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runaway(2 / 2)

逃离 艾丽丝·门罗 16252 字 2024-02-18

她取来了笔和纸,又添了一点点酒。卡拉坐着想了想,接着便写下了几个字。

我已经走了。我不会有是的。③

这便是西尔维亚将折着的纸摊开来时所读到的话,那时她已经离开汽车站把车子往回开了。她当然知道卡拉是分得清事和是的。那只是因为方才还在说“是得写字条”,慌慌张张中就写了别字。她的慌乱程度恐怕比西尔维亚意识到的要强烈得多。红酒曾让她滔滔不绝,不过话里面似乎没有提到一句特别的伤心事和烦心事嘛。她说到是在干活的一个马棚里遇到克拉克的,当时她十八岁,刚刚离开中学。她的父母亲要她接着上大学,只要能让她学兽医,她倒也不反对继续上学。她唯一真正想做的,从出生以来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够住在乡下和动物打交道。她是中学里的所谓差等生,是姑娘们众口一词的恶言取笑对象,可是她倒不怎么在乎。

克拉克是那个马术学校曾经有过的最优秀的老师。追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她们会为了接近他而特地来学骑马。卡拉拿他女友多的事来取笑他,他起先倒觉得很受用,可是多听听也就烦了。她表示抱歉,为了补救就诱导他谈自己的理想——他的打算,说得准确一些是办一所马术学校啦、盖一座马棚啦、在乡下找一块地方啦。一天,她走进马厩,见到他在往墙上挂他的马鞍,便顿悟自己是爱上他了。

现在她认为那只是性这方面的问题。也许仅仅就是性的问题。

秋天来临,照说她应该辞职到圭尔夫④ 去上大学了,但是她不肯去,她说她想休学一年。

克拉克人很聪明,可是连中学都没念完就急着出来混事了。他跟家庭完全没有了联系。在他看来,家庭根本就是一个人血液中的毒素。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当过护工,在艾伯塔省莱斯布里奇一家电台里当过放流行音乐唱片的管理员,在雷霆港附近当过公路维修工人,还学过理发,在处理军用品商店里当过店员。这些还仅仅是他愿意告诉她的一部分他干过的活计。

她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吉卜赛流浪汉”,典出于一首歌,一首她母亲老在哼唱的歌。如今她在家里出出进进时也总在唱这首歌,于是她母亲便知道准是有什么事了。

昨晚她睡的是一张羽绒床

丝绸被盖在身上

今夜她躺的冻地板硬邦邦——

依偎着她那位吉卜赛情——郎

她母亲说:“他会伤了你的心的,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她的继父,一个工程师,甚至都不认为克拉克有这能耐。“失败者一个。”他这么说克拉克,“一盲流游民。”仿佛克拉克是只臭虫,他手指一弹就能从自己衣服上把他弹飞似的。

于是卡拉就说了:“有盲流能攒下足够的钱来买一个农庄的吗?而且,顺便告诉你,这笔钱他已经攒下了,你知道吗?”继父仅仅说:“我不想跟你争辩。”她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女儿,他加上这么一句,仿佛这才是问题的症结似的。

因此,很自然,卡拉只好出走,去和克拉克住到一起了。她自己的父母当年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实际上是为卡拉指明了方向。

“你安定下来之后会和你的父母联系吗?”西尔维亚说,“到多伦多之后?”

卡拉扬起眉毛,收缩面颊,嘴巴张成一个很不雅观的O形。她说:“哦,不。”

显然,是有点儿喝多了。

在把字条塞进信箱,回到家里之后,西尔维亚收拾了仍然摊在桌子上的盘盘碟碟,把煎锅洗刷干净,把餐巾和桌布扔进盛待洗衣物的篮子,打开所有的窗户。她这样做的时候带着一种既遗憾又烦恼的复杂感情。方才她新拆开了一块苹果香味的浴皂给那姑娘冲澡用,现在屋子里还留下了这味儿,就跟她的汽车里一样。

雨正在一点点地歇住。她坐不下来,于是便沿着利昂开辟出的小道散步。他堆在低洼处的砾石大都已经被冲走了。以前他们每年春天都来这里散步,采摘野兰花。她教他认每一种野花的名字——只有一种,也就是延龄草,他记住了,别的所有的名字他全记不住。他总称呼她为多萝西·华兹华斯⑤ 。

春天那会儿,她还上这儿来过一次,为他采撷了一束犬齿紫罗兰,可是他看它们的时候现出一副无精打采、不以为然的样子——就跟有时候看她的神情没什么两样。

她一直注视着卡拉,就在卡拉踏上大巴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的感谢是真诚的,但是几乎已经很随便了,她的挥别显得无忧无虑的。对自己的被拯救已经视为理所当然的了。

回到家中大约是六点钟,西尔维亚给多伦多的鲁思去了一个电话,她当然知道卡拉尚未到达。她听到的是电话录音机的声音。

“鲁思,”西尔维亚说,“我是西尔维亚。想跟你说一下我让上你那儿去的那女孩的事。我希望她不至于给你增添太多的麻烦。我希望一切都没有问题。没准你会觉得她有点自以为是。年轻人恐怕都这样吧。有情况就通知我。行吗?”

上床之前她又拨了次电话但仍然是录音机的声音,她只好又说:“还是西尔维亚。只是看看有没有人罢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这时是九十点钟之间,天还没有真正变黑。鲁思必定是还未回家,那姑娘在别人家是不作兴随便接电话的。她试着去想鲁思楼上那房客叫什么名字。他们当然还没有上床。可是她记不起来了。那样也好。打电话惊扰他们也未免太大惊小怪,性子太急,把事情做过头了。

她爬上了床,可是怎么也无法入睡,因此她就拉上一条薄被去起居间的沙发上躺着。利昂生前最后那三个月她都是在这儿睡的。她认为在这里也是不可能睡着的——那一排窗户前都没有窗帘,通过天色她能判断月亮已经升起,虽然她看不到月亮。

再往下去她能感觉到的一件事是她坐在什么地方的一辆大巴上——是在希腊吗?——和许多不认得的人在一起,大巴的引擎发出了惊人的敲击声。她醒过来了,发现敲击声是从前门那儿发出来的。

卡拉?

大巴驶离镇子之前卡拉都一直把头低低埋下。其实车窗玻璃染了色,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可是她得防备自己忍不住往外看。说不定克拉克正好出现呢。从一家店铺走出来,等着过马路,全然不知道她要抛弃自己,还以为这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下午呢。不,他在想正是这个下午,他们的谋略——他的谋略——要付诸行动,急于知道她已经走到哪一步了。

车子一进入乡野,她便把头抬了起来,深深地吸气,朝田野那边望去,由于透过那层有色玻璃,田野都是紫兮兮的。贾米森太太的存在使她被笼罩在某种无比安全与心智健全的感觉之中,使得她的出逃似乎是所能想象出的再合理不过的做法,事实上,也是处在卡拉这种境况中的人唯一一种保持自己尊严的做法。卡拉已经感到自己又能拥有早已不习惯的自信心了,甚至还拥有一种成熟的幽默感呢,她那样将自己的生活隐秘透露给贾米森太太,其结果必然是博得同情,然而这又是具有反讽意味与真实的。而就她所知,将自己呈现成这样,正好符合贾米森太太——也就是西尔维亚的期望。她确实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会使贾米森太太感到失望,在她看来,这位太太是个极度敏感和缜密的人,不过她想自己还不至于那样做。

但愿自己不必非得在她周围盘桓得过久。

阳光很灿烂,阳光这么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们坐着吃午饭的时候阳光就曾使酒杯反射出光的。从清晨起就再也没有下过雨。风够大的,足以把路边的草都吹干伸直,足以把成熟的种子从湿漉漉的枝梗上吹得飞散出去。夏天的云——并非雨云,在天上飞掠而过。整片乡野都在改变面貌,在抖松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七月里真正晴朗的日子。大巴疾驰而过时她几乎都看不出近日的任何迹象了——没有田地里一汪一汪的水坑,显示出种子都被冲洗掉了,也没有可怜巴巴的玉米光秆或是堆在一起的谷物。

她忽然想到她必须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克拉克——也许他们当初出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选了一处特别潮湿、特别没有生气的地角,要是选了别处他们没准早已经发达了。

还会有成功的机会吗?

这时候她忽然又明白过来,自然,她是不会再去告诉克拉克什么的了。永远也不会了。她再也不会去关心他混得好不好了,或是格雷斯、麦克、朱尼珀还有黑莓、丽姬·博登那些马儿又怎么样了。万一弗洛拉真的会回来,她也是不会得知的了。

这是她第二回把一切都扔在了身后。头一回呢,就跟甲壳虫乐队的那首老歌里所唱的情况一模一样——她在桌上留了张字条,清晨五点钟悄悄溜出了家,在街那头的教堂停车场上与克拉克会合。他们驾着那辆吱嘎乱响的老车驶离时,她确确实实就是在哼唱着那支歌曲。她正在离开她的家,拜——拜。她现在想起,太阳如何从他们背后升起,她又是怎样谛视着克拉克搁在驾驶盘上的那双手和他那两只能干的前臂上的黑毛,怎样闻着卡车里面的那股气味——那股混合着汽油、金属、工具与马厩的气味。秋天早晨的凉风从卡车生锈的缝隙间吹进来。这种车子是她家里任何人都从未搭乘过的,也是她们住的街道里极难得开进来的。

那天早晨克拉克对于来往车辆的关注(他们已经来到四○一公路了),他对卡车性能的担忧,他简短的回答,他稍稍眯紧的眼睛,甚至是他对她轻飘飘的喜悦稍稍感到的厌烦——所有这一切,无不使得她心醉神迷。同样吸引着她的还有他过去那种不太正规的生活,他坦然承认的孤独寂寞,他对马匹有时会显露出来的柔情——对她也是这样。她把他看作是二人未来生活的设计师,她自己则甘于当俘虏,她的顺从既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心悦诚服的。

“你都不明白你抛弃掉的是什么。”她母亲在信里这样说,那是她收到的唯一的一封信,她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信。不过在出走的那个清晨那些令人兴奋的时刻里,她自然很清楚自己丢在后面的是些什么,虽然对于前景究竟会如何她真的是一片茫然。她看不起自己的父母,烦透了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后院、他们的相册、他们度假的方式、他们的烹饪路子、他们的“洗手间”、他们的“大得都能走进去人”的壁柜,还有他们为草坪所安装的地下喷水设备。在她留下的简短字条里她用了“真实的”这样的说法。

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

大巴现在来到了要经过的第一个小镇。停靠的地点是一个加油站。这儿就是她和克拉克创业初期常来买便宜汽油的地方。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整个世界也就是附近农村里的几个小镇,他们有时会像游客那样,上一些黑黢黢的小旅店酒吧间去品尝几道特色菜。猪脚啦、德式泡菜啦、土豆煎饼啦、啤酒啦。然后他们会像疯疯癫癫的乡巴佬一样,一边唱着歌一边驱车回家。

可是没过多久,所有这样的漫游就被看成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的了。那样的事都是不懂得人生艰辛的小青年才会去干的。

她现在哭泣起来了,还不等她意识到,泪水便已经涌满她的眼睛。她让自己集中心思去想多伦多的事,第一步先得怎么干。打出租车,去那所她从未见过的房子,独自一人去睡那张陌生的床。明天,还得在电话簿上查找一个个马术学校的地址,然后还得上这儿那儿它们所在的地方,问人家要不要雇工。

她真是想象不出来。她会怎样去搭乘地铁或是电车,去照料陌生的马匹,去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

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会包括克拉克。

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里面。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在干着所有这样的事,乘着大巴希望能寻回自己。如同贾米森太太会说的那样——也像她自己满怀希望可能会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不再有人会恶狠狠地怒视着她,不再有人以自己恶劣的心绪影响着她,使得她也一天天地愁眉不展。

那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

在她正在逃离他的时候——也就是此刻——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可是等逃离结束,她自顾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时,她又用什么来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人——能成为如此清晰鲜明的一个挑战呢?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可是又开始浑身颤抖起来了。她现在的状态特别糟糕,她得抑制住、控制住自己。“得控制住自个儿嘛。”克拉克有时会这么说她,在经过一个房间见到她蜷缩成一团,想不哭,却又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时候。

大巴在另一个镇子上停了下来。从她登上车子起,这已经是第三站了,这就说明车子经过第二站时她甚至都没察觉到。大巴一定停下来过,司机也一定报过站名,可是她让惊慌弄得糊里糊涂的,竟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很快大巴就要拐上高速公路,直奔多伦多了。

但是,她会不知所措的呀。

她是会不知所措的。打出租车,告诉司机一个自己都很陌生的地址,第二天早上起来,刷完牙,便往一个陌生世界里闯?她又究竟是为什么要去找工作,把食物往嘴里一塞,就搭上公交车把自己从一个地方带往另外一个地方呢?

她双脚此时距离她的身体似乎很远。她的膝盖,穿在不是自己的硬绷绷料子的裤子里,犹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她像匹被捶击过的马似的,怎么也站不起来。

大巴又上来了几位在这一站等着的带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一个妇女和一个坐在折叠式婴儿车里的娃娃在跟送行的什么人挥手告别。身后的房屋、充当车站的咖啡屋也一点点在往后退去。一股废气喷向砖墙和窗子,仿佛都要把它们吹化了似的。在这生命中的紧要关头,卡拉挣扎着让她那巨大的身躯和灌了铅似的腿脚站立起来,朝前踉跄走去,并且喊道:“让我下车。”

那位司机刹住车,恼火地喊道:“你不是要去多伦多吗?”车上人好奇地打量着她,似乎谁都没能体会到她正在痛苦之中。

“我必须得在这儿下去。”

“车子后面有洗手间的。”

“不。不。我必须得下车。”

“我可不等人啊。你明白吗?车肚子里有你的大件行李吗?”

“没有。是的。没有。”

“没有行李?”

大巴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幽闭恐惧症。她肯定是得了这种毛病。”

“你病了吗?”司机问道。

“没有。没有。我就是要下车。”

“得。得。我是无所谓的。”

“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我这就来。”

西尔维亚方才忘了锁门。她明白现在应该把它锁上,可是晚了,她已经把门开开了。

可是那儿没有人。

然而她能肯定,显然,是有人敲过门的。

她关上门,这回她把门锁上了。

从整面墙都是窗户的那边传来了逗弄人的声音,是一阵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她拧亮电灯,可是没见到那儿有什么,于是又把灯关了。是什么小动物吧——也许是一只松鼠?窗户之间的那些通向平台的法式玻璃门也没有锁上。甚至都未曾关严,留了一英寸的缝隙好让屋子透透气的。她开始去关紧它们,可是这时有人笑了,挨得很近,近得好像就在房间里她身边一样。

“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吓着你了吧?”

他贴在玻璃的跟前,几乎就紧挨着她。

“是克拉克,”他说,“住在路那头的克拉克。”

她不想请他进来,不过又不敢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他完全可以在她没关上之前就顶住门不让门别住的。她也不想开灯。她睡觉时只穿了一件长T恤。她应该把沙发上的薄被拉过来披在身上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你是想穿好衣服吧?”他说,“我带来的东西没准正好是你用得上的。”

他手里拿着一只购物袋。他把袋子塞给她,不过倒没有想乘机挤进来。

“什么东西?”她说,声音有些发颤。

“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反正不是炸弹。喏,拿着吧。”

她手伸进去摸了摸,没有看。是软软的。接着她感觉出了外套的纽扣,衬衫的丝料子,以及长裤上的皮带。

“我寻思你还是拿回去的好,”他说,“不都是你的东西吗,不是吗?”

她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捉对儿打架。嘴巴和喉咙里出现了突如其来的极度干渴。

“我很清楚这些都是你的。”他轻声轻气地说。

她的舌头像是一团羊毛,都不会移动了。好不容易她才挤出了一句:“卡拉在哪儿?”

“你是说我的老婆卡拉吗?”

此刻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些了。她看得出他好不扬扬自得。

“我老婆卡拉正在家里的床上睡觉。睡得可香了。那是她自己的家。”

他长得挺帅气,可是显得有点儿蠢。个子高高瘦瘦的,骨骼也长得挺匀称,不过总像是有些装腔作势,想叫人明白他不是好惹的。一缕黑发垂在前额上,鼻子底下留着两撇挺扎眼的小胡子,眼睛里显出既像是要讨好人同时又是在嘲弄的神情,那副稚气十足的笑容说变就能变成一副怒气腾腾的样子。

她从来就不喜欢见到他——她跟利昂提到过她的感觉,利昂说那无非就是人生经验不足,把握不准该怎样看待自己罢了,他想跟别人套近乎有点过了头。

他把握不准自己该怎样行事,现在让她感到不安全的正是这一点。

“她累坏了,”他说,“在这次小小的出行之后。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的那张脸的——你真该看看你认出这些衣服之后自己脸上的表情的。你方才是怎么想的?以为我把她杀了吗?”

“我有点吃惊。”西尔维亚说。

“我敢说你自然是会吃惊的,在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帮助她逃走之后。”

“我帮她——”西尔维亚使了点劲儿才把话说了出来,“我帮她,是因为她看上去挺痛苦的。”

“痛苦,”他说,似乎在细细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我寻思她的确是挺痛苦的。她跳下大巴找到电话打给我让我去接她的时候,真是痛苦得很哪。她哭得好伤心,连她在说些什么我几乎都听不清了。”

“是她愿意回来的吗?”

“那当然。当然是她自己想回来的。她想回来想得都发歇斯底里了。她是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女孩。我想你肯定不像我那样地了解她。”

“对于能走开她好像是感到挺高兴的嘛。”

“真是这样的?你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一定不是。我上这儿来不是想跟你争出个是非的。”

西尔维亚想不出什么可说的。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干涉我跟我老婆的生活。”

“可她还是个人呢,”西尔维亚说,虽然她知道自己最好是缄默不语,“不光是你的老婆。”

“我的天,是这样的吗?我的老婆也是一个人?是吗?多谢提醒。可是别对我指手画脚的。西尔维亚。”

“我可没想对你指手画脚。”

“那好。你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不想发火。只不过有几件重要的事想提醒你。第一,我不许你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将你的鼻子伸到我和我老婆的生活当中来。第二,我再也不想让她上你这儿来了。她自己也并不怎么想来,这一点我很清楚。此刻她对你没有什么好印象。从现在起,你得学学怎样打扫自己的家了。”

“好,”他又说道,“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吧?”

“我听得很明白。”

“好,我希望的确能这样。但愿真能这样。”

西尔维亚说:“好吧。”

“你知道我还在想什么吗?”

“什么呢?”

“我认为你还欠着我些什么。”

“欠着什么?”

“我认为你欠我——也许是——欠着我一个道歉。”

西尔维亚说:“好吧。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对不起了。”

他动了动,也许仅仅是想伸一下手,可是随着他身子的移动,她尖叫起来了。

他大声笑了起来。他把手按在门框上,确知她并没有关严别上。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他也说了一句,似乎她是在玩什么花招不过那是没有用的。可是接着他见到窗子上倒映出的什么东西,便急忙扭过头去看。

离屋子不远处是一大片浅洼地,每年的这段时间这里总会弥漫着一团夜雾。今天晚上那儿也有,入夜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不过此时却起了一个变化。雾更浓了,而且凝成了一个单独的形体,变得有尖角和闪闪发光。起先像一个活动的蒲公英状的球体,滚动着朝前,接着又演变成一个非人间般的动物,纯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独角兽,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们这边冲过来。

“耶稣基督呀。”克拉克轻轻地、真诚地喊了一声,一边紧紧抓住西尔维亚的肩膀。这个肢体接触倒一点也没有吓着她——她认为这一举动不是为了保护她就是为了让他自己镇定下来。

紧接着那形体变得清晰了。从雾中,从晃眼的亮光中——好像是有一辆汽车正从后边路上开过,也许是在寻找停车的位置——出现的,是一只白色的山羊。一只蹦跳着的小白羊,几乎比牧羊犬大不了多少。

克拉克松开了手。他说:“你这小家伙,究竟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是你们的羊,”西尔维亚说,“这不是你们的羊吗?”

“弗洛拉,”他说,“弗洛拉。”

那羊在离他们一码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变得羞怯起来,垂下了头。

“弗洛拉,”克拉克说,“你到底是从哪个鬼地方跑出来的?都要吓得我们尿裤子了。”

我们?

弗洛拉又挨近了一些,但头仍然没有抬起来。它用头去顶顶克拉克的腿。

“你这狗日的蠢东西,”他声音颤抖地说,“你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它就是走失了呗。”西尔维亚说。

“不错,准是这样。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它了呢,真的。”

弗洛拉抬起了头。月光使它那双眼睛闪出了一些光芒。

“都要吓得我们尿裤子了,”克拉克对它说,“你是跑出去找男朋友的吧?吓得我们要尿裤子。是不是?我们还以为你是鬼呢。”

“是雾气起的作用。”西尔维亚说。她走出门,来到平台上,感到很安全了。

“是啊。”

“然后车的灯光又加强了效果。”

“简直就像个幽灵呀。”他说,一点点缓过劲儿来了,很为能想出这个生僻的词儿而感到得意。

“是的。”

“从外太空来的山羊。这就是你了。你这狗日的来自外太空的山羊。”他边说边拍着弗洛拉。可是在西尔维亚伸出她空着的那只手——她另外那只手里还提着装卡拉穿过的衣服的口袋——想跟着也那样做的时候,弗洛拉立刻低下头来做出要顶她的样子。

“山羊的脾气是很难捉摸透的,”克拉克说,“它们看着挺温顺,其实不真是那样。特别是在长大之后。”

“它长成了吗?看上去还挺小的。”

“它长足时也就这样了。”

他们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只羊,好像是希望它能让他们找出更多的话题似的。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从这一刻起他们变得没什么可说的了。西尔维亚仿佛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个对此感到不无遗憾的阴影。

他倒是明确地表示出来了。他说:“时间太晚了。”

“我想也是。”西尔维亚说,就像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客人来访似的。

“那好吧,弗洛拉。咱们该回家了。”

“以后需要帮工我会另作安排的,”她说,“目前大概也不会有需要了。”她又几乎是带着笑意地加了一句,“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行,”他说,“你还是进去吧。会着凉的。”

“一般人都认为夜雾对人的身体有害。”

“我倒没听说过。”

“那就祝你晚安了,”她说,“晚安,弗洛拉。”

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对不起,我去接一下。”

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祝你晚安。”

电话的那头是鲁思。

“对了,”西尔维亚说,“计划又有了改变。”

她没有睡,在想着那只小山羊,它从雾里出现的样子让她觉得越来越神奇。她甚至在猜想会不会利昂跟此事有点什么关系。如果她是个诗人,一定会写一首这方面内容的诗。不过她的经验告诉她,凡是她认为值得一写的题材利昂总会感到一点点意思都没有的。

卡拉没有听到克拉克出去,可是他回来时她醒了。他告诉她,自己方才是去马厩周围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

“刚才有辆汽车从路上开过,我不知道是来干吗的。不出去看一下不放心,没法再睡了。”

“没事儿吧?”

“倒看不出什么来。”

“我既然起来了,”他接着说,“就想不如往路那头走一次吧。我把衣服送回去了。”

卡拉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没有叫醒她吧?”

“她醒了。不过没事儿。我们谈了几句。”

“哦。”

“没什么事儿。”

“你一点儿没提那回事吧,是吗?”

“我没提。”

“其实那都是胡编的。真的就是胡编的。你一定得相信我。那根本就是瞎说一气的。”

“知道了。”

“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就是了。”

“全都是我编出来的。”

“知道了。”

他上了床。

“你的脚好冷,”她说,“像是打湿了嘛。”

“露水很重。”

“过来点,”他又说,“我读到你的字条时,就像五脏六腑一下子全给掏空了。真是这样的。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会觉得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晴朗的天气一直持续着。在街道上,在店铺中,在邮局里,人们打招呼时都要说夏天总算是来了。牧场上的草,甚至是被打蔫了的可怜巴巴的庄稼,都昂起了头。水坑变干了,湿土变成了尘埃。暖风轻轻吹起,人人又都手痒痒想干点儿什么了。电话不断响起。都是来打听骑行出游和上马术课的事儿的。大家又对夏令营感兴趣了,纷纷取消了参观博物馆的计划。一辆辆小面包车开来,满载着精力充沛的孩子。不再盖毛毯的马匹沿着栅栏轻快地跑着。

克拉克以合适的价钱买到了足够多修补屋顶的材料。在“逃离日”(他们这样称呼卡拉大巴之行的那一天)之后的那一天,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重新安装好了环形跑道的屋顶。

一连几天,他们分头去干自己的活儿时,两人都会挥手作别。遇到正好挨近他时,要是边上没人,她便会隔着他薄薄的夏季衬衫,吻吻他的肩膀。

“要是你还想从我身边跑开,瞧我不抽烂你周身的皮肤。”他对她说。而她就会说:“你舍得吗?”

“什么?”

“抽烂我全身的皮肤呀?”

“那是当然。”他现在精神头很高,就像她刚认识他时那样让人难以抗拒。

到处都是鸟儿。天蒙蒙亮就唱上了的红翅乌鸫、知更,还有一对鸽子。此外还有成群结队的乌鸦、从湖上出来巡游的水鸥,以及栖蹲在半英里外那棵枯死的橡树枝干上的大秃鹫。一开始,它们只是蹲在枝子上,晾干自己厚实的羽翼,偶尔才腾起身子试飞一下,转上几个圈子,接着又安顿下来,好让阳光和温暖的气流再把自己弄得舒服些。再过上一两天,等它们恢复过来了,便会往高空飞去,盘旋,再落到地面,消失在树林里,只是在需要休息时才回到熟悉的枯树上来。

丽姬的女主人乔依·塔克又出现了,皮肤晒黑了,脾气也变好了。她让这儿的雨弄得心烦意乱,便去度假,去落基山脉徒步旅行。现在回来了。

“时间掐得真准呀。”克拉克说。他跟乔依·塔克很快又说说笑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丽姬看上去状态不错嘛,”她说,“可是她的小朋友呢?叫什么名儿来着——是弗洛拉吧?”

“丢了,”克拉克说,“说不定进了落基山脉了。”

“那边野山羊可真不少。犄角什么模样的都有。”

“我也听说过。”

有三四天他们一直很忙所以没有上路边去看信箱。等卡拉有空去打开时,发现有张交电话费的通知单,还有广告,说如果他们订阅某种杂志便有机会获得一百万元,另外信箱里还有贾米森太太的一封信。

我亲爱的卡拉:

我一直在想不久前那几天里所发生过的(相当有戏剧性的)事情,我发现自己经常在自言自语,其实是在对你说话,因为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我想我必须和你谈谈,即使是——通过写一封信,现在这是我所能采取的最佳方式了。不过你不用发愁——你不一定非得回信的。

贾米森太太接着说,她恐怕是对卡拉的事情管得太多了,误认为卡拉的幸福与自由是二而一的一回事了。她所关心的不过是卡拉的幸福,现在她明白,她——也就是卡拉——必定在夫妻关系上也是能够得到幸福的。她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没准卡拉的出走与感情上的波动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显现,而且认识到她丈夫对她的感情也同样是真实的。

她说,如果卡拉希望今后避免与自己会见,她是完全能够理解的,而对于在自己生活中那么困难的一段时期里能够得到卡拉的帮忙,她将永志不忘。

在我看来,这一整串事情里最最诡异的一件事,就是弗洛拉的重新出现了。事实上,这简直就算得上是一个奇迹。这整段时间里它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单单选择在这个时刻出现呢?想必你丈夫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当时是站在平台上说话,我呢面朝外先看到有样白色的东西——从黑夜里朝我们移来。这当然是地面上雾气的一种效果。但是的确让人觉得恐怖。我想我当时尖声大叫了一下。我平生还从未像那样中了邪似的,真的就是中了邪。我想我应该坦率地承认,我是感到害怕了。就在那里,我们两个成年人,都吓呆了,紧接着,从那团雾里走出丢失的小弗洛拉。

这件事里必定是有些特别之处的。我当然知道弗洛拉是只普通的小牲畜,没准是因为发情跑出去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回来跟我们人类的生活是没有任何关联的。然而它在那一刻出现却对你丈夫和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两个因敌意而分成两个阵营的人,在同一时刻之间,都被同一个幽灵迷惑住了——不,是吓着了,于是在他们之间便产生出一种联系,他们发现,他们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被联结在了一起。在人性的共同基础上——这是我想得出的唯一的描述方式。我们几乎像朋友似的告别。就这样,弗洛拉在我的生命中起着天使般的作用,也许在你丈夫和你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吧。

致以最良好的祝愿,西尔维亚·贾米森

卡拉读完信,立刻将它捏成一团。接着她在水槽里将它点燃。火苗一蹿而起,怪吓人的,她打开水龙头,然后铲起这些黑黑软软、让人憎厌的东西,放进马桶用水冲掉,她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办的。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她都不得空闲,第二天第三天也是这样。这段时间里,她得带两个队出去骑行,还得给孩子们上课,个别辅导和成班教的都有。晚上,在克拉克将她拥入怀里的时候——尽管很忙,他现在却再也不觉得太累和没有情绪了——她觉得跟他配合也并不怎么困难。

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能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

西尔维亚在她教课的大学城里租了一套公寓。原来住的房子并未打算出售——至少房前没有树起待售的告示牌。利昂·贾米森获得了死后追赠的一个什么奖——报纸上登出了消息。不过这次根本没提到有奖金的事。

随着干燥的金秋时节的来临——这是个鼓舞人的、能收获的季节——卡拉发现,对于埋在心里的那个刺痛她已经能够习惯了。现在再也不是剧痛了——事实上,再也不让她感到惊异了。她现在心里埋藏着一个几乎总是对她有吸引力的潜意识,一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

她只须抬起眼睛,朝一个方向望去,便知道自己会往哪个方向走。在干完一天的杂活后,她会作一次傍晚的散步,朝树林的边缘,也就是秃鹫在那里聚集的枯树的跟前。

接下去就能见到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那个头盖骨,说不定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这个头盖骨,她都可以像只茶杯似的用一只手捏着。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一只手里。

也可能不是这样。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别种情况也可能发生。他说不定会把弗洛拉轰走。或是将它拴在货车后面,把车开出去一段路后将它放掉。把它带回到他们最初找到它的地方,将它放走。不让它在近处出现来提醒他们。

它没准是给放走的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

①美国 19 世纪末一桩有名的谋杀案的女杀人犯的名字。她用斧子一连好几十下活活劈死了自己的继母和父亲。此案曾轰动一时。

②跛鸭(lame duck),典出《伊索寓言》,用以指称处于困境中而无法自理的人或事。

③在这里,卡拉将“all right”(不会有事)误写成“all write”。

④加拿大安大略省东南部城市。该处有一所兽医学院创办于 1862 年。

⑤多萝西·华兹华斯(Dorothy Wordsworth,1771-1855),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妹妹,著有日记多种,显示出她也很有才能。所记录的内容对了解湖畔派诗人很有价值,但生前未能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