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他可能在娱乐中心。”那女人说,影子估计她大概有四十多岁,“进来吧。”

他们钻进汽车。星期三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查普曼和影子则钻进后座。影子的腿太长了,在后座伸不开,他只好尽力让自己坐得舒服点。车子沿着柏油公路向前开去。

“你们三个从哪里过来的?”开车的女人问。

“我们刚刚拜访过一位朋友。”星期三说。

“他就住在后面的山上。”影子接着说。

“哪里有山?”她奇怪地问。

影子回头从布满灰尘的后窗看出去,望向身后的山峰。可是,后面根本就没有什么高山,除了漂浮在平原上的云层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叫威士忌・杰克。”他说。

“啊!”她说,“在这里我们大家都叫他‘因克托米[50]’,我想应该是同一个人。我的祖父过去常讲很多关于他的故事,很好听。当然了,最好听的那些故事都是比较下流的。”车子撞到路上一块凸起的地方,颠簸一下,女人咒骂一句。“你们坐在后面的人都没事吧?”

“我们没事,太太。”约翰・查普曼说。他双手撑在座位上,稳住自己的身体。

“破路一条!”她说,“你们慢慢就会习惯了。”

“这里的道路都是这样的吗?”影子问。

“大部分都是。”女人回答说,“这里所有道路都是这样子。你肯定会奇怪,这里的赌场怎么会挣这么多钱?有脑子的人,谁会大老远来这里赌博?反正,赌场赚到的钱,一个子儿都没花在地方上。”

“我很遗憾。”

“不必道歉。”她换挡时,汽车发出轰鸣和呻吟,“你知道吗?住在这里的白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无人居住的鬼镇到处都是。在电视上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之后,你怎么可能还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农场里?再也没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白人占领了我们的土地,定居在这里,现在他们又开始离开,纷纷迁往南部或者西部。也许,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他们大部分人都搬到纽约、洛杉矶或者迈阿密,我们不用开战,就能收回中部的全部土地。”

“祝你们好运。”影子说。

他们在娱乐中心的桌球台旁找到了哈里・蓝鸟,他正在一群女孩面前表演击球。他右手手背上有一个蓝鸟的文身,右耳刺着很多耳洞。

“哈,你好,蓝鸟。”约翰・查普曼说。

“他妈的,你这个光脚的疯子白鬼。”哈里・蓝鸟看样子很健谈,“一看见你,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房间远处的角落里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有的在玩扑克牌,有的在聊天。剩下的都是年龄和哈里・蓝鸟差不多的年轻人,正等着轮到他们打桌球。这是一张全尺寸的桌球台,一侧的绿色台面上有一个裂口,已经用银灰色的胶皮修补好。

“我从你叔叔那里带来一个口信。”查普曼泰然自若地说,“他叫你把你的车子给这两个人。”

大厅里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个人,现在,每一个人都非常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纸牌,或者自己的脚丫子、手指甲,拼命假装他们没有偷听。

“他不是我叔叔!”

大厅里弥漫着香烟的烟雾,仿佛卷卷的云层。查普曼咧开嘴巴笑了,露出一口影子见过的最糟糕的牙齿。“你想把这些话告诉你叔叔吗?他说,你是他留在拉寇塔的唯一理由了。”

“威士忌・杰克说过很多话。”哈里・蓝鸟暴躁地说。但他说的并不是“威士忌・杰克”,在影子听来,他似乎说了一个发音很相似的名字,他觉得好像是“威萨克・加克”。他们大家说的就是这个名字,而不是“威士忌・杰克”。

影子说:“他是说过很多话,其中之一就是用我们的温尼贝戈来交换你的别克。”

“我没看见什么温尼贝戈。”

“他会把那辆温尼贝戈带给你的。”约翰・查普曼说,“你知道他会的。”

哈里・蓝鸟想打中球,结果打偏了,他的双手不够稳定。“我可不是那只老狐狸的什么鬼侄子。”哈里・蓝鸟说,“希望他不要再跟别人这么说了。”

“活着的狐狸总比死掉的狼好。”星期三说,他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在咆哮一样,“现在,你是否把车子交给我们?”

哈里・蓝鸟明显在发抖,抖得很厉害。“当然,”他说,“没问题。我只是在开玩笑。我常常爱开玩笑。”他把球棒放在球桌上,从挂在门边衣钩上一排看起来差不多的外套中拉下来一件厚的,“我先把我的东西从车子里取出来。”

他飞快地瞄了星期三一眼,好像担心这个老头子会突然脾气爆发。

哈里・蓝鸟的车子停在外面一百码左右的地方。大家向车子走过去,经过了一间很小的粉刷成白色的天主教堂。一个穿着神父服的金发男人站在门口,凝视着他们经过。他正在抽烟,但看上去并不喜欢抽烟。

“你好,神父!”约翰・查普曼冲他打招呼,但穿白色硬圆领神父服的男人没有搭理他。他用鞋跟踩灭香烟,然后拣起烟头丢进门旁的垃圾桶里,接着走回教堂里。

“你上次来这里时,我就告诉过你不要给他那些小册子。”哈里・蓝鸟说。

“那是他的过错,不是我的。”约翰・查普曼说,“如果他读了我给他的斯威登堡[51]小册子就明白了,小册子可以给他的生命带来阳光。”

哈里・蓝鸟的车子没有侧视镜,轮胎的磨损也是影子见过的最严重的,磨得没有花纹、只剩光滑的黑色橡胶了。哈里・蓝鸟告诉他们,车子很耗油,但只要坚持灌进汽油,它就可以永远开下去,一直开到停下为止。

哈里・蓝鸟把车里的垃圾塞进黑色的垃圾袋(这批垃圾包括几个廉价啤酒瓶,一小袋用银箔纸包裹、草草藏在汽车烟灰缸里的大麻膏,两打西部乡村音乐的磁带,还有一本发黄的旧书《异乡异客》)。“抱歉我先前惹火了你。”哈里・蓝鸟对星期三说,递给他车钥匙,“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那辆温尼贝戈吗?”

“问你叔叔去。他可是该死的二手车交易老手了。”星期三气乎乎地说。

“威萨克・加克不是我叔叔。”哈里・蓝鸟纠正说。他拿着黑色垃圾袋走进旁边最近的房子,关上身后的门。

他们在苏族瀑布一家食品店门口,把约翰・查普曼放下来。

一路上,星期三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一直在沉思。

在圣保罗市外的一家家庭餐厅,影子拣起一份别人丢下的报纸翻看。他看了一遍,然后又仔细看一遍,接着把报纸递给星期三看。自从离开威士忌・杰克的家,他一直黑着脸、怒气冲冲的。

“看这里!”影子说。

星期三叹口气,带着痛苦的表情低头看着报纸,仿佛低下头对他的伤害无以言表。“我,”他念着报纸,“很高兴航空管制的争论已得到解决,没有求助工业诉讼。”

“不是那个。”影子说,“看这里!报纸上今天的日期是二月十四日!”

“情人节快乐。”

“我们是在一月哪一天出发的?二十日,还是二十一日?准确日期我不太记得了,不过那天是一月的第三周。我们在路上总共花了三天时间。可为什么今天会是二月十四日?”

“因为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星期三解释说,“在荒芜之路上。后台。”

“这是什么见鬼的捷径呀。”影子说。

星期三把报纸推开。“去他妈的约翰・苹果籽[52],老是瞎扯保罗・班扬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查普曼拥有十四个苹果园,有数千英亩土地。没错,他是跟边疆开拓的人并驾齐驱过,但那些关于他的故事没有一句是真的,除了讲到有一次他发疯了之外。不过没有关系。报纸不是常说嘛,如果真相不够轰动的话,那就刊登编造的传奇故事好了。这个国家需要属于自己的传奇,即使是没人相信的传奇。”

“但是你亲眼见过那些传奇。”

“我早就过时了。还有谁他妈的会在乎我!”

影子轻声说:“你是神。”

星期三眼光锐利地盯着他,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接下来,他只是瘫在椅子里,低下头研究菜单。“那又怎样?”

“做个神很酷的。”影子说。

“真的吗?”星期三又问。这一次是影子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在距离湖畔镇二十五英里的一个加油站里,影子在洗手间的墙壁上看到了家庭自制的复印传单,上面是艾丽森・麦克加文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行手写字:“你见过我吗?”照片与学校年鉴上的是同一张。前排牙齿上戴着蓝色橡胶牙套、长大后想从事动物保护工作的女孩,在照片上自信地笑着:“你见过我吗?”

影子买了一条士力架、一瓶水,还有一份《湖畔报》。封面文章是湖畔镇记者玛格丽特・奥尔森写的,还配图一张照片:冰封湖面上一座户外厕所似的冰上垂钓小屋旁站着一个男孩和一个成人,他们举起一条巨大的鱼,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标题写着:父子俩打破本地北美梭鱼捕获纪录,详见内文。

轮到星期三开车时,他说:“给我读几条你在报纸上找到的有趣消息。”

影子仔细看着报纸,慢慢翻了一遍,可惜找不到任何有意思的新闻。

星期三让他在公寓门前的车道上下车。一只烟灰色的猫站在车道上盯着他,他想抚摸它时,它却飞快地溜掉了。

影子在公寓门前的木头平台上停下来,极目眺望整个湖面,湖面上到处都是绿色和棕色的冰上垂钓小屋。有些小屋外面还停着车子。最靠近桥的冰面上是那辆老旧的绿色破冰车,和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三月二十三日。”影子鼓励自己,“早晨九点十五分左右。加油。”

“你是没有机会的。”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四月三日,下午六点。那天冰面上的温度会达到最高。”影子忍不住笑起来。玛格丽特・奥尔森穿着一件滑雪服,站在平台的另一端,在喂鸟器里装满白色的板油颗粒。

“我看了你在《湖畔报》上的文章,破纪录的梭鱼那篇。”

“很激动人心,是吗?”

“哦,也许应该说,很有教育意义。”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她说,“你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吧?”

“我叔叔有事要我帮忙。”影子说,“时间过得可真快。”

她把喂鸟剩下的板油颗粒放回到盒子里,开始用塑料牛奶罐往一个小口袋里倒蓟仁。附近的冷杉树上,几只披着橄榄色冬装的金翅雀急不可耐地扑腾着。

“我没在报纸上看到艾丽森・麦克加文的消息。”

“没有什么可供报道的新消息。她依然下落不明。传言说有人看见她在底特律,不过很快就证明是一条假消息。”

“可怜的孩子。”

玛格丽特・奥尔森将鸟食罐子上的盖子拧紧。“我希望她死了。”她一副就事论事的表情。

影子感到震惊。“为什么?”

“因为其他可能性比死亡更可怕。”

金翅雀狂躁地在冷杉树枝上跳来跳去,不耐烦地想让人赶快离开。一只毛茸茸的啄木鸟也加入了它们。

你心里想的不是艾丽森,影子心想,你想的是你自己的儿子,你想的是桑迪。

他记得以前什么时候听到有人说“我想念桑迪”。那人到底是谁?

“很高兴和你聊天。”他说。

“是的。”她说,“我也一样。”

二月份每天都是阴沉沉的,白昼短暂,转眼就过去了。有几天下雪,更多的日子没下雪。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最暖和的那几天,气温回升到零度以上。影子一直待在他的公寓里,直到觉得房间仿佛牢房一样。于是,在星期三不需要他的日子里,他开始外出散步。

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散步,有时甚至徒步走到镇子外面。他独自一人走着,一直走到位于镇子西北部的国家森林,或者南边的玉米地和奶牛牧场。他走过木材场,沿着旧日的火车轨道步行,再转到公路上走回来。有几次他甚至沿着冰封的湖面,从北岸一直走到南岸。有时候,他可以看到当地的居民、冬季游客和慢跑者,他冲他们挥手打招呼。大多数时候,他在途中看不到任何人,看到的只有乌鸦和雀鸟。偶尔有几次,他看见鹰正在享用公路上被车子撞死的负鼠或者浣熊。在一次格外难忘的偶遇中,他亲眼见到一只鹰从白松河中抓起一条银色的鱼,河流中央的河水在冬日里依然奔腾流淌。那条鱼在鹰爪子中疯狂扭动着身体,在中午的阳光下折射出闪闪光芒。影子想象那条鱼获得了自由,从天空中落下,游回河水中。他露出一抹微笑。

他发现散步的时候什么都不必思考,这是他喜欢上散步的真正原因。每次思考,他的思绪都会去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方,去到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地方。筋疲力尽是件好事,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就不会再去想念劳拉,不会再做那些奇怪的梦,不会再去胡思乱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散步之后,他回到家中,轻松入睡,一夜安然无梦。

有一天,他在镇广场上的乔治理发店里遇到了查德・穆里根警长。影子对于理发向来抱有很高的期望,可惜每次实践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每次理发后,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稍微短了一点。查德坐在影子旁边的理发椅上,有些意外的是,他似乎极其在意自己的外貌。理发结束后,他严肃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正准备对镜中人也开出一张超速驾驶罚单。

“看起来不错。”影子告诉他说。

“如果你是女人,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

“我想应该不错。”

他们穿过广场一起去玛贝尔的店,点了两杯热巧克力。查德问:“嗨,迈克,你有没有想过在执法机构工作?”

影子耸耸肩。“没想过。”他说,“干警察似乎需要知道很多事情才行。”

查德摇头。“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么吗?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时候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有人冲你大声叫喊,说发生了可怕的谋杀,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们,你确信这一切都是误会,如果他们肯安静地走出去的话,你就可以着手把案件调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你还必须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然后真的调查个水落石出?”

“大多数情况下是,到那时,你就把手铐铐在嫌疑犯手上。不管能不能查清,你都必须尽力认真调查。你想找工作吗?我们正在招人。你正好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

“我会考虑考虑的。如果我在叔叔那边干不下去了,就来找你。”

两人继续喝着热咖啡,穆里根突然问:“嘿,迈克,如果你有一个表妹,比如说,她是个寡妇,而且开始打电话给你,你会怎么做?”

“打电话说什么?”

“是长途电话,她不住在这个州。”他的脸红了,“去年在俄勒冈州,我在家族某个人的婚礼上见到她了。她那时候还已婚。我的意思是,她的丈夫那时候还活着,她有家庭的。她不是血缘很近的表妹,我们是相当远房的亲戚。”

“你对她有感觉?”

他的脸更红了。“我也不知道。”

“那好吧,把你的感觉先放一边。她对你有好感吗?”

“呃,她打电话过来时说过一些话。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叫她来这里。我可以那么做,是不是?她说过她愿意来这里。”

“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你们应该努力争取。”

查德点点头,脸红红的,接着又用力点点头。

影子公寓里的电话一直静默无声。他曾经想拨打电话,但又想不出有什么他想打电话交谈的人。一天晚上,他拿起电话听筒倾听,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传来的一伙人交谈的声音。声音太微弱,无法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对着电话说了一声:“你好!你是哪位?”听筒里没有回答,只有突如其来的宁静。然后,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声音非常微弱,他无法确定那声音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他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周里,影子和星期三又出门旅行了好几次。

在罗德岛的一栋小别墅里,影子在厨房里面等着,听星期三坐在一间黑暗的卧室里和一个女人争吵。那个女人既不愿意起床,也不愿意让星期三或影子看到她的脸。在她厨房的冰箱里,装着满满一塑料袋的蟋蟀和满满一袋子的幼鼠尸体。

在西雅图的一家摇滚夜总会里,影子看见星期三大声向一个留着红色短发、文着蓝色螺旋文身的年轻女人问好,声音大得压过了乐队的噪音。那次谈话一定进行得很不错,星期三离开的时候咧着嘴,开心地笑着。

五天之后,影子在一辆租来的车子里面等着,结果星期三从达拉斯一栋办公楼的大堂里闷闷不乐地走出来。他钻进汽车,重重地关上车门,一声不响地坐着,气得满脸通红。他下命令:“开车。”然后又骂道:“他妈的阿尔巴尼亚人,好像有谁真的在乎他们似的。”

三天后,他们又飞到博得市,在那里和五位年轻的日本女人共进一次愉快的午餐。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彬彬有礼。离开的时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否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决定了什么事。不过,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开心的。

影子开始渴望回到湖畔镇了。那里很宁静。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那里的人都很好客,欢迎他这个外来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门为星期三工作,他就开车过桥到镇广场去。他在玛贝尔的店里买两个馅饼,在店里先吃掉一个,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过的报纸,他就会拿过来看。尽管如此,他对报纸上新闻内容的兴趣也还没大到可以让他亲自买一份。

他会把另外一个馅饼打包带走,用纸袋包起来当作午饭。

一天早晨,他正在读《今日美国》时,玛贝尔问他:“嗨,迈克,今天你打算去哪里?”

外面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晨雾已经从树丛中消散,只剩下树枝上悬挂着的白霜。“我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说,“也许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径走一遍。”

她重新为他倒满咖啡。“你有没有向东走到过Q镇?那个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二十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条小路,可以通到那边。”

“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去吧,”她说,“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车停在镇边,沿着路边走下去。这是一条曲折盘旋的乡间道路,沿着山脉一直绕到镇子东边。山上覆盖着落光叶子的枫树、白树干的白桦树、深色的冷杉,还有松树。这里没有步行小径,影子沿着公路中间向前走,听到有车过来就让到路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只深色小猫跟着他沿着路边走。那只猫脏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猫走过去,猫并没有跑开。

“嗨,小猫咪。”影子自然地冲它打招呼。

猫歪着脑袋,用翠绿色的眼睛打量着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来——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路的另一边他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放松点。”影子说。猫快步穿过公路,消失在一片没有收割的玉米田里。

在道路下一个转弯处,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都已经开始风化了,但其中几块墓碑前还摆放着几束鲜花。这个墓园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只有低矮的桑树种在四周的空地上。因为树枝上冻结的冰,加上树龄古老,桑树都被压弯了。影子穿过路边一堆堆的积雪和淤泥走过去。墓园门口只有两块石头作为门柱,标出入口的方位,但门柱之间没有铁门。他穿过门柱走进墓园。

他在墓园里随意溜达着,看着那些墓碑。上面的题字日期没有晚于1969年的。他把雪从一个看起来还算坚固的花岗岩天使雕像上扫下来,然后依靠在上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包的纸袋,从上面撕开,拿出里面的馅饼。在寒冷的空气里,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热气,而且闻起来香喷喷的。他开始吃起馅饼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沙沙作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只猫,接着他闻到了香水味,在香水味下,还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请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后说。

“你好,劳拉。”影子说。

她的声音有点犹豫。也许,他觉得甚至还有一点恐惧。她回答说:“你好,狗狗。”

他撕下一块馅饼。“你想吃点吗?”他问她。

她已经站在他背后了。“不用了。”她说,“你自己吃吧。我现在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了。”

他咬了一口馅饼,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说。

“你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的。”她告诉他。

“求你了。”

她从石头天使像后面走出来。影子在阳光下仔细凝视着她。她身上有些地方变了,有些没变。她的眼睛没有变,还有她那有些狡诈的充满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显,她现在已经非常像个死人了。影子终于吃完自己的馅饼,他站起来,把纸袋里的馅饼碎沫倒空,然后把纸袋折好放回到口袋里。

在开罗市的殡仪馆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她在一起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冰冷的手摸索着寻找他的手,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感到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动,他很害怕,但让他害怕的却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静平常地面对她。有她在身边,他感觉非常舒服自在,他希望就这样永远站在这里。

“我很想你。”他承认说。

“我在这里。”她说。

“我最想你的时候,就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不在的时候,你就只是来自过去的鬼魂,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梦,让我感觉反而更轻松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那么,”他问,“死亡的感觉如何?”

“很难。”她说,“觉得自己正不断死亡。”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这个动作几乎让他彻底崩溃。他问:“想不想一起散步?”

“当然。”她冲着他微笑,那张死人的面孔上露出紧张扭曲的笑容。

他们走出小小的墓园,手牵着手沿着道路往镇子的方向走回去。“你去什么地方了?”她问。

他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

“圣诞节之后,我就找不到你了。”她说,“有时候我能知道你在哪里,但只是短短的几小时,或者几天。你出现在很多地方。可紧接着,你又会再次消失。”

“我就在这个镇上。”他说,“这里叫湖畔镇,是个很不错的小镇。”

“哦。”她说。

她不再穿着下葬时穿的那条蓝裙子了。现在,她穿着几件毛衣、一件深色长裙,还有一双暗红色高筒靴。影子很欣赏她的穿着打扮。

劳拉歪着脑袋,笑着说:“这双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里找到的。”

“你怎么会从芝加哥一路赶到这里来?”

“我离开芝加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狗狗。我一直向着南方走。寒冷的天气让我觉得很不适。你准以为我会喜欢寒冷吧。我想,讨厌寒冷可能和死亡有关。你感觉到的不再是寒冷,而是虚无。死了之后,我猜唯一能让你感到恐惧的就是虚无。我本来准备到得克萨斯州,打算在加尔维斯敦[53]过冬。我觉得,我小时候肯定常常在加尔维斯敦过冬,习惯了那里的气候。”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你过去从来没提过那里。”

“没有吗?也许那是别人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我还记得海鸥——把面包扔到空中喂海鸥,上百只海鸥飞来飞去,整个天空都被海鸥遮住了。它们拍打着翅膀,在空中争抢着面包。”她停了下来,“如果我并没有真的亲眼看过的话,我猜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见过这场景。”

转弯处开过来一辆车,司机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他挥挥手。这种平常生活的感觉真好,他正在和妻子一起散步。

“这种感觉很好。”劳拉说,她仿佛可以读出他脑中的想法。

“是的。”影子说。

“我很高兴你也感觉很好。召唤出现的时候,我不得不匆忙赶过来。那时候我刚到得克萨斯州。”

“召唤?”

她抬起头注视他,金币在她的颈间闪闪发光。“我感觉像是一种召唤。”她说,“我开始想起你,想起和你在一起的快乐远远超过要去加尔维斯敦。想起我多么需要见到你,就像极度的饥渴。”

“你就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我在这里?”

“是的。”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牙齿轻轻咬住蓝色的下唇。她把头偏向一侧,说:“是的,突然之间,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了。我以为是你在召唤我,其实并不是你,对吗?”

“不是我。”

“你不想看到我。”

“不是那样的。”他迟疑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很痛苦。”

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不再活着,”劳拉说,“真是很难。”

“你是说你觉得当死人很难熬?你看,我正在寻找可以让你完全复活的办法。我觉得我已经找到正确的路⋯⋯”

“不是的。”她打断他,“我是说,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毕竟,我做过很多坏事⋯⋯”她摇头,“但是,我说的是你,不是我!”

“我还活着。”影子说,“我没有死。记得吗?”

“你是没有死。”她说,“但我却不敢肯定你是不是还活着。不敢确定。”

这次谈话不应该这样发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涉及这个话题。

“我爱你。”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你是我的狗狗。不过,当你真的死去时,你会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我感觉自己眼前并没有人,你知道吗?你就好像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巨大坚固的人形空洞。”她皱起眉头,“甚至我们俩过去在一起时也如此。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你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时候,当我走进本以为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当我打开灯或者关掉灯时,我才意识到你在房间里面。你独自一人坐着,既没在看书也没在看电视,就那样什么也不做地一个人坐着。”

她搂住他,仿佛想用这种办法拔除她话语中伤人的尖刺。她接着说下去。“罗比最好的一点就是,他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有时候他就是个混蛋,或是个笑话,他喜欢在我们做爱的时候周围摆满镜子,这样他就可以看到他对我做的事。但是,他是真实活着的人,狗狗!他有渴望的东西,他能填满周围的空白。”她停下来,抬头仰视他,头微微偏向一侧,“我很抱歉。我是不是又让你伤心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会出卖自己,于是只是简单地摇摇头。

“好。”她说,“这样就好。”

他们俩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车的地方。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比如“我爱你”,或者“请不要离开我”,或者“我很抱歉”之类的。像这种事先毫无征兆、突然闯入黑暗领域的谈话,一般都是用这些话来救场的。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我并没有死”。

“也许没有。”她说,“但你确信自己还活着吗?”

“看看我的样子吧。”他说。

“这不是答案。”他死去的妻子说,“如果你真的活着,你心里会知道的。”

“接下来会怎样?”他问。

“这个嘛,”她说,“既然我已经见过你了。我准备再次南下。”

“回得克萨斯?”

“只要暖和,什么地方都行。”

“我必须在这里等待。”影子说,“直到老板需要我。”

“你这样不算真正地活着。”劳拉说。她叹了口气,然后又露出笑容,还是那样的笑容,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会揪住他的心的迷人微笑。每次她冲他微笑,都让他感觉仿佛是她第一次冲他微笑。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她抬头看他,微笑慢慢消失了。“我想还会的,”她说,“到最后一刻。事情还没完,不是吗?”

“是的,还没完。”他说。

他想搂住她,但她摇头拒绝,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她坐在被积雪覆盖的一张野餐桌边,目送他开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