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吗,”他说,“我方才说的是经验。”
“可是你不是等于在说有负罪感一无用处吗?大家全都这么说。难道不是吗?”
“这可是你说的。”
他们接着谈这个话题,谈的时间不算短,用压低的声音,但是很热烈,使得经过的人有时会显得很惊讶,甚至很不以为然,就像人们耳边偶尔听到一场看来根本没有必要的抽象辩论时一样。过了片刻,朱丽叶认识到,虽然她是在论证,论证得还挺好的,她觉得公众生活与私人生活中有负罪感存在的必要性,可是她一时之间丧失了这种负罪感。你甚至可以说她是在自我欣赏呢。
他建议他们上酒吧那边去,在那儿可以喝杯咖啡。一到那边,朱丽叶才发现自己肚子很饿了,然而午饭时间早已过去。棒状饼干和花生米是他们能够得到的仅有的东西,她对着它们大嚼大咽,那副狼狈相使得方才进行的那场很有思想性的、略微有些针锋相对的辩论不可能再死灰复燃了。因此,他们就改而谈起自己来了。他的名字是埃里克·波蒂厄斯,住在一个叫鲸鱼湾的地方,在温哥华北面,就在西海岸的边上。不过他并不马上去那个地方,他要在里贾纳停上几天,去看好久未见到的几个人。他是个渔夫,以捕大虾为生。她问到他讲起的医药经验是怎么回事,他说了:“哦,算不上很广博。这方面我学过一些。你在大森林里或是在船上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就发生在你工作同伴或是你自己的身上。”
他结婚了,太太的名字叫安。
八年前,他说,安在一次车祸中受了伤。好几个星期都昏迷不醒。后来总算是清醒过来了,但全身瘫痪,不能走动,连吃东西都要别人喂。她像是认得他,也认得照顾她生活的那个女人,有那个女人的帮助他才能让她在家里住。可是希望她能够说话和明白周围的事情,这样的念想很快就断了。
出事的那天他们是去参加一个派对。她不怎么想去可是他想去。后来她决定独自走回家去,派对上的一些事情使得她不太愉快。
从另一个派对出来的一伙醉鬼把车子驶离了马路,撞倒了她。是些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
幸亏他和安没有小孩。是啊,真是幸运啊。
“你告诉别人这件事,他们总是感到必须说上一句,太可怕了,多么悲惨哪,等等等等。”
“可你能怪他们吗?”朱丽叶说,她自己方才也差点儿说出一句类似的话。
不能,他说。不过问题就在于,整个事情要复杂得多。他的太太安会感觉到那是一场悲剧吗?也许不会。他会吗?那是他自己必须去习惯的一件事情,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方式。事情无非就是这样。
朱丽叶对于男人所有比较愉快的经验都是幻想式的。一两个电影明星啦,那位曼妙的男高音歌唱家啦——不是歌剧里真正的那个没有心肝的男主人公——她是从《唐璜》的一张老唱片里听到的。还有亨利五世,那是她从莎士比亚剧本里读到的,也是从劳伦斯·奥立弗主演的电影中看到的。
这是可笑和悲惨的,可是谁又需要知道这些?在实际生活中总免不了有屈辱性和令人失望的事,她总是设法把它们尽快从自己头脑里驱赶出去。
那样的经历还少吗?在高中舞会上想在一大堆吵吵嚷嚷没人要的女生中脱颖而出,在与大学男同学的约会中,尽管心里很厌烦却又冒冒失失地表现得格外活泼,其实她不怎么喜欢他们,他们也不怎么喜欢她。还有去年,指导她写论文的导师有个外甥来访,她和那外甥一起外出,深夜在威利斯公园的草地上被他占了便宜——那也不能说是强奸,她自己也是下了决心的呀。
在回家的路口,他解释道,她不是适合他的那种女孩。她一棍子给打闷了,都没有想到要反驳说——当时她还没醒过味儿来呢——他也不是适合自己的男人。
她从未对一个特殊的、真正的男人有过什么幻想,更不要说是对她的任何一个老师了。在她看来,在真实的生活里,年龄比较大的男人好像都有点儿不太干净。
这个男人年纪有多大呢?他结婚至少已经有八年了——也许还得多上两三年。这么看,他总得有三十五六岁了。他头发黑黑卷卷的,两鬓稍稍有些花白,他前庭宽阔,皱纹不少,他双肩很结实,稍稍有些前伛。他身材几乎一点也不比她高。他双目隔得很开,深色的,眼神很热切,但同时也很警惕。他的下巴圆圆的,有个小凹坑,像是很好斗似的。
她告诉他自己做什么工作,学校的名称——托伦斯学校。(“你想不想打赌说那应该叫‘拖人死’学校?”)她告诉他自己并不是正式教师,但是校方能找到任何一个主修希腊语、拉丁语的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现如今简直就没人愿意学这些老古董了。
“那你干吗学呢?”
“哦,仅仅是想显得与众不同罢了,我猜。”
接下去她告诉他的,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应该告诉任何一个男人或是男孩子的,说了他们就会立刻对她不感兴趣了的。
“那是因为我喜欢。我就是喜欢和这门学问有关的一切。我真的喜欢。”
他们一起吃了晚餐,还一人喝了一杯酒,接下去他们上瞭望车厢去,在那里,他们坐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这一次朱丽叶带上了她的套头运动衫。
“人家都以为到了晚上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他说,“可是你瞧天上的星星,天气晴朗时你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的确,夜空十分清明。没有月亮,至少是还未升起,星星或明或暗聚成团地辉耀着。就像每一个在船上生活与工作过的人一样,他对头顶上的那幅地图熟悉得很。而她呢,能认出来的只有那只大勺子⑥ 。
“这可以作为你的起点,”他说,“先看勺把对面的那两颗星。看到了吧?那是个指针。顺着它们的方向。往前一点。你就能找到北极星了。”如此等等。
他帮助她找到了猎户星座,那是北半球冬季最主要的星座。还有天狼星,那只大狗,在一年里的这个时节,那是整片北方天空里最最明亮的星座。
朱丽叶很高兴能有人指点她,但是轮到自己当老师时她也同样高兴。他知道星座的名字却不知道它们的来历。
她告诉他猎户俄里翁的眼睛是被俄诺皮翁弄瞎的,而他的眼睛又因为盯看阳光而得以复明。
“他被弄瞎,是因为他太俊美了,赫菲斯托斯前来搭救他。但他还是被阿尔忒弥斯杀死了,于是他变成了一个星座。这样的结果总发生在要紧人物遇上麻烦的时候,他们最后总是变成星星。卡西俄珀亚仙后座在哪里?”
他帮她找到那个不太清楚的W字。
“那应该意味着一个坐着的女子。”
“也是因为美丽才变成这样的。”她又说。
“红颜多薄命,对吧?”
“那当然。她嫁给了埃塞俄比亚的国王,是安德洛墨达的母亲。她夸耀自己的女儿有多么美丽,得到的惩罚是被流放到天上去。是不是也有一颗星叫安德洛墨达的?”
“那是一个星系。今天晚上你应该能够看到。那是用肉眼所能见到的最最遥远的东西了。”
即使是在引导着她,示知她该往天上哪个方向看,他也一点儿都没有碰触到她。自然是不应该的。他是结了婚的。
“安德洛墨达是什么人?”他问她。
“她给锁在一块大岩石上,可是珀耳修斯拯救了她。”
鲸鱼湾。
长长的一个码头,几艘大船,一个加油站,一家商店,商店的玻璃窗上有标志,说明这儿也是长途汽车站和邮局。
商店门前停着一辆汽车,窗子上贴着个体出租汽车的标志。她就站在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那个地方。长途车开走了。出租汽车摁响喇叭。司机从车子里出来朝她这儿走来。
“你就一个人呀,”他说,“要去哪儿?”
她问有没有旅客可以借住的地方。显然,这儿旅馆是不会有的。
“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人出租房间。我可以到镇上去打听的。这儿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吗?”
没有办法了,只好把埃里克的名字说出来了。
“哦,那就行了,”他松了一口气,“上车吧,咱们一眨眼就能把你送到那里去。不过太可惜了,你刚好错过了守夜。”
起初她还以为他说的是值夜班呢。或者是夜赛?她想到了垂钓比赛。
“伤心的时刻呀,”那司机说,现在他在驾驶盘前坐好了,“不过,她反正是再也不会好起来的了。”
原来说的是守夜。那位妻子。安。
“不要紧的,”他说,“我估计总会有人还没走的。当然葬仪你是错过了。那是在昨天。乱得一团糟。你是走不开身吧?”
朱丽叶说:“是的。”
“我不应该说成守夜的,对不对?守夜是下葬之前所做的事,对不对?下葬后的仪式该叫什么,我也弄不清。叫‘派对’也不大合适,是不是?我可以把车子开到你能看到摆花圈和丝带的地方去,好不好?”
离开公路,往内陆的方向开去,在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走上四分之一英里之后,就来到“鲸鱼湾联合公墓”了。靠围栏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土墩,上面放满了花。有枯萎了的真花,也有颜色艳丽的假花,还竖着一个小小的木十字架,上面写着名字和日期。卷成一团团的金光灿灿的丝带飞得墓园草地上到处都是。他让她瞧瞧昨天那么多车子轧出来的车辙和坑坑。
“有一半的人都从未见到过她。可是他们认得埃里克,所以他们一定要来。谁都认识埃里克。”
他们掉过头往回开,不过也不是直奔公路。她想告诉司机她改变主意了,不打算去看任何人了,就想待在商店里等着乘相反方向开来的长途汽车。她可以说自己的确是把日子记错了,现在错过了葬礼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干脆不想露面了。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启齿。而且司机不管怎么样,总是会把她的事情说出去的。
他们此刻走在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经过了一些房屋。每回经过一条通向房屋的车道而没有拐上去,她总有一种得到缓刑的感觉。
“嗨,事情也真是奇了怪了,”那司机说,现在车子拐上一条车道了,“所有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一小时前经过这里时还停了六七辆车的呢。连他的卡车也不在了。派对结束了。请原谅——我是不应该这么说的。”
“既然家里没人,”朱丽叶急切地说道,“我不如就回去吧。”
“嘿,人总是会有的,这你别担心。艾罗是在的。她的自行车就在那边呢。你见到过艾罗吗?你知道吧,管事儿的人是她。”他已经下了车去帮她开车门了。
朱丽叶刚离开汽车,就有一条大黄狗又是跳又是叫,一个女人从房子的门廊那里喝住了它。
“哦,继续撒你的野吧,帕特。”司机说,一边把车费放进口袋,迅速坐回到车子里。
“闭嘴。闭嘴,帕特。给我蹲下。它不会伤着你的,”那妇人喊道,“它只是条丁点大的小狗呢。”
帕特再小,朱丽叶心想,也不见得没气力把自己扑倒在地。可是此时又有条红棕色的小型犬过来参加这场骚乱。那个妇人走下台阶,一边喝道:“帕特。柯基。你们给我放规矩点儿!——如果你让它们觉得你怕它们,它们只会更凶狠地追赶你。”
她说出来的只会怎么听起来像是侧会。
“我没害怕。”朱丽叶说,但是当那条黄狗的鼻子粗暴地蹭她的手臂时,她还是免不了往回跳了一下。
“好了,停下。别叫了,你们俩,再叫我就要敲你们的脑袋了。你是把今天当作下葬的日子了吧?”
朱丽叶摇了摇头,仿佛是说她感到很抱歉。她作了自我介绍。
“唉,真是太糟糕了。我是艾罗。”她们握了握手。
艾罗是个高大、宽肩膀的女人,肉头很厚实,一点儿也不松弛,一头黄兮兮的白发松垂在肩头上。她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带点儿深沉的喉音。敢情是德语、荷兰语、斯堪的纳维亚语的音调吧。
“你还是在这儿厨房里坐吧。哪儿都乱得一团糟。我来给你煮点咖啡吧。”
厨房里很明亮。高高的斜屋顶上有一扇天窗。碟子、杯子、水壶堆得哪儿都是。帕特和柯基乖乖地跟着艾罗走进厨房,已经开始在狼吞虎咽她往地上的烤锅里放的一切食物了。
厨房上方,往上走两级宽阔的台阶,便是一个背阴的、洞窟似的起居室,大大的坐垫扔得满地都是。
艾罗从餐桌底下抽出一把椅子。“现在请坐下吧。坐在这儿喝点咖啡,吃点东西。”
“我不吃也没事儿的。”朱丽叶说。
“别呀。咖啡是我刚刚新煮的,反正我一边干活一边也是要喝的。剩下没吃完的食物也有的是。”
她放在朱丽叶面前的除了咖啡以外,还有一块馅饼——浅绿色的,上面盖着的一层蛋白酥皮都已经塌下去了。
“酸橙果冻,”她说,也没敢多夸奖,“没准吃起来味道还行。是不是里面还放了点儿大黄?”
朱丽叶说:“挺好吃的。”
“都乱成什么样儿了。守夜以后我打扫过,都弄整齐了。可接下来是葬礼。葬礼之后我又得重新再打扫一遍。”
她的声音里满含着一种真正的怨气。朱丽叶觉得自己不得不表个态,“我吃完点心可以来帮你一块儿干的。”
“不用。我觉得没有必要,”艾罗说,“这儿的一切我熟悉。”她走过来走过去,行动不算敏捷但是目的性很强,很有效率。(这样的女人是从来不会要你帮忙的。你有几分本事,她们看得很透。)她继续擦玻璃器皿、盆碟和刀刀叉叉,把已经擦干净的一一放回到碗柜和抽屉里去。接着又来收拾锅子和平底锅,包括从两条狗舌头底下抢回来的那只,把它们浸没在新泡出来的肥皂水里,然后又擦桌子和酒台,使劲儿拧绞洗碗布,仿佛它们是鸡的脖子似的。一面还抽空跟朱丽叶说上几句话。
“你是安的朋友吧?以前就认识的吗?”
“不是的。”
“是啊。我想你也不像。你太年轻了一些。那你为什么要来参加她的葬礼呢?”
“我不是的,”朱丽叶说,“我原先并不知道有这件事。我只不过是来看看熟人。”她试着让说话的口气听上去像是她完全是一时兴之所至,仿佛她朋友多的是,可以走到哪里想停就可以停下来拜访一个似的。
仿佛是有意不搭理这句话,艾罗存心闹别扭似的更用力地擦起茶壶来。她一连擦了好几个,把朱丽叶晾在了一边,然后才开口说话。
“那你是来看埃里克的。地址你找对了。埃里克是住在这儿。”
“你不住在这儿,是吧?”朱丽叶说,仿佛这样可以把话题转移开似的。
“是的。我不住这儿。我住在小山脚下,跟我——我丈夫一起。”丈夫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是挟带着一种骄傲和谴责的分量的。
艾罗连问都没问,就给朱丽叶的杯子加满了咖啡,完了又给自己的也加满。她也给自己切了一块馅饼。底下是玫瑰色的,上面是一层奶油。
“大黄乳蛋糕。得赶紧吃掉否则要变味儿的。我其实吃不下,不过还是勉强吃了。你也来一块,怎么样?”
“不了。谢谢你。”
“好吧,埃里克出去了。他今天晚上是不会回来的。我想是不会的。他去克里斯塔那儿了。你知道克里斯塔吧?”
朱丽叶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们都住得很近,因此谁都清楚别人的事。我们都很熟。我不知道你住的那地方情形怎么样。是在温哥华吧?”(朱丽叶点了点头。)“在大城市里。情形就不一样了。因为埃里克心眼很好,那样地照顾他的妻子,所以别人也得帮助他,你懂吗?我就是帮助他的人里的一个。”
朱丽叶说了句很不聪明的话:“不过你不是拿工钱的吗?”
“自然,是付我工资的。但这不仅仅是份工作。另外,还有一些忙是只有女人才能帮的,他有这样的需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能是有丈夫的女人,我不相信这样做行得通,那不合适,会引起掐架的。最初埃里克有桑德拉,后来她搬走了,他又有了克里斯塔。有一个短时期内他同时有克里斯塔和桑德拉,不过她们是好朋友,所以没什么问题。可是桑德拉是有几个孩子的,她想搬到离更正规的学校近些的地方去。克里斯塔是个手艺人。她把海滩上捡来的木头刻成玩意儿。你们管那种木头叫什么来着?”
“海漂。”朱丽叶很不情愿地说。她被失望和羞辱都弄昏了头。
“对了,就是这么说的。她把东西拿到商店去,人家代她出售。挺大件的。动物呀鸟呀,不过不是现实的。是这么说的吧?”
“你的意思是‘非现实主义’的?”
“对了,对了。她从来没生过孩子,我想她不见得也打算搬家吧。这事埃里克没告诉过你?你还要添咖啡吗?壶里还有点儿。”
“不。不要了,谢谢。他没有跟我说过。”
“原来是这样。好,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了。如果你喝完了,杯子我可要收走洗了。”
她绕了几步路,用鞋子去捅了捅躺在冰箱另一边的黄狗。
“你得起来了。懒丫头。我们这就要回家了。”
接着又说道:“有一辆公共汽车开回温哥华的,八点十分穿过这镇子。”她说,一边背对房间,在水槽前忙个不休,“你可以跟我一块儿走,到时间我丈夫开车送你。你可以在我们那儿吃饭。我是骑自行车的,不过我可以慢慢骑,这样你就跟得上我了。路不算很远。”
未来的行动似乎都安排得毫无商量的余地了,朱丽叶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去找她的手包。接着她又坐下来了,不过是坐到了另一把椅子里。从这个新角度能看到厨房的另一面,似乎是因为这样,她才下了决心。
“我想我还是留下来吧。”她说。
“留在这里?”
“我没有多少行李。我可以走着去公共汽车站的。”
“你怎么认识路呢?有一英里路呢。”
“那也不算远。”朱丽叶不敢肯定自己能认识路,不过她想,反正朝山下走总不会有错吧。
“他不会回来的,你知道吧,”艾罗说,“今天晚上不会的。”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艾罗很明显地,也许还是很憎厌地耸了耸肩膀。
“快起来,帕特。”她的声音从她肩膀上传了过来,“柯基留在这儿。你要它在屋子里面还是屋子外面?”
“我想还是屋外吧。”
“那我就把它拴住,不让它跟着我。它大概是不愿跟陌生人待在一起的呢。”
朱丽叶什么也没说。
“我们出去,门就锁上了。你明白吧?因此如果你出去了还想回来,就必须把这个地方压下去。不过要是真要走了那就别摁。门拉上就是锁上了。你明白吗?”
“是的。”
“我们这儿一向是懒得锁的,不过眼下陌生人太多了。”
在他们看了一会儿星星之后,火车在温尼伯停留了片刻。他们下车在冷风里散步,寒风刺骨,他们连呼吸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开口交谈了。他们重新登上火车后就到酒吧间去坐下,他要了白兰地。
“可以让咱们暖暖身子,也能帮助你入睡嘛。”他说。
他是不打算睡的了。他要坐着直到在里贾纳下车,那总是快天亮的时候了。
他送她回她的车厢时,大多数的卧铺都已打开,墨绿色的帘子使得过道显得更加狭窄了。每节车厢都是有名称的,她那一节的名字是“米拉密琪”⑦ 。
“就是这儿了。”来到两节之间的地方,她用耳语说道。他的手已经为她推开门了。
“那么,就在这儿说再见吧。”他把手缩了回来,他们让身体平衡好以抵御车身的颠动,这样他才可以好好地与她吻别。吻完以后,他没有松开手,而是抱着她抚摸她的背,接着又吻遍了她的整张脸。
可是她挣脱开去,急切地说:“我可是个处女呢。”
“是的,是的。”他笑着说,吻了吻她的脖颈,接着便松开她,替她推开她身前的那扇门。他们顺着过道往前走,直到她找到自己的铺位。她在帘幕旁站直,转过身子,很希望他再一次吻她或是抚摩她,可是他却轻轻地溜开了,仿佛他们不过是偶然邂逅似的。
多么愚蠢,多么不得体啊。自然,是害怕他那只抚摩的手再往下伸就会触碰到那个扣结,那是她系月经带用的。如果她是那种用月经棉栓的女孩,那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了。
干吗要说处女什么的呢?她岂不是曾经费了那么大的麻烦,那么自我羞辱地上威利斯公园去,就是为了这样的状态不至于成为对自己的一种拘束吗?她必定是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跟他说——她是绝对不会对他说自己正来月经的——倘若他希望有进一步行动的话。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打算呢,说真格的?怎么干呢?在什么地方呢?在她的铺位上吗?那里空间这么狭小,周围别的旅客没准还都醒着。站着吗?在车厢之间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贴着一扇门前后扭动?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有人走过来开门的情况下?
如今呢,他就可以跟别人说,自己曾如何一整个晚上听这个傻女孩炫耀一肚子古希腊神话的学问,可是到最后——当他终于吻别她,跟她道晚安,以便摆脱她时——她却尖声大叫起来,说自己是个处女。
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这样做、这样说的人,可是她止不住要往那方面想。
直到深夜她都非常清醒地躺着,可是当火车在里贾纳停下时,她却睡着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现在她可以细细察看这个家了。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至少有二十分钟,她都未能摆脱掉艾罗的影子。倒不是说她害怕艾罗会重新回来检查她的行为,或是说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艾罗可不是那种丢三落四的人,即便是在辛辛苦苦忙碌了一整天之后。而且倘若她认为朱丽叶会偷东西,她早就干脆一脚把朱丽叶踢出大门的。
不过,她倒是那种喜欢霸占空间的人,特别是厨房的空间。朱丽叶目光所及之处都能发现艾罗专政的痕迹,从窗台上置放的盆栽(是药草吧?)直到砧板以及闪闪发光的地板革。
她好不容易才将艾罗驱赶开去,还不是赶出房间,而仅仅也许是赶到了老式冰箱的阴影背后,此时,她又敌意地想起了克里斯塔。埃里克有女人。他自然是有的。朱丽叶眼前出现了一个更年轻、更有诱惑力的艾罗。宽阔的臀部,瓷实的臂膀,长长的头发——全都是金色的没有一丝白发——乳房毫不掩饰地在一件松垂的衬衫底下颠动。同样地咄咄逼人——在克里斯塔那里,则是性的方面——没一点点优雅的风度。用的同样是那种行事方式:想好了一句刻薄伤人的话然后得意扬扬地朝你扔来。
另外的两个女人来到了她的头脑里。布里塞伊斯和克律塞伊斯。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的玩伴。两个人都被描写为“有着可爱的面颊”。当教授念到那个词儿时(她一下子记不起那个希腊词儿了),他的前额变得红红亮亮的,而且像是正在把咯咯一笑强压下去。在那一刻,朱丽叶挺瞧不起这个教授。
那么,如果发现克里斯塔是一个更粗俗、更北方气质版的布里塞伊斯(克律塞伊斯),朱丽叶是不是也会同样地开始蔑视埃里克呢?
不过,倘若她走去公路那边,搭上了长途汽车,她又怎么能知道呢?
真的,她根本就没想搭乘那辆长途汽车。看来确实是这样的。没有了艾罗的阻梗,她领悟起自己的意图来容易得多了。她终于站起身又煮了些咖啡,然后倒进一只瓷缸,而不是艾罗收掉的那种小杯子。
她太紧张了以至于都没感觉出自己腹中的饥饿,可是她检查了酒台上的那些瓶子,那必定是客人为守夜而带来的。樱桃白兰地、荷兰梨子烈酒、“添万利”、味美思。瓶子都打开了,但是里面的东西看来不怎么受人欢迎。而正正经经的酒水却只剩下了空瓶子,被艾罗排列在门边,那是杜松子酒、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
她往她的咖啡杯里倒进去些“添万利”,把饮料瓶子也带着走上台阶,进入了挺大的起居室。
这是一年里白昼最长的日子。可是周围的树木,毛茸茸的大常青树和红枝干的野草莓树,却遮挡住了落日的余晖。天窗使厨房里很明亮,可是起居室里的那些窗子却仅仅是墙上的几条长裂缝,在这里,黑暗已经开始在越聚越浓了。地板还没有完全铺好,一些陈旧的破地毯铺盖在一块一块的胶合板上,这个房间的装饰也很古怪,不成格局。大多数的垫子都胡乱地扔在四处的地上,两只跪垫,面子倒是真皮的,却不知怎么给划破了。有一把大大的皮椅子,是可以往后仰靠还附有脚垫的那种。一张长沙发,上面铺着条真正的却已经破破烂烂的百衲被,一台老式的电视机,一只用砖头木板搭起来的书架——上面没有书,只有几摞过期的《国家地理》,还有些销售广告和《大众机械学》。
艾罗显然还没顾得上打扫这个房间。在烟灰缸倾翻过的地方,地毯上有一摊摊灰迹。到处都可见到面包、点心的碎屑。朱丽叶寻思,她是不是该找个吸尘器出来——不知这儿有没有,可是又想到,即使能找到也很可能遇到什么麻烦——比方说薄薄的地毯没准会卷成一团被吸进机器里去。因此她仅仅是坐在皮圈椅里,在杯子里的咖啡少下去的时候再兑上些“添万利”。
海边的这个地方没有什么让她特别喜欢的。树太大,而且簇拥在一起,没有一点自己的个性——它们胡乱凑到一起就成了一片森林。山岭则过于巍峨都不像是真的,浮在乔治亚海峡水面上的那些岛屿又都硬装出一副风光宜人的架势,假模假样的。就拿这座房子来说吧,大而无当,斜天花板太多,连木工活儿也没完成,显得光赤赤且挺自以为是的。
那条狗时不时吠上一阵,倒不很气急败坏。也许是想进屋与人为伴。可是朱丽叶从未养过狗——对于她,狗与其说是伴侣还不如说是目击的证人,只会使她感到不自在。
没准那条狗之所以吠叫,是因为它察觉到了一匹鹿,或者是一只熊、一头美洲狮。温哥华的报纸上就刊载过消息,说是有一头美洲狮咬死了一个小孩,她想就是在这儿的海边。
出了户外,就得与怀有敌意、会袭击人的动物为伍,有谁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呢?
Kallipareos,可爱脸颊的。她一下子想起这个希腊词儿来了。这个在荷马作品中闪光的词语居然被她钩索出来了。有了这个词的带引,她突然把学过的希腊语全都记起来了,这一切似乎都在密室里封闭了近六个月。由于她现在不教希腊语,她把它撂生了。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把某件东西搁下了一阵子,有时候你到壁柜里去找别的什么东西然后你记起来了,于是你想,快要用得上了。于是它成了就在那里、就在壁柜里的一样东西,别的东西挤进来堆在它的前面、上面,最后你根本都不去想它了。
这东西是你的光辉宝藏。你却不去想它。一时之间你都不会认识到这是你的损失,如今,它已成为你几乎记不起来的东西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即使你并没有将它束之高阁,即使你每天都靠它维持生活,那又怎样呢?朱丽叶想到学校里那些年纪大一些的老师,他们大多对于自己所教的科目也并无多大的感情。就拿朱安尼塔来说,她选择了西班牙语是因为与她的名字有关⑧ (其实她的祖籍是爱尔兰),她想把这种语言学好,以便在旅行时派上用场。你不能说西班牙语是她的宝藏。
很少人,非常非常少人,才拥有宝藏,如果你真的拥有,那你就千万不要松手。你必须别让自己路遇拦劫,从自己身边把它丢失了。
“添万利”和咖啡掺在一起还是起了些作用的。它使她有点心不在焉,但还是精力旺盛。它使她想到,说到底,埃里克还不是那么重要的。他是个自己可以与之调调情的人。对了,“调情”这个词儿挺合适。就跟阿芙洛狄忒对安喀塞斯 ⑨ 那样。然后,在某一天的早晨,她会一走了之的。
她站起来,找到了厕所,用完了又回来,在长沙发上躺下,拉过条被子盖住自己——她太困了,也顾不上被子上有柯基的毛了,也许那是柯基的气味吧。
等她醒来,已经是明亮的早晨了,虽然从厨房的钟上看还只是六点二十分。
她觉得头痛。浴室里有一瓶阿司匹林——她吞下去两片,洗了洗脸,梳了梳头发,从自己的手袋里取出牙刷,刷了刷牙。接下去她新煮了一壶咖啡,吃了一片家制的面包,也懒得去加热并抹上黄油了。她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阳光从树丛间透过来,在草莓树光滑的树干上泼溅下铜色的光点。柯基开始大叫起来了,叫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卡车开进院子它才安静下来。
朱丽叶听到卡车车门砰地关上,又听见他跟狗说话的声音,恐惧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想躲到什么地方去(她后来说,我可能会钻到桌子底下去的,不过当然,她并没有真的打算做出这样可笑的事情来)。这真的很像学校里宣布谁得奖之前的那一刻。而且比这更糟,因为她根本没有得奖的希望。也因为在她的一生中是再也不会面临如此严重的时刻了。
门推开时,她都不敢把头抬起来。她双手在膝前扭绞在一起,握得紧紧的。
“你来了呀。”他说。他得意扬扬,十分高兴地笑着,仿佛是目击了一幅极其鲁莽大胆的绝代奇观。当他张开双臂时仿佛有一股风吹进了这个房间,使得她抬起了眼睛。
六个月前,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男人。六个月之前,那个死于火车轮下的人仍然活着,也许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出门旅行呢。
“你来了呀。”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是要她的。她站起来,全身发麻,见到他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老了一些,胖了一些,动作也更加粗鲁了。他逼近她,她觉得自己通体从上到下都给抚触搜索遍了,只感到全身沉浸在轻松当中,都快乐得不知怎么才好了。这是多么令人惊异呀。但又跟失望气馁的感觉是何等相似呀。
后来才知道埃里克并没有像他装出来的那样感到意外。艾罗昨天晚上就给他打了电话,警告他来了个陌生的姑娘,名叫朱丽叶,并且建议他去核查一下那女孩上了长途车没有。他当时想,她这样做也是有道理的——和命运搏一搏嘛,不是吗,试一试自己的命运嘛——可是当艾罗再次来电告诉他那小骚货并没有走,他因为自己竟然很高兴而吃了一惊。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回来,他也没有告诉克里斯塔,虽然他知道,非常快,自己就必须告诉她了。
这一切朱丽叶都是在随后的几个星期、几个月里一点儿一点儿得知的。有些情况她是偶然发现的,有些则是在她层层紧逼的追问之下才获悉的。
至于她自己这方面(关于已非童贞)状态的暴露,倒没被看作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克里斯塔也跟艾罗绝无相似之处。她没有宽大的臀部与金色的头发。她是个深色头发、身材纤细的姑娘,很风趣但有时也会有些闷闷不乐,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将成为朱丽叶的心腹之交与主要的依靠——虽然她永远也没有完全抛弃那种隐隐嘲笑朱丽叶的习惯,那无非是一个潜藏的竞争对手心中惯常会兴起的醋波微澜的一种反映。
①英语中“星星”(star)与“扶梯”(stair)音形均很近似。
②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的省会。
③英语中源自俄语的外来词,意为亚寒带针叶森林。
④多兹(E. R. Dodds, 1893-1979),爱尔兰出生的古典学者,曾在牛津大学担任希腊文明的钦定讲座教授。代表作为《希腊与非理性》。
⑤“尸体”之意。当母亲的怕吓着幼儿,故意分别念四个字母,这样孩子就听不懂了。
⑥指北斗七星。
⑦米拉密琪河(Miramichi River) 是加拿大新布伦瑞克省内的一条河流,是大陆上钓大西洋鲑鱼的绝佳地点。
⑧ Juanita 一般是西班牙与拉美女子的名字,在西语中应念成“胡安尼塔”。
⑨安喀塞斯(Anchises) 是希腊传说中艾达山上达尔达诺斯的国王。阿芙洛狄忒在那里与他相遇,爱上了他的美貌,同他生了埃涅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