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酒,酒是最终原因,这是他终于不再酗酒而清醒过来之后逐渐相信的。不是上帝,不是撒旦,不是他那在天的爸妈之间的什么深层次的性心理斗争。只是酒。他被威士忌拎着耳朵走,这稀奇吗?他是爱尔兰人,他是个牧师,再加上点打击,他就会出局。
他从波士顿的神学院毕业到了马萨诸塞的洛维尔任职,是一个在城市里的教区。他的教民们都爱他(他不愿意用一群教徒这样的说法来称呼他们,因为他认为一群是用来形容飞向城市垃圾场的海鸥的),但是在洛维尔待了七年之后,卡拉汉开始心神不宁起来。和主教教区的邓肯主教谈话时,他用了当时流行的所有时髦术语来描述自己的不安:失范①『注:失范,指因价值观念解体及缺乏理想等而造成的社会或个人的动荡不安现象。』,城市不适症,日益严重的同感匮乏,和圣灵生活的疏离感。谈话之前,他还在卫生间里喝了几小口,所以他那天特别能言善辩。雄辩并不总是由信仰而来,反倒常常由酒瓶中来。但他并没有撒谎。他相信自己在邓肯的书房里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相信。就像他相信弗洛伊德,相信未来的弥撒都会用英语来做,相信林顿·约翰逊②『注:林顿·约翰逊,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九年的美国总统。』向贫困开战是高贵的,也相信对越南的扩大战争是愚蠢的:人们陷在齐腰深的烂泥里,然后那个大弱智还说继续前进,就像那首老歌里唱的那样。他基本上完全相信这些观念(如果它们是观念而不仅仅是鸡尾酒会上的闲谈的话),因为它们在智力的交易板上成交额很高。社会良心上升了二又三分之一点,家庭和家园下降了四分之一点但仍然是最基本的蓝筹股。后来这些都变得简单了。后来他明白了,不是因为精神不安定他才喝了太多酒,而是因为喝了太多酒他才精神不安定的。你想要抗议,想说不是那样的,或者不完全是那样的,这再容易不过了。但就是那样,完全是那样的。上帝的声音平静而细微,像飓风之中一只麻雀的声音,先知以赛亚是这么说的,我们都说谢啦。如果你大部分时间都烂醉如泥,你是很难听到那么细微的声音的。卡拉汉离开美国到罗兰的世界以后,计算机革命才发明了缩略词GIGO①『注:这是英文garbagein,garbageout的首字母缩略词,为计算机术语。』——无用输入,无用输出——但是他已经在匿名酒鬼会②『注:又称AA会议。』上听到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在旧金山把一个混球放上开往东海岸的飞机,那么同一个混球会在波士顿下飞机。而且他腰带下面通常还会别着四到五瓶酒。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一九六四年的时候,他相信着他一直相信的东西,还有很多人殷切地想帮助他找到自己的路。他又从洛维尔去了俄亥俄州的斯伯弗德,德顿的某个郊区。他在那里待了五年,然后又开始心神不宁起来。因此他又开始说那些话了。在邓肯主教的书房里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让你越来越堕落的话。失范,精神疏离(这次是和他的农村教民之间的疏离)。是的,他们喜欢他(他也喜欢他们),但仍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确实有什么东西不对劲,特别是教区边上安静的酒吧里(那里的所有人都喜欢他),还有他住所的酒柜里。除非少量饮酒,否则酒精会变成毒药,卡拉汉每晚都在给自己下毒。是他生活方式里的毒药,而不是世界或是他灵魂的状况让他堕落的。难道这不是一直很明显吗?后来(在另一次匿名酒鬼会上)他听到一个人把酒精和酒瘾比作客厅里的大象:你怎么可能绕得过去呢?卡拉汉没有告诉他答案,那时他仍然处在戒酒后的第九十天,所以他必须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能发言(“把塞住耳朵的棉球拿出来堵住嘴,”年长的人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我们都说谢啦),但他仍然可以告诉他,确实是这样。你可以绕开大象,如果那是一只有魔力的大象的话,如果它有这个力量——就像影子一样——用乌云罩住人们的思想。让你真的相信你的问题是灵魂上和精神上的,而跟酒精一点关系都没有。仁慈的耶稣啊,单是由于酒精引起的快速眨眼和睡眠不足就足够把你弄得一团糟了,但当你喝得起劲的时候是想不到这一点的。饮酒过量会让你的思考过程变得像马戏表演一样:小丑们挤作一团从一辆小车里滚出来。清醒的时候,你回头看看,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让自己皱眉头(“我坐在酒吧里指点江山,把国计民生的大事一肩挑,然后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车停在哪儿了。”会上一个朋友是这样回忆的,我们都说谢啦。)你想的那些事就更不像样了。你怎么能整个上午都在呕吐而下午的时候相信自己在经历精神危机呢?但他就是那样。他的上级们也是这样,可能是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有魔力大象方面的问题。卡拉汉开始想,是不是一个更小的教堂,一个农村的教区,能让他重新恢复与上帝和他自己之间的联系。所以,在一九六九年的春天,他又来到了新英格兰。这一次是新英格兰的北部。他在缅因州的耶路撒冷地这个舒适的小镇上开了一家店铺——卖包和行李箱,还有十字架和十字褡。在那里他碰到了真正的魔鬼。跟它直面相对。
他逃跑了。
2
“有一个作家过来找我,”他说,“一个叫本·米尔斯的人。”
“我想我读过他的一本书,”埃蒂说,“那本书叫做《空中之舞》。说的是一个男人因为兄弟犯下的谋杀案而被绞死的故事?”
卡拉汉点点头。“是那本书。同来的还有一个叫做马修·贝克的老师,他们都相信撒冷之地有正活动着的吸血鬼,而且是可以产生别的吸血鬼的那种。”
“还有别的种类的吸血鬼?”埃蒂问,他想起了在庄严剧院看过的上百部电影,还有在达利杂货店买的(有时是偷的)可能有上千本的连环画册。
“有的,我们一会儿再说那个,但是现在还是别管了。最重要的是,有一个男孩也相信这个。他大概和你们的杰克差不多大。他们没有办法说服我——刚开始的时候不能——但他们却已经深信不疑,要反驳他们的信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镇子上确实发生着诡异的事情,这一点是很确定的。不停的有人失踪。镇上弥漫着恐怖的气氛。现在我们坐在阳光下是很难回头描述那种气氛的,但那恐怖的气氛当然确实是可以感觉得到的。我当时不得不主持另一个男孩的葬礼。他的名字叫丹尼尔·克里克。我觉得他很可能不是镇子上被吸血鬼所害的第一个人,而且他绝对不是最后一个,但他是第一个被确认死掉的。在丹尼尔·克里克葬礼的那一天,我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也不再讨论我一天要喝多少威士忌了。我脑袋里的某种东西改变了。我感觉到了。就像摁下了一个开关一样。尽管我已经多年未喝酒了,但那开关仍然开着。
苏珊娜想:那时你穿越隔界了,卡拉汉神父。
埃蒂想:那时你成为十九了,伙计。或者也可能是九十九。或者两者都是也说不定。
罗兰只是听着。他的脑中没有任何想法,完全是一个语音接收机器。
“那个作家,米尔斯,爱上了镇上一个叫苏珊·诺顿的姑娘。吸血鬼抓走了苏珊。我相信他那样做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有能力那么做,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惩罚米尔斯胆敢组织一群人——一组卡-泰特——试图找到他的行踪。我们找到了吸血鬼买下的那个地方,是个叫马斯藤之屋的老房子。住在那里的东西名叫巴洛。”
卡拉汉坐着,沉思着,目光从眼前的几个人飘到过去的日子里。终于他又开始讲了。
“巴洛已经走了,但他把姑娘留在了那里。还有一封信。那封信是给所有人的,但主要是写给我的。我刚刚看到躺在马斯藤之屋地窖里的姑娘,便明白了先前人们说的都是真的。为了确认,随行的医生检查了她的胸口,测了一下她的血压。没有心跳。血压为零。但当本把小木棍扎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活过来了。血流了出来。她尖叫着,不停地尖叫着。她的手……我还记得她的手投射在墙上的影子……”
埃蒂伸手抓住了苏珊娜的手。他们听得心惊胆战而又将信将疑。这可不是在说那辆被混乱的电脑系统控制的会说话的火车,也不是在说变成低等人的男男女女。现在讲的这件事关系到看不到的魔鬼,而这个魔鬼已经来到了他们把杰克拉到这个世界来的地方。或者是荷兰山的守门人所在的地方。
“那个巴洛在那封信里对你说了些什么?”罗兰问。
“他说,我的信仰是脆弱的,我会自己毁了自己。当然,他说的不错。在那之前我惟一相信的东西就是布什米尔酒。只不过我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罢了。酒也是吸血鬼,但往往你要遇到一个吸血鬼之后才知道另外一个也是。
“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个男孩相信这个吸血鬼中的王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杀他的父母,或者把他们也变成吸血鬼。为了复仇。你知道,这个男孩曾被吸血鬼抓走过,但是他逃走了,还干掉了吸血鬼的同党,一个叫斯特瑞克的人形怪物。”
罗兰点点头,他觉得这个孩子听上去越来越像杰克了。“他的名字是,什么?”
“马克·派特瑞。我和他一起去了他家,还带着我能想到的教堂里可能有用的所有东西:十字架,圣袍,圣水,当然了,还有《圣经》。但是我已经开始认为那些东西不过是象征而已,那是我的致命伤。巴洛在那儿。他抓住了派特瑞的父母。然后他抓住了那孩子。我举起了十字架。它闪着光。它让巴洛受了伤。他尖叫着。”卡拉汉想起了那痛苦的尖叫声,笑了。那笑容让埃蒂的心里一凛。“我对他说如果他胆敢伤害马克,我就杀了他,在那时我是办得到的。他也知道这一点。他说在我那么做之前他就会拧断那孩子的喉咙。他也是办得到的。”
“僵局,”埃蒂咕哝着,他想起了那次在西海边上,他和罗兰也是这样对峙着,情形惊人的相似。“僵局,宝贝儿。”
“后来怎么样了?”苏珊娜说。
卡拉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开始搓自己满是疤痕的右手,就像罗兰揉自己的臀部那样,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吸血鬼提了一个建议。他说如果我放下十字架,他就放了那孩子。我们赤手空拳地来决斗。他的信仰对我的信仰。我同意了。上帝帮帮我,我竟然同意了。那男孩”
3
那男孩突然消失了,像一摊黑水一样突然消失了。
巴洛看上去变得比以前高大了。他的头发,本来是按照欧洲的样式全部梳到后面,现在则都飘了起来。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很端正地打了一条鲜红的领带,在卡拉汉看来,他与身边的黑暗浑然一体。马克·派特瑞的父母死在他的脚下,头骨都被打碎了。
“现在该你履行协议了,巫师。”
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在这个夜晚做个了断呢?或者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这个想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但他就是找不出是哪儿不对劲。以前精神危机时曾有点作用的流行词现在帮不上任何忙。这不是失范,或是同感匮乏,也不是二十世纪的存在主义伤感;这是个吸血鬼。而且——
而且他的十字架,刚才还闪闪发光,现在已经黯淡了。
恐惧跳进了他的腹中,像一团搅在一起的滚烫金属丝。巴洛穿过派特瑞家的厨房,一步步向他走过来。清楚到卡拉汉可以看到那东西的尖牙,因为巴洛微笑着。胜利者的微笑。
卡拉汉倒退了一步。两步。突然他的屁股撞到了桌子边缘,桌子向后顶到了墙上。现在他无路可退了。
“看到一个人的信仰失败了,我也很伤心。”巴洛说,他伸出手来。
为什么他不伸出手去呢?卡拉汉手上的十字架已经完全没有光芒了。现在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膏,是他母亲在都柏林纪念品小店里买的便宜货,很可能还把价杀得很低。十字架上的那种力量,在他双臂注入足以撞倒墙壁和击碎岩石的精神电力的那种力量,已经消失了。
巴洛一把夺过十字架。卡拉汉撕心裂肺地叫着,就好像一个孩子突然明白了大人用来吓唬他的鬼怪原来都是真的,而且一直藏在衣柜里伺机而动。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在他以后的生活中一直阴魂不散,从纽约到美国隐秘高速公路,再到让他最终清醒过来的托皮卡的匿名酒鬼会上,从那边世界的最后一站底特律一直到这边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这声音一路纠缠着他。当他的额头上留下疤痕、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他会记起这个声音。他到死也忘不了那个声音。那是巴洛把十字架掰开时发出的刺耳的断裂声,还有他把那丢在地板上时发出的空洞的嘣的一声。他还记得巴洛逼近的时候自己的祈祷词是多么荒谬:上帝啊,我需要喝一杯。
4
神父看着罗兰、埃蒂和苏珊娜,他脸上的表情告诉大家他在回忆一生中最糟糕的经历。“匿名酒鬼会上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谚语和口号。每当我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回忆巴洛抓住我肩膀时,我总会想起其中的一个谚语。”
“哪一个?”埃蒂问。
“向上帝祈求的时候要当心,”卡拉汉说,“因为你很可能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你得到了要喝的东西。”罗兰说。
“啊,是的,”卡拉汉说,“我喝了。”
5
巴洛的手强劲有力,无法挣脱。卡拉汉被他拽到跟前的时候突然明白了会发生什么。不是死亡。和这比起来,死亡还算仁慈的。
不,求你了不要这样,他想这样说,但是嘴里只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是时候了,神父。”吸血鬼在他耳边说。
他把卡拉汉的嘴贴在自己散发着恶臭的冰冷的喉咙上。这不是失范,不是社会职能不健全,也不是民族或种族问题的衍生物。只有死亡的味道,和一根张开的、颤动的、流淌着巴洛有毒的死亡之血的血管。这不是存在主义的失落,不是后现代主义对于解体的美国价值体系的哀悼,甚至也不是西方人宗教—心理方面的罪孽。只有想要维持呼吸的努力,或是把脑袋扭开的企图,或者两者都有。但他都做不到。仿佛已经过了千万年之久,他的脸颊、额头和下巴上涂满了巴洛的血,就像打仗时士兵们脸上的颜料一样。没有用。最后他像一个被酒精揪住了耳朵的酒鬼必然会做的那样:他喝了。
喝三口。没你事了。
6
“那孩子逃脱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巴洛也放我走了。杀了我他也得不到任何乐趣,对不对?是的,让我活着他才觉得有趣。
“我在镇上游游荡荡晃了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那个镇子也让我觉得越来越不真实。世界上并没有多少第一类型的吸血鬼,感谢上帝。因为第一类吸血鬼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一个地方变成地狱。镇上一半的人已经感染了,但我竟然像个睁眼瞎——或者我太震惊了——根本没有意识到。没有任何一个新吸血鬼靠近我。巴洛已经在我身上打下了他的烙印,就像上帝打发该隐到诺德去之前也在他身上打下自己的印记一样。就像你们说的话,他的誓言和使命,罗兰。
“那条小巷里,斯宾塞药店的旁边有一个喷泉,那里的水可以饮用。一些年之后,公共卫生局将不再认可那样的喷泉,但是在那个时代,每个小镇都有一两个。我在那里洗掉了脸上和脖子上沾的巴洛的血。然后我去了我的教堂,圣安德鲁斯。我打定了主意要向上帝祈求再给我一次机会。神学家们认为所有圣洁和不圣洁的东西都来自我们的内心,我不向他们的上帝祈祷,而是向最初的上帝祈祷。那个向摩西宣布他不能容忍女巫活在世上并将复活的能力赐予自己的儿子的上帝。我想要的只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快到圣安德鲁斯的时候,我几乎跑了起来。有三扇通向里面的门。我向中间的一扇走去。某处有一辆车的内燃机起火了,还有什么人笑了。我清楚地记得这些声音。似乎这些声音标志着我作为神圣罗马天主教堂牧师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发生了什么事,亲爱的?”苏珊娜问。
“门不让我进去,”卡拉汉说,“门上有一个铁把手,我握住把手的时候,那里面喷出火来,就好像逆行的闪电一样。那火把我逼得滚下了台阶,一直到了下面的水泥路上。它给了我这个。”他举起了满是疤痕的右手。
“还有那个吗?”苏珊娜指着他的额头问。
“不,”卡拉汉说,“那是以后的事了。我爬了起来。走了一会儿。又来到了斯宾塞药店。这次我进去了。我买了绷带来包手。付钱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广告牌。骑上大灰狗。”
“他说的是灰狗公司,亲爱的,”苏珊娜告诉罗兰,“是全国性的巴士公司。”
罗兰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卡拉汉继续讲。
“库冈小姐告诉我下一班车是去纽约的,我就买了那趟车的票。其实哪怕她告诉我那趟车是去杰克逊威尔或是南达科他州的热燕麦,或是希腊,我都会去的。我只是想离开那镇子。我顾不了那里有人死掉,或是遇上比死更糟糕的事,他们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我的教民。我只是想离开。你能理解吗?”
“是的,”罗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很理解。”
卡拉汉盯着他的脸,罗兰脸上的表情让他确认了这一点。再次开口讲话时,他的声音冷静了一些。
“罗瑞塔·库冈是镇上的一个老姑娘。我当时的样子肯定把她吓坏了,因为她问我能不能到外面去等车。我出去了。最后车终于来了。我上了车,把票给了司机。他把票一撕两半,自己留下一半,还给我一半。我坐下了。车出发了。我们在镇中央闪烁的黄色灯光下出发了,那是旅程的头一英里,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旅程的头一英里。后来——可能是凌晨四点半吧,车窗外还是黑的——车停在了——”
7
“哈特福德,”司机说,“哈特福德到了,老兄。我们要停下休息二十分钟。你想下车买个三明治什么的吗?”
卡拉汉用缠着绷带的手从口袋里摸出钱包,差点没抓住。他嘴里还有死亡的味道,是一种涩涩的口感,有点像烂苹果的味儿。他需要什么东西把那种味道去掉,如果没有东西能去掉那种味道,那么就要能改变那味道的东西,如果连那也没有,至少要能盖住那种味道,就像你用一块廉价的地毯盖住地板上难看的洞一样。
他拿出二十块钱给司机,说:“能替我买瓶酒吗?”
“先生,我们有规矩——”
“当然了,零钱都归你。一品脱就够。”
“我可不希望有人喝醉了在我的车上发酒疯。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到纽约了。到了那儿之后你想要什么都行。”司机试图挤出一个微笑。“那可是个逍遥城,你知道的。”
卡拉汉——他再也不是神父卡拉汉了,至少从教堂门把上喷出的火是这么回答的——又掏出十块钱。现在他把三十块钱摆到司机面前。他又一次对司机说一品脱酒就够了,而且他不要找回的零钱。司机可不是弱智,这次他接过了钱。“但是你可不准在我的车上发酒疯,”他又重申了一遍。“我不希望任何人在我车上捣乱。”
卡拉汉点了点头。不准发酒疯,这是规矩。司机下车走进一个组合式杂货店——在哈特福德边境上的那种卖酒和快餐的小店。还是漆黑的凌晨,附近的一切都笼罩在路灯黄色的灯光下。美国有一些隐秘的高速路,潜藏着的路。这个地方就位于通往一个秘密公路网络的斜坡上,卡拉汉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从凌晨的风中感到了这一点。纸杯子和香烟盒被风吹着在柏油路上翻滚。风在广告牌和煤气罐之间穿行,呼呼的声音像是人在低语,煤气罐上写着日落之后请先付费再加气。他从马路对面的十几岁男孩身上感到了这一点。那男孩在四点半的凌晨坐在门廊上,双手抱着头,寂寞的样子就像一篇沉默的描写痛苦的文章。那些隐秘的高速路对外是不通行的,但它们对着他低语。“来吧,伙计,”它们说,“你在这里可以把一切都忘记,甚至自己的名字,要知道当你身上还沾着妈妈的血,还是个只会哇哇哭喊的光屁股婴儿时,那名字就开始跟着你了。人们把名字绑在你的身上,就像把一个罐头盒绑在狗尾巴上一样,难道不是吗?但是在这里,你不用拖着那个东西到处跑。来吧,到这里来吧。”但是他哪里都没去。他在等着汽车司机。很快司机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一品脱老木屋牌啤酒。卡拉汉很熟悉这个牌子,一品脱这玩意在这穷乡僻壤大概能卖到两美元二十五美分,也就是说司机刚才赚了差不多二十八块钱的小费,不管是他自愿给的还是迫不得已的。不坏嘛。不过这就是美国方式,对不对?付出很多,得到很少。如果老木屋真的能去掉他嘴里那可怕的味道——那味道比他的手痛还难耐——那么它还是很值三十美金的。去他妈的,如果那样,它能值一张百元大票。
“不准发酒疯,”司机说,“如果你撒野,我就把你扔到十字布朗克斯高速路的正中间。向上帝发誓我会的。”
灰狗巴士到达波特主干道之前,卡拉汉先生已经喝醉了。但是他没撒野;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等着下车。他下了车,加入了荧光灯下的早晨六点钟的人流之中:吸毒的人,开出租车的人,皮鞋锃亮的小伙子,十块钱就跟你走的姑娘,打扮成女孩、五块钱就跟你走的男孩,挥舞着警棍的警察,拿着晶体管收音机的卖大麻的家伙,还有刚从新泽西来的蓝领工人。卡拉汉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喝醉了但还是很安静;挥舞着警棍的警察们懒得看他第二眼。波特主干道的空气里弥漫着香烟、驾驶盘和尾气的味道。进站的巴士轰轰地响着。这里每个人看上去都有一种突然如释重负的表情。在白色荧光灯冰冷的光芒下,他们看上去都像死人一样。
不对,他想,然后朝写着此处过街的牌子走去。不是死人,不对。是活死人。
8
“天,”埃蒂说,“你参加过战争吧,对不对?希腊,罗马,还有越南。”
尊者开始讲故事的时候,埃蒂曾盼着他随便讲个大概,快点讲完他们好去教堂里看看到底那里藏了个什么东西。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触动,更不用说震惊了,但事实上是这样的。卡拉汉知道埃蒂以前认为没有别人能体会的东西:纸杯在人行道上滚动时的伤感,煤气罐上的话让人感到的无望和沮丧,天亮之前人们眼睛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有些时候你不得不去承受这些。
“战争?我不知道,”卡拉汉说。然后他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是的,我想是这样的。纽约的第一天我是在电影院里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则待在华盛顿广场公园。我看到别的无家可归的人用报纸把自己裹起来,我也照样那么做了。这里有个例子让你们看看我的生活——生活的质量和生活的方式——似乎在丹尼尔·克里克的葬礼那天就改变了。你们不能立刻就理解,但请耐心听我说。”他看了看埃蒂,微笑着。“别担心,我的孩子,我不会花一天时间讲故事的。甚至不会花上一个上午。”
“你尽管照你喜欢的方式讲下去吧。”埃蒂说。
卡拉汉笑了。“说谢啦!啊,说多谢啦!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用《每日新闻》裹着上半身,那张报纸的头条是希特勒兄弟在皇后街袭击居民。”
“哦,我的天啊,希特勒兄弟,”埃蒂说,“我还记得他们。一对弱智。他们痛揍……谁呢?犹太人?黑人?”
“二者都有,”卡拉汉说,“而且还要在他们额头上刻上‘卐’。他们没来得及在我额头上完成。这是件好事,因为刻完之后,他们盘算的事远不是把你打一顿那么简单。这是好几年之后我重回纽约时候的事了。”
“万字符,”罗兰说,“就是我们在河岔口附近发现的那架飞机上的标记?那架里面坐着大卫·奎克的飞机?”
“嗯——啊,”埃蒂说,他用靴子头在草地上划了一个“卐”。草几乎马上就弹起来了,但是罗兰仍然看清楚了,是的,卡拉汉额上的那个疤痕本来会是个“卐”的。如果那两兄弟完成了的话。
“那天是一九七五年十月末,”卡拉汉说,“希特勒兄弟还只是我睡觉时裹在身上的报纸头条。第二天我在纽约的大街小巷里游荡,拼命遏制自己想要喝一杯的冲动。我的身体还有一部分想要反抗而不是喝酒。我想尝试,想赎罪。与此同时,我可以感觉到巴洛的血在我体内活动着,越来越深地潜入了我的身体。整个世界散发出与往常不同的味道,而且不是什么好的转变。世界看上去也不同了,也不是看上去更好。他的味道又爬回了我的嘴里,是一种死鱼或者腐坏的葡萄酒的味道。
“我不指望得到救赎。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但不管怎么说,赎罪跟救赎并无关联,也跟天堂没有关系。赎罪是今生在这世上清洁你的良心。而且你不能喝酒。甚至在那时,我也没把自己当成酒鬼,但是我确实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变成了吸血鬼。假如太阳升起烧着了我的皮肤,或者我开始盯着女士们的脖子看,那么我就是吸血鬼了。”他耸耸肩,然后笑了。“或许还有绅士们的脖子。你知道人们对于牧师的说法;他们说牧师就是一群东游西荡,把十字架在别人面前瞎晃的同性恋。”
“但你不是吸血鬼。”埃蒂说。
“连第三类都不是。不是吸血鬼,只是个不干净的东西。不属于任何群体。被放逐了。我总是闻到他的恶臭,总是看到吸血鬼才能看到的世界,在灰色和红色阴影下的世界。有好多年,红色是我惟一能看到的亮色。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片模糊。
“我记得我当时是在找人力办公室——你知道吗,就是那种给人介绍短期体力活的公司?那些日子我还是很结实的,当然也年轻得多。
“我没有找到人力。我找到的是一个叫家园的地方。那地方位于第一大道和第四十七街,离联合国总部不远。”
罗兰、埃蒂和苏珊娜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管家园是个什么东西,它离空地只有两街区远。只不过那时候还不是空地,埃蒂想。在一九七五年的时候还不是。在一九七五年,那里还是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晚会大盘是我们的特色。他突然希望杰克现在在这儿。埃蒂想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很可能激动得又蹦又跳了。
“家园是什么样的商店?”罗兰问。
“家园根本不是商店。是一个收容所。酒鬼收容所。我不能肯定它是曼哈顿惟一一家,但是那样的收容所非常少。我那时对收容所并没有多少了解——只是从我任职的第一个教区稍微知道一点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知道了很多事情。我是从两端来了解这个系统的。有一段时间,我是那个早上六点钟给大家盛汤、晚上九点给大家分发毛毯的人;也有一段时间,我是喝汤、睡在毛毯下的那个人。当然了,先得接受头上有没有虱子的检查。
“如果闻到你嘴里有酒味,有些收容所根本不让你进去。而有些收容所是只要你宣布自己上次喝酒是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可以了。还有一些地方——很少几家——就算你烂醉如泥也会收容你,只要他们在门口搜你的身,没收你身上藏的所有的酒就行。那之后,他们就会把你和其他醉醺醺的人关在一间房子里。就算你改变了主意,也不可能溜出去买酒;而且就算你出现幻觉,看见墙缝里爬出虫子来,你也不会吓着那些没你醉得厉害的室友。那房子里不关女人;她们被强暴的可能性太高了。这是为什么死在街上的无家可归的女人要比流浪汉多的原因之一。这是鲁普以前说的。”
“鲁普?”埃蒂问。
“我会说到他的,但不是现在,我只告诉你们他是家园戒酒政策的制定者。在家园里,他们把酒锁起来,而不是把酒鬼锁起来。如果你需要酒的话,你可以喝上一杯,但你必须承诺不发酒疯。还要再喝一杯镇静剂。这并不是医学上推荐的治疗方法——我甚至不确定这是否合法,因为鲁普和洛文·马戈鲁德都不是医生——但这办法似乎有用。我去的那晚是清醒的,而他们刚好很忙,所以鲁普让我一起帮忙工作。头几天我一直免费为他们干活,后来洛文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那间房子也就像个放清洁用品的小屋子一样大。他问我是不是个酒鬼。我说不是。他问我是不是通缉犯。我说不是。他问我是不是因为逃避某种东西而流浪。我说是的,逃避我自己。他问我是不是愿意工作,我哭了起来。他认为这就是愿意了。
“接下来的九个月中——直到一九七六年——我一直在家园工作。我铺床,在厨房里做饭,跟着鲁普,有时候也跟着洛文去募集捐款,我带酒鬼们去家园的货车里开匿名酒鬼会,我喂他们喝酒,因为他们浑身抖得厉害,根本握不住杯子。我接管了图书室,因为我对书比马戈鲁德或鲁普或家园里的任何人都知道得更多一些。那并不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不会夸张到那种地步,巴洛的血的味道从未在我嘴里消失过,但那是一段有尊严的日子。我并不多想。我只是埋头工作,别人交给我什么活我就干什么。我开始复原了。
“冬天的某个时候,我意识到我开始改变了。就好像我有了第六感一样。有时我听到敲钟声。可怕但又美妙的敲钟声。有时我在街上走的时候,身边的东西都变暗了,但那还是白天。我记得有时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还在不在。我本来很确定肯定没有影子,但我错了。”
罗兰的卡-泰特交换了一下眼神。
“有时还会同时闻到一股味道。难闻的味道,像洋葱混合着燃烧的金属。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癫痫病。”
“你去看医生了吗?”罗兰问。
“没有。我很担心他会发现一些别的东西。我觉得脑瘤是最有可能的。我选择继续埋头干活。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到时代广场去看电影。是两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老西部片。它们曾被叫做意大利面西部片?”
“是的。”埃蒂说。
“我开始听到铃响。那种敲钟声。闻到了那股味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这些都从我前面传来,向我左边飘去。我看了看左边。看到两个男人,一个年龄很大了,另一个比较年轻。他们是容易看到的,因为电影院里有四分之三的座位都是空的。那年轻人向另一个人探过身去,贴得很近。另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但一只手搂着年轻人的肩膀。如果在其他时候看到这两个人,我会很确定他们在干什么。但是那晚我不敢确定。我看着他们。然后我看到了昏暗的蓝色的光。那蓝光先是围绕着年轻人,接着笼罩了他们两个。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光。它有点像敲钟声在我脑中响起时在街道上感觉的黑暗。也像那股味道。你知道那些东西不在那儿,但它们确实存在。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我并不接受这个现实——接受是以后的事了——但我明白了。那个年轻人是吸血鬼。”
他停了下来,想着怎样接着把自己的故事讲下去。怎么才能说得有条理。
“我相信这世界上存在三种吸血鬼。我把他们叫做第一类,第二类和第三类。第一类很罕见。巴洛是第一类。他们活得很久,也可能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二百年——处于熟睡的冬眠状态。他们活动的时候能够制造新的吸血鬼,就是我们叫做活死人的东西。这些活死人就是第二类。他们也能造出新的吸血鬼,但是他们并不狡猾。”他看了看埃蒂和苏珊娜。“你们看过《活死人之夜》吗?”
苏珊娜摇摇头。埃蒂则点了点头。
“那部电影里的活死人是僵尸,处于完全的脑死状态。第二类吸血鬼比僵尸强点,但也强不了多少。他们白天没法活动。如果暴露在日光下,他们的眼睛会被刺瞎,皮肤会严重烧伤,甚至会送命。尽管我也不是完全肯定,但我相信他们活不了多久。并不是因为从有生命的人类变为半死不活的僵尸使他们的寿命缩短,而是因为第二类吸血鬼的存在是极度危险的。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不能肯定——第二类吸血鬼会造出另外一些第二类,在小范围内。但是这段疾病蔓延的时间内——这确实是种疾病——第一类吸血鬼,吸血鬼之王,通常是在活动的。在撒冷之地,人们杀死过一个那样的吸血鬼,也许在整个世界上只有十来个。
“在另外的情况下,第二类吸血鬼创造第二类吸血鬼。第三类就像蚊子一样。他们不能创造新的同类,但他们要进食。进食。再进食。”
“他们会得艾滋病吗?”埃蒂问,“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我知道,但直到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我才听到那个名词,那时我在底特律的灯塔收容所工作,而我离开美国的日子也不远了。当然了,有十年的时间我们一直知道有某种病的存在。有些文献把那叫做格雷德病——与同性恋有关的免疫能力缺陷。一九八二年的时候,有些报纸开始写关于一种叫做‘同性恋癌’的新病,而且人们推测那种病具有传染性。街上还有些人根据那病留下的斑点把那叫做性交过度病。我不认为吸血鬼会因为得那种病而死,他们会不会因此而身体虚弱都不好说。但他们会感染,而且会传染。哦,是的,我有理由相信这一点。”卡拉汉的嘴唇颤抖着,然后咬紧了。
“那个吸血魔鬼让你喝他的血时,也给了你看见这些东西的能力。”罗兰说。
“是的。”
“你能看到所有的吸血鬼,还是只有第三种?小吸血鬼?”
“只有小吸血鬼,”卡拉汉思考着,然后短促而不自然地笑了几声。“是那样的。我喜欢那样。在任何情况下,我只能看到第三类,起码从我离开耶路撒冷地时开始就是那样。但是当然了,像巴洛那样的第一类是很少的,而第二类又活不长。他们总是饥饿而贪婪,这毁了他们。但是第三类,他们可以在日光下活动。而且他们主要靠吃食物存活,跟我们一样。”
“你那晚做了什么?”苏珊娜问,“我是说在电影院里?”
“什么都没做,”卡拉汉说,“我在纽约的全部时间——我第一次在纽约的时候——四月之前我什么都没做。你知道,我对很多事情不确定。我是说,我的心是确定的,但我的脑子拒绝相信。而且一直以来,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不断地干扰着我:我是一个渴望喝酒的酒鬼。酒鬼也是吸血鬼,我身体的一部分越来越饥渴,而另一部分却拼命抵制自己的本性。所以我告诉自己,你不过是看到了两个在电影院里亲热的同性恋,仅此而已。至于剩下的事情——敲钟声,味道,年轻人身旁的蓝光——我说服自己那不过是癫痫,或者是巴洛带来的后遗症,或者两者都有。当然了,关于巴洛的想法是正确的。他的血在我体内苏醒了。我看到了。”
“不只是那样。”罗兰说。
卡拉汉转脸看着他。
“你穿越了隔界,神父。这个世界的某个东西在呼唤着你。我怀疑就是你教堂里的那个东西,但是恐怕你第一次知道它的时候它并不在教堂里。”
“是的,”卡拉汉说。他敬畏地看着罗兰。“它当时不在这儿。你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我,我请求。”
罗兰没有说。“接着讲吧,”他说,“接下来你遇到了什么事?”
“接下来是鲁普的事,”卡拉汉说。
9
鲁普的姓是德尔伽朵。
只有一瞬间罗兰表现出了惊奇——他的眼睛瞪大了——但埃蒂和苏珊娜太了解枪侠了,他们知道哪怕是这一瞬间惊奇的表现也是不同寻常的。与此同时,他们对这种简直不可能是巧合的巧合几乎已经习惯了,他们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某个运转着的大齿轮上的一次转动。
鲁普·德尔伽朵三十二岁,是个自上次喝醉后五年来都只是偶尔喝上一杯的酒鬼。从一九七四年他就在家园工作了。马戈鲁德创建了那个地方,但鲁普·德尔伽朵给它注入了真正的活力,让它的活动变得有意义。白天的时候,他是第五大道广场酒店的维修工。晚上,他是收容所的工作人员。他帮助制定了家园的戒酒政策,是卡拉汉走进家园时第一个欢迎他的人。
“我第一次在纽约的时候待了一年多一点,”卡拉汉说,“但到一九七六年三月,我……”他停住了,很费劲地想往下说,但另外三个人已经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他要说什么。除了额头上那块疤以外,他的脸整个涨成了玫瑰红;相比之下,那块疤则泛着不可思议的白光。
“嗯,好吧,我猜你们要说到三月份的时候,我已经爱上了他。那让我成了一个变态吗?一个同性恋?我不知道。他们说我们牧师都是,对不对?不管怎么说,有些人是这么说的。为什么不呢?每一两个月,报纸上就会出现又一个喜欢把手伸进祭台助手袍子里的牧师的故事。至于我自己,我不认为我是个同性恋。上帝知道,对于女人漂亮的大腿我不是毫无知觉的,不管我是不是牧师,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去调戏祭台助手。我和鲁普之间没有身体接触。但我爱他,不仅仅是他的思想或他对家园的奉献和理想,也不仅仅因为他选择了在穷人当中完成自己真正的使命,就像耶稣一样。他对我有身体上的吸引。”
卡拉汉又停了下来,挣扎着,然后终于说出来了:“上帝啊,他真美。真美!”
“他出什么事了?”罗兰问。
“三月末一个下雪的晚上,他进来了。收容所已经满了,人们都很躁动。刚刚还有人打了一架,我们正在收拾残局。有一个人正处于震颤性谵妄中,洛文·马戈鲁德把他带到后面自己的办公室里,让他喝搀了威士忌的咖啡。我认为我告诉过你,在家园里没有禁闭室。那时是吃晚饭的时间,确切地说已经吃完饭半个小时了,由于天气原因,有三个志愿者没能来。收音机开着,有两个女人跳着舞。‘动物园的喂食时间,’鲁普曾这样说过。
“那时我脱掉了上衣,正要往厨房走……一个叫弗兰克·斯比奈里的伙计揪住了我的衣领……他想问问我答应给他写推荐信的事……还有一个女人,叫丽莎什么的,想要我帮忙完成匿名酒鬼会的一个程序,‘列一张单子,写出我们伤害过的人’……还有一个年轻人想要我帮忙完成一个求职申请,因为他虽然认识一些字,但没有书写能力……炉子上有什么东西烧煳了……简直是乱成一锅粥。但我喜欢这种混乱。它能把人吞没,然后推着你往前走。但是做到一半的时候,我停住了。并没有敲钟声响起,屋里的味道也只有酒鬼身上的酒气和食物的糊味……但是那蓝光却像领子一样围着鲁普的脖子。我看见他脖子上有印子。只是一些小印子。不比指甲掐的大。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我当时肯定是晃了几下,因为鲁普很快朝我这边走来了。然后我可以闻到那股味道,虽然很微弱:那种刺鼻的洋葱混合着烧红的金属的气味。我肯定是丢失了几秒钟,因为一下子我们俩就在存放匿名酒鬼会资料的档案室旁边的角落里了,他问我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他知道我有时候会忘了吃饭。
“那股味道消失了。绕着他脖子的蓝光也消失了。被某种东西咬过的小印子也消失了。除非咬人的吸血鬼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那些痕迹总是很快就不见了的。但是我知道那是什么。问他在何时何地跟什么人在一起是毫无意义的。吸血鬼,甚至连第三类——或者很可能尤其是第三类——是有伪装自己的办法的。池塘里的水蛭在唾液中分泌一种酶,这样它们吸血的时候,人的血液也会照样流动。那酶还可以麻醉皮肤,所以除非你亲眼看到那东西趴在你身上,否则你根本不知道有东西吸你的血。第三类吸血鬼似乎能在唾液里分泌某种让人短期选择性失忆的东西。
“我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我说我刚才只是突然有点头晕,大概是因为从冷空气里突然走到明亮而吵闹的热屋子里吧。他相信了我的话,然后说我要放轻松点。‘我们可不能失去你,你太宝贵了,唐,’他说,接着他吻了我。这里。”卡拉汉用满是伤疤的右手碰了一下右脸颊。“我现在想,我刚刚说我们并没有身体接触是不对的。他吻过我一次。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甚至连他上唇细小的胡渣带来的微微刺痛感都记得……在这里。”
“我替你觉得伤感。”苏珊娜说。
“说谢啦,亲爱的,”他说,“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一个人得到来自自己世界的抚慰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觉吗?就像一个被抛弃的人得到了家里的问候。或者喝了许多年无味的瓶装水之后又尝到了甘甜的泉水。”他伸出手来,双手握住了苏珊娜的手,微笑着。埃蒂觉得那笑容有些勉强,甚至有些虚伪,他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卡拉汉神父现在又闻到了那种洋葱和烫金属的刺鼻味道怎么办?如果他现在就看到一道蓝色的光,不是像领子一样绕着苏珊娜的脖子,而是像腰带一样绕着她的肚子怎么办?
埃蒂看看罗兰,但是并没得到任何安慰。枪侠仍然面无表情。
“他得了艾滋病,对不对?”埃蒂问,“有个同性恋吸血鬼咬了你的朋友,把病传染给他了。”
“同性恋,”卡拉汉说,“你是要告诉我那个愚蠢的词真的……”他摇着头,没往下说。
“是啊,”埃蒂说,“红袜子输了全球联赛,同志就是同性恋。”
“埃蒂!”苏珊娜说。
“嘿,”埃蒂说,“你认为做一个最后离开纽约城而且忘了关灯的人容易吗?那一点都不容易。告诉你们吧,我已经感到自己越来越落伍了。”他又转脸看着卡拉汉。“不管怎么说,事实就是那样,对不对?”
“我认为是的。你要记住,我那时知道的事情并不多,而且还在拼命否定和压制我确实知道的东西。不遗余力地,就像肯尼迪总统说过的那样。我第一次看到吸血鬼——‘小吸血鬼’的时候——是在电影院里,一九七五年圣诞节过后到新年的那个星期里。”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现在我回想一下,那个电影院就叫同仁影院。这难道不令人吃惊吗?”他停了一下,略带迷惑地看了看另外几个人。“不对。你们根本就不惊讶。”
“已经没有什么偶然的巧合了,宝贝,”苏珊娜说,“我们现在的生活更像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用不着明白,亲爱的。说下去。讲完你的故事。”
尊者花了一会工夫来找刚才断了的话茬,然后接着往下说。
“我第一次看到第三类吸血鬼是在一九七五年的十二月末。那晚距我看到鲁普脖子上有蓝光是三个月,在那期间我遇到了近十个吸血鬼。只有一个正在吸血。那是在东边的村巷里,他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他——吸血鬼——像这样站着。”卡拉汉站起身来给他们演示,他伸出手,手掌撑着一面看不见的墙。“另一个人——受害者——站在吸血鬼撑开的两臂之间,两人面对面。他们像是在交谈。他们也像是在接吻。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那两者都不是。
“另外一些……我在餐馆里看到过两个,他们都单独一个人吃着饭。蓝光笼罩着他们的手和脸——还涂在他们的嘴上……就像会发光的蓝莓汁一样——烤煳的洋葱味像香水一样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卡拉汉笑了笑。“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吸血鬼的每段描述都是相似的。因为我并不仅仅是在试着描述他们,你知道,我是在试着了解他们。现在仍然试图了解。我想弄明白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另外的世界,一个隐蔽的世界,它一直与我们熟悉的世界同时存在着。”
罗兰是对的,埃蒂想。是隔界,只能是隔界。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但这是真的。这使他也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吗?也是我们的一个卡-泰特?
“我在和家园有业务关系的米兰银行看到一个吸血鬼在排队。”卡拉汉说,“那时是中午。我在存款处排队,那个女人在取款处。她浑身上下都泛着蓝光。看见我盯着她看,那女人笑了。放肆地用眼睛挑逗地瞄着我。”他停了一下。“很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