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我的车呢?”影子问,“那辆是我租来的。”

“疯子斯维尼帮你开回去还了。这是昨晚你们做的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

“在你们打了一架之后。”

“打架?”他伸手揉了揉脸颊,然后痛得抽搐了一下。没错,他曾经和人打过一架。他记起一个留着姜黄色胡子的高个男人,还有围观者们的欢呼声和哄叫声。“谁赢了?”

“你不记得了?”星期三呵呵一笑。

“你肯定注意到了,不是吗?”影子说。昨晚谈话的记忆令人不快地涌进脑中。“你还有咖啡吗?”

星期三把手伸到副驾驶座下,掏出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给你,你都快脱水了。这个时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们在下一个加油站停车,给你弄点早餐吃。你还需要洗漱一下,你看起来好像被山羊抓过。”

“是被猫抓过。”影子纠正他。

“山羊。”星期三坚持说,“长着长长牙齿,浑身冒着臭气的巨大山羊。”

影子打开矿泉水瓶盖,开始喝水。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在他口袋里叮当作响。他伸手,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币大小的硬币。很重,金灿灿的颜色。金币还有点儿黏乎乎的。他将金币藏在右手掌心,然后从中指和无名指间将金币推出去。再将金币移到掌心,用拇指和小指夹住,这样从手背看去,就看不到金币的踪影,中指和食指在金币下面一滑,动作顺畅地将金币旋转到掌背上。最后,他让金币落回了左手心,然后塞进口袋里。

“我昨晚到底喝了什么鬼玩意儿?”影子问。昨晚的事件记忆纷纷涌回来,尽管记不清具体事件,也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感受,但他知道的确发生过什么事。

星期三看见了加油站的路牌标示,他加大油门。“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

“你喝了蜜酒。”星期三说着,咧嘴大笑。

蜜酒。

是的!

影子向后倒在座椅里,一口气喝光一瓶水,沉浸在昨夜的记忆中。有些事,他还记得。有些事,他完全失去了记忆。

影子在加油站买了一个洗漱包,里面有剃须刀、剃须膏、梳子,还有附带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进男洗手间,对着镜子查看自己。

一只眼睛下面有淤伤,他试着用手指戳了一下,淤伤隐隐作痛。下唇也充血肿胀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瞧这样子,似乎他昨晚前半夜一直在打架斗殴,后半夜就穿着衣服躺在车后座上睡得死死的。身边传来微弱的歌曲声,他听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是披头士的那首《山上的傻瓜》。

影子用洗手间里的洗手液洗脸,然后在下巴上涂满泡沫,开始刮脸。他把头发打湿向后梳拢。他还刷了牙。他用温水把脸上剩余的肥皂沫和沾上的牙膏沫都冲洗干净,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但双眼还是又肿又涨,而且布满红血丝。他这副模样,比记忆中的自己还显得苍老。

不知道劳拉见到他这副样子会怎么说,然后他才想起,劳拉再也不会说什么了。他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浑身发抖,但伤感很快过去了。

他走出来。

“我看上去糟透了。”影子抱怨说。

“那当然。”星期三赞同说。

星期三拿着一份快餐走到收银台那边,和汽油钱一起付款了,他两次改变主意,拿不准到底是用信用卡还是用现金付账,直到坐在收银机旁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开始发火。影子冷眼旁观,看着星期三慌乱起来,向她道歉。他突然看起来很显老。女人把现金还给他,用信用卡结账,然后把信用卡收据给他,接着又接过他给的现金,然后又把现金还他,收了另外一张信用卡。星期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仿佛是个被现代社会的信用卡系统弄得孤苦无助的可怜老人。

影子查看了一下公用付费电话,上面挂着“故障待修”的牌子。

他们走出温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片白雾。

“需要我开车吗?”影子问。

“不需要。”星期三回答。

高速公路从他们身旁飞速掠过,左右两边都是褐色的牧场草地。树木叶子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死枝干。两只黑色的鸟,站在电线上凝视着他们。

“嘿,星期三。”

“什么事情?”

“我都看见了。你没有付汽油钱。”

“哦?真的吗?”

“我都看见了,刚才在加油站里,她被你弄糊涂了,反而把钱给了你。你认为她会发现吗?”

“她永远不会发现的。”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二流骗子?”

星期三点点头。“没错,”他承认说,“我算是个骗子,但不只是个骗子。”

他一转方向盘,从左边车道超过一辆卡车。天空依旧阴沉着,灰蒙蒙一片。

“快下雪了。”影子说。

“是的。”

“斯维尼真的把那个金币戏法教给我了?”

“哦,当然教了。”

“可我不记得了。”

“你会慢慢想起来的。昨晚发生了很多事情。”

几片小雪花刮到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

“你妻子的尸体在温德尔殡仪馆,在那儿举行追悼仪式,”星期三说,“午饭后他们会把她送到墓地下葬。”

“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厕所里的时候,我打电话过去问的。你知道温德尔殡仪馆在哪里吗?”

影子点头说知道。雪花在他们前面飘舞飞旋。

“我们从这个口出去。”影子指路说。车子驶下州际公路,经过一片汽车旅馆,进入鹰角镇的北部。

三年过去了。原先那家速8旅馆不在了,变成了一家温迪旅馆。镇上增加了不少交通指示灯和陌生的商店。他们开车前往镇中心,经过筋肉健身房时,影子叫星期三减慢车速。“家人亡故,停止营业。”门上挂着手写的告示。

左转进入小镇的主干道,他们开车经过一家新开的文身店和军队征兵中心,然后是汉堡王快餐店,还有奥尔森家的药店,这家熟悉的老店一直没变。最后,他们来到迎面是黄色砖墙的温德尔殡仪馆。橱窗上的霓虹灯显示着“安息之家”。橱窗里堆着没有雕刻的空白墓碑石。

星期三在停车场停车。

“想让我也进去吗?”他问。

“没这个必要。”

“很好。”他咧嘴一笑,笑容里没有丝毫笑意,“你进去告别,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在美国汽车旅馆给我们订好房间,你办完事就回来找我。”

影子钻出汽车,看着它驶走,然后才走进殡仪馆。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鲜花和家具油漆的味道,在那味道之下还隐藏着淡淡的甲醛和腐烂的气味。走廊的尽头就是灵堂。

影子意识到自己正紧紧握住那枚金币,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旋转金币。金币沉甸甸的质感让他觉得安心。

走廊尽头的门上挂着一张纸,写着他妻子的名字。他走进灵堂。里面的人影子大部分都认识:劳拉的家人、旅行社的同事们,还有她的朋友们。

他们全都认出了他,他从他们的脸上表情中看得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冲他微笑,或者打招呼。

房间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摆着一具奶油色的棺材,周围环绕着鲜花:猩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还有紫红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从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劳拉的尸体。他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也不敢转头离开。

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影子猜他应该是在这家殡仪馆工作的——走过来问:“先生,请问您可否在吊唁纪念册上签名?”他指给他看在小诵经台上摊开的一本皮面册子。

他写下“影子”,在名字下面签上日期,然后又缓缓地在下面写下“狗狗”这个昵称。他放下笔,朝房间尽头人们待着的地方走过去。那具棺材,还有奶油色棺材里面的尸体,不再是劳拉本人了。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走廊走了进来,站在那里犹豫一阵。她的头发是金铜色的,衣服看起来很昂贵,也是黑色的。寡妇的丧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奥黛丽・伯顿,罗比的妻子。

奥黛丽拿着一小束根部用银色箔纸包裹的紫罗兰,那是孩子在六月的时候会做的东西,影子心想。现在这个季节,紫罗兰非常少见。

奥黛丽目光直直地看着影子,但眼神中没有流露出认出他的神情。她穿过房间,走到劳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后面。

劳拉躺在那里,眼睛安详地闭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了一件式样很保守的蓝色套裙,他不记得她穿过那件衣服。长长的棕色秀发拢在脑后,没有挡住眼睛。这是他的劳拉,但又不是他的劳拉。他发觉她安睡的姿势很不自然,劳拉平时睡觉总是很放松。

奥黛丽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罗兰放在劳拉胸前。她撅起黑莓色的嘴唇,嘴巴动了一阵,突然冲劳拉脸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唾沫落在劳拉脸颊上,顺着脸颊流到耳朵旁。

奥黛丽向门口走了。影子匆忙追上了她。

“奥黛丽?”他叫住她。这一次她认出了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吃了镇定剂,她说话的声音显得飘渺遥远。

“影子?你逃出来了?还是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我昨天出狱的,我自由了。”影子说,“见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来。“你是说紫罗兰吗?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还是小女孩时,我们常常一起去采紫罗兰。”

“不是紫罗兰的事。”

“哦,那个呀。”她说着,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唾沫星子,“我还以为你很明白的。”

“我不明白,奥黛丽。”

“没人告诉过你,影子?”她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我丈夫的阴茎呢,影子。”

她转身走开,走到外面的停车场。影子看着她离开。

他回到殡仪馆的灵堂内。有人已经把唾沫擦掉了。

视线所及的任何人,都不愿对上影子的目光。就连那些走过来和他交谈的人,也尽量避免和他视线交会。他们含含糊糊地和他搭话,笨拙地表达同情,然后飞快地逃开。

影子在汉堡王吃了午饭,饭后就是葬礼。劳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镇子边上一个非宗教徒的小型墓地里。墓地没有围墙,山坡草地上排满了黑色花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劳拉的妈妈同乘温德尔殡仪馆的灵车去墓地。马克卡贝太太似乎把劳拉的死都怪罪到影子身上。“如果你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的话,”她愤愤地说,“就不会发生这种不幸。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劝告过她,不止一次地劝告她。可孩子们总是不肯听父母的话,不是吗?”她停下来,凑近了查看影子的脸。“你又打架了?”

“是的。”他老实说。

“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闭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着脑袋,挺着下巴,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令影子感到意外的是,举行葬礼时奥黛丽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简短的仪式一结束,棺材就被放进冰冷的墓穴里。人们散开回家去了。

影子没有离开。他双手插着口袋站在那里,凝视着地面上的那个黑暗的墓穴,浑身颤抖。

头顶上是铁灰色的天空,如同镜面一样平滑。雪依然在下,雪花没有规律地翻滚着,如同鬼影一般。

他有些话还想对劳拉说,他一直静静等待着,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说些什么。周围渐渐黑了下来。影子的脚开始冻麻了,双手和脸也冻得发痛。他把手深深插进口袋里取暖,手指碰到那枚金币。

他走到墓穴前。

“这个送给你。”他轻声说。

棺材上盖着几铲泥土,但墓穴还远远没有被填满。他把金币丢进墓穴陪伴劳拉,又往里面推进更多泥土,盖住金币,以防贪婪的掘墓人偷走它。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说道:“晚安,劳拉。”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对不起。”他把脸转向镇上有灯光的地方,向鹰角镇走过去。

他要住的汽车旅馆距离这里大概两英里,在监狱里度过三年之后,他期望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什么都不想,永远这样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走,走到墨西哥,甚至更远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亚,或者火地岛。一个以火为名字的地方。他努力回忆着火地岛这个名字的来源。他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书,讲一个裸体男人蜷缩在火边取暖的故事。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

“想搭顺风车吗,影子?”奥黛丽・伯顿问。

“不,不想坐你的车。”影子说。

他继续向前走,奥黛丽在他身边,以三英里的时速慢慢跟着他。雪花在车前灯的灯光下飞舞。

“我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奥黛丽说,“我们每天都聊天。只要罗比和我吵架,她总是第一个知道。我们俩会去奇齐酒吧喝上一杯玛格丽特,一起痛骂男人都是人渣。可是,与此同时,她却背着我和我丈夫偷情。”

“请走开,奥黛丽。”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绝对有理由那样对待她。”

他什么都没说。

“嘿!”她叫起来,“嘿!我在和你说话呢。”

影子转身看着她。“你想让我告诉你,你向劳拉的尸体吐唾沫是正确的吗?你想让我告诉你,你的行为没有伤害到我吗?或者,你说的故事可以让我不再思念她,转而怀恨在心?永远不会的,奥黛丽。”

她跟在他身边又开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她问:“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影子?”

“很好。”影子说,“回家的感觉更好。”

她踩下油门,发动机轰鸣起来,她开车飞快地离开了。

车子灯光远去之后,周围全黑了。天空中最后一抹微光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影子本来期望继续走下去能让自己暖和起来,让冰冷的双手和脚暖和起来。可惜没有奏效。

还在监狱的时候,洛基・莱斯密斯有一次说过,监狱医院后面的小墓地就像一个骷髅果园。这个说法在影子的脑子里扎下了根。结果那一晚他做梦,梦见月光下的一个骷髅果园。里面长着白骨树,树枝末端是骷髅的手,白骨树的树根深入坟墓之中。在他的梦中,骷髅果园里的树上还结着果实,但梦中那些果实似乎有什么令人感觉不妥的地方。可当他醒来时,已经完全不记得树上到底长着什么样的古怪果子,还有为什么他觉得那果子让人恶心。

几辆汽车从他身边经过。影子希望有人能载他一程。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黑暗中他看不清,结果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公路边的沟渠里,右手插到几英寸深的冰冷泥泞中。他慢慢爬起来,在裤子上擦手,他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刚刚发现有人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反应,口鼻就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闻到刺鼻的药味。

这次倒下时,他觉得沟渠里温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阳穴仿佛被人用指甲盖狠狠地压进头骨里,视线模糊不清。

他的双手被皮带之类的东西绑在身后。他在一辆车里,坐在铺着的皮垫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视力的景深感出了问题,然后才明白过来,他面前的座椅确实距离他很远。

有人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他无法回头看他们。

一个肥胖的年轻人,坐在这部加长豪华轿车另一头的座位上,从车载酒水柜里拿出一罐低糖可乐,打开盖子。他穿一件黑色长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种丝绸的,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脸颊一侧长满了青春痘。看到影子醒了,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说,“别想蒙我。”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可以让我在美国汽车旅馆下车吧?就在快到州际公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对影子左边的人命令说。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的腹部,痛得让他快停止了呼吸,整个人蜷成一团。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说过别想蒙我。那就是蒙我!回答问题要简明扼要,否则我他妈的就干掉你。或者我不用干掉你。或许我可以让手下捏碎你那该死的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人体一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所以别想再来蒙我。”

“明白了。”影子回答。

车厢里的顶灯从紫色转为蓝色,然后又转为绿色和黄色。

“你在为星期三工作?”年轻小子问。

“是的。”影子回答。

“他妈的他到底在找什么?我是说,他在这里想干什么?他肯定有一个计划,他到底想怎么玩?”

“我从今天早晨才开始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只是一个当差跑腿的。也许是当司机,如果他肯让我开车的话。我们根本没讲过几句话。”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什么也不知道。”

男孩盯着他,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可乐,打一个嗝,然后又继续盯着他。“如果知道的话,你会告诉我吗?”

“也许不会。”影子承认道,“正如你说的,我现在正为星期三先生工作。”

男孩敞开外套,从里面的夹袋掏出一个银制香烟盒,打开,拿出一支香烟递给影子。“抽烟吗?”

影子本想要求先松开他的手,最后决定还是拒绝他。“谢谢,我不抽烟。”他说。

香烟显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只黑色哑光的ZIPPO打火机点燃香烟,弥漫在豪华轿车内的烟雾并不是烟草的味道。影子觉得也不像是大麻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像焚烧电子元件。

男孩深吸一口烟,然后屏住呼吸,让烟慢慢从嘴里吐出来,再从鼻孔吸回到肺里。影子怀疑他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然后才在众人面前表演。“如果你对我撒谎,”男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一定要干掉你。你知道的。”

“你说干掉就干掉吧。”

男孩又深吸一口烟。车厢内的灯光从橙色变成红色,然后变回紫色。“你说你住在美国汽车旅馆?”他敲敲背后驾驶室的窗户,玻璃窗降下来,“喂,去美国汽车旅馆,州际公路边上。我们要把客人放下去。”

司机点点头,玻璃窗又升上去。

车厢里闪烁的光纤灯继续变幻着颜色,循环变换各种暗淡的色调。影子觉得那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烁,是老式电脑显示屏闪烁的那种绿色光芒。

“记得转告星期三。你告诉他,他已经是历史了,他被遗忘了,他老了。他最好接受这个现实。告诉他,我们才是未来,我们不会给他或任何像他一样的老家伙们任何机会。他的时代结束了。明白?你他妈的告诉他这些。他应该被关到历史的垃圾堆里,而和我一样的人,将在属于明天的超级高速公路上,驾驶豪华轿车飞驰。”

“我会转告他的。”影子说。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希望自己不要感冒。

“告诉他,我们他妈的已经为现实重新编程。告诉他,语言是一种病毒,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祈祷不过是他妈的垃圾邮件。记得转告我的话,否则我他妈的干掉你。”那小子说话的声音,透过烟雾轻飘飘地传过来。

“记住了,”影子说,“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了。剩下的路我走回去。”

那小子点点头。“很高兴和你说话。”他说,香烟让他的声音变得成熟起来,“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他妈的干掉你,我们只需要删除你。你明白吗?只要轻轻一点,你就会被一堆0和1覆盖,不会给你复原。”他敲敲背后的窗户。“他在这里下车。”他又转向影子,指点着自己他的香烟。“用人造蟾蜍皮做的,”他解释说,“你知道现在人们已经能合成蟾毒色胺了吗?”

车子停下,影子右边的人先钻出去,帮他打开车门。影子笨拙地爬出车厢,双手还被束缚在背后。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看清楚和他一起坐在车后座上的那两个人,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年长还是年轻。

影子手上的带子被割断了,一根尼龙带子掉在柏油马路上。影子转过身,车厢里面是一团翻腾的烟雾,烟幕中有两盏灯在闪烁,黄铜色的,就好像癞蛤蟆的漂亮眼睛的颜色。“这他妈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占据绝对优势,影子。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还有,很遗憾听说你老婆死了。”

车门关上,加长版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驶走了。影子距离汽车旅馆还有几百码距离,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从红黄蓝三色的广告灯箱下走过。广告牌上正鼓吹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但那其实只是汉堡包罢了。一路上再没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达了美国汽车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