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境中,想法立刻变成了现实,瞬间之后,他已经到达洞穴顶端。影子在岩石和泥土中向上挤压钻爬。他像鼹鼠一样在泥土中向前推进,他像獾一样在泥土中爬行,他像土拨鼠一样把泥土从前进的道路上拨开,他像熊一样在土中钻洞。可土层实在太结实太厚重,他的呼吸渐渐变成小口小口的喘息,很快,他就再也无法多前进一步了,再也不能向前挖洞和爬行了。他知道,自己可能就要这样被憋死在地底下的某处了。
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他的努力变得越来越无力,他知道自己的躯体正躺在一辆暖气充足的巴士里,穿行在寒冷的树林中。可是,如果他在位于地下深处的梦境里停止呼吸,他也同样会在真实世界里停止呼吸,而现在,他的呼吸已经变成了浅浅的喘息。
他努力挣扎,继续向前推进,但是力量更加微弱,每一次动作都耗费掉宝贵的空气。他陷在上下不得的两难之境:既不能继续前进,也不能顺着来时的路退回去。
“现在,做笔交易吧。”一个声音在他的脑中说。那可能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他无法辨别。
“我能和你交易什么?”影子问,“我已经一无所有。”
他尝到口中泥土的味道,味道浓重,混杂着沙砾。他闻到围绕在他身周的岩石上浓重的矿物味道。
然后,他开口说道:“除非是我自己。我只剩下我自己了,是不是?”
仿佛一切都屏住呼吸,不仅仅是影子自己,还包括大地之下的万事万物,每一条蠕虫、每一道裂缝、每一个洞穴,全都屏住呼吸,静待他的答案。
“交易吧,我把自己交给你。”他说。
回复立刻出现。包围着影子的岩石和泥土纷纷向他挤压过来,力量如此强大,连他肺里最后一口空气都被挤压了出来。压力变得令人痛苦不堪,它从各个方向同时挤压着他,他感觉自己被碾压粉碎,仿佛一株被碾压成化石的蕨类植物。他被推升到痛苦的顶峰,盘旋在痛苦之巅,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没有人可以忍受这种痛苦。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痛苦的痉挛停止了,影子终于可以再次呼吸,头顶上方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
他正在被推升到地表!
另一波大地的痉挛袭来,影子试图跟上收缩的波动,这一次,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向上推升,大地的压力正在将他向外推动,将他排出体外,推动他越来越靠近光线。然后又是一阵呼吸的停顿。
大地的痉挛掌控着他、震动着他,一次比一次更加剧烈、更加令人痛苦不堪。
他旋转翻滚着从大地体内穿梭而过,他的脸被挤压着推向那处开口,那是岩石上的一道小小缝隙,宽不及他的手掌,透射进柔和的灰色光线和美妙的空气。
在刚刚结束的那阵可怕的收缩中,痛苦剧烈得令人无法相信,他感觉自己正被挤压、强塞进那道坚硬的岩石缝隙中,他的骨骼被碾碎,他的肉体变形,犹如一条蛇。嘴巴和挤压变形的脑袋刚一离开洞穴,他就立刻尖叫起来,那是充满恐惧和痛楚的凄厉号叫。
他不知道自己尖叫的时候,那个在真实世界中尚未醒来的他,是否也在尖叫——他是不是正躺在黑暗的巴士里,在噩梦中尖叫出声。
当最后一阵悸动停止时,影子已经到达地表之上,手指触到身下的红色大地,心存感激。疼痛已经终结,他终于可以再次呼吸,深深地呼吸温暖宜人的夜晚空气。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泥土,抬头仰望天空。此刻正是黄昏时分,无垠的地平线上是布满紫色晚霞的暮色。星星正一颗一颗地在夜空中浮现出来,比他见过和想象过的星星都更加璀璨明亮、更加鲜明真实。
“很快,”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他背后说话,“他们就会坠落下来。他们坠落下来,星星的子民将遇到大地的子民。他们将成为英雄,成为可以徒手杀死怪物的人,成为带来宝贵知识的人。但是,他们没有人能成为神。这不幸的地方,不适合神灵生存。”
一阵冰冷刺骨的风吹来,拍打着他的脸,感觉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他可以听到司机说话的声音,通知他们到达松树林镇,“有谁想抽烟或者活动一下腿脚的,可以下车放松放松。我们在这里休息十分钟,然后继续上路。”
影子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巴士停靠在另外一个乡下加油站外面,和他们刚才离开的那个差不多。司机正帮助两个十来岁的女孩上车,把她们的行李放进巴士的行李舱里。
“嗨,”司机看到影子,和他打招呼,“你在湖畔镇下车,是不是?”
影子睡意朦胧地回答说是。
“嘿,那个镇子相当不错,”巴士司机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放弃掉其他一切的话,我就搬到湖畔镇去住。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镇子。你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吗?”
“这是我第一次去。”
“那你一定要替我在玛贝尔的店里吃个馅饼,记住了吗?”
影子决定还是不要问她太多问题。“我想问问,”他说,“我睡觉时说梦话了吗?”
“就算你说了,我也没听到。”她看了一眼手表,“上车吧。等到了湖畔镇,我会叫醒你的。”
那两个在松树林镇上车的女孩——他怀疑她们俩是否有十四岁——坐在他前排的位子上。影子无意间听到她们的谈话,他觉得她们应该是好朋友,而不是姐妹。其中一个女孩对性几乎完全不了解,但是知道很多动物的知识,还在保护动物方面花了不少时间;另外一个女孩对动物不感兴趣,但是知道很多从互联网和电视节目上得来的八卦消息,自认为对性爱了若指掌。影子有些担心被发现,但又忍不住兴趣盎然地偷听,发现那个自认万事通的女孩居然知道“我可舒适”泡腾片[29]有增强口交快感的药效。
喜欢动物的女孩和知道“我可舒适”泡腾片比薄荷糖更能促进口交快感的女孩在闲聊八卦。影子听到她们俩在说现任“湖滨小姐”的流言蜚语,说她全靠和裁判调情,才有机会用油腻的爪子捞到选美小姐的冠冕和绶带。
影子不再关心她们说话的内容,让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只剩下巴士行驶的单调声音。现在,只有零星的谈话片段会不时地飘进他耳中。
格洛迪是只好狗,而且还是纯种的金毛寻回犬,如果爸爸答应就好了,它一看见我就会摇尾巴。
现在是圣诞节,他一定会让我用雪橇车的。
你可以用舌头在他那个地方画出你的名字。
我想桑迪。
是的,我也想桑迪。
他们说今晚会下六英寸厚的雪。不过那只是他们估计的,他们总是估计天气的变化,其实根本没人让他们瞎估计⋯⋯
紧接着,响起了巴士嘶嘶的刹车声,司机大声说道:“湖畔镇到了!”车门哗地打开了。影子跟在两个女孩身后,下车来到一个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停车场,停车场旁有一家录像机店,还有一家仍在营业中的日光浴店。影子估计这里就是湖畔镇的长途巴士站。空气异常寒冷,是那种感觉很清新的寒冷,让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凝视着南边和西边方向镇子上的灯光,还有东边那个苍白宽阔的冰冻湖面。
女孩们站在停车场里,跺着脚,夸张地冲着双手哈气取暖。她们中年龄比较小的那个偷偷打量了一眼影子。发觉影子也在看她的时候,她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圣诞快乐。”影子和她打招呼,这样说显得很安全。
“谢谢。”另一个女孩说,她看起来比第一个女孩大约年长一岁。“也祝你圣诞快乐。”她有一头红发,扁鼻子上面覆盖着成百上千个雀斑。
“你们住的这个镇子很漂亮。”影子说。
“我们喜欢这里。”年纪较小的女孩说,她就是喜欢动物的那个。她冲影子露出羞涩的微笑,露出前齿上配戴的镶嵌蓝色橡胶的矫正牙套。“你长得很像某个人,”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
“你真笨,艾丽森,”她的朋友骂她,“见谁都问他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丽森辩解说。突然,一道刺眼的白色车灯照亮了他们几个,灯光来自一辆客货两用车,里面坐着一位母亲。她接走两个女孩和她们的行李,只留下影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停车场里。
“年轻人,要帮忙吗?”一个老人锁上旁边的录像机店,把钥匙装进口袋里。“圣诞节一般不开店营业。”他愉快地对影子说,“我是专门来等巴士的,为了确定一切正常。如果发现有哪个可怜人在圣诞节里被风雪困住,我心里不会好受的。”他走近一些,影子终于可以看清他的脸:苍老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显然他已经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最终发现,人生这杯美酒,味道还是相当不错的。
“能告诉我本地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吗?”影子说。
“可以。”老人有些犹豫,“不过,汤姆这个时候可能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就算你成功叫醒他,恐怕也租不到车——我看见他今天晚上早些时候在巴克的店里喝酒,喝得可开心了,开心得不得了。你想到哪儿去啊?”
影子把门钥匙上挂着的地址给他看。
“哦,”他说,“到那里大约要走十分钟,也许要二十分钟,还得过桥。不过,这么冷的日子,走路可不怎么好玩,尤其是你不知道到底要去什么地方的话,路就会显得更加远。对了,你注意过这个现象吗?第一次找路的时候,好像路特别遥远,可第二次再去的时候,觉得一眨眼就到了。”
“没错。”影子说,“我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估计你说得挺对。”
老人点点头,咧嘴一笑。“哎呀呀,今天可是圣诞节呀。大过节的,我用泰茜带你过去好了。”
“泰茜?”影子迟疑片刻,“好吧,谢谢你。”
“不客气。”
影子跟着老人走到路边,那里停着一辆巨大的老式跑车,看上去好像风云激荡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土匪强盗们最爱开着兜风的那种车。在钠光灯下,它的颜色显得很深,可能是红色的,也有可能是绿色的。“这就是泰茜。”老人骄傲地介绍说,“是个美人吧?”他拍拍靠近前轮处向上拱起的发动机盖,一脸满足。
“什么牌子的?”影子问。
“温迪凤凰牌,温迪公司早在1931年就破产了,名字也被克莱斯特公司购买了,不过他们不再生产温迪牌的汽车。哈维・温迪,就是创建这公司的家伙,他是本地人,后来去了加州,在那里自杀了。哦,那大概是在1941或者1942年。唉,真是不幸的悲剧。”
车厢里有一股皮革和陈旧的烟草味道,不是很清新。如果过去有很多人在车里抽香烟或者雪茄的话,烟草的味道会成为车子的一部分。老人把钥匙插进点火器内,只扭一次,泰茜就发动了。
“等到明天,”他对影子说,“她就要进车库睡觉了。我会用满是灰尘的罩子盖住她,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春天来临。事实是,我现在不能再开她了,路面有积雪。”
“她在雪地里不好开吗?”
“好开,百分百完美。可问题是,他们现在在路上撒盐化雪,让这些老美人生锈的速度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对了,你是想直接到家门口呢,还是想在月光下绕着镇子兜一圈?”
“我不想麻烦你⋯⋯”
“一点都不麻烦。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只要能好好睡上一小觉,你都要感谢老天爷。现在,我一晚上如果能一连睡上五个小时,就算很幸运了。可等到早上起床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转呀转呀的晕乎着呢。哦,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赫因泽曼恩。你可以叫我瑞奇,可这附近认识我的人都习惯直接叫我赫因泽曼恩。我本应该和你握个手,不过我需要用两只手来开泰茜。不全神贯注开车的话,她会知道的。”
“迈克・安塞尔。”影子说,“很高兴认识你,赫因泽曼恩。”
“那我们就绕湖兜上一圈吧,让你好好瞧瞧。”赫因泽曼恩说。
他们开车经过的城镇主街,即使在晚上看也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街道,充满怀旧气息。仿佛过去的百年间,人们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护这条街道,绝对不会因为时光匆匆流逝而丢弃他们所喜欢的东西。
开车经过的时候,赫因泽曼恩指出镇上的两家餐厅(一家是德国餐厅,另一家,按照他的说法,是“有点儿希腊口味,有点儿挪威口味,有点儿所有地方的口味,每道菜都配有烤酥饼”)。他还指出面包店和书店的位置(“要我说啊,一个镇子如果没有书店,就不算是真正的镇子。它可以自称镇子,但除非有了一家书店,否则它就是在糊弄别人”)。他们经过图书馆的时候,他把车速慢下来,好让影子能看得更仔细。图书馆前门悬挂着一盏盏煤气灯,灯光摇曳,赫因泽曼恩充满自豪地叫影子特别注意那些煤气灯。“它是1870年由约翰・赫宁,本地的木材大王建造的。他希望把图书馆命名为赫宁纪念图书馆,可他去世之后,人们就开始管它叫作湖畔图书馆。我猜这个名字恐怕要一直沿用下去了。”他说话时,语调中的那股子自豪语气,让人感觉图书馆好像是他自己建造的一样。这建筑让影子联想到城堡,他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你说对了。”赫因泽曼恩赞同说,“因为塔楼什么的。赫宁希望从外面看起来这里就像一座塔楼或城堡。图书馆内部仍然还保留着所有当初打造的松木板书架。米里亚姆・舒尔兹本来想把里面的装修全部拆掉,改装成更加现代化的,但是这里已经登记成为有历史纪念价值的地方,这可不是她轻易就能动手改动的。”
他们开车经过湖的南岸,整个镇子绕湖而建。湖面距离路面的落差大约有三十英尺,影子可以看到湖面上无数暗哑的白色冰封,时不时地,还有一块闪烁着水光的缺口,倒映着镇上的灯光。
“湖面似乎开始结冰了。”影子说。
“到现在已经结冰一个月了。”赫因泽曼恩说,“暗淡的斑点是积雪,闪光的斑点是冰。是从感恩节后一个寒冷的晚上开始结冰的,冻得像玻璃一样光滑呢。你在冰上垂钓过吗,安塞尔先生?”
“从来没有。”
“那可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幸福的事情。重要的不是能否钓到鱼,而是当一天结束之后,你回到家时还能感受到那份平静心情。”
“我会记住的。”影子透过泰茜的车窗,凝视着下面的湖,“现在能在冰面上行走吗?”
“可以在冰面上行走,在上面开车也行。不过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从降温到现在才过了六个星期,”赫因泽曼恩说,“不过,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结冰的程度和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猛更快。有一次我出去打猎——是去猎鹿,那大概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我瞄准了一只雄鹿,结果子弹打偏了,它跑出树林——就在湖的北面,距离你要住的地方很近,迈克。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鹿,鹿角有二十个分叉,体形大得像匹小马,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带一个假字。那个时候,我可比现在年轻多了,体力也好,那年从万圣节前就开始下雪,到了感恩节,地面上还有一层干净的积雪,好像从来没有被人动过一样。我可以看见雪地上的鹿的足迹,我看出来了,那个大家伙正惊慌失措地朝着湖面的方向逃过去。
“只有傻瓜才会去追逃跑的雄鹿,可我就是那么一个傻瓜,大号的傻瓜。我追着鹿的足迹跑下去,最后终于看到了它。它站在湖水中,湖水大约有八到九英寸深,它也看到了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间,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寒流一下子就袭过来了——短短十分钟内,温度至少降低了三十度,真的,没有一句是骗你的。而那只老雄鹿,它正准备逃跑,结果根本无法动弹。它被牢牢冻在冰中了。
“然后,我慢慢走到它身边。你能看得出它很想逃跑,可是它被冻住了,根本无法逃跑。我也没法让自己冲着一只没有抵御能力的畜牲开枪,尤其是在它已经无法逃跑的时候——如果我真的开枪了,那我成什么人了呀,对吧?于是我拿起我的霰弹猎枪,冲着天空开了一枪。
“结果,枪声和惊吓让雄鹿居然从它的皮肤里跳了出来,你能看到它的腿还冻在冰里,但它确实跳了出来。它把鹿皮和鹿角都留在了冰面上,然后就像刚出生的老鼠一样赤裸着粉红色的肉,颤抖着逃回树林里去了。
“我真觉得很对不住那只老雄鹿,于是我就叫湖畔镇妇女编织协会的人帮它织件毛衣过冬取暖,她们织了一件套的羊毛外套,这样它就不会冻死了。结果她们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她们居然给鹿织了一件橙黄色的羊毛外套,结果任何猎人都不会开枪打它了,因为在狩猎季节里,猎人们都穿着橙色的外套。”他又高高兴兴地补充一句,“如果你认为我说的任何一句是编造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直到今天,鹿角还挂在录像机店的墙上呢。”
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人也跟着微笑,露出艺人大师般的满足笑容。他们在一栋附带宽敞木头平台的砖石结构建筑前停下来,门廊上悬挂着金色的圣诞节彩灯,闪烁着好客的气氛。
“这里就是502号了。”赫因泽曼恩说,“3号公寓应该在顶楼,房子的另一面,那边可以看到整个湖景。你到家了,迈克。”
“实在太感谢你了,赫因泽曼恩先生。我可以付你一些钱作汽油费吗?”
“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好了。你一分钱都不用付我。圣诞快乐,这是我和泰茜对你的共同祝福。”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老人抓抓下巴。“实话告诉你吧,”他说,“差不多下周的某个时候,我会过来找你,卖给你一些彩票。是我们镇子搞的抽奖活动,慈善捐款用的。现在,年轻人,你可以上床去好好睡上一觉了。”
影子笑了。“圣诞快乐,赫因泽曼恩。”他对老人说。
老人伸出指关节发红的手和影子握手,他的手很结实,长满老茧,感觉好像橡树枝。“上去的时候要小心点,路上挺滑的。我坐这里可以看见你家房门,就在那边上,看见没有?我会在车里等着,直到看见你安全进去了为止。你进去之后没问题了,就冲我竖起拇指做个手势,然后我就开车离开。”
温迪跑车的发动机一直在空转,耐心等待着。影子安全地走上木头台阶,走到房子侧面,用钥匙打开公寓门。公寓门摇摆了一下就打开了。影子竖起拇指,坐在名叫泰茜的温迪跑车里的老人——影子一想到有人居然给车子取名字,忍不住又笑了——赫因泽曼恩,开着泰茜穿过桥回去了。
影子关上前门。房间里很冷,闻起来有一种人已离开去别处生活、但他们吃过的食物和梦想依然留存的味道。他找到温度调节器,调到二十一摄氏度,然后走进小厨房,检查一下抽屉,又打开鳄梨黄色的冰箱,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也毫不奇怪。至少冰箱里闻起来很干净,没有灰尘积存的味道。
厨房旁边是个很小的、只有一张空床垫的卧室,旁边紧挨着一间更小的几乎只有淋浴隔间的浴室。马桶里漂着一个陈旧的烟头,纸已经变成棕色。影子把烟头冲掉。
他在柜子里找到床单和毯子,铺好床。接着,他脱下鞋子、外套夹克衫和手表,穿着衣服爬上床,根本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才能让自己暖和起来。
房间里的灯关掉了,周围一片宁静,只有冰箱的嗡嗡声和房子里某处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在长途巴士上睡了那么久,再加上饥饿、寒冷、新床,还有过去几周疯狂的经历,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睡着。
在寂静中,他听到外面有东西折断的声音,像枪声一样响亮。他想也许是树枝,也许是冰。外面正在结冰。
他不知道在星期三来找他之前,自己必须在这里等待多久。一天?还是一周?不管等多久,他知道自己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找些可以专心致志去做的事情。他可以重新开始锻炼身体,还可以继续练习硬币戏法,直到手法纯熟为止(练习所有戏法,有人在他脑中悄声细语,但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千万不要练习那一个,不要练习可怜死去的疯子斯维尼教你的那一个,他死于泄露秘密、寒冷、被人遗忘和不再被人需要。千万不要练习那个戏法,不要那一个)。
不过,他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
他想起自己刚到开罗市的那天晚上做过的梦,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只是个梦。他还想起了卓娅⋯⋯见鬼,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那个属于午夜的妹妹?
然后,他想到了劳拉⋯⋯
一想到她,他的脑中仿佛打开一扇窗户,他可以看见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他可以看见她。
她正在鹰角镇里,站在她妈妈家的大房子的后院里。
她站在寒冷中,她再也感觉不到寒冷,没有任何感觉。她站在房子外面,那是她妈妈在1989年用劳拉爸爸的人寿保险金买的,她爸爸哈维・马克卡贝在上厕所的时候死于心脏病。她看着房子里面,冰冷的手抚摩着窗户玻璃,呼吸没有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雾气,她凝视着她母亲,还有从得克萨斯州赶回家过节的姐姐、姐夫和孩子们。劳拉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面的黑暗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泪水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他想到星期三。刚刚想到他,又有一扇窗被打开,他从六号旅馆的房间角落里向外凝视。昏暗的房间里,有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
他感觉自己就像偷窥狂,立刻将思绪从转开,转回到自己身上。他可以想象巨大的黑色翅膀重重地拍打着,穿越黑夜向他飞来。他可以看到在他身下延展开的湖面,看到从北极刮来的风,将寒冷的呼吸吹到地面上,将所有的液体都冻结成冰,用比尸体冰冷几百倍的冰冷手指四处探查。
影子的呼吸逐渐变得轻浅起来,他不再觉得寒冷。他可以听到外面风声渐起,围绕房屋哭嚎尖啸。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听到风中有人在说话。
在哪里住都是住,他觉得住在这里就很好。然后,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