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家(2 / 2)

“韩契克?曼尼的韩契克呢?”

“没有。曼尼是什么?”

“太复杂了,一时不好解释。那么克劳迪亚·Y·伊纳兹·贝彻曼呢?有没有什么意——”

金突然大笑起来,吓了埃蒂一跳。显然从他的表情来看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迪克的妻子!”他大叫道。“见鬼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迪克①是谁?”

“理查德·贝彻曼。我以前出版过几本简装小说,笔名就是贝彻曼。有一天我晚上喝多了,编出了一整段作者生平,甚至连他怎么与白血病抗争都编出了。好样儿的迪克。不管怎么样,克劳迪亚是他的妻子,克劳迪亚·伊内兹·贝彻曼,而那个字母Y……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埃蒂感觉仿佛一块大石头突然滚过他的胸膛,滚出了他的生命。克劳迪亚·伊内兹·贝彻曼,只有十八个字母②。所以有人又加了一个字母Y,可为什么要这样?当然是为了凑成十九个。克劳迪亚·贝彻曼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可是克劳迪亚·Y·伊内兹·贝彻曼……她却是卡-泰特的一员。

埃蒂现在知道,他们这趟总算没有完全白跑。是的,斯蒂芬·金创造了他们。至少他创造了罗兰、杰克和卡拉汉神父。其余的他还没写到。他笔下的罗兰就像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儿:去特岙,罗兰,同爱丽睡觉,罗兰,横穿沙漠追赶沃特,罗兰。可是就在他在棋盘上移动自己棋子儿的时候,金自己也被移动了。他为自己笔名编造出的妻子名字里多出来的字母Y就是凿凿铁证。有人想要让克劳迪亚·贝彻曼变成十九个字母。所以——

“斯蒂夫。”

“怎么,纽约的埃蒂。”金扯出一丝笑意。

埃蒂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如擂鼓咚咚直跳。“十九这个数字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金沉吟下来。屋外树林间风声飒飒,机动船嗡嗡作响,一两只乌鸦嘶哑地叫着,很快湖边的烧烤晚宴就要开始,也许接下来再到镇上听一场广场音乐会。世界上最美的享受莫过于此。或者可以说最真实的享受。

最终,金摇了摇头,埃蒂长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只不过是一个质数,我最多只能想到这个。我一直对质数挺感兴趣的,自从在里斯本高中上了索耶查克先生的几何上册之后。要么我就是在十九岁遇上我妻子的,不过她可能会反对。她天生喜欢抬杠。”

“那么九十九呢?”

金把指甲里的脏东西挑出去,想了一会儿。“能活到这么老真算长寿。‘九十九年在岩石堆上。’有首歌儿就叫做——我记得——‘九十九号的沉没。’不对,好像是叫‘长庚星号的沉没’。‘墙上有九十九罐啤酒,我们拿下一罐,众人手中传,墙上还剩九十八罐。’然后就是,当当,背景乐起。”

这回轮到金瞥了一眼时间。

“要是我不赶快出发,贝蒂·琼斯肯定要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已经忘记我还有儿子。等我接到乔以后我还要向北开一百三十里路才能到。要是我能把啤酒戒了倒也好,不过要是厨房里没有站着两个腰里别着枪的幽灵的话那就更棒了。”

罗兰点点头,伸手从枪带里摸出一颗子弹,漫不经心地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来回转动。“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

金点点头。“那么问吧。”他瞅了一眼手上的第三罐啤酒,然后倒进了水池,流露出一丝懊悔的神情。

“写《黑暗塔》的是不是你?”

这个问题在埃蒂听来简直没有什么意义,可金的双眸却一亮,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不是!”他说。“如果我以后写一本关于写作的书——很有可能,我以前就是教这个的,不过后来退下来转行写小说——我会这么说的。那本不是,每本都不是,并不真是我写的。我知道有些作家能真正称得上写书,可我不能算。老实说,只要灵感枯竭,开始不得不采用故事情节,我写出来的故事就非常难看。”

“我一点儿不明白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埃蒂问道。

“就像……嘿,这很棒啊!”

弹壳在枪侠的拇指、食指间滚动,毫不费力地蹦到了他的手背上,仿佛在罗兰凹凸起伏的关节上翩翩起舞。

“嗯,”罗兰附和道,“是很棒,可不是嘛?”

“在驿站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催眠杰克的,让他记起是怎么被车撞死的。”

还有苏珊,埃蒂心下暗暗补充。他同样就这么催眠了苏珊,只不过你现在还不知道,金先生。不过也许实际上你的心灵深处是知道的。

“我也试过催眠,”金说。“是我小时候有一次在陶善集会上,有个家伙把我叫上舞台,想让我学母鸡咯咯叫,不过没起作用。就是巴迪·霍利、大爵士乐迷和里奇·瓦伦斯飞机失事的那一年。死神光环!噢,迪斯寇迪亚!”

突然他摇了摇头,仿佛要清醒一下,视线从跃动的弹壳移到了罗兰的脸上。“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先生。”罗兰低头紧盯着弹壳——从前到后,再从后到前——自然金的眼神也随之左右移动。

“你是怎么编故事的?”罗兰接着问。“比方说,我的故事。”

“它就这么出现,”金仿佛陷入了回忆,话音渐低。“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这还算好的——然后我只要移动手指故事就自然出来了。从来不是从脑子里出来的,而是从肚脐或是什么其他地方。以前有个编辑……我记得叫麦克斯威尔·柏金斯……他把托马斯·沃尔夫称作——”

埃蒂很清楚罗兰正在催眠,也知道如果现在打断肯定不是个好主意,但是他实在忍不住。“一朵玫瑰,”他脱口而出。“一朵玫瑰,一块石头,一处找不到的门。”

金的脸庞倏地亮了起来,一脸喜悦,不过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在枪侠手背上灵巧跳跃的弹壳。“事实上是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处找不到的门,”他说。“不过我更喜欢玫瑰。”

他的神智已经完全被控制,埃蒂觉得甚至能听见他的理智汩汩流出的声音。他突然意识到,任何意外、甚至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都可能改变一切发展的轨迹。他站起身——拖着僵硬的伤腿——向挂在墙上的电话轻悄悄地走过去,伸手缠住电话线,一使劲,电话线就断了。

“一朵玫瑰、一块石头、一处找不到的门,”金附和道。“好吧,的确可能是沃尔夫的主题。麦克斯威尔·柏金斯把他称作‘神圣的风铃。’哦,失去的,在风中哀声叹息!所有被忘却的脸孔!哦,迪斯寇迪亚!”

“那么故事是怎么进入到你脑海中的呢,先生?”罗兰平静地追问。

“我可不喜欢东方神秘主义的那一套……那种水晶闪烁……一切皆虚空的论调……不过他们口中的灵媒导引倒是有点儿像,就像……那感觉……就像在隧道里向着光……”

“或者说沿着一根光束?”罗兰追问。

“一切为光束服务,”这句话从金的口中蹦出,接着他叹了口气,其中蕴含的哀戚竟然让埃蒂的背后起了一波鸡皮疙瘩。

※※※※

①迪克(Dick)是理查德(Richard)的昵称。

②原文的名字是ClaudiaInezBachman,共有十八个英文字母。

11

午后灰蒙蒙的一缕阳光洒在斯蒂芬·金的身上,照亮了他一侧的脸颊、左眼眼角和嘴边的酒窝,连左半边胡子里夹的每根白须都变成了一道亮光。他就这么站在阳光里,笼罩在头顶的那圈阴影被衬得愈发明显。呼吸变得很慢,几乎每分钟才吸三四口气。

“斯蒂芬·金,”罗兰说。“你能看见我吗?”

“嗨,枪侠,看得很清楚。”

“那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

“今天就是第一次。”

罗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还夹杂着一缕挫败,明显这并非他期望听到的答案。接着金又继续说道。

“我见过库斯伯特,但没见过你。”他顿了一顿。“你和库斯伯特撕碎了面包,撒在了绞刑架下。这部分我已经写完了。”

“哎,我们的确这么干过。厨师海克斯被绞死的时候。我们当时也只是孩子。是不是伯特告诉你的?”

但是金没有回答。“我还看见了埃蒂,一清二楚。”顿了一顿。“库斯伯特和埃蒂是双胞胎。”

“罗兰——”埃蒂轻呼一声,罗兰猛地摇摇头打断他,把刚才用来催眠金的弹壳放在了桌子上。金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弹壳原来的地方,仿佛还能看见弹壳跳跃,也许他的确能看见。细微的尘埃绕着他乱蓬蓬的黑发在空气中漂浮舞动着。

“你在哪儿见到库斯伯特和埃蒂的?”

“在谷仓里。”金突然没了声音,双唇开始微微颤抖。“阿姨把我关在里面,因为我们想逃跑。”

“谁?”

“我和我哥哥戴维。被他们抓了回去。他们说我们是坏孩子。”

“所以你必须进谷仓。”

“对,还得锯木头。”

“这是对你的惩罚。”

“嗯。”金的右眼眼角沁出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了胡子边。“小鸡全死了。”

“谷仓里的小鸡吗?”

“嗯,是的。”更多眼泪滴落下来。

“是谁杀了它们?”

“沃伦姨夫说它们得了禽流感。它们眼睛全睁着……有点儿吓人。”

也许不仅仅是有点儿,埃蒂暗忖,否则不会有这么多泪水,脸色也不会这么苍白。

“你不能离开谷仓吗?”

“锯完木头才能走。戴维干完活儿,轮到我了。小鸡的身体里,它们的肚子里,有红色的蜘蛛,非常小的红色蜘蛛,就像辣椒粉似的。如果它们爬到我身上,我就会得病,然后死掉。只有那时我才能回来。”

“为什么?”

“我会变成吸血鬼,成为他的奴隶,他的抄写员、他的专属作家。”

“谁的?”

“蜘蛛王,血王,锁在黑暗塔里。”

“上帝啊,罗兰,”埃蒂轻声惊叹,浑身都在颤抖。他们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金先生,斯蒂夫,你当时——现在多大?”

“七岁。”顿了一顿。“我尿裤子了。我不想让那些红色的蜘蛛咬我。不过后来你来了,埃蒂,我自由了。”灿烂的笑容瞬间点亮了带泪的面孔。

“你睡着了吗,斯蒂芬?”罗兰问。

“哎。”

“睡得再深一点儿。”

“好的。”

“我会数到三。到第三下的时候你就尽量睡得更深。”

“好的。”

“一……二……三。”话音刚落,金的脑袋耷拉下来,下巴抵在胸口,一串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像钟摆似的挂在嘴边。

“现在我们知道一些事儿了,”罗兰对埃蒂说。“也许是关键信息。他小时候碰见过血王,但看来我们最终把他赢了过来。或者说是你把他赢了过来,埃蒂。你和我的老朋友伯特。反正无论如何,他相当特别。”

“要是我记得我的英勇事迹的话感觉会更好,”埃蒂说。“你有没有意识到这哥们儿七岁的时候我甚至还没出生?”

罗兰微微一笑。“卡就像一个车轮。你一直沿着车轮转动,不过用的名字不同罢了。看起来库斯伯特就曾经是其中之一。”

“那血王被‘锁在黑暗塔里’又怎么解释?”

“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罗兰转过身,对斯蒂芬·金说道:“你觉得迪斯寇迪亚的主人有多少次想杀了你,斯蒂芬?杀了你,让你停笔,封上你惹祸的嘴?如果把你阿姨、姨夫的谷仓里的那次算做第一次的话。”

金计算了一会儿,摇摇头。“很多次,”他说。

埃蒂和罗兰交换了一下眼色。

“那么是不是总有人会插手救你呢?”

“没有,先生,想都没想过。我并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有时候我能躲过去。”

这句话逗得罗兰大笑起来——笑声就像被折断的干木。“你知道你是谁吗?”

金摇摇头,嘴巴高高撅起,像个赌气的孩子。

“你知道你是谁吗?”

“首先是父亲,其次是丈夫,再次是作家,最后是兄弟。下面我就说不出来了。这样总行了吧?”

“不行,完全不行。你知道你是谁吗?”

很长的停顿。“不知道。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别再逼我。”

“等你说实话我才不逼你。你知道——”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满意了吧?”

“没有。告诉我你——”

“我是乾神①,或者说被乾神控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不过也许根本没什么区别。”金扯开嗓子喊出最后一句话,沉默的泪水滚滚而下,模样十分骇人。“但它不是迪斯,我一直都在躲避迪斯,痛恨迪斯。本来应该已经足够,可并非如此,卡永远都不满足,贪婪的卡。她就是这么说的,对不对?苏珊·德尔伽朵,在被你、或者我、或者根本是乾神杀死之前这么说的。‘贪婪的卡,我是多么恨它。’不管到底凶手是谁,这句话反正是我让她说的,因为我也痛恨卡。永不顺从卡的鞭策,直到我咽气的那一刻。”

罗兰坐在桌边,苏珊的名字让他脸都白了。

“然而卡仍然朝我而来,从我这儿喷涌而出。转化它的人就是我,却是被迫的。卡就像缎带似的从我的肚脐里喷出去。我不是卡,也不是缎带,可它就是从我的身体里喷了出去。我好恨!小鸡肚子里面爬满蜘蛛,你明白吗,爬满了蜘蛛!”

“收起你的眼泪,”罗兰说(在埃蒂听来几乎有些不近人情),金听罢身子一僵。

枪侠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抬起头。

“我到西海以后你为什么不写下去了?”

“你是傻子吗?因为我不愿意变成乾神!我想方设法避开了迪斯,也应该可以避开乾神。我爱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也爱写小说,可我就是不愿意写你的故事。我一直非常害怕。他在找我,魔王之眼。”

“你停笔以后就不找你了?”罗兰追问。

“是的,我一停笔他就停止找我,看不见我了。”

“但是你必须写下去。”

金的脸孔仿佛因为疼痛扭作一团,旋即又展开,换成了刚刚沉睡的表情。

罗兰抬起残疾的右手。“你再开始动笔,从我怎么失去手指开始。记住没有?”

“大螯虾,”金接着说。“咬掉了你的手指。”

“你怎么知道的?”

金微微一笑,轻轻嘘了一声。“风儿告诉我的,”他说。

“乾神创造了世界,世界转换了,”罗兰答道。“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哎,要是没有伟大的乌龟,整个世界早就陷入深渊,可是龟背撑起了世界。”

“我们也是这么听说的,所以心里充满感恩。那么你就从大螯虾咬掉我的手指开始写。”

“该死的大虾咬掉你的手指,”金重复说道,咯咯笑了起来。

“是的。”

“要是你死了,斯蒂文之子罗兰,我倒能省掉许多麻烦。”

“我明白。埃蒂和我的其他朋友也是。”枪侠的嘴角勾起一丝隐约的微笑。“大螯虾之后——”

“埃蒂来了。埃蒂来了,”金打断罗兰,梦游似的挥挥手,仿佛在说他什么都知道,要罗兰别再浪费时间。“囚犯、推者、影子女士。屠夫、面包师、错拿蜡烛的人。”他笑了笑。“我儿子乔总是这么说。什么时候?”

罗兰眨眨眼,一丝惊讶一闪而过。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金抬起手,埃蒂惊讶地发现烤面包机、放满干净碟子的消毒柜都漂浮在阳光下。

“你是问我什么时候该重新动笔吗?”

“当然,当然,当然!”一把刀从碗碟消毒柜里飞了出来,径直穿过房间,砰地插进墙里,铮铮作响。接着一切又回到原地。

罗兰说:“聆听乌龟的歌声、巨熊的嚎叫。”

“乌龟的歌声,巨熊的嚎叫。帕特里克斯·欧布赖恩小说里的马图林。理查德·亚当斯小说里的沙迪克。”

“是的,可以这么说。”

“光束的守卫者。”

“是的。”

“守卫我的光束。”

罗兰凝视着他。“是吗?”

“嗯。”

“那么就这样。当你一听到乌龟的歌声或者巨熊的嚎叫时,就赶紧动笔继续写下去。”

“只要我对你的世界睁开眼睛,他就立刻能发现我。”顿了一顿。“它。”

“我知道。我们会尽力保护你,就像我们尽力保护玫瑰。”

金笑了起来。“我爱那朵玫瑰。”

“你见过吗?”埃蒂问。

“当然见过,在纽约,联合国大酒店的那条街,以前是家熟食店,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一片空地。”

“继续写我们的故事,直到你筋疲力尽,”罗兰说。“直到你才思枯竭,直到乌龟的歌声、巨熊的嚎叫轻不可闻,那时你才能休息。可是该再次开始时千万别犹豫。你——”

“罗兰?”

“嗯,金先生?”

“我会照你说的做。仔细倾听乌龟的歌声,只要在我有生之年听见就会继续动笔写你的故事。不过你也必须倾听,听她的歌声。”

“谁的?”

“苏珊娜。要是你们不赶快,婴儿会要了她的命。你一定要竖起耳朵仔细听。”

埃蒂惊恐地看向罗兰,罗兰点点头。该上路了。

“听我说,金先生,很高兴在布里奇屯和你见面,不过我们现在必须离开了。”

“好吧,”金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连埃蒂都觉得好笑。

“你留在这里,哪儿都别去,再待十分钟。明白没有?”

“唔。”

“然后你会醒过来,感觉非常好。你根本不会记得我们曾经来过这儿,除了记忆的最深处。”

“除了记忆的泥洞。”

“好,照你说的。记忆的泥洞。不过表面上你只会觉得刚刚小睡了一会儿,睡得很香,醒过来神清气爽。然后你就去接儿子,再然后该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会感觉很好,继续你的生活,写很多小说,不过每一部或多或少都会与这部有关。明白吗?”

“明白,”这句回答简直和罗兰疲倦时的粗嘎声音一模一样,埃蒂背上再次一阵发麻。“因为已见不能当做未见,已知不能当做未知。”他顿了顿。“也许只有死亡才能终结一切。”

“是啊,也许吧。每次只要你听见乌龟的歌唱——假如对你来说是这样的话——你就再提笔写下去。这是你写的惟一真实的故事,我们会尽力保护你。”

“我很害怕。”

“我明白,但是我们会尽力——”

“不是那个。我害怕的是不能完成这个故事。”他放低声音。“我害怕黑暗塔终将倒塌,全都该怨我。”

“不能怪你,只能怪卡,”罗兰安慰他。“也不怪我。我自己已经想通了,现在——”他冲埃蒂点点头,站起身。

“等等,”金说。

罗兰抬起眉毛,看看他。

“我希望能有邮寄特权,一次就行。”

好像在战俘营里似的,埃蒂暗笑。接着他大声问:“谁能给你这个特权呢,斯蒂夫?”

金的眉毛纠成一团。“乾神?”他反问。“是乾神吗?”接着,仿佛阳光冲破团团晨雾,他平展双眉,绽出一朵笑容。“我想是我自己!”他说。“我可以给自己寄一封信……一个小包裹……不过只寄一次。”笑容变得愈发灿烂。“这一切……简直就像童话故事,对不对?”

“说得没错儿,”埃蒂脑海里浮现出堪萨斯边界上的玻璃宫殿。

“你想要怎么做?”罗兰问。“你打算寄给谁?”

“寄给杰克,”金脱口而出。

“那你信里打算写什么?”

金的声音变成了埃蒂·迪恩。不是接近,而是完全一模一样。埃蒂霎时全身发冷。

“叮叮当,当当叮,”金轻快地哼道,“你有钥匙别担心!”

他们以为他还会哼下去。不过似乎到此为止。埃蒂瞧瞧罗兰。这回换成埃蒂做出催促的手势,罗兰点点头,他们起身向门口走去。

“他妈的,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埃蒂说。

罗兰默不作声。

埃蒂碰了碰他的胳膊,罗兰停下脚步。“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儿,罗兰。趁着他被催眠的当儿,也许你该劝劝他戒烟戒酒。尤其得戒烟。说他是个老烟枪一点儿不过分。你看看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烟灰缸。”

罗兰被逗乐了。“埃蒂,等肺部完全成熟以后,烟草只会让你长寿,决不会缩短寿命。就因为这个原因,蓟犁的男女老少,除了最穷的,人人都爱抽烟。而且即使最穷的,他们也有自己的烟斗。其一,烟草让病患的浊气远离你,其二,烟草赶走危险的害虫。这一点蓟犁每个人都知道。”

“美国的公共卫生部长倒会很乐意听听这则蓟犁人人皆知的养生秘诀,”埃蒂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那么,喝酒又怎么说?要是他某晚喝得醉醺醺,开翻了吉普车或者迎面撞上什么人,那又怎么办?”

罗兰沉吟片刻,摇摇头。“我已经按照计划干扰了他的意识——同时干扰了命运的设计。我敢做的也只有这么些了。后面几年我们只要时不时回头查看一次……你干吗冲我直摇头?故事是围绕他旋转的!”

“也许吧,但是之后的二十二年我们都没办法回头查看,除非我们决定放弃苏珊娜……而我永远不会这么做。只要我们去了一九九九年,就再没办法回来了,起码在这个世界不行。”

罗兰沉默下来,盯着斜倚在回旁台子边的那个人他双眼圆睁,几绺头发落在眉毛边,酣睡正香。七八分钟以后,金会醒过来,届时关于罗兰与埃蒂的记忆将被尽数抹去……以为他们已经永远消失。埃蒂并不是真的以为枪侠会弃苏珊娜于不顾……但他毕竟让杰克掉了下去,不是吗?他曾经放手,任凭杰克跌进了深渊。

“那他必须自己一个人应付了,”罗兰终于回答,埃蒂松了一口气。“金先生。”

“是,罗兰。”

“记住——乌龟的歌声只要一响起,你必须放下手上所有的工作,提笔续写我们的故事。”

“我会的。至少会尽力。”

“很好。”

接着作家说。“那个球必须从架子上拿下来,砸碎。”

罗兰眉头一蹙。“什么球?黑十三吗?”

“要是它醒过来会变成全宇宙最大的威胁,而它正在醒来。在某个另外的地方,某个另外的时空。”

“谢谢你的提醒,金先生。”

“哒哒嘀,嘀嘀哒,把球带到双层塔。”

罗兰不明所以,一言未发地摇摇头。

埃蒂捏起拳头,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微微俯下身。“再见了,枪侠。”

金透出隐约的笑容,仿佛这个词用得非常荒唐,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祝你天长,夜爽,”罗兰对他说。“你不用再想那些小鸡了。”

一道几乎心碎的希望出现在斯蒂芬·金胡子拉碴的脸上。“你真的这么以为吗?”

“是的。希望我们在上天堂之前还能最后见一面。”枪侠说完转过身,迈开步子离开了金的家。

埃蒂向斜倚在厨房台子边瘦削的身影投去最后一瞥,心里不禁一片惆怅:下次再见到你,斯蒂夫——如果还能见到——你将变得胡子花白,脸上全是皱纹……可我却仍旧年轻。你的血压怎么样,先生?还能再撑二十二年吗?希望如此。你的心脏呢?家里有没有癌症病史?如果有,那么有多严重?

当然,此时没有时间——深究这些问题,甚至任何问题。很快作家将会醒来,继续他的生活,而埃蒂将跟着他的首领重新踏入渐欲黄昏的暮色,背后的门永远关闭。他开始渐渐领悟到,当卡把他们送到了这里而非纽约时,它终究还是清楚它自己的目的。

※※※※

①乾神(Gan),全世界和黑塔所有塔层的主神。即宇宙的创造力量。

12

埃蒂坐进约翰·卡伦汽车的驾驶座,瞟了一眼枪侠。“你瞧见他周围那一圈黑雾了吗?”

“死亡光环,是的,瞧见了。谢天谢地,光环还很淡。”

“死亡光环是什么?怎么让我想起隔界。”

罗兰点点头。“两个词是有点儿关联。原来的意思是尸袋。他已经被死神盯上了。”

“上帝啊,”埃蒂叹道。

“我告诉过你,还很淡。”

“但已经在那儿了。”

罗兰打开车门。“我们也无能为力。所有人的时间早已被卡标定。走吧,埃蒂。”

可当他们做好准备上路时,埃蒂突然又犹豫起来,觉得还没完全了解金先生。那圈黑雾让他的心有点儿乱。

“那龟背大道、时空闯客又怎么说?我本来想问问他——”

“我们可以自己去弄明白。”

“你肯定?因为我也觉得必须去一趟。”

“我也这么想。快,前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13

旧福特车的尾灯消失在车道尽头,斯蒂芬·金睁开了双眼,第一件事儿就是看时间。快四点了。十分钟之前就该出门去接儿子了,但是刚刚一阵小睡真是十分酣甜。他感觉棒极了,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一个念头浮出他的脑海,倘若每次小睡都能有这种效果,那真应该把它定为国家法律。

也许吧,不过贝蒂·琼斯要是在四点三刻还看不见切诺基出现在车道上肯定会非常担心。金抓起话筒正想打个电话给她,视线却落在了桌上的便笺本上。便笺纸的抬头上写着打电话给吹牛大王。他一个小姨子送的。

金神色怔忡,顺手拿起便笺本和笔,弯下腰在纸上写道:

叮叮当,当当叮,你有钥匙别担心。

他顿了顿,凝神思索片刻,又接着写下:

咚咚叮,叮叮咚,仔细瞧钥匙变红。

他又顿了顿,最后写下:

嗨哟哟,哟哟嗨,塑料钥匙给男孩。

他仔细盯着写下的几行字,心中溢满感情,几乎可以说是爱。万能的上帝啊,他的感觉好极了!这几行字什么意思都没有,可是写下来却让他感到如此满足,心神荡漾。

金把便笺纸撕下来。

卷成纸球。

塞进嘴里。

纸球卡在了喉咙口,但很快——嗝!——吞了下去。太棒了!他走到挂钥匙的木牌那儿(本身就是钥匙的形状),抓起

(叮叮当)

钥匙,走出屋子。他接到乔以后得赶快回来,收拾好行李,然后去米奇·基快餐店随便吃点儿晚饭。不对,应该是米奇·蒂。他能一个人吞下一个大汉堡,还有薯条。见鬼,他感觉好极了!

他开车转进堪萨斯路,向镇上开过去,顺手打开了收音机。广播里面在播放麦考伊乐队的成名曲《撑住,单桅帆船》——总是那么动听。和平时听广播时一样,他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黑暗塔》里面的人物又一个个从脑际划过。剩下来的已经不多了,他想起来大多数已经被他杀死,包括那个孩子。大概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他。这就是通常你把人物角色抛弃的原因,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处理方法。他叫什么来着,杰基?不对,那是《闪灵》里面鬼魂缠身的父亲。《黑暗塔》里的那个孩子叫做杰克。这种带有西部主题的小说,取这个名字真是绝妙的选择,活脱脱韦恩·D·沃弗侯瑟或者雷·霍根小说里的人物。有没有可能让杰克重新回来,兴许可以变成鬼?当然可以。创作这类超自然小说最妙的地方,金意识到,就是没有人会真正死去,他们永远能再回来,就像电视剧《黑暗阴影》里面的巴拿巴,巴拿巴·柯林斯变成了吸血鬼。

“兴许能让那孩子变成吸血鬼回来,”金自言自语,接着大笑起来。“罗兰,你可得小心了,你就要变成盘中餐!”但感觉又有些不对。下面该怎么写?想不出来。不过没关系,灵感总会来的,也许就在最没想到的一刹那,喂猫的时候、给婴儿换尿布的时候、或者在无聊散步的时候。奥登在他那首关于折磨的诗里就这么写过。

今天没有折磨,今天感觉棒极了。

是啊,你叫我小老虎托尼也成。

广播里麦考伊换成了特洛伊·商戴尔,《这一次》的旋律缓缓响起。

老实说,《黑暗塔》还挺有意思的,金暗忖,也许等从北部回来我该重新把它挖出来,再好好看看。

这主意还真不赖。

唱:考玛辣——来——电话

问候创造我们的人。

创造了男人和女人.

创造了伟人和小人。

和:考玛辣——来——电话!

他创造了伟人和小人!

可命运之手多强大

操纵了我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