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她转身背对着他,从山洞洞口望出去。在她下面很远的地方,在岩石丛中,她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脉动。那东西缠绕在一个消瘦的、紫红色脸庞、留着胡须的男人身上,而那男人则用一把橡皮刮板打它。抓住等红灯的机会替人擦洗汽车挡风玻璃的人用的就是那种橡皮刮板。一声尖叫过后,他们两个同时从视野里消失了。

“好了,我会给你树枝的。”她说。

她背后传来世界先生的声音。“好姑娘。”他用让人安心的口吻说,但她却觉得那声音隐含着自视高人一等和居心叵测的意味,让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她站在岩石洞口等待着,直到耳畔传来他的呼吸声。她必须耐心等待,等到他足够接近。她早已谋划好一切。

飞行何止让人兴奋,简直如电击一样刺激。

他们犹如一道闪电,轻松穿过暴风雨,一闪之间,从一块云飞跃到另一块云,和滚滚雷霆一样迅速,和飓风肆虐一样迅猛。这不是飞行,而是在天空中闪耀跳跃。影子几乎立刻就忘却了恐惧。骑乘雷鸟时,你根本不可能感到恐惧。他感觉不到恐惧,只感受到风暴的力量,那种无法停息、异常强大的力量,以及飞行的纯粹快乐。

影子的手指深深插在雷鸟的羽毛中,紧紧抓住,感到皮肤上一阵阵静电的刺痛感。蓝色电光在他手上翻腾飞舞,好像细小的蛇。雨水浇打在他脸上。

“这是最棒的!”他大声吼出来,声音盖过了暴风雨的咆哮。

雷鸟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振翅飞向更高的天空,每拍打一次翅膀,都制造出一声霹雳。然后,它猛地俯冲下去,钻进雷雨云层,自由翻滚。

“在我梦里,我在猎杀你。”影子对雷鸟说,呼啸的风声带走他的话音,“在我梦里,我必须要带回一根你的羽毛。”

是的,声音来自他脑中,仿佛收音机中的静电干扰声,他们来猎取我们的羽毛,证明他们是真正的男人。他们还来猎杀我们,盗走我们脑中的宝石,用我们的生命来复活他们死去的亲人。

一幅幻景出现在他脑中:一只雷鸟——他猜是只母鸟,因为它的羽毛是褐色,而不是黑色——躺在山边上,刚刚死掉。它身边有个女人,她正用一块燧石敲开它的脑袋。她在湿漉漉的骨头碎片和脑浆中摸索寻找,最后找到一块光滑的清澈宝石,是茶色石榴石的颜色,宝石里面跳动着乳白色的火焰。影子想,那就是鹰之石。她要带宝石回家,带给她幼小的儿子,他三天前刚刚死掉。她要把宝石放在他冰冷的胸口。等到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孩子就会复活,开心地笑着,而那块宝石则会变成灰色,蒙上一层暗影,和被盗取宝石的雷鸟一样,失去生命。

“我明白了。”他对雷鸟说。

雷鸟昂起脑袋,啼叫起来。叫声如雷声一般响亮。

他们身下的世界飞快地向后退去,仿佛在怪异的梦境中。

劳拉调整手中紧握的树枝,等待名叫世界先生的男人走近。她转开脸不看他,凝视着外面的暴风雨,还有云层下面墨绿色的山峦。

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她想着他刚刚说的话,象征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说得没错!

她感觉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右肩上。

很好。她想,他并不想恐吓我。他怕我把树枝扔到外面的风暴里,然后树枝就会掉进下面的山谷,他就会失去它。

她身体向后微微靠过去,直到她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前。他的左臂环绕过来,左手在她胸前张开,这个动作非常亲昵。她双手握紧树枝一端,缓缓呼气,集中精神。

“请给我,我的树枝。”他在她耳边低语。

“是的,”她说,“它是你的了。”然后,尽管不知道意味什么,她依然说道,“我将这死亡献给影子。”与此同时,她将树枝从胸骨下面一点的位置刺入自己胸口,感觉到树枝在她手中扭曲变形,瞬间变成一支长矛。

自从死去之后,她就再也感觉不到痛楚。她可以感觉到长矛的矛尖穿透她的胸,感觉到它从她后背穿出来。矛尖遇到了阻力——她更加用力地推了一下——长矛随之刺入世界先生的身体。她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脖子冰凉的肌肤上,他被长矛刺中,因为痛苦和震惊而大声哀号起来。

她听不懂他说的话,也听不懂他使用的语言。她握住长矛的把柄,把它更深地刺入,穿过她的身体,刺入并穿透他的身体。

她可以感觉到热血从他体内喷溅到她后背上。

“婊子!”他改说英语了,“你这该死的婊子。”他声音里有汩汩的水声,估计长矛锋利的边缘划破了他的肺。世界先生在动,或者说想要动,每次的动作都让她也跟着摇摆起来:他们两人被长矛串在一起,好像用一根长矛同时刺中的两条鱼。他手中出现一把匕首,她看到了,他用匕首疯狂地胡乱刺着她的胸口,却无法看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不在乎。对一具尸体来说,匕首刺几下有什么用?

她一拳重重打在他挥舞的手腕上,匕首掉落在地,被她一脚踢开。

他开始哭喊、悲号。她可以感觉到他在用力推她,手在她背上胡乱推搡,热泪流淌在她脖子上。他的血已经浸透她背上的衣服,顺着她的腿往下流。

“我们看起来肯定很不体面。”她压低声音说,死寂的话音里带着一抹黑色幽默。

她感觉世界先生在她身后绊了一下,她也跟着一起绊倒,她在血泊中滑倒了。全都是他的血,在山洞地面上积成一摊。接着,他们一起摔倒在地。

雷鸟降落在岩石城的停车场里。雨势依然很猛,影子几乎看不清十几英尺外的事物。他松开雷鸟的羽毛,结果从它背上半滚半滑地摔落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

雷鸟看了他一眼。一道闪电划过,雷鸟离开了。

影子爬起来。

停车场里大约四分之三的车位都是空的。影子朝着入口方向走去,途中经过一辆停在石壁下的棕褐色福特探险者越野车。那辆车让他格外眼熟,他好奇地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男人,趴在方向盘上,似乎在睡觉。

影子拉开驾驶座的车门。

上一次看到城先生时,他站在美国中心点的汽车旅馆门外。此刻,他一脸极度惊讶的表情,脖子被人以非常专业的手法折断了。影子碰碰他的脸,还有些温热。

影子闻到车厢里有一股香水味,气味很淡,好像一个人几年前就离开房间,但房间里依然还弥留着淡淡香水味。无论在何处,影子都能认出那股香味。他关上车门,穿过停车场。

行走的途中,他突然感到体侧一阵剧痛,那犹如被刀刺的尖锐疼痛肯定只出现在他脑中。疼痛只持续了一秒,甚至更短,然后就完全消失了。

纪念品店里没有人,门口也没有人售票。他径直穿过建筑物,走进岩石城的花园。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上奔涌翻腾,震得树枝也跟着颤动,甚至连巨大的岩石内部也在摇晃。暴雨裹着寒冷倾泻而下。现在不过是下午时分,天色却黑如深夜。

一道闪电从云层中划过,影子不知道是雷鸟返回高耸峭壁途中形成的,还是单纯的大气层放电现象。或者,在某种层次上,两种说法其实都是同一件事。

当然,它们本来就是同一件事。毕竟,这才是重点。

不知从哪里传来男人的叫喊声。影子听到了,不过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辨认出来的,只是零星的几个字:“⋯⋯给奥丁!”

影子匆匆穿过七州旗帜厅。因为积满大量雨水,石板地更加湿滑难走。他在光溜溜的石板上摔倒过一次。天空乌云密布,环绕着山顶,沉沉地压下来。阴暗的天色和暴风雨中,他根本看不到山下任何一州的景色。

周围空寂无声,这个地方似乎被人彻底遗弃了。

他大声呼叫,觉得似乎听到有人在回应。他朝着他认为的声音来源走去。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铁链横在一个山洞的入口处,禁止游客进入。

影子跨过铁链走进去。

他四处张望,窥探洞穴中的黑暗。

皮肤一阵刺痛,似乎感应到什么。

在他背后的黑暗中,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你从未令我失望。”

影子没有转身。“那可就怪了,”他说,“我总是令自己失望,每次都是。”

“完全不是,”那声音轻声笑着,“你完成了我期望你做的每一件事,甚至做得更多。你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他们从来不会注意到真正拿着硬币的那只手。这就叫作误导。而且,亲生儿子的牺牲献祭会带来力量——足够多的力量,甚至更多,足以让整个计划顺利展开。说实话,我以你为傲。”

“这是骗局,”影子说,“所有这一切,没有一件事是真的。种种精心策划,只是为了引发一场大屠杀。”

“完全正确。”星期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可玩的游戏。”

“我想见劳拉,”影子说,“我想见洛奇。他们在哪里?”

周围只有一片寂静。一阵风将雨水吹溅到他脸上。雷声在近距离的某处轰鸣。

他继续往洞里走。

说谎者洛奇坐在地上,背靠一个金属笼子。笼子里面,醉醺醺的小妖精们正在照料酿酒蒸馏器。他身上盖着毯子,只有脸和苍白细长的双手露在毯子外面。一盏电池提灯摆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电池快耗尽了,灯光微弱昏黄。

他脸色苍白而痛苦。

不过,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凝视影子,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洞里。

距离洛奇还有几步远,影子停下了脚步。

“你来得太晚了。”洛奇说。他声音刺耳,像含着口水。“我已经投出长矛,我已经奉献出这场战争。战争已经开始了。”

“少胡扯。”影子说。

“少胡扯。”洛奇说,“现在,你做什么都没用了。太晚了。”

“好吧。”影子说。他停顿片刻,思索之后才说:“你说你投出那支必须要投的长矛,才能拉开战争的序幕,就像过去在北欧的献祭一样。你们以战争为食,获得力量。我说得对吧?”

一片寂静。他听到洛奇的呼吸声,可怕的嘎嘎作响的吸气声。

“我差不多全想通了。”影子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悟过来的,也许是吊在树上的时候,也许更早一点。启发我的是星期三在圣诞节时给我讲的几个故事。”

洛奇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是两个人合谋的骗局,”影子说,“就像买钻石项链的主教和警察,还有携带小提琴的家伙和想买小提琴的人,以及被他们合伙诱骗、付款买小提琴的可怜家伙。两个人,分别站在对立的两边,玩着同一个游戏。”

洛奇低声说:“荒唐可笑。”

“为什么?我喜欢你在汽车旅馆里扮演的角色。实在聪明。你需要在那里出现,好确保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我看见你了,甚至还认出了你是谁,不过怎么也没想到你就是他们所谓的世界先生。又或许在潜意识的深处,我已经认出你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自己认出了你的声音。”

影子突然提高声音。“你可以出来了,”他对着洞穴深处说,“不管你在哪里,现身吧。”

风从洞口吹进来,带来的雨水溅在他们身上。影子忍不住哆嗦起来。

“我已经厌倦被人当成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子了,”影子说,“赶快现身,让我看见你。”

山洞后面的阴影里突然出现一些变化,有东西凝固成形,有东西在移动。“你他妈知道太多秘密了,我的孩子。”星期三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

“看来他们并没有杀死你。”

“他们确实杀了我,”阴影中的星期三说,“不杀死我的话,种种布置都不会生效。”他的声音很微弱,不是声音低,而是他的声音让影子联想到一部没有调好频道的老旧收音机。“如果我没有真的死掉,我们休想让他们到这里来。”星期三说,“迦梨、摩利甘、洛阿,还有该死的阿尔巴尼亚佬——这些人你都见过。是我的死让他们全都聚在这里。我就是那只献祭的羔羊。”

“不对,”影子说,“你是犹大山羊[106]。”

阴影中,那个鬼魂一样的人形旋转变幻。“完全不对。要是那样,我就是将旧神出卖给新神的背叛者。我们的计划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完全不对。”洛奇低声附和说。

“我明白了。”影子说,“你们两个并不是要出卖哪一方,你们是把双方同时都出卖了。”

“这种说法还差不多。”星期三说,声音显得很高兴,得意扬扬的。

“你们想要一场大屠杀,你们需要一场鲜血祭祀,用众神来为你们献祭。”

风势更加猛烈,风在山洞里的呼啸声已经上升为尖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

“为什么不?我已经被束缚在这块该死的土地上一千二百年之久了。我的血液都开始变稀了。我很饿。”

“你们两个以死亡为食。”影子说。

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看到星期三了。星期三站在阴影中,在他身后——或者说身体里——是带栅栏的笼子,里面关着的似乎是塑料做的爱尔兰矮妖。他是一个由黑暗组成的人影,只有当影子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只用眼角去瞥时,他才会变得稍微真实一些。

“我以献祭给我的死亡为食。”星期三说。

“正如我在树上的死亡?”影子问。

“那个嘛,不太一样。”星期三说。

“那么,你也以死亡为食吗?”影子看着洛奇,追问他。

洛奇虚弱地摇头。

“不,当然不是。”影子恍然大悟,“你以骚乱为食。”

洛奇对这个答案露出笑容,一个痛苦的微笑,他的眼中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苍白的皮肤下仿佛闪烁着燃烧的光。

“没有你,我们就无法完成这一切。”星期三说,他的轮廓出现在影子的眼角里,“我找过无数女人⋯⋯”

“你需要一个儿子。”影子说。

星期三幽灵般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我需要你,我的孩子。是的,我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知道你妈妈怀上了你,可她却离开了这个国家。我们花了那么长时间去寻找你。等我们真的找到你时,你却进了监狱。我们需要找出能让你行动起来的动机,需要知道按下哪个按键才能刺激你动起来,需要知道你是什么性格的人。”洛奇听到这里,似乎显得兴高采烈起来,影子真想揍他一顿。“而且,你还有一个等着你回家的妻子。这真是太不幸了,但也不是什么无法克服的困难。”

“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洛奇低声说,“没有她,你的日子会更好。”

“我们别无选择。”星期三补充说。这一次,影子终于明白他话中隐含的意义了。

“如果她能——乖乖地——当个死人就好了,”洛奇气喘吁吁地说,“木先生和石先生——其实人挺不错。你会有——有机会溜掉——等火车经过达科他州⋯⋯”

“她在哪里?”影子问。

洛奇伸出苍白的手臂,指指山洞后面。

“她从那——那边——走了。”他说。然后,他上身毫无征兆地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摔倒在岩石地面上。

直到这时,影子才看到毯子遮盖的秘密:他身上有一个血洞,血洞穿透他的后背,那件棕黄色的风衣上浸满已经变黑的血。“发生什么事了?”他忍不住问。

洛奇没有回答。

影子想,他恐怕永远都不可能再说话了。

“是你妻子对他下的毒手,我的孩子。”星期三那遥远缥缈的声音又响起来。现在已经很难再看到他了,仿佛他已经消融在空气中。“但这场战争会让他复活,正如战争会让我复活一样。现在,我是鬼魂,他是尸体,但我们还是赢了。这场游戏是作弊的游戏。”

“作弊的游戏是最容易被击败的。”影子突然想起一句话。

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他了。阴影中再没有东西在移动。

影子说了一声:“再见。”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父亲。”但是,山洞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还有人在。没有任何人。

影子走回外面的七州旗帜厅,还是没看到任何人,也没听到任何声音,只有旗帜在狂风中飞舞,哗啦啦作响。没有举着宝剑、在千吨重的平衡石上厮杀的人,也没有人在吊索桥上誓死抵抗。这里只有他孤单单的一个人。

四周看不到任何东西,这里就像一片荒漠,是空无一人的战场。

不对,这里不是荒漠,完全不是。

他只是站在错误的地方。

这里是岩石城。几千年来,这里始终是让人敬畏和崇拜的地方。如今,每年数百万的游客涌到这里,走过城里的花园,穿过摇摆的吊索桥,其作用相当于转动一百万个转经筒。在这里,现实感非常薄弱。影子终于知道战争是在什么地方进行的了。

有了头绪之后,他开始迈步向前走。他回忆自己在旋转木马上是如何感悟那种感觉的,他试着去体会同样的感觉,只是在全新的时刻里⋯⋯

他回忆起开温尼贝戈时的情景,把车转向正确的角度,通向万物的所在。他试图抓住当时的那种感觉——

然后,如此简单,如此美妙,它出现了。

就像穿过一层薄膜,就像从水底游上水面,呼吸空气。只往前迈了一步,他就从山上的游客小径,走到了⋯⋯

走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某处。他抵达了“后台”。

他依然在山顶,感觉和刚才差不多,但它已经远远不是刚才的山顶。这个山顶是此地的精华所在,是事物的核心所在。相比之下,他刚刚离开的远望山好像画在背景板上的一幅画,或是电视屏幕上看到的纸模型——只是这里的一个画像、一个代表,而不是真实的本身。

这里才是真正的远望山。

岩石峭壁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圆形竞技场,一条条石头通道缠绕周围并横穿竞技场,在岩石峭壁上形成埃舍尔[107]风格的纵横交错的天然桥梁。

而天空⋯⋯

天空一片阴暗,但仍有东西在照明。天空下的世界被一条燃烧的白绿色光带照亮,它甚至比阳光更加明亮,从天际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像横亘在天空上的一条白色彩带。

影子意识到那是闪电。在天空瞬间凝固的闪电,延伸至永远。它投射出的电光格外刺眼,绝无宽容。沐浴在电光下的面孔,凹陷的眼睛将变成深深的黑洞。

这是风暴来临的时刻。

他可以感觉到正在发生的剧变。旧的世界,这个无限巨大、拥有无限资源和未来的世界,正在面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挑战——一个充满能量、观点与旋涡的网络世界。

人们有信仰,影子想,人就是这样。他们有信仰,但是却不会为他们的信仰而承担责任。他们用自己的信念造出神灵,却不信任自己的造物。他们用幽灵、神明、电子和传说故事填满他们无法把控的黑暗。他们想象出某种东西,然后相信它的存在,这就是信仰,坚如岩石的信仰。一切就是这么开始的。

这座山顶就是战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战场的两边,他们正在排兵布阵。

他们实在太巨大了,在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如此巨大。

这里有来自旧时代的神:拥有老蘑菇般棕褐色皮肤的神、鸡肉般粉红色皮肤的神,还有秋天树叶般黄色皮肤的神。他们有的疯狂暴躁,有的理智平静。影子认出了那些旧神,他见过他们,或者见过他们的同类。这里有火魔神伊夫里特,有比奇斯小精灵,有巨人族,还有矮人族。他看见了在罗德岛那间黑暗卧室里的女人,看到她头发上缠绕扭动的绿色毒蛇。他看见了在旋转木马上认识的玛玛吉,现在她的手上沾满鲜血,脸上挂着微笑。他认识他们所有人。

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些新时代的神。

有一个像过去的铁路大亨,穿着过时的西装,马甲上垂下怀表的链子。他身上有那种曾经辉煌、现在颓唐的神态,眉头紧皱。

还有一群巨大的灰色神灵,他们是飞机之神,继承了人类飞行的梦想。

还有汽车之神,一群孔武有力、表情严肃的人,黑色手套和铬合金牙齿上沾满鲜血。自从阿兹特克文明之后,人类再也没有向别的神明献上如此之多的牺牲献祭。连他们似乎也有些不安,因为世界正在改变。

还有那些脸部好像由模糊的荧光点组成的人,他们发出柔和的光与热,好像存在于自己的光芒中。

影子为他们全体感到难过。

所有新神身上都有一股傲慢自大的神态,影子看得出来,但也看出了他们的恐惧。

他们恐惧的是,除非他们能跟上世界不断变化的步伐,除非他们能按照他们的设想去重新创造、重新描绘、重新组建这个世界,否则,他们的时代总有一天也会结束。

两大阵营,每一方都勇敢地面对敌人。对任何一方来说,对方是魔鬼,是怪物,是注定该死的东西。

影子看得出来,最初的冲突已经爆发过了。岩石上遗留着血迹。

他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投入一场真正的恶战,开始真正的战争。他想,要么现在就行动,要么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如果他不立刻行动起来,一切都晚了。

在美国,任何事物都会永恒,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比如五十年代,它可以延续千年。不用着急,你有得是时间。

影子走了出去,走路的方式既有点像是闲逛,又有点像是怕自己会绊倒,他一直走到战场的正中央。

他能感到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来自无数双眼睛或者根本没有眼睛的生物的目光。他颤抖起来。

水牛人的声音说:你做得很好。

影子暗想:那还用说!我今天早上才从死亡中归来。经历死亡之后,任何事情都是小菜一碟。

“你们应该知道,”影子对着空气,用交谈的口吻说,“这并不是一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成为一场战争。如果你们中有谁认为这是一场战争,就是在欺骗自己。”双方阵营里都传来不满的嘈杂声。他的话谁都没镇住。

“我们是在为我们的生存而战。”战场一侧,一个牛头人身的米诺陶吼道。

“我们是在为我们的存在而战。”另外一侧,一根闪闪发光的烟柱也叫了起来。

“对神来说,这是一块糟糕的土地。”影子说。作为演说的开始,这句话也许比不上那句著名的“朋友们,罗马公民们,同胞们” ,但它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效果还是挺不错的。“你们可能早就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明白了一个道理:旧的神灵被冷落、被遗忘。新的神灵快速崛起,同时也被快速抛弃。转眼之间,他们就被甩到一边,为刚刚诞生的下一位伟大神灵让路。你们有的已经被人遗忘,有的害怕自己有一天被人遗忘,成为过时的神,还有的也许已经厌倦只存在于人类的一时兴致中。”

嘈杂声减弱了。他们认同了他的话。趁着他们专心倾听的机会,他必须把真相告诉他们。

“有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神,随着人们对他的信仰淡化,力量和影响力也在衰退。他是一位需要从牺牲献祭、死亡,特别是从战争中获取力量的神。在战争中战死的战士们,他们的死亡全部献祭给这位神——在他原来的国家里,整个战场都是献祭给他的牺牲品,让他从中获得力量和食物。

“现在他老了。他只能靠当骗子骗钱维生,与同样来自万神殿的另一位神做搭档,一位混乱和狡诈之神。他们联手,诈骗那些容易受骗的家伙。他们联手,从他人身上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

“然后某一天——也许是五十年前,也许是一百年前,他们制订了一个行动计划。这个计划可以创造出无比巨大的、他们两个都需要的力量。他们可以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个堆满战死众神尸体的战场更有力量的呢?他们设下的这个骗局就叫作‘你们和他们决战’。

“你们明白了吗?

“你们在这里进行的这场战斗,重要的并不是哪一方胜利、哪一方失败。对于他,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神灵是不是死得足够多。在战斗中,你们每倒下一个,就会带给他一份力量。你们每个战死者,都会喂饱他贪婪的胃口。你们还不明白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声音像什么东西突然着火了。咆哮声回荡在战场上。影子的目光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怒吼出声的是一个巨大的男人,皮肤是桃花心木的深褐色,他赤裸着胸膛,戴着一顶高高的礼帽,嘴上放肆地叼着一根烟。他说话的声音低沉,仿佛来自坟墓。巴龙・萨麦帝说:“够了。但奥丁确实死了,死在和平会议上。是那些狗娘养的混蛋杀了他。他死了。我了解死亡。没有谁可以用假死来糊弄我。”

影子说:“那是当然。他必须真正死掉。他以自己的肉体为献祭,点燃这场战争。战争过后,他就可以拥有远胜于过去的强大力量。”

有人叫起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我曾经是——他的儿子。”

一位新神——从他的笑容、闪亮的装饰品和控制不住的哆嗦来看,影子估计他是毒品之神——开口说:“可世界先生说⋯⋯”

“根本没有什么世界先生。从来没有过。他只是另外一位需要你们这些混蛋用他制造的骚乱去喂饱的神。”他看得出他们相信他了,他能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深受伤害的神情。

影子摇摇头。“你们知道吗?”他继续说下去,“我认为,我宁可做一个普通人,也不愿做一位神灵。我们不需要让别人来信仰我们,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周围一片寂静,山顶鸦雀无声。

紧接着,一声爆裂轰鸣,凝结在空中的那条闪电击中山顶。整个战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在场的某些神灵发出光芒。

影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和他争吵、会不会攻击他,或者干脆杀了他解恨。他耐心等待着他们的反应。

就在这时,影子发现光芒也熄灭了。众神开始离开,一开始只有几个人,然后是一群一群地离开。最后,上百人一起离开。

一只体型大得像一头罗威纳犬的蜘蛛,迈着沉重的脚步向他匆匆爬过来。它只有七条腿,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影子有些发怵,但他还是固守原地,没有移动。

靠近他之后,蜘蛛开口说话,吐出的居然是南西先生的声音:“干得不错,我以你为傲。你做得很好,孩子。”

“谢谢。”影子说。

“我们得把你带回去。在这个地方待太久,你会受不了的。”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褐色蜘蛛腿,搭在影子肩膀上⋯⋯

⋯⋯下一秒钟,他们回到了七州旗帜厅。南西先生咳嗽着,右手还搭在影子肩膀上。雨已经停歇。南西先生的左手一直垂在体侧,好像受了伤。影子问他是否还好。

“我和老钉子一样结实呢,”南西先生说,“甚至比它还结实。”不过,他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像疼痛的老年人发出的声音。

周围有几十个人,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长椅上。他们有些人看起来伤得很重。

影子听到空中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振动声,从南边向这里接近。他瞅了一眼南西先生。“直升机?”

南西先生点点头。“不用担心他们。不会再有战争了。他们是来清理战场的,然后就会离开。他们很擅长干这种活儿。”

“明白了。”

影子知道,清理战场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亲眼去确认。他向一个灰白头发,像是退休新闻主播的人借了一个手电筒,开始四处搜寻。

他在旁边的一个山洞里找到劳拉。她躺在地上,就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立体人偶旁边。她侧躺着,身下是黏乎乎的血。洛奇一定是拔出贯穿他们两人的长矛之后,把她抛弃在这里。

劳拉一只手抓着胸口,看上去弱不禁风。还有,她看上去还是像个死人,但影子几乎已经完全习惯这一点了。

影子在她身边蹲下,轻轻碰碰她的脸颊,呼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直到她能看到他。

“你好,狗狗。”她说,声音虚弱无力。

“嗨。劳拉。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说,“只是有些填充物流出来了。他们赢了吗?”

“我不知道,”影子说,“我想这些事都是相对的。不过,我阻止了他们就要开始的战争。”

“真是我聪明的好狗狗。”她说,“那个男人,世界先生,他说他要把树枝插到你的眼睛里。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他死了。你杀了他,亲爱的。”

她点点头,说:“太好了。”

她的眼睛又闭上了,影子握住她冰冷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她又睁开眼睛。

“你找到让我从死亡中复活的方法了吗?”她问。

“我想是的。”他说,“我知道一个方法。”

“那很好。”她说,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接着,她说:“那么相反的方法呢?有什么方法?”

“相反的方法?”

“是的。”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想这是我应得的。”

“可我不愿那么做。”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

影子最终同意了。“好吧。”他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这才是我的好丈夫。”她自豪地说。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她低声说。

他伸手握住她脖子上悬挂的那枚金币,然后,猛地一拽。链子轻而易举地被扯断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金币,冲它吹一口气,张开手。

金币消失了。

她的眼睛依然睁着,但已经不会动弹了。

他弯腰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吻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她没有反应,他也并不期望她会有任何反应。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凝视着夜色。

暴风雨已经过去,空气再次变得清新、纯净、新鲜起来。

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他对此毫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