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六日:惊蛰。缪姓老太在医院宿舍区看到第一批死猫,总共九只。同一天猫城南部地区出现更多死猫,特别以医院周边为最多,这些死猫都倒毙在垃圾桶附近,死前都口吐黑血。
三月十一日:出现第一个突然死亡的人郑百万。郑百万居住在南城沙地街,大约四十多岁,死的时候全身发黑,口吐黑血,和死猫相似。接下去几天有将近百人死亡,症状全部相同,一旦脸色发黑,几小时后必定吐血而死,无一例外。猫城的人都很恐慌,大家都认为是猫把瘟疫传染给人,很多养猫的人家把猫赶走,也有打死的。
三月二十日:传言说瘟疫病毒最早从猫城医院传出,由院长郑济安的猫传染开去,因此很多人跑到医院大闹,有的要求郑济安赔偿,有的要求他自杀谢罪。在混乱中有人员伤亡,导致很多医生护士离开猫城。
三月二十一日:春分,有一名姓辜的医生愿意免费为全城义诊,开始无人问津,后来有人脸色发黑,抱着必死的心情试了辜医生的药方,结果药到病除,立竿见影的效果轰动整个猫城。药方很快传开,用的大都是当地出产的草药,只有一味药引是辜医生根据家传秘方做成的药粉,价格昂贵。很多人虽然没有任何症状,也向辜医生买了药粉,以备需要时使用。有了药方和药引之后,瘟疫渐渐止住。大家很感谢辜医生,尊称他为“老辜”。
四月一日:辜医生提议为了杜绝瘟疫死灰复燃的可能,应该把城内无论家猫野猫尽数捕杀或驱赶出城,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杀猫赶猫的行动持续了四天,随后辜医生认为瘟疫已经结束,在医院门前贴了安民告示。前后总共三十天。
最后附着那张救命的药方:
桂枝、杏仁、芍药、生姜、甘草、大枣、瓜蒂、杜蘅、人参、阿胶各若干,药引粉一包,以酒七升、水三升合煮,取三升半,去滓,纳胶,煮取三升,分三服。
辛念香认真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才说:“这些事,猫城的人原本也都知道,事情刚发生的时候人人翻来覆去说的都差不多,只是过一阵子就忘记了,你把这些记下来,很好,整理之后看起来清楚多了。”
石明亮把两页纸拿起来,微皱的纸张,是垫蛋糕的烘焙纸,半透明,沾了油渍,上面写着淡淡的铅笔字,比起装桢考究的《猫城志》,这两页纸寒酸随便,用的也是直白的口语,然而纸上所记却比《猫城志》详细得多,也让他感觉可信得多。他反复看了几遍,沉思不语。
鹿民说:“叶师傅对自己的过去说的不多,但是对瘟疫后期杀猫的事,却记得很牢,跟我说起好多次,大概对他来说是很深的一种刺激。喏,你们看看。”他把笔记本翻到中间,那里有几段叶春衣的口述记录:
你晓得为啥猫城里没有猫?因为二十多年前就被杀光了呀,要么逃到山里成了山猫野猫,还有一些被人带到了这里,所以现在只有草寨还有不少猫。为啥要杀猫?因为猫会传播病菌,不小心染上真会死人的,大家看到猫吓都吓死了,杀掉才会感到安心。为啥草寨里的猫没有传播病菌?这我哪里晓得,大概瘟病没有发作吧。反正当时医院里的老辜医生说猫会传染病菌,叫大家看到猫就赶紧杀掉,扔到城门口,他们医院里的人会统一拉到城外去烧掉埋掉的。
杀猫开始的那天我原本躺在家里养病,只听到外头突然一声猫的惨叫,那个凄惨呀,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那只猫一声长一声短,不停地叫,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撑着走到外头去看看,不晓得哪里跑来一只大黄猫,街上好多人在抓它。大黄猫边叫边逃,跳到墙上、屋顶上,吓得全身毛都炸开了,背脊弓得高高的。几个胆子大的小年轻跟着爬到屋顶上,戴着口罩和手套,好不容易把猫抓了下来,用绳子绑住了四只脚,吊在树上。
可是接下去怎么杀呢?杀鸡杀鸭倒是经常有的看到的,杀猫还是很稀奇的事。这群抓猫的人里面有的以前是养猫的,实在下不去手,就说算了算了,这只猫看上去还健康的,大概不会传染瘟病。结果呢被大家骂得狗血喷头,说他头脑不灵清,只晓得做滥好人!后来毕竟是年纪轻一点的人心肠刚硬,有个小伙子拿把菜刀把整个猫头切了下来,沾了满满一手套血,大家都没声音了。那只猫头咕噜噜滚过来,刚好滚到我脚边上,嘴巴张得老大,黄乎乎的眼睛瞪着我,吓得我差点软倒在地上。
那几天大家说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杀猫,还把城墙的大门都堵上了,只剩下一个正门,为了防山猫溜进城里来。但是还是有人想把家养的猫藏起来,他们总觉得自己家的猫干净,不会有病菌的,但是最后么总会被人发现抓出来打死,弄得不好,人也会被打一顿。所以养猫的人就算舍不得,也不敢多说,有的人走掉了,去省城的也有,来草寨的也有。
我为什么来草寨?在猫城我夜里睡不着觉呀!那天被吓了一跳之后,总觉得耳朵边上有猫在叫。还有隔壁邻居叫我一道去杀猫!明明晓得我不敢的,人心坏呀,还特意跑到我家里来笑嘻嘻地跟我说:“罪过罪过,只有你一个人?我们还好,家里一口人都没缺!”我是真的灰心了,想想没味道,就搬到草寨。在这里大家自管自过日子,幸灾乐祸的风凉话是没有的。
石明亮看得眉头紧锁。
辛念香轻声说:“叶先生幸好走动不方便,不然看到的事情更多,更要吓死了。其实当时大家对猫是又恨又怕,总体来说,看热闹起哄的人多,真正敢动手去捕杀的不多。孔一刀就是那时候出名的。他本来就是杀猪的,杀猫当然不在话下,别人不敢动手都叫他去,杀一只猫给多少钱,只要能赚到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在乎杀猫杀狗的,后来还得了个绰号,叫‘猫城第一刀客’。”辛念香说着微微冷笑。
石明亮想起美人街上杀羊的孔一刀,憨厚又狰狞的样子,久久无语。地窖里十分安静,哗哗的雨声又响起来,忽然阿圆发出几下含糊的呓语,原来在冗长的静默之后,她在石明亮怀中睡得熟了。
石明亮把阿圆放到行军床上,掖好棉被。鹿民送来的棉花胎是新弹过的,洁白轻暖,阿圆在梦中舒服地伸个懒腰,又重新蜷成一团呼呼睡去。三人都压低了声音。石明亮说起《猫城志》里的记载,以及最后对郑济安含蓄的指控,他仍然不相信郑济安会是整个瘟疫事件的责任人,一封口说无凭的信件不足以让他改变看法。
“郑医生……”辛念香默然片刻,说,“那时很多人都在传,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最早被人看到的死猫正好是郑医生养的,我想其实是巧合罢了。”
“我听过更无稽的说法。”鹿民笑了一笑,“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引起瘟疫的病毒是郑院长让医院实验室造出来的,相信的人还不少。”
“太荒唐了!”石明亮说。
“猫城里的人,有几个是长脑子的!”辛念香淡淡地说,“郑医生下落不明,很多医生护士也都走了,往他们身上泼多少脏水,都不会有人出来反驳,自然说什么的都有。在猫城,只要有人起哄,大家就一窝蜂相信了,再荒唐的事传得久了也会变成真的。”
“草寨倒有不少人还是很敬重郑医生,只不过他们人微言轻,影响不大。”鹿民说。
“你跟这里的许多人聊过天,”石明亮转向鹿民,认真地问,“你怎么看那场瘟疫?”
鹿民也收敛笑容,正色说:“第一,猫的瘟病不会传染给人;第二,那些猫的死法也不是瘟病的死法。”
石明亮点头:“不错!”
辛念香被他们的对话引起兴趣,问石明亮:“依你说是怎么回事?”
石明亮说:“我这两天反复在想,总觉得应该跟吃的东西有关。”
鹿民猛拍大腿,发出响亮的“啪”一声,他激动地站起来说:“跟我想的一样!”行军床上的阿圆被惊动得翻了个身,鹿民赶紧坐下,看阿圆没有醒来,才压低声音接着说:“这里从前有一种特产,现在是绝迹了,叫做鲧鱼米酒。”
辛念香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鲧鱼米酒!”她问石明亮:“你听说过吗?”
石明亮犹疑着回想:“小时候看过鲧鱼,鲧鱼米酒倒没什么印象。”
他看到的那条鲧鱼是陈三钓的,十分肥硕,养在洗澡的木盆里,附近墙门的小孩都跑过来看稀奇。这种羽江特有的鱼种果然和别的鱼不一样,头型扁阔如蛇,嘴边露出尖厉的牙齿,鱼鳞细小,呈青黄色,等到杀好切开,里面的肉却是雪白的。陈三边杀鱼边吞口水:“看看这肉,简直比小姑娘的大腿还要嫩。”陈三还吹牛说,这条鱼力气特别大,上钩之后拼命挣扎,把他也拖到了江里,幸好他精通水性,硬是徒手把鱼抓了回来。他说话向来不正经,围观的小孩们也都嘻笑着不相信。附近有个钓鱼老手特意过来跟陈三说这种鱼味道很怪,猫城的人从来不吃的,只用来做米酒。陈三是外地人,不这个信邪,偏要清蒸,结果他放了很多老酒生姜,那条鱼蒸出来还是奇腥无比,连累整个九号墙门臭了好几天。
“鲧鱼只有和糯米一起,用特殊的方法做成米酒,那味道才是最好的,又鲜又香,而且暖身润肺,早起喝一杯,特别养生。只不过制作复杂,造价很贵,普通人家吃不起。”辛念香回忆说,“大概十来年前,羽江的水质变差后,鲧鱼就绝种了,没有原料,鲧鱼米酒自然也跟着消失了。”
鹿民说:“我花了三年时间问了上百人,才想到事件的起因可能是鲧鱼米酒,也记了做法。”他又从书架上找出另一张破纸,上面也是一段很口语的记录:
鲧鱼米酒制作的要诀有两点,第一是只能用城外五云山头八卦梯田里出产的糯米,反复淘洗,直到淘米水变清,其他的米都不合用,八卦梯田的糯米产量极低,所以鲧鱼米酒也不多。第二是杀鲧鱼时动作要既快又轻,顷刻间划开鱼肚,去掉内脏,不然鲧鱼一旦受到惊吓,苦胆立刻破碎,鱼肉就会腥臭。
鲧鱼去鳞洗干净后只用鱼身部分,剁碎成泥,按一比一份量混入糯米,上锅蒸熟,起锅后快速搅拌,让糯米颗颗分明,再用冰水浸泡,加入特制酒曲拌匀后装入坛中压实,中间留一个空,封坛后用棉被盖住保温,放到地窖里。每隔三天开坛查看,再搅拌,等它发酵。足足二十七天后正式开坛过滤压榨,酒渣扔掉,只留酒水,加热后放九天澄清,再次过滤后就全部完成。
辛念香看了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还有些诀窍除了杜家没人知道——当时能做鲧鱼米酒的只有杜家酒坊。”
“鲧鱼米酒……在猫城北边很难看到。”石明亮说,“不过小时候听邻居说起,鲧鱼在立春前后产卵,所以春天时最肥,是捕捞的旺季。”
“确实这样,鲧鱼米酒一年只做一次,所以算起来瘟疫发生的日子正好是那一年鲧鱼米酒出产的时候。”鹿民用手指着最后两行字说,“你们看,‘酒渣扔掉’,关键就在这里!这种酒渣含有鲧鱼肉,味道很腥,只有猫最爱吃,杜家酒坊会晒干处理,一般都在鲧鱼米酒上市那天才把酒渣倒掉。鲧鱼米酒也是南城一带有钱人家看重的养生补品,年轻人最常喝,偶尔也有老年人饮用。按照这些情况推理,要是鲧鱼米酒出点问题,遭殃的正好是当年瘟疫中死的那些人。”
辛念香没有说话。隔了三十年,她依稀还能想起鲧鱼米酒那股特别的味道,糯米的绵柔甘甜里夹带着一缕腥鲜,若有若无,不易察觉,像春日阳光下飘荡的游丝,只有弯弯绕绕地缠到脸上才被人发觉。酒色总是干净得比山上的溪水还要清透,看上去没有一点杂质。杜家酒坊照例在惊蛰那天送十坛鲧鱼米酒到辛宅,就放在地窖里。这样的好酒,喝了自然是延年益寿的。照她父亲辛老爷子的话来说,也要讲究喝法。鲧鱼米酒惊蛰上市,但是大家买了都要在家里放几天才正式开封,目的是让酒沉一沉。喝的时候也不能过量,最好是在辰时,用瓷碗满斟一碗,温热后慢慢喝下。辛老爷子说春天万物回春,人正好趁此时节补气养血,这酒只能喝到立夏为止,以免大补耗气。那天早晨饭桌上是用小酒杯装的鲧鱼米酒,辛家两老上了年纪喝不多,倒两小杯意思意思。辛念香自己是不相信这套补气理论的。那十坛鲧鱼米酒一直留在辛宅,直到几年前她清理地窖,才雇人扔了出去。年代太久远了,那时搬运工们拍开酒坛,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余一缕腥甜。
辛念香略感茫然地抬头说:“杜家如今也不剩几个人,既然杜家也死了很多人,那么不会是他们的过失。”
鹿民低声说:“一般来说,谁得益最多,谁嫌疑最大。”他连喝几口酒,接着说:“老辜那张救命的药方,里面不过是一些温补的药材,难解的是药引粉。”
石明亮伸手拿过酒壶,仰头一气喝干,辛辣的二锅头火一般在胸口烧起来,他问辛念香:“你怎么看老辜这个人?”
“一个很聪明的人。一个有野心的人。一个很难归类的人。”辛念香很快地回答,似乎早就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反问石明亮:“你的看法呢?”
石明亮坦率地说:“我同你想的差不多,大奸若忠,大善若恶,人世间的事很难说得清楚。不过我欣赏的,从来不是他那路人。”
辛念香微微一笑,点点头。
“不知道郑济安是不是还活着?他会不会躲在草寨?如果能找到他,很多事情可以听到他那方面的说法。”石明亮思索了一会儿说。
“倒没有听人说起,他那么特别的身份,即便真的住在草寨,也会分外小心的,毕竟关于他的谣言太多了。”辛念香说。
“只要他在草寨,我就能找到他。”鹿民得意地笑笑,“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草寨!”
“也好,也好,猜想终究只是猜想,不如实际点去找找当年的人。你们睡吧,夜很深了。”辛念香说着站起来,她一边往上走,一边逐个拉灭电灯,啪嗒啪嗒,地窖里渐次暗了下来,直至剩下门口一盏昏黄的小灯。辛念香带上门出了地窖,只听得她的脚步越走越远,慢慢没了声响,悄然中却又传来咿咿哑哑的戏文唱调,压着嗓子荡气回肠着:“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