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差点溺毙,接着遇见三个巫师(其中一个身兼人狼),并接受了跟汤匙有关的任务。
咸水像面墙壁撞上九月,泡沫在她眼里翻涌,紫绿色、冰冷的手纷纷捉住她的头发、拖住她的脚。她猛吸口气,却吸了一大口冰冷、混浊的海水到肺里。九月已经很会游泳了,还在林肯市的锦标赛上得过亚军。她得到一枚奖牌,上头有位长翅膀的女孩,不过九月老觉得奇怪,会飞的女孩跟游泳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个女孩应该要有长蹼的脚才对,九月很确定。然而课后练习的时候,教练从没顺利地让九月记住练习蝶泳有多重要,尤其当你没有任何预兆地从高处被抛进海里时。只有眼睛上的精灵药膏。真是的,九月心想,他们怎么会漏掉这样的事?
她在巨浪之下挣扎、下沉,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她呛出积水,大口吸气。她用力踢水,努力把腿保持在身体下方,同时把自己转向海岸——前提是真有海岸——这样海浪才会把她带往陆地——前提当然还是得有陆地——而不是离岸愈来愈远。浮在一个高度令人作呕的恐怖浪峰上头,她尽可能快地环顾四周,隔着仅存的一点顽强油膏,九月隐约瞥见西边有座橘色海滩。她对抗着海水的力量,调整方向,直到差不多对准海滩,然后在下个浪头浮起时全力划水,在浪往岸边推的同时,让它推着她、猛击她或拖着她,怎样都好,只要离岸边愈来愈近就好。九月的手臂和腿像火在烧,而她的肺则是正在认真考虑弃械投降,但她继续,继续又继续,突然,她的膝盖撞到沙地,接着脸着地,最后一波浪潮从她身边涌过,涌到玫瑰色的岸上。
九月咳嗽、颤抖。她四肢跪地,呕出不少阴险海海水在沙滩上。她紧闭双眼、打战,直到心脏不再狂跳。等她张开眼睛时,虽然已经平静多了,但半个人都已经陷入沙子里,而且正急速下陷。遍目所及,整片沙滩堆满厚厚的红玫瑰花瓣、枝丫、带刺的叶子、泛黄的栗子壳、松果,还有生锈的锡铃铛。九月磕磕绊绊地在这片奇妙、香喷喷的垃圾间穿行,试着在黑莓刺藤、知更鸟蛋壳和干瘪的伞菌间踩稳脚步。这片土地并不比海洋坚实,不过至少她还能呼吸,虽然不时被刺藤刺到、被嫩枝钩到头发,害她发出尖锐急促的抽气声。
我才刚到精灵国度没多久,还不到哭的时候,九月心想,然后猛咬住舌头。好多了,她能思考,而且随着她挤过那些残骸,堆积在海滩上的漂流物也愈来愈浅,最后深只及膝,现在只要像跋涉过那么深的积雪就好了。海岸的另一头是高耸的银白色悬崖,点缀着勇敢、顽固的小树,在岩石上找到着力点,从岩壁横向生长。悬崖上方,巨鸟盘旋鸣叫,长脖子在午后的光线中闪耀着亮丽的蓝色。她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沉重地呼吸着。残余的地精油膏像干掉的眼屎,她揉揉眼睛抹掉。九月清掉眼睛里的盐和地精油膏后,回头望向刚才一路走来的海滩。突然间,海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由玫瑰花瓣、嫩枝和蛋壳铺成的。从海滩一路到紫绿色的海里都是闪烁的黄金。有古西班牙金币、项链、皇冠、金砖和光彩夺目的长权杖。闪耀的黄金太过刺眼,九月不得不遮起眼睛。而且无论她怎么走,往右还是朝左,现在海岸都是遍地金光的样貌。
九月发起抖来。她饿坏了,而且疯狂滴水。她对着一顶上头有十字架的大皇冠拧干头发和橘色连衣裙。绿便袍觉得很羞耻,区区短暂溺水就让它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急急忙忙膨胀起来,在海风中鼓起翻飞,直到水气全干。好吧,九月心想,这一切显然非常奇怪,不过绿风已经不会在我身边替我解释了,而我可不能像做日光浴一样整天站在海滩上。没了花豹的女孩自己还有双脚。她又一次遥望着翻涌的紫绿色海浪,身体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骚动——深邃又奇妙,应该跟大海和天空有关。不过在那股骚动底下则是饥饿,她需要找到产水果或是卖肉或是烘焙面包的地方。九月把胶着的目光从狂暴的海浪中拔起,她开始步行。
过了一会儿,她谨慎地跪下,拾起一根上头细致地镶嵌着珠宝的权杖。你可不会知道,她心想,我可能需要付赎金或行贿,甚至买点东西。九月没有偷窃的习惯,不过她也不全然是个笨蛋。她继续走上海滩,把权杖当作手杖使用。
这趟路可不简单。走在黄金上面很滑,而且那些黄金又坚持要到处滑来滑去。九月发现赤脚可以用脚趾抓住闪烁的黄金表面,走得比穿鞋那只脚好多了。无论如何,她的每一步还是会引发小型的金币瀑布。到了下午,九月觉得她踩过的黄金价值多半已经比芬兰全国的财产还多了。正当这个颇小大人的想法横过她心头时,一道奇怪的长影子落在她面前。
奥马哈的路标是亮绿色底,上头写着白色字,偶尔也有白底黑字。这些路标九月全看得懂,也了解其间含义。不过她眼前这个路标是用风干褪色的浅色木头做成,高耸屹立,上头刻了一个头发插花的美丽女人,一条长长的山羊尾巴缠绕她的腿,受海风侵蚀的脸上表情庄严。精灵国度深金色的阳光在她雕工细致的头发上戏耍。她有一对宽大、发光的翅膀,就跟九月游泳奖牌上的女孩一样。木刻的女人有四只手臂,各自伸向四方,权威地给予指示。朝东方的手臂指向九月身后的来时方向,有人在内侧深深刻下优雅的文字:
让你迷失方向
朝北方的手臂指向悬崖顶,上头刻着:
让你丢掉性命
朝南方的手臂指向大海,上头刻着:
让你丧失神智
朝西方的手臂指向一个小小的海角和愈来愈小的金色沙滩,上头刻着:
让你遗失真心
九月咬住嘴唇。她当然不想丢掉性命,所以直接排除掉悬崖方向,虽然她觉得她应该爬得上去。丧失神智也没好到哪去,而且也没有造船的材料,除非她想尝尝搭黄金筏立刻下沉的滋味。她已经迷失方向,往这个方向走了好几英里了;反正迷失方向的话就哪里也到不了,而她确实想抵达某个地方,虽然她不知道某个地方在哪里。总之是跟食物、床和火炉有关的地方,不像这里只有精灵黄金和翻腾、冰冷的大海。
所以就剩下遗失真心了。
你我都已长大成人,一路走来,真心至少也遗失过两三次,这个时候或许会忍不住闭上眼大喊,孩子,别走这条路!不过如我们先前所说,九月“有点无心”,而且自觉走那条路会相当安全。小孩子都这样。
而且她看到远方有烟,画出稀薄的花纹往上飘送。
九月朝盘旋的烟奔去。在她身后,指点方向的美丽四臂女人合眼,摇了摇白桦木刻制的头,悲怜、了然。
“你好!”九月边跑边喊,跌跌撞撞地经过仅剩的金砖、权杖,“你好!”
三个黑乎乎的人影驼着背围在一个大锅旁,一只真正的大釜——巨大、铁制、做工粗糙。他们穿着体面:两个女人身穿旧式高领连衣裙,里头有裙撑,头发往后绑成厚厚的法式假髻;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套可爱的黑色燕尾服。不过九月注意到的主要是他们的帽子。
每个小孩都知道巫婆长什么模样。疣很重要,没错,还有钩鼻和残酷的微笑。不过帽子才是决定性的要素:黑色的、尖尖的、帽檐宽大。很多人都长疣,还有钩鼻和残酷的微笑,但跟巫婆完全扯不上关系。帽子改变一切。九月打从内心深处知道,就像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就算她没有挥手道别,妈妈还是爱她。而那天,爸爸戴上一顶附有金色饰品的帽子,突然间他就不再是九月的爸爸了,他变成军人,然后就离开了。帽子有力量。帽子能把你变成不一样的人。
他们的帽子不是用薄缎或包装纸做的万圣节巫婆帽,上头还撒了亮晶晶的便宜亮片。他们的帽子是皮质的,陈旧厚重,皱得乱七八糟,帽尖太雄伟、沉重,完全不可能直挺挺地站着,所以倒向一边。结构繁复的古银饰散发着威胁的微光,别在帽子侧边。帽檐外展,稍微有点下垂,跟你想象中的牛仔帽一样,不是做秀用的那种,功能是遮风挡雨兼防晒。帽子的重量压得他们微微驼背。
“你好?”九月这次稍微礼貌了点——不过只有一点点。
“什么?”其中一个女人从喃喃自语中抬起头,厉声回话。她单手拿着一本摊平的黑色书本,书页都翻烂了。
“我说‘你好!’”
“没错,就是我。”
“什么?”九月迷惑了。
“你是蠢蛋还是聋子?”另一个女人说道,一边把一只惊恐的蜥蜴扔进大釜里。
“哇!”年轻男人大喊,“一个聋小孩!多可爱啊!我们应该领养她,教她写交响曲。她一定会风靡全村。我要帮她买一顶撒粉的假发三角帽!”
“我没聋。”九月说,她肚子饿的时候脾气超坏,“我也不蠢。我说‘你好’,你的回答一点道理也没有。”
“礼貌,孩子。”拿书的女人说道,她的嘴角卷起残酷的巫婆的微笑,“要是你没礼貌,干脆把规矩通通丢掉来当巫婆好了。”她凝神盯着大锅,不满地瞪了一分钟后吐了口口水进去。“我的名字是‘你好’。”她若无其事地接着往下说,“所以你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吧。这是我的妹妹,再见,还有我们的丈夫,多谢。”
“他同时跟你们两个结婚?这太奇怪了!”他们突然都眯起眼睛,挺直身躯。九月赶忙改口:“我是说——我的名字是九月。你们好。”
“我们非常好。”再见冷漠地说道。她从脖子附近拔下一枚黑珍珠纽扣丢进锅里。“状况非常令人满意,真的。我跟我姐姐非常亲近,我们很有效率,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追求伴侣、躲在帘子后脸红、爱情魔药和结婚十分无聊,两个人都要经历这一套烦人的愚蠢过程实在非常浪费时间。所以我们决定两个一起经历这么一次。我们估计这样下来可以帮我们各自节省整整两年的生命。而且巫婆的私人生活必须有某种程度的偏差,不然会被赶出工会。”
你好尽巫婆所能摆出最端庄的笑容:“我们因为多谢的许多美德才选他,他很会做菜,是个超棒的数学家,而且还是人狼。”
“真的吗?你是说狼人?满月的时候你会变成狼吗?”
多谢露齿而笑。
“不,亲爱的,”你好说,“是人狼。”她的说法稍微有点不同,不过九月觉得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很不一样。每个月有二十七天,我心爱的丈夫是头强壮的狼,下颚有力,尾巴砰砰挥动。满月的时候他才变成人,像现在这样。我的丈夫是狼,她的是人。”
“这样好像不大公平。”九月说,“她的丈夫多很多。”
“哦,我们很久以前达成共识。我不喜欢男人太多话,她不喜欢男人碍手碍脚。”你好笑道。再见深情地看着她的丈夫。
“你……不怕狼吗?”九月暗自觉得,如果狼爱她、保护她,而且不会把泥巴沾在椅套上,那么自己应该可以克服恐惧。
“我很文明的,我保证。”多谢抽了抽鼻子,微笑道,“人狼很有教养。我们有唱诗班、慈善竞赛和扶轮社。我们变成人的时候你才要小心。”
“那么你要什么,孩子?如你所见,我们忙得很。”再见深深地嗅了嗅锅里的东西。
要勇敢,九月心想,坏脾气的小孩应该要很勇敢。“我……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点食物。我才刚到这里,而且……嗯,我没有迷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也就没什么路好迷。”这番话就连九月自己都觉得怪怪的,“我倒希望迷路,这样表示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过绿风没有明白地告诉我到这里之后该怎么办,只说了哪些事别做,所以全盘考量之下,迷路倒应该算是大有进展。但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而海滩堆满垃圾,一转眼又不是了——”
“精灵黄金。”多谢打断九月,“到处都是,等着让某个精灵要去人类世界时顺手拾起。你的眼睛一定涂了地精油膏,不然根本看不见。某些东西所有受拐儿都看得见,某些东西只留给当地人。”
“对,贝琪……她让我看鲁伯特,不过她还是把那东西抹在我脸上。”九月把权杖握得更紧些。
“她一定很喜欢你。鲁伯特应该很恐怖很吓人吧?吓个一大跳,把眼球震到够角落的位置,你才看得到几个棕仙。但还不够让你看到精灵黄金和其他东西。要不然对游客恶作剧的乐趣就少了大半。”人狼重重叹气,他的眼角几乎没有皱纹。“不过最近有限额,地精的东西很珍贵。你还有剩吗?”多谢细看九月的眼睛,又失望地叹了口气。九月不喜欢被这样细细检视。
“我很饿,狼先生。”她满怀希望地低声说,“那里面是汤吗?”
“好大的胆子!”再见轻声说道,“那是我们的魔咒,你不能吃。”
九月稍稍振奋了一些。她就是为此而来:巫婆、魔咒和人狼。“是哪种魔咒?”
三个人都看向她,那神情仿佛她问的是胡萝卜是什么颜色。
“我们是巫婆。”你好说。
多谢意味深长地比了比他的帽子。
“不过巫婆不是会念各种咒语——”
“那是术士。”再见纠正道。
“还有法术——”
“那是巫术师。”你好叹气道。
“把人变成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