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诺伯蒂是怎么来到坟场的(2 / 2)

坟场之书 尼尔·盖曼 6664 字 2024-02-18

陌生人悄悄靠近他们,像雾气一样悄无声息。他站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地关注事态发展。

约西亚·沃辛顿说:“尊敬的夫人,您真是倔得可以……难道您不觉得这荒谬至极吗?”

“不,我不觉得。”欧文斯太太说。

她盘腿而坐,活人小男孩正睡在她的大腿上。她用苍白的手护住小男孩的头。

“请阁下原谅,欧文斯太太想说的是,”站在妻子旁边的欧文斯先生说,“她没往您说的那方面想,她认为这是她的责任。”

欧文斯先生在世时就见过约西亚·沃辛顿,还为他位于英格沙姆附近的庄园住宅打造了好几件精致的家具,并依然对他心怀敬意。

“她的责任?”准男爵约西亚攱沃辛顿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一根蛛丝。“夫人,您所要负责的,是这片坟场,还有这儿的一众人。脱离肉体的灵魂啦,亡灵啦,鬼魅之类的。因此,您的职责是尽快把这个生命送回他现实的家中,而不是把他留在这里。”

“他的母亲把他交给了我。”欧文斯太太说,仿佛她要说的仅此一句。

“我尊敬的夫人……”

“我不是你的什么尊敬的夫人。”欧文斯太太站起身,“说实话,我真想不明白,小不点马上就要饿醒了,我为什么还在跟你这个老糊涂胡搅蛮缠?在坟场这么个地方,我上哪儿给他找吃的去啊?”

“嗯,”凯厄斯·庞培毫不留情地说,“说到点上了。你喂他吃什么?你怎么照顾他?”

欧文斯太太怒目而视:“我能照顾他,和他的亲生母亲照顾得一样好。他的母亲已经将他托付给了我。瞧,我正抱着他是吧?

我正在抚摸他。”

“好啦,明理些。”屠杀之母说。她是个瘦小的老太太,戴着宽大的系带女帽,披着披肩。帽子和披肩她在世时穿过,下葬时也穿在身上。“你说他能在哪儿生活呢?”

“就这儿啊,”欧文斯太太说,“我们能给予他在坟场里自由行动的权利。”

屠杀之母的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但是,”她顿了顿,“我永远不会同意。”

“为什么啊?这又不是我们第一次将在坟场里自由行动的权利给一个外人。”

“话是这么说,”凯厄斯·庞培说,“可他又不是个活人。”

话说到这份上,陌生人意识到不论自己情愿与否,他已经卷入这场谈话。他无可奈何地从阴影里走出来,如同从阴影中剥离出的一块黑斑。“没错,”他说,“我不是活人,但我赞成欧文斯太太的想法。”

约西亚·沃辛顿说:“赛拉斯,你真这么想?”

“没错。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出于恶意,我坚信是出于好意,欧文斯夫妇会保护这个孩子。不过要养大这个孩子仅仅靠一对好心肠的夫妇是不够的,这需要靠整片坟场一齐出力。”

“那食物怎么办?还有别的七七八八的事呢?”

“我可以自由出入坟场。我能给他带食物。”赛拉斯说。

“那真是太好了。”屠杀之母说,“可是你来无影去无踪的,如果你离开一个星期,孩子可能就饿死了。”

“您真是一位聪明的女士。”赛拉斯说,“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他们对您的评价那么高了。”他无法像改变活人的想法一样改变死人的想法,但他仍能使用奉承和劝服两大法宝,死人对此并不具备免疫力。

他作了个决定:“好,如果欧文斯夫妇要当他的父母,那我就当他的监护人吧。我会留在这里,如果有事要离开,我会找人接替我照顾孩子,给他带吃的。我们可以利用教堂的地下室。”

“可是,”约西亚有沃辛顿劝道,“可是,这是个人类孩子,活生生的孩子。我是说,我是说这里是一片坟场,不是一所托儿所,该死。”

“没错,”赛拉斯点点头,“您说得对极了,约西亚阁下。就算是我,也没法表达得更贴切。正因如此,在养大这个孩子的过程中,要尽量不让他破坏,请原谅我用词不当,不让他破坏坟场的生活。”他慢步走向欧文斯太太,低头看她怀里的小男孩,挑起一边眉毛,问,“欧文斯太太,他有名字吗?”

“他的母亲没有告诉我。”

“这样的话,”赛拉斯说,“反正他原来的名字也没什么用了,而且坟场外头还有人想伤害他,就由我们给他起个新名字吧。”

凯厄斯·庞培走过来,看了一眼孩子,提议道:“他看上去有点像我的地方总督马库斯,就叫他马库斯吧。”

约西亚·沃辛顿说:“他看上去更像我的园丁主管斯特宾。我不是说要给他起斯特宾这个名字。那家伙能把酒当水喝。”

“他看上去像我的外甥亨利。”屠杀之母说。

坟场的居民纷纷加入其中,将小男孩与某个许久未忆起的故人相比较,直到欧文斯太太打断了他们。

她坚定地说:“他长得不像任何人,只像他自己。”

“那就叫他诺伯蒂[1]吧。”赛拉斯拍板决定,“诺伯蒂·欧文斯。”

话音刚落,宛如在回应这个名字,小男孩睁大眼睛,完全醒转过来。他环视四周,看着一张张逝者的脸,看着蒙蒙雾气和皎皎明月。

随后他转向赛拉斯,目光毫不畏缩,反而有些深沉。

“诺伯蒂算得上个名字?”屠杀之母不敢苟同。

“诺伯蒂是他的名字,一个好名字。”赛拉斯对她说,“这有助于他平安长大。”

“我不想卷入麻烦。”约西亚·沃辛顿说。小男孩抬头看他,接着,也许是饿了或累了,也许是想念他的家、他的家人或他的世界,他小脸一皱,哭了起来。

“请你回避一下。”凯厄斯·庞培对欧文斯太太说,“我们还得再讨论讨论。”

欧文斯太太在墓地教堂外等候。四十多年前,这座带尖顶的小教堂被列入历史名胜建筑,但市议会觉得,这个位于杂草丛生的坟场中且设计早已过气的教堂翻新起来成本太高,就索性给它上了挂锁,等待它有朝一日自然坍塌,但爬满常春藤的教堂建得很结实,至少在这个世纪是不会坍塌的。

孩子已经在欧文斯太太的怀里睡着了。欧文斯太太轻轻摇动双臂,哼唱一首老歌。这首歌是在她还是个小宝宝时妈妈唱给她听的,那得回溯到欧洲贵族刚开始戴卷边假发的年代。这首歌是这么唱的:

睡吧,我的小宝贝

一觉睡到自然醒

若我没有说错

长大后你就会看到世界

亲吻爱人

共舞一曲

找寻你的名字

和埋藏的宝藏……

欧文斯太太唱着唱着,却怎么也想不起结尾的歌词,最后一句似乎是“和长毛的培根”,可这好像又和另一首歌混了。她只好停下换了一首歌,讲一个月亮上的男人掉了下来。唱完后,她用温暖的乡音唱了一首时代更近的歌,讲一个伙计把大拇指放进嘴里,拔出来后变成了一颗李子。随后她又唱起一首长长的民谣,讲一位年轻的乡村绅士被女友无缘无故用一盘斑点鳗鱼给毒死了。她刚刚开始唱时,赛拉斯手拿一个硬纸盒,来到了教堂边。

“进来看看,欧文斯太太。”赛拉斯说,“这么多好东西,一个正一天天长大的男孩恰好用得着。咱们就把他放在地下室吧。”

他打开挂锁,拉开铁门。欧文斯太太走了进去,犹疑地看着里头的架子和靠墙的几张老旧的木质教堂长椅。一个墙角有几个发霉的箱子,装着教区的历史记录。另一个墙角有扇敞开的门,露出一个维多利亚风格的抽水马桶和一个洗脸盆,洗脸盆只安装了一个冷水水龙头。

小男孩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切。

“食物可以存放在这里。”赛拉斯说,“这儿很凉爽,食物能保存得更久。”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根香蕉。

“这是个什么东西?”欧文斯太太狐疑地盯着这个黄褐色的东西。

“这是一根香蕉,一种热带水果,外皮可以剥下来,就像这样。”

小男孩诺伯蒂在欧文斯太太怀里扭来扭去,见此,欧文斯太太就把他放到了地上。只见他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向赛拉斯,抓住他的裤脚不肯放手。

赛拉斯把香蕉递给他。

欧文斯太太看着诺伯蒂吃香蕉。“香蕉?”她半信半疑,“从没听说过。什么味道?”

“我完全没概念。”赛拉斯说。他只吃一种食物,但不是香蕉。“你可以在这里给小男孩弄张床。”

“我不打算那么做,我和我先生在水仙花田边有座可爱的小坟墓,那儿空间很大,足够养育这个小家伙了。再说,”欧文斯太太担心自己拒绝赛拉斯的好意不太妥,便客气地说,“我不想让他给你添麻烦。”

“他不会的。”

小男孩吃完香蕉,弄得全身都是香蕉糊糊。他开心地笑了,脸颊红扑扑的。

“蕉蕉。”他高兴地说。

“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欧文斯太太不禁感叹,“不过破坏力也够强的!弄得这一团糟。唉,你这个小鬼头啊……”她拿掉男孩衣服和头发上的香蕉皮,问赛拉斯:“你说他们会怎么决定?”

“不知道。”

“我不能抛弃他,因为我向他母亲承诺过。”

“我一生中曾有过各种身份,”赛拉斯说,“但从未做过母亲,现在也没这打算。不过我可以离开这里……”

欧文斯太太当即打断:“我不会,我的尸骨在这里,欧文斯先生也是。我永远不会离开。”

“那一定很棒,能有一个归属之地,能有一个家。”赛拉斯的语气丝毫不带伤感,他的声音比沙漠还要干燥,听上去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容争辩的事。欧文斯太太没有辩驳。

“我们还要等很久吗?”

“不会太久。”赛拉斯说。但他错了。

山坡上的环形剧场里,大伙儿仍争论得热火朝天,主要原因是卷入这件荒唐事的是欧文斯夫妇,而不是一个轻虑浅谋、轻举妄动的新来者。欧文斯夫妇值得尊重,也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同时赛拉斯主动担当男孩的监护人也有所分量——坟场的人对赛拉斯心怀敬畏,因为他身处这个世界和活人世界的交界地带。可即便如此……

坟场通常没有明确的民主制度,但死亡是绝对民主的,每个死人都有发言权,都要就是否允许这个活人孩子留下来予以表态。这一夜,他们每个人都决心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眼下时值深秋,天亮得很晚。天色尤暗之时,山脚下就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活人们正驱车上班,行驶在薄暮中,穿行在薄雾里,而坟场的居民仍在讨论那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商量该拿他怎么办。三百个声音,三百种意见。来自坟场破落的西北面的诗人尼赫迈亚·特罗特正在发表自己的见解,尽管在场者都听得一头雾水。可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足以让每一张坚持己见的嘴闭上。这件事对坟场来说史无前例。

一匹高大的灰马[2]缓缓走上山坡。未看到它前,嗒嗒的马蹄声早已传来,夹杂着它一路走来的动静。它穿过矮树林和灌木丛,踏过长满荆棘、常春藤和金雀花的小山坡。这是一匹夏尔马,高达一米九,兴许还不止,完全能载着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冲锋陷阵,可它光秃秃的背上却骑着一个女人。女人从头到脚一身灰,身着仿佛由陈年蛛丝编织而成的长裙和披肩。

她的脸色平静而安详。

他们认识她,坟场的居民们都认识她。在生命告终之时,每个人都会见到这名骑着灰马的女子,从此再也不会忘记。

灰马在方尖碑边停下。东方天空渐渐发亮,黎明前珍珠般的微光让坟场的居民很不舒服,让他们想回到舒适的家中。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动身。他们望着灰马女子,半是兴奋,半是恐惧。死人通常不迷信,但此刻他们注视女子的样子正如同注视圣鸦群的古罗马占卜师,想借此寻得智慧,觅得线索。

她开口说话了。

“死者也要乐善好施。”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一百个小银铃一齐奏响,说完她微微一笑。

那匹刚扯起一丛浓密的草、心满意足地大口咀嚼的夏尔马停了下来。女子摸了摸马脖子。灰马掉转身,嗒嗒嗒地迈了几大步,从山坡上腾空而起,缓步跃过天穹。雷鸣般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化作远方蓄势待发的隆隆雷响。不一会儿,它就消失在了视野之外。

至少,当晚亲身经历的坟场居民是这么描述的。争论就此告终,连个举手表决也没有就下了定论:那个叫诺伯蒂·欧文斯的孩子有权在坟场里自由行动。

屠杀之母和准男爵约西亚·沃辛顿陪同欧文斯先生来到老教堂的地下室,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欧文斯太太。

欧文斯太太似乎对这个奇迹毫不惊讶。“这就对了。”她说,“有些人一点儿都不懂情理。但她懂,她当然懂。”

这天早晨雷声隆隆,天色灰暗,太阳还未升起,孩子正在欧文斯太太精致的小坟墓里酣睡。(欧文斯先生死前是当地家具木匠协会的会长,木匠们希望他带着荣耀入土。)

日出之前,赛拉斯完成了最后一件事。他发现了山坡上那座高房子,检查了屋里的三具尸体,研究了刀口的形状,直到满意为止。他走出房子,步入黎明前的黑暗,为一些糟糕的可能性而心烦意乱。他回到坟场,上到教堂尖顶,一边睡觉,一边等待白昼过去,黑夜降临。

在山脚下的小城镇,杰克之一越想越生气。这一夜他期盼已久,几个月,乃至数年的准备都在此一举。昨夜的任务开展得那么顺利——三个人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干掉了。然后……

然后发生的事就完全脱离了掌控,让他抓狂。明明那孩子只可能下山,他为什么还要上山?等他从山上赶到山下,痕迹早已淡去。一定有人先找到了孩子,带走他并藏了起来。没有别的解释。

一声炸雷响在天边,震耳欲聋,如同炮弹出膛,紧接着大雨倾泻而下。杰克之一有条不紊地思索下一步计划——他得去跟镇上的几个人打声招呼,那几个人是他在镇上的眼线。

不必告诉组织他失手了。

早晨的雨如泪珠般洒下,杰克之一在一家店的屋檐下踱步,告诉自己:你没有失败,还有好几年呢,你有充裕的时间来了结这个未完成的任务,剪断最后一根线。

警笛响了起来,来了一辆警车,又来了辆救护车,接着一辆警笛高鸣但没有标记的警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向山上驶去。杰克之一只好拉高衣领,低下头,步入早晨的雨幕。他的刀放在口袋里的刀鞘中,安全而干燥,免受雨淋之苦。

[1] 诺伯蒂为Nobody的音译。上文欧文斯太太说“他长得不像任何人,只像他自己”(He looks like nobody but himself),因此赛拉斯为他取了这个名字。——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 “灰马”这一说法出自《新约·启示录》。白马象征纯洁和胜利;红马象征流血和战争;黑马象征灾难;灰马象征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