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把脸颊贴在冰冷的石墙上。墙上布满湿湿的青苔,一片毛茸茸。她试着想象星期六把脸颊贴在可怕的墙上,就像这样,等着她,相信她会去救他,像之前一样把关着他的笼子砸破。她试着想象艾尔温暖的身体在黑暗中蜷起来包围着她。
“救命!”她嘶吼,“救命啊……”
然而没有任何救援出现。九月看着天色渐亮,井口出现一片蓝。天空看起来非常远。不过那一线日光带给她一线希望。她试着全心想象碱液金色的沐浴,火炉毕毕剥剥,温暖的肉桂和秋叶在脚下嘎吱嘎吱响。她把全身重量移到没受伤的腿上,把身体撑高离开水面——结果整个身体垮下来,她跌落在原地,大口喘气。
一段时间过去,一个软软的东西轻刷她的脸。九月在井底失去时间感,但现在应该是晚上了,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伸手摸索。橘光照亮了整个井底,原来是灯笼下到井里来。它像个南瓜般,又圆又美丽。灯笼下方的流苏绑着一个大大的绿色水果,九月一把抓过来,用牙齿撕开果皮,狼吞虎咽地吸吮粉色的果汁,嚼食果肉。她没说谢谢——她已经顾不得礼貌了。灯笼看着她吃。九月吃完水果后狂乱地张望四周,一边还因刚刚吃得太猛而喘气不已。
一只细手从灯笼顶端伸出来,极为缓慢谨慎,仿佛害怕被发现似的。接着伸出另一只。浅绿色的双手抓住灯笼球面两侧往上拉,好让两条女孩般的腿从底下伸出来。九月等着,但没有头跟着出现。
“请救我出去。”九月小声地说。
金色字体浮现,横跨灯笼表面:
我不能。
他们会把我撕成两半。
不过橘灯笼将手环住九月,脚也是,在黑暗中拥抱住小女孩,抚着她的头发。假如九月往上看,就会看到一首温柔的摇篮曲显现在付丧神表面:
睡吧,小小萤火虫,
慢慢飘向地面……
但她没往上看,而且很快她便进入梦乡。
等她醒来,灯笼已经离开。海水微微上升了些。天空也没在井口露脸。九月沮丧地尖叫,用完好的腿踢墙壁。
“我不可能活到一百岁,你知道的!”她嚷着,“待在黑暗中,还断了条腿,人类这样根本活不了那么久!”
九月再次尖叫,她已无话可说。寒气慢慢渗入,停留不去。她把手伸入甚感抱歉的绿便袍口袋里以保暖——这不是绿风留给她的那个小玻璃球吗?在愤怒和沮丧之下,九月抓出玻璃球往对面墙上重重扔了出去,觉得舒服了些。打破东西可以抚慰伤痛,因此孩子才常常这么做。
被包在水晶内的绿叶落在停滞的水面上,微微转动,像指南针里摇摆不定的指针。
九月感觉到一个沉重、毛茸茸的东西落在她膝盖上。整个井里回荡起一阵大猫低沉的呼噜声。
“噢……”九月的喉头哽住,“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这不可能。”
她抚摸着安稳靠在她腿上的大头。尽管一片漆黑,她知道大猫毛皮上有斑点。她感觉得到胡须扎着她的手臂。
“九月,你愿意跟我走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一阵芳香绿意满溢井内:混合薄荷、青草、迷迭香、清冽的水、青蛙、树叶和干草。九月往黑暗中投出双臂,知道自己会抱住宽阔的胸膛。她的眼泪沾湿了绿风的脸颊,他咯咯笑着任她抱住。
“喂,我滚来滚去的小榛果,你迷路到哪里去了?”
“阿绿,阿绿!你来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女爵说她要把艾尔变成胶水,我偷放走她的水精,然后我们骑上脚踏车,我努力要表现得勇敢、暴躁、坏脾气,可是他们不见了,全都消失了,我得造一艘木筏,我把头发剪掉,我失去影子,现在我想我的腿断了,我好怕!还有,我拿到一只扳手!可是我不知道该用它做什么,在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摔断过腿,好像是因为我的鞋子,但这表示女爵一定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我来到这里。我只想回家。”
“真的吗?就这样?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家。”绿风喃喃地说,“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的。只要一眨眼,我们就会在奥马哈,一点伤也没有,不会有事,结局也会好好的。好了,好了,没什么好哭的。”
九月的腿发烫,双臂好重:“好,可是……我的朋友……他们被关起来……而且他们需要我……”
“这个嘛,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别担心。我敢说他们会自己解决问题。梦自有其道。”
“这是梦?”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这当然像是一场梦。我是说,会说话的花豹!我的星辰啊。”
九月在黑暗里握紧拳头。
“不,”她低语,“这不是梦。就算是梦,我也不在乎。他们需要我。”
“好女孩,”绿风沙沙地说,“小孩子说想回家时,几乎都不是当真的。他们只是表示厌倦这个游戏,想玩别的了。”
“是的,拜托,我想要玩新游戏。”
“亲爱的,我没有这种魔法。你身在这个故事里,要是想完全离开这个游戏,你必须自己跳出来。”
“可是这故事要怎么结束?”
绿风耸耸肩:“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的一切,我都很熟。一个孩子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国度,那里被一个邪恶的统治者控制,居民都在受苦,孩子被派去找一把剑……”
“所以我要拯救精灵国度吗?你挑选我来做这件事吗?我是天选者,就像所有腿从不曾折断的主角一样?”
绿风抚着她的头发。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她知道他神情严肃。
“当然不是。没有人是天选者,从来没有。在真实世界里没有。你选择爬出窗户骑上一头花豹。你选择帮巫婆拿回她的汤匙,和一只翼龙做朋友。你选择拿影子交换一个孩子的性命。你选择不让女爵伤害你的朋友——你选择破坏她的笼子!你选择面对自己的死亡,没因为无船可航行而选择在大海前止步不前。现在,你再次有机会回家,也再次选择不回,只因为不愿抛弃朋友。九月,你不是天选者。精灵国度没有选择你——是你选择了你自己。你大可以在精灵国度过个快乐的假期,从头到尾没见过女爵,不用为本地政治伤脑筋,跟几个小棕仙玩玩闹闹,然后带着足以回味一生、堪比小说的美妙回忆回家;但你没有。你做了抉择。这全是你的抉择。就像你在沙滩上选择的路:失去心,那可不是给软弱容易昏倒的人走的路。”
“可是,我不能选择离开一口井。”
绿风笑了起来:“对,对,你不能。不过,九月,我的小雀鸟,小鸽子……我仍然被禁止进入精灵国度。”
“可是你在这里!”
“严格来说,我在精灵国度底下。多亏这些小漏洞让我可以这么轻松地骗过他们。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你推上去——哦,任何一阵风吹口气就做得到。可是我不能跟着你。我没办法再帮助你。除非大门打开,否则我进不去。”
绿风弯下头,对着九月受伤的腿轻轻吹气。九月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伤处被强制在一瞬间全部治愈,骨头碰撞,肌肉扭正,感觉还蛮糟糕的。小微风花豹抬起头粗暴地舔着她手上的伤口时,她不禁呻吟出声。花豹一直舔着,直到伤口全部消失。
不过,九月仍然紧紧攀住绿风,她的安全港,她的保护者。“我不得不杀一条鱼。”她最后悄声说道,仿佛在忏悔一桩重大罪刑。
“我原谅你。”绿风温和地说,然后在她的臂弯中消散,花豹发出最后一阵巨大的呼噜声。原本绿风所在之处冒出一阵旋风,转啊转,呼呼响着,把九月卷起往上推送,直往井口推去。
现在是夜晚,星星全在天上尽责地闪烁着。付丧神们睡在温暖的平原上。最后一点绿风在草叶沙沙声中散去。
“再见。”九月轻轻说道,“真希望你能留下来。”
九月蹑手蹑脚地走过平原,尽量保持安静。小船的汤匙桅杆出现在眼前,她高兴得差点欢呼出来,不过赶紧压抑下来——因为橘色灯笼一脸期待地飘浮在木筏旁边,她的绿色流苏静静悬着。
“别叫出声,”九月悄悄说道,“你带食物给我,我知道你不觉得我是坏人。请你别把我供出去!”
橘色灯笼发散出意味着担保的温暖光辉。金色文字跑马灯似的环过她的表面:
带我一起走。
“什么?为什么?你不想待在这里?我只有十二岁,我可以给你什么?”
我只有一百一十二岁,
我想看看世界。我很勇敢,我很坚强。
他们曾经在节庆时把我挂起来,
我会让黑夜远离。
当你在黑暗中迷失,我能照路。
你得承认,迷路经常发生,
迷路就像是处在黑暗中。
“我恐怕不是个好导游。我要去孤独监狱把我朋友救出来,到时想必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我发誓,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我的名字是微光,带我一起走,
我会在黑暗中支持你。
我反抗草编凉鞋,带了日光果给你。
我会有用的,
活了一百一十二年,总会有些用处。
九月脱下便袍和连衣裙。她看看脚上闪耀光辉、华丽夺目的鞋子。她慢慢脱下鞋子,先脱一只再脱另一只,然后摆在沙滩上。好一阵子,九月就看着沙滩上漆黑发亮的鞋子。最后她拎起鞋子,全力地往大海扔去。鞋子在海面上浮浮沉沉一会儿后,便沉入海里。
“好,”九月说,“这样好多了。”她向橘色灯笼微笑,“哦,微光,你知道吗,我忘了告诉花豹,我遇见她弟弟黑豹了……”
九月把木筏推入浪潮中,微光很快地跟随在后,在夜里发光,就像一轮小小的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