩壑以钓名”者。这种人一开始就居心叵测,别有用心,心怀不轨,一心一意借隐居来沽名钓誉,谋取政治资本。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脱下隐士的伪装杀回官场了。这种人的存在,严重破坏了隐士们的声誉,破坏了隐者的形象,威胁着隐逸事业的健康发展,所以不但社会人士以为不齿,就连那些超然世外的隐士也不得不奋起讨伐。于是就出现了那篇《北山移文》。那是南朝齐时的文人周某,起初隐居钟山,后来出山做了县令,孔稚圭气愤不过,作了这篇被收入《古文观止》和《历代文选》的文章。在这篇著名的文章里,孔稚圭写道,周某人的出山,使得“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按常理而言,一个小小叛徒的出现,似乎不至于令人如此大动肝火。如此急赤白脸,尖酸刻薄,只是说明了隐士们心中那深藏的不静。

隐士隐得自豪,隐得骄傲,有时也难免就隐得有点不平,隐得有点怕别人不知道。

隐士多了,隐就渐渐变成了一项事业,隐里面就有了技巧和讲究,隐就有了高下之分。

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大隐士之一,是杭州西湖孤山那位梅妻鹤子的林逋。自从写下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一名句之后,他就在中国隐逸史和文学史上同时占据了一席之地,人以诗名,诗以人名,文名隐名相互交映,相互增辉。人们由这两句诗想及其为人,“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结庐西湖之孤山”,种梅养鹤,梅妻鹤子,“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正适于被树为千古隐士的典型。苏轼有诗称颂:“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尘俗。”

林逋的成功,端在于他的“终生不仕”,守身如玉,不像李白王绩那样,屡进屡退或者是失意了才幡然醒悟,已经不纯粹了。

不过林逋也有一点小小的污点,那就是他其实也非一开始就那么绝俗。他“少孤,力学”,年青时曾颇为自负,曾说过“世间事皆能之”这样气盛的话,可以推测他应该也有过功名之心。不过他毕竟有做隐士的天赋:他孤僻高傲。当时的科举弊端百出,科场相当污秽,因此他拒绝参加科考。他的这一举动是否还含有其他什么目的,我们不好妄测,但是因此,他“在咸平景德间已有达闻”,而有达闻,正是被举荐于朝廷的前提。“会朝廷封禅,未及诏聘,故终老不得施用于时。”(梅圣俞《和靖先生诗集序》)如果朝廷下诏了,林逋会不会去呢,这个结论也不好妄下,不过在他错过诏聘隐居之后,杭州守臣王济去访问他,他欣然而喜,立即献出一卷诗文,王济读罢,喟然叹曰:“草泽之士,不友王侯,文须格古。功名之士,俟时致用,则当修辞立诚。今逋两失矣。”王济一语道破林逋心事,原来这个孤山脚下的隐士似乎也很有些脚踩两只船欲进欲退的意思。王济于是向朝廷以文学保举他。

宋真宗给了他这样一个答复:“诏长史岁时劳问,并赐粟帛。”

宋真宗的答复真是意味深长,他知道像林逋这样清高自许的人空疏无用,到朝里来只能添乱,同时他更知道对这样有影响的名隐绝不能不闻不问,必须做出某种姿态。隐士和世俗权力之间的关系是颇为微妙的。按理说,隐逸,是对世俗的一种抵抗,一种敌视。即使没有抨击世事的言论,隐逸这一举动本身就是逃避世俗权力,不与世俗合作的一种表示。可是在隐者和世俗之间,却存在着这样一种奇特的景观,那就是历代朝廷都异常尊重隐士,有时还会极为热情地征召礼聘,再三再四,礼节隆重而周到,而隐士就一定要无论如何不出山,再三再四地拒绝,甚至卷起铺盖逃跑,历史上有名的隐士大抵如此。如果一个隐士不被朝廷关注,说明他隐得不够成功,不够派头;如果朝廷知道了有隐士而不去关心,这个朝廷也会被指为不圣明。这是一个深奥古典的怪圈,没有相当的经验是不能参透的。

于是就有了这个“岁时劳问,并赐粟帛”。从此林逋也就安下心来继续过“闲门自掩苍苔色”“坐看渔舟两两归”的隐士生涯,从此又写了许多许多诗,从此更加名满天下。林逋死后,那个赐他粟帛的真宗的儿子仁宗,据说“不胜嗟叹”,赐了他那个有名的谥号:和靖。

那么一个清高避世的人居然和两朝皇帝如此有缘,有始有终,应该说也并非偶然。可以说,是两朝皇帝成全了隐士林逋。没有丰厚的家产做后盾,林逋的隐士生活是清苦的,据说“家贫衣食不足”,有时自己不得不“春荫入荷锄”。自从有了岁时劳问的圣旨,林逋的生活状况起了变化,名官显宦不时来访(不管奉不奉圣旨,结交隐士对于名公巨卿来说都是有助自己人望的举动),自然有所馈赠。据吴处厚《青箱杂记》,丞相王随知杭州时,日与林逋相唱和,出俸钱以济之。也许正是如此,林逋才得以把他的隐居生涯漂漂亮亮地坚持了二十年,而林逋也没有给宋家皇帝丢面子,他一不讪讥朝政,二不品评世风,只是安安静静地作他那些不关尘世的诗,对于装点太平江山,有何不好呢?这未始不可以作一则花絮,载入大宋的皇皇文治之中。

人们记住了林逋的诗,林逋的梅花和仙鹤,就忘却了他的功名情结,把他树为经典隐士。许多隐士就是这样恬静高超起来,像传说中的翩翩白鹤优雅地飞到中国历史的上空的。

无论如何,林和靖的生命在中国人的价值坐标里是成功的,他以清寂绝尘的形象永远被历史收藏进美丽的西湖山水,他的隐应该说隐得圆满成功,使大家都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