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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梨之歌 丹·西蒙斯 10386 字 2024-02-18

“有消息了?”我问道。

“我刚刚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急促地喘着气。

“什么事?”

“阿贝·布龙斯坦!克里希纳第一天来机场接我们的时候就提到了阿贝的名字。这个印度人铁定跟USEFI或者他们的人有关系。”

阿姆丽塔冲进614号房告诉队长这个新情况,我回到房间里要了个美国长途。尽管有警察亲自在总机房坐镇,但我的越洋电话还是等了半小时才接通。听到来自纽约的熟悉声音,我感觉内心某些东西被撕得四分五裂。“博比,早上好啊!你他妈是从哪儿打来的电话?听起来像是月球上的廉价对讲机。”

“阿贝,听着。听我说,拜托。”我尽量简短地告诉了他维多利亚失踪的事情。

“啊,狗屎,”阿贝喃喃咒骂,“狗屎,狗屎,狗屎。”尽管隔着一万英里的糟糕线路,我依然能听出他嗓音里深深的痛苦。

“听着,阿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案子里有个嫌疑人名叫克里希纳……M.T.克里希纳……但我们觉得他的真名叫桑贾伊什么的。上周四他来机场接我们。能听见我说话吗?很好。这个克里希纳说,他为USEFI工作……也就是美国教育基金会……是的……他来接我们是为了帮上司的忙。阿姆丽塔和我都不记得他说的那个上司的名字,但他还提到了你,阿贝。他专门提到了你的名字。喂?”

“沙阿。”阿贝的声音夹杂在空洞的回音中。

“什么?”

“沙阿。A.B.沙阿。你去了伦敦以后,我马上给他发了个电报,请他尽量帮帮你。”

“沙阿。”我重复一遍,迅速记了下来,“很好。我们该怎么找他,阿贝?加尔各答的电话簿里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不,博比,他不在加尔各答。沙阿是《印度时报》的编辑,但他也是新德里USEFI的文化顾问。他几年前在哥伦比亚教过书,我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他。但我从没听说过那个狗娘养的克里希纳。”

“多谢,阿贝,你真是帮了大忙。”

“真见鬼,博比,我很抱歉。阿姆丽塔现在怎么样?”

“很好。她是块岩石,阿贝。”

“啊!一切都会好的,博比,你必须有这个信念。他们会把维多利亚给你找回来,她不会有事的。”

“嗯。”

“有消息了就告诉我一声。我住在老妈家里,你知道号码,对吧?需要我帮忙的话,随时开口。啊,真见鬼!一切都会好的,博比。”

“再见,阿贝。多谢。”

阿姆丽塔不光通知了辛格,加尔各答共有三家大报,她已经联系上了两家,现在正在跟第三家通电话。她用印地语干脆利落地发号施令。

“我们早该想到要登报,”放下电话,阿姆丽塔对我说,“现在要等到明天才能登出去了。”她在每家报纸都订了半版的广告。听差一会儿就来取翻印的照片,就是我们给警方的那张。若能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我们悬赏一万美元;如果能把维多利亚安全地送回来,或者让我们安全地把她接回来,那就是五万美元。绝不刨根究底。

“耶稣啊,”我说了句蠢话,“我们上哪儿去弄五万美元?”

阿姆丽塔望向窗外,傍晚的街道一片混乱。“我本来想的是这个数的两倍,”她说,“但十万美元差不多相当于一百万卢比了。五万听起来更可信,那些贪婪的家伙更有可能动心。”

我摇摇头。我的脑子真的完全转不动了。我立即给辛格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关于沙阿的新情况。他答应马上跟进。

我小睡了一小时左右。我不想睡的。前一分钟我还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傍晚最后一丝惨白的阳光逐渐消逝,下一刻我猛地抬起头,发现夜已经深了,暴雨拍打着玻璃窗。警察的电话有一部在响,阿姆丽塔快步从走廊里回到房间,但我抢在了她前面。

“卢察克先生?”是辛格警探,“我联系上了新德里的A.B.沙阿先生,他在家。”

“然后呢?”

“他的确收到了你那位布龙斯坦先生的电报。沙阿先生很尊重你的朋友,于是他立即派了基金会的一位下属过来,为你充当向导和翻译。那个年轻人名叫R.L.达万。”

“派过来?你是说,从德里赶到加尔各答?”

“正是这样。”

“那么他人呢?”

“沙阿先生也是这么问的,我们也很想知道答案。于是我们仔细地询问了这位先生出发时的外貌和穿着。”

“然后呢?”

“然后,卢察克先生,看来R.L.达万先生早就来到了我们身边。上周四的下午,有人在豪拉车站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晚上十点以后停了一会儿电。外面的暴雨下得正急,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每隔几秒钟,闪电就划破暗夜,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远远胜过服务员送来的两支蜡烛。街道几分钟内就被汹涌的水流淹没,瓢泼大雨越下越大,声势惊人。乔林基街上看不见一丝灯光,我很想知道,那些蹲坐在麻袋窝棚里的人和街头连麻袋都没有的人,他们该如何熬过这样的夜晚。

维多利亚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

我恼怒地大声吼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拎起电话,然后又换了另一条线打给辛格。电话线断了。

助理经理上楼来向隔壁那位睡意蒙眬的警察解释情况并向我们道歉。本地区成千上万的电话都乱了套。他派了个听差去电话公司,但那边的办公室都关门了。谁也不知道电话线什么时候能修好,有时候得等好几天。

经理离开以后,我从衣柜里拖出我们的衣服搭在卫生间的浴帘杆上。

“你在干什么?”阿姆丽塔问道。她的声音有些含糊。阿姆丽塔已经四十多小时没睡觉了,黑眼睛里满是疲惫。

我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把衣柜里挂衣架的沉重圆木棍抽了出来。木棍差不多有四英尺长,握在手里感觉十分结实。我把它立在门边的一把椅子后面,窗外一道闪电在很近的位置划过,把洪水肆虐的街道照得雪亮。

晚上十一点十分,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阿姆丽塔在椅子里惊醒了,我起身举起木棍。“是谁?”

“辛格警探。”

这位锡克教徒戴着一顶宽檐雨帽,黑色的雨衣不断往下滴水。两位浑身湿透的警察和他一起站在走廊里。“卢察克先生,希望你能跟我们走一趟,有很重要的事情。”

“去哪儿,警探?”

辛格抖了抖雨帽上的水。“萨松殓房。”阿姆丽塔情不自禁地吸了口凉气,辛格赶紧补充了一句,“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死者是个男性。”

“一个男人?和那个谁有关吗……达万?”

辛格耸耸肩,雨水渗进地毯。“我们不知道。这起谋杀案的……风格很像是黑帮干的。如果你愿意那么说的话,也可以说是骷髅外道。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辨认一下尸体。”

“你觉得那可能是谁?”

辛格再次耸肩:“你愿意去吗,卢察克先生?我的车在下面等着。”

“不,”我一口拒绝,“绝对不去。我不会离开阿姆丽塔,没的商量。”

“可是要确认尸体的身份……”

“拍张照片吧,警探。你的部门应该有相机吧?要是没有的话,我就等到早上看报纸登的特写。加尔各答人似乎很喜欢看报纸上的尸体照片,就像我们美国人爱看连载漫画一样。”

“博比!”阿姆丽塔厉声喊道,她的声音沙哑。我们都累坏了。“警探只是想帮忙。”

“是的。”我说,“但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阿姆丽塔取过钱包和雨伞:“我和你一起去。”

辛格和我同时望向她。

“反正电话也断了,”她说,“谁也没法打进来电话。已经二十四小时了,还是没有人勒索赎金,没有任何人联系我们。如果去认尸能带来帮助,那我们现在就去。”

闪电照亮了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和两只被大雨冲刷的石狮子,它们显然来自更天真的古早时代。弯曲的车道在黑暗中穿过滴水的房子和一堆堆被暴雨冲散的垃圾,通往殓房后门的入口。歪歪扭扭的遮阳篷挂在萨松殓房宽阔的门上。

一个制服皱巴巴的男人在外间的办公室接待了我们。就连这里的空气都充满了福尔马林浓郁的味道,像是高中的生物实验室。办公室的文件柜装得满满当当,每张桌子上的文件夹都堆得很高,跳动的煤油灯投出飘忽的影子。那个男人双手合十,潦草地向我微微鞠躬,然后对浑身滴水的警探说了一长串孟加拉语。

“他说卢察克太太可以留在这儿。”辛格翻译道,“我们就在隔壁房间里。”

阿姆丽塔点头回答:“他还说殓房需要一台紧急发电机,警探。他邀请市政厅的政客挪动屁股亲自来这儿闻闻玫瑰的芬芳。对吗?这是一句习语。”

“说得很对。”辛格无奈地苦笑着对殓房的职员说了句什么。小个子男人的脸红了,然后他领着我和辛格穿过房门,走进一条贴着瓷砖的短走廊。

悬挂的油灯照亮了一片区域,看起来活像是开膛手杰克的操作室。这里脏得要命。纸张、杯子和各式各样的碎屑丢得到处都是。刀子、手术刀和骨锯胡乱扔在脏兮兮的托盘和桌子上。

巨大的碟形无影灯——现在没亮——和带导流槽的钢桌证实了这间屋子的用途。除此以外,还有一具尸体躺在桌上。

“啊!”警探一边轻呼,一边靠近了一点儿。他急切地示意我跟上,殓房职员取下墙上的油灯,挂在无影灯的弧形支架上。摇晃的油灯在光滑的钢桌上照出层层涟漪。

小时候父母给我买过一套《康普顿图画百科全书》,我最喜欢的就是介绍人体的那章。书里有很多页码覆着一层半透明的描图纸。你可以从整个身体开始,例如皮肤,然后逐渐深入体内拥挤的神秘世界。书上的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标注了不同的颜色和编码以便查询。

现在我眼前的这具尸体正是那一章的第二页——肌肉与肌腱。从脖子往下,整张人皮被彻底剥开分向两边。所有皮肤都堆在尸体下方,像一顶皱巴巴湿漉漉的斗篷。但这里的肌肉没有整齐的编号,只有看起来像一堆生肉的赤裸人体。油腻的液体反射着灯光,粗壮的白色纤维逐渐过渡为粉红裸露的肌肉束,黄色的肌腱被拉长了,就像血淋淋的皮筋。

辛格和另一个人都看着我。要是他们觉得我会惊叫或者呕吐,那恐怕是要失望了。我清清嗓子。“你们已经开始解剖了?”

辛格把职员简单的话翻译成英语:“没有,卢察克先生。两小时前他被送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耶稣啊!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剥皮?”

辛格摇摇头。“他被发现的时候还没有死。根据目击者的说法,当时他在萨德街上尖叫着狂奔,然后摔倒在地。片刻之后,叫声停了。最后终于有人报了警。”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两步,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在普拉斯基街那幢房子的三楼回荡:罗伯特·卢察克,赶紧给我滚过来,要不我就活剥了你的皮。原来真有这样的事儿。

“你认识他吗?”辛格急迫地问道。他示意殓房职员把灯弄得亮一点。尸体的头向后仰着,刚刚开始的尸僵将他最后的痛苦凝固在脸上。

“不,”我从咯咯作响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等等。”我强迫自己走进狭小的光圈。那张脸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是表情极度扭曲。我仿佛被打了一拳。

“你真的认识他。”辛格说。

“是的。”我提过他的名字。亲爱的上帝啊,我跟达斯谈话时提到了他的名字。

“他是克里希纳先生吗?”

“不是。”我从明亮的手术桌旁退下。我提到了他的名字。“那副眼镜不见了,他应该戴着眼镜。他名叫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

阿姆丽塔和我一直睡到了早上九点。我们没有做梦。敞开的窗外肆虐的雨声阻断了所有的梦。天亮之前,电力和空调都恢复了,但我们谁也没有发现。

十一点时,辛格派了一辆车来接我们去警察局总部,我们的酒店房间接到的电话都会被转接过去。警务中心也是一间幽暗而空旷的屋子,设在另一幢如迷宫般阴暗复杂的建筑物里。成堆的文件夹和泛黄的档案几乎淹没了所有桌子和打字机前埋头工作的男人,老旧的打字机看起来仿佛来自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阿姆丽塔和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浏览厚厚的照片簿。看过几百张女人的脸以后,我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认出卡马克雅·巴拉蒂来。不,我一定能。

最后只有一个收获。一张阴暗褪色的照片上有个穿灰色囚衣的大块头男人,审视了半天以后,我觉得他可能就是折断我手指的那个卡其男。

“可是你不能确定?”辛格问道。

“是的。他比照片上更老、更壮,头发也更长。”

辛格咕哝了一句,把照片和档案递给别人。他没告诉我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入狱。厚塑料破裂地轻响。

午后我们回到酒店,惊讶地发现登在报纸上的警方号码接到了一百多个电话,不过暂时没有特别有效的信息。有几个人说他们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样的孩子,警方已经在跟进,但队长并不乐观。大部分电话都只是一些想卖孩子的人,广告上的价钱让他们垂涎欲滴。

我摔上房门,和阿姆丽塔一起躺在床上等待。

我几乎彻底遗忘了那个周三夜晚的所有事情。当时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我脑子里,但每个场景似乎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毫无关系。经历了那段日子以后,我完全分不清记忆里的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晚上八点左右,我起身吻别熟睡的阿姆丽塔,然后离开了酒店。刹那间我清晰地看到,这一切只有一个解决方案。我要走进加尔各答,找到那些骷髅外道的教徒,告诉他们我很抱歉,无论他们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然后他们就会把宝宝还回来。这很简单。

要是不行的话,我就去找迦梨女神,亲手杀了那个婊子。

我记得自己走过了很多个街区,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当时乘着出租车,望着人行道上的一张张脸,坚信卡马克雅随时可能出现。或者克里希纳。或者达斯。

然后出租车停在一棵菩提树下等待,我翻过铁门上方锋利的矛尖,跌跌撞撞地冲上鲜花环绕的车道。整幢房子漆黑一片。我摇晃百叶窗,疯狂地捶门。“查特吉!”我高喊。屋子里一片漆黑。

突然我又在河边行走,豪拉大桥在天黑前的最后一缕微光中若隐若现。砖砌的街道逐渐变成泥泞的小巷和阴暗的贫民窟。孩子们围着我跳舞,我把所有零钱都扔给了他们。我记得自己回过头,发现那些孩子都跑掉了,只有几个成年男子跟在我身后。他们的嘴巴在动,但我什么也没听见。他们围成一个半圆,开始小心翼翼地向我逼近,胳膊半抬在空中。

“骷髅外道?”我充满希冀地问道。或者我认为自己是这么问的,“你们是骷髅外道的人吗?迦梨的信徒?骷髅外道?”

他们犹犹豫豫地交换着眼色,彼此打气。我看着他们破烂的衣衫和饿得瘦骨嶙峋的身体——浑身肌肉紧绷——明白他们不可能是骷髅外道的教徒。也不是暗杀会。不是黑帮。这只是几个饥饿的可怜人,愿意拼上性命去抢外国佬的钱。

“来吧!”我喊了出来,嘴角上扬露出笑容。我无法控制地大笑起来,虽然在同一个时刻,我感觉身体像是被某个锋利的东西挖了个洞。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个夜晚,还有维多利亚——在那一刻,所有死结都化为纯粹的愉悦。

“来吧!”我喊道,“快,快啊,请便吧。”我张开双臂,仿佛准备拥抱他们。我的确打算拥抱他们,像运动员在更衣间里那样汗淋淋地热忱拥抱,同时快乐地用牙齿撕开他们绷紧的喉咙。

我觉得我会这样做。我不知道。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向后退去,最后消失在阴影重重的小巷中。看到他们离开,我几乎哭了出来。

分不清是在这件事之前还是之后,我走进一座石头门脸的小庙,遇到了一个人。庙里有一座黑牛跪地的粗笨雕像,牛脖上挂着红白相间的项链。一个老头儿蹲在地上朝烟雾缭绕的暗处吐了口唾沫,惊恐地看着我。另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不断指着我的脚急促地说着什么。我觉得他是想让我脱鞋。

“去他妈的。”我平静地说,“没关系。告诉他们,我认输,行吗?告诉他们,想要我做什么都行,好了吧?我保证。真的。我向上帝发誓,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我觉得自己哭了起来。透过泪光的折射,我看见门牙都快掉光的老头儿朝我露出憨厚的笑容,他拍着我的肩膀,瘦骨嶙峋的身体前后摇晃。

雨中的荒地有大片的棚屋和废旧的轮胎,我在泥泞中跋涉了好几英里,走向高耸的烟囱和它喷出的火焰。明晃晃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通红,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它看起来还是那么遥远。我相信那个地方真实存在。我不知道。直到现在,这一幕仍是我梦中无法靠近的地平线。

我在微熹的晨光中发现了那个小女孩。她躺在大街上——躺在通往主街的泥泞小路上。女孩看起来不超过五岁,黑色长发凌乱打结,身上裹着一层棕色的薄被,被夜晚的大雨淋得透湿。她睡得很香,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单膝跪在地上的泥水中。早起的人流和自行车已经开始来来往往,尽管巷子很窄,他们还是自动绕开了我们俩的位置。

女孩双眼紧闭,仿佛在专心思考。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小拳头蜷缩在脸颊边上。很快她就不得不醒来,生火、伺候男人、照顾幼小的弟妹,她的童年已经结束,虽然她根本不曾品尝童年的滋味。很快她就会变成一个男人的财产,走上和母亲一样的道路,在那一天,她会得到传统的印度式祝福——“愿你能生下八个儿子”。可是现在,她还能安然熟睡,紧握拳头,棕色的脸蛋贴着泥土,双眼在晨光中紧闭。

然后我摇摇头,回过神来。天差不多已经亮了,雨后的空气几乎算得上清新,不知何处飘来新鲜花朵和潮湿泥土的迷人气味。

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坐着人力车回到酒店,各种声音和颜色鲜明地冲击着我的感官。我的头脑也澄明如洗。要是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要是阿姆丽塔需要我……

天刚刚亮,但阿姆丽塔在走廊里迎上了我。她快乐地挥着胳膊,双眼溢满泪水。事情发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博比,哦……博比,”她说,“辛格警探刚刚打了个电话,他正在过来的路上,马上就到。他们要送我们去机场。他们找到她了,博比。他们找到她了!”

我们沿着空荡荡的VIP高速公路飞驰,地平线上明亮的晨光让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像是浮雕,汽车的影子在潮湿的地面上匀速前进。

“你确定她没事?”我问道。

“是的,是的。”前排的辛格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二十五分钟前才接到那边的电话。”

“你确定那是维多利亚?”阿姆丽塔接着追问。我们俩都向前探着身子,手臂压在前排的椅背上。阿姆丽塔的双手无意识地揉着一张面巾纸。

“那里的警卫认为她就是维多利亚。”辛格说,“所以他扣下了带着宝宝的那对夫妻。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扣留,负责安全的官员告诉那对夫妻,他们的旅行签证有点儿问题。现在他们以为另一位官员会赶过去在签证上重新盖章。”

“为什么不干脆把他们抓起来?”我问。

“以什么罪名呢?”辛格反问道,“在孩子的身份完全确认以前,他们没有犯下任何罪行。人家只是想飞去伦敦而已。”

“是谁发现了维多利亚?”阿姆丽塔问道。

“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警卫。”辛格打了个哈欠,“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的广告。”辛格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满。

我握住阿姆丽塔的手,和她一起望着窗外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乡村景色。我们俩都盼着车能跑得更快一点儿,但前面有个牧民赶着一群羊堵死了湿漉漉的人行道,好一会儿也没挪开。我们喊叫着催促司机按喇叭,让他赶紧想办法开过去。然后汽车换挡绕过一辆装满了甘蔗的牛车,我们回到畅通的左车道上。颜色俗艳的卡车从我们右边飞驰而过,向进城的方向开去,身穿白色上衣的男人向我们挥舞棕色的胳膊。

我强迫自己坐回后排,深深吸了几口气。窗外的日出堪称壮丽,就连路边空荡荡的废弃高楼和单坡棚屋仿佛都已被晨光净化,但我完全无心欣赏。女人们顶着高耸的铜罐,在青翠的田埂间投下颀长的影子。

“你确定她没事?”我又问了一遍。

“我们已经快到了。”辛格回答。

我们驶上弧形车道,越过黑黄相间的出租车。出租车顶闪烁着雨滴的反光,司机四仰八叉地睡在前排座椅上。车还没停稳,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

“哪边?”

辛格绕到车的这边指了指,我们快步走进航站楼。辛格追上我们匆忙的脚步,不断跨过肮脏的瓷砖地板上裹着破布睡得横七竖八的人影。“这里。”他推开一扇门,门上用孟加拉语和英语写着“仅限授权人士”。一位女性不可接触者蹲在走廊里,将尘土和废纸扫进簸箕。十五步以后,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室内宽敞的空间被隔板和柜台分割开来,我听见电报机和打字机咔嗒作响。

我立即看到了他们,那对印度夫妇挤在远处的角落里,年轻的妻子搂着宝宝。这两个人看起来很陌生,年纪也很小。男人个子不高,眼神躲躲闪闪。每隔几秒钟,他就会抬起右手摸摸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子。女孩看起来比她的丈夫还小,衣着简朴得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围巾也无法掩饰她打结的头发和眉心已经花掉的红点。

但我和阿姆丽塔站在二十英尺外,眼里只有那个女人抱在怀里快速摇晃的襁褓。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我们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脸庞露出苍白的一角。

我们靠近了一点儿。我的横膈膜突然一阵剧痛,疼痛很快溢满整个胸腔。我没有理会。辛格警探朝着骤然紧张起来的制服警卫做了个手势,警卫直接对那个年轻男子说了句什么,男子立即站起身来,紧张地走向柜台。女孩挪开位置让他过去,就在那个瞬间,我们看到了宝宝被围巾层层包裹的脸。

她就是维多利亚。孩子已经睡着了,皮肤苍白得像在发光,但是毫无疑问,她就是维多利亚。

阿姆丽塔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所有人立即动了起来。年轻男子肯定是想冲出去,因为警卫和柜台后的一个人迅速攥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回去。女孩沿着长凳缩进角落,紧紧把襁褓抱在胸前。她开始不停地抖动,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听起来像是摇篮曲。阿姆丽塔、警探和我冲上去堵死了女孩的所有退路,但她只是转过脸对着绿色的墙壁,嘴里的呢喃声越来越响亮。

辛格想拉住阿姆丽塔,但她已经快步上前抓住女孩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拉,然后一把抢过她左臂抱着的维多利亚。

每个人都在大声喊叫。阿姆丽塔高高举起我们的宝宝,动手解开她身上脏兮兮的紫色围巾,不知为何,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

阿姆丽塔的第一声尖叫盖过了周围的所有声音,整个房间刹那间安静下来。我继续往后退去,直到脊背撞上柜台。就在阿姆丽塔开始哭喊的时候,我慢慢转身低下头,手在冰凉的柜台上握成拳头。

“啊!”我说。无力的叹息仿佛来自童年最早的记忆,“啊,”我说,“啊,不,拜托。”我的脸紧紧贴着柜台,拳头堵住自己的耳朵。但我依然清晰地听见阿姆丽塔的哭喊变成了啜泣。

我还留着那份报告——辛格寄到德里的那份报告。和印度的所有东西一样,报告的纸张又薄又差,上面的字也很模糊,几乎是半透明的,就像孩子传递秘密的拙劣把戏。但是没关系。根本不用看,报告里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1977年7月22日C.M.P.D./D.D.A.S.S.2671067

苏贾塔·丘杜里和黛维·丘杜里夫妇准备乘坐1977年7月21日04:38的航班飞往伦敦旅行,警卫雅各摩安(亚什帕尔,D.D.A.SEC.SERV.1113)通过文件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并将他们扣留在海关B-11区域,因为雅各摩安怀疑这对夫妇带着的婴儿可能是美国人卢察克家失踪的女儿。卢察克于1977年7月18日报案称女儿失踪[备注:C.M.P.D.案件号NO.117,日期1977年7月18日(S.R.50/)]。亚什万·辛格警探(C.M.P.D.26774)与卢察克夫妇(罗伯特·C.与阿姆丽塔·D.)于1977年7月21日05:41到达机场,确认婴儿身份,这名婴儿的确是出生于1977年1月22日的维多利亚·卡罗琳·卢察克。经孩子的母亲检查确认,婴儿维多利亚·C.卢察克几小时前就已死亡。苏贾塔和黛维·丘杜里夫妇随即被捕并被送往乔林基街的加尔各答警察局总部,罪名是涉嫌绑架、谋杀以及试图偷运赃物出国。经尸检报告[备注:卢察克-C.M.P.D./M.E.2671067/21.7.77]确认,卢察克婴儿的死亡时间为2~5小时,不法分子企图将婴儿的尸体作为容器,向国外运送偷来的赃物:物品列表及估价如下:

红宝石(6枚) 1, 115, 000卢比

蓝宝石(4枚) 762, 000卢比

欧泊石(4枚) 136, 000卢比

紫水晶(2枚) 742, 000卢比

碧玺(5枚)  380, 000卢比

进一步的细节请联系辛格(亚什万 C.M.P.D.26774)。报告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