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 10 第十章 重返团圆里(2 / 2)

猫城七日 李娟 5331 字 2024-02-18

那些熬不过瘟疫后惨淡境况的买卖人中,是不是也有桑老板和瞎子阿光呢?石明亮这样想着,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阿圆啜吸鱼头的声音,和着雨声,清脆响亮。

过一会儿,辛念香又接着说:“密密麻麻的房子呀,一小间一小间像鸽子笼,草寨里的人住得逼仄极了。没有电就从城里的路灯上拉几路电线过去,将就着用用,猫城的人看到了就把电线剪断,过段时间他们再偷偷接上。还好寨子就在羽江中间,不缺水,不然住的条件更加刻苦了。里面还是脏,经常有人死在路边,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草寨的人见得多了也不在意,天冷的时候懒得埋掉,任由尸体躺在那里,活人照样在边上做小生意,卖吃的喝的。里面鱼龙混杂,黄赌毒什么都有,做皮肉生意的也多,所以很多弃婴和孤儿。”说着她不自觉地看了阿圆一眼。

“原来这样,难怪我遇到的很多人都不喜欢草寨。”石明亮说,“我刚到的那天,曾经去城墙外走了一段,遇到过两个守城人。现在想想,他们守在那里,应该是为了防止好奇心太重的游客不小心闯到草寨去。照他们的想法,猫城边上有这样一个乱糟糟地方,总是一件丢面子的事。”

辛念香微笑着说:“防是防不住的。不要说猫城的人,连那些常来的外地游客都知道,有条便道直通草寨,连着一段吊桥,既隐蔽又安全,连摆渡都省了,我前两天就刚刚去里头看过牙医生。”

“你常去那里吗?”石明亮讶然,“照你刚才说的,那地方可危险得不得了。”

“也有好的一面,很多人在里面住久了都舍不得离开呢。”辛念香笑了,“其实草寨除了有妓院、赌场,还有很多手工作坊,弹棉花的、腌火腿的、加工肉皮鱼圆的,虽然住在猫城里的人看不起草寨,但是城里一大半的棉被和火腿都是草寨做出来的。”她停下来,撩开窗帘看看外面,雨还在下,她叹口气又接着说:“再有就是便宜,除了犯事的人,草寨里最多的是在猫城过不下去的人,里面什么都便宜,吃的用的住的,看医生也比外头少花钱。那里有好多中医和牙医生,因为价格公道,猫城里不少人都特意去找他们看病。我的那个牙医生是前几年搬到草寨去的,他年纪大了,无儿无女,就是贪图里面不用交税,水电都不要钱。我要不是还有这点老房子,也得住到草寨里头去。”

“这么说来,草寨算是猫城的贫民窟。”石明亮沉吟着说。

辛念香点点头,补充道:“再脏再乱,总能有个自己的地方,要是没有草寨,死的人会更多。”

阿圆终于吃完了,她把鱼头拆散开来,形状各异的鱼头骨被一根一根整齐地摊放在桌上,每根骨头都嘬得干干净净,洁白透亮,她抬起头,好像有话要说。石明亮和辛念香停下来看着她,等她开口。半晌,阿圆认真地说:“鲫鱼豆腐汤真好吃。”

午后的辛宅安静得只有雨声,辛念香带着石明亮和阿圆走进幽暗的老宅深处。

“辛宅是同治年间造的,当时也算是团圆里最大的宅子了。”辛念香轻轻地说。石明亮跟在她身后,跨过两进门,从西厢房旁的楼梯上了二楼,又绕过一段狭窄的曲里拐弯的过道,再上半截楼梯,走到一间阁楼前。门虚掩着,辛念香伸手把门推开。

“喏,这里就是原先辛来的书房。”辛念香说,“是整个宅子里光线最好的房间,难得天开晴的日子,我也会上来坐坐晒太阳。”

阁楼和门房一样空旷干净,只有靠窗摆着书桌和椅子,雨水透过窗格子溅进来,湿了半张桌面。

“辛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生他时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老来得子,宠当然是宠的。不过辛来倒没有被宠坏,就是养成了执拗的脾气,只要是自己认准的,就是最好的。好比这间书房,家里人都说位置太偏了,他独独喜欢,谁劝也不听。”辛念香一边擦桌上的雨水一边说,“可惜他也没能在家里好好住几年,总是东奔西走的,我这个弟弟,从小算出来命里多劫,一生劳苦。”

石明亮抱着阿圆站到窗前,阁楼特别高,望出去可以看到高低错落的屋顶,黑色的瓦片,瓦当上雕刻着云头纹,都被雨水洗得锃亮,有些地方烂了,缝隙里长出青苔和瓦松,城内的冬天潮湿微暖,青苔还茸茸地绿着。他想起辛老头,总是爽朗微笑的脸,渐渐皱纹多了,眼角略微下垂,也还是笑笑的,再辛苦没有抱怨过一句,这大概也是他执拗的坚持。原本他只画风景,有阵子要靠给寺庙画佛像和壁画过生活,照样画得很尽心,他对石明亮说他喜欢佛像低眉敛目的脸,还说佛也是人,是修炼到格外心平气和的人。和尚来收画,看了却不甚满意,直说:“辛老师,你画得太瘦喽!”钱还是付了。石明亮端详辛老头笔下的佛,果然比庙里的塑像要瘦一些。

现在他懂了,在辛老头心平气和的外表下,藏着无数长了根的记忆,不管他走得多远,那些记忆都会勾着他重回猫城。

“辛来小时候脾气古怪着呢。”辛念香不经意地说起多年前的小事。

辛念香说她记得真真的,他们三姐弟上小学堂时,猫城的夏天常有阳光灿烂的好天气。辛来剃了头,更加瘦小,大太阳底下淡金色的头皮熠熠闪光,引得两个姐姐追着闹他。父亲定期托人从省城给他们捎东西,给女孩子的有乔其纱衣料、小皮鞋,给辛来的是钢笔、彩色手工纸、西洋画册,也有猫城买不到的零食。有一回给辛来带了件白衬衫,小方领,配一只领结,父亲毕竟是男人家,不知道小孩子长得快,白衬衫穿在辛来身上短了一截,然而辛来还是很喜欢——那时候猫城学堂里的孩子多穿当地裁缝做的夏布衫裤,有一件挺括耀眼的白衬衫不知道多么神气。于是辛来天天穿这件白衬衫上学,每天放学后换下来,立逼着洗衣裳的何妈洗烫出来,还要用淘米水泡了再洗,不能让衬衫发黄。何妈一边洗一边埋怨:“小小年纪这么疙瘩,当心长大娶不到老婆——连太太都不讲究这些!”

不想没几日这件白衬衫在课间同学的墨水大战中遭了殃。

傍晚三姐弟手牵着手从学堂走回家,辛来穿着染了墨迹的白衬衫懊丧了一路,落落寡欢,知道无可挽回,但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一件衬衫罢了,不值什么,明天让阿爸再买一件。”大姐姐劝他。

小姐姐素来口无遮拦,笑嘻嘻地快人快语:“再买一件还是会弄脏,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天天都会有!”

雨水不停地飞溅进来,辛念香坐在窗口,毛衣袖子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她浑然不觉,缓缓地说:“从此之后辛来懂事许多,生活上变得随和了,再也没有在小事情上执着过。”

“遇到大事应该还是一样,人的天性很难改变。”石明亮说,“我没见他发过脾气,不过我知道他执拗起来是很执拗的。”

石明亮把窗格子关上,糊的窗纸虽然湿了碎了,多少能挡点雨。他沉思半晌,又问:“辛老头让我去找苏碧宇,他们是恋人吗?”

辛念香不响。

石明亮接着说下去:“九号墙门难得住进有文化的人,所以辛老头和苏碧宇是很引人瞩目的。大家对待他们的态度很不一样,说起辛老头,人人都夸他没有架子,实际上苏医生也很随和,但是背后说她的话难听极了,因此谁也没有把他们两个摆到一起讲过。”

书房里依然十分安静,阿圆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唯有雨声如流水。

辛念香再次开口,说:“我见过苏碧宇和辛来在一起,就在鸦荡一带。”

石明亮“呵”了一声。

“我早就听说过苏碧宇,她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在猫城也是小有名气的。”辛念香叹息说,“她那样出众的人才,摆在猫城这样封闭的地方,怎么能不惹人嫉恨呢。我看到那次大概是辛来最后一次见她。”

“你那么肯定?是辛老头跟你说的吗?”

“辛来从来不说这些,哪怕是跟至亲。”辛念香说,“是因为不久之后发了瘟疫,我们家里连遭变故,没几天他就走了,他们没有机会再碰面。”

辛念香是去鸦荡剪马兰头。每到春天,城外漫山遍野都是野菜,数鸦荡一带的最为肥嫩,马兰头、荠菜、枸杞头,一色油油的绿。去那里的人不多,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就是像辛念香这样没有忌讳的人,邻居说她读书读昏了头,连鬼神都不敬,竟然胆敢一个人去阴气那么重的地方,是辛家养出的一个怪胎。辛念香根本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她喜欢吃马兰头,年年都亲自到鸦荡去找,一小簇一小簇,混在杂草中,剪下后根部一点淡淡的嫩红。那天她剪了半竹篮,站起身歇一歇,遥遥地望出去,斜阳下茫茫的荒野如一张明信片,天是空的,明亮的青草地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慢慢的,光线暗下来,人影走到近前,两个人都低垂着头,感伤落寞又刻意疏远,一看就知道是分了手的男女。苏碧宇走在前面,辛来静静地跟着她,隔了一段距离,他把手插在裤袋中,低低吹着口哨,辛念香熟悉那歌曲,是早先小学堂教的“丁香山”:“我想回到那老地方,那些不曾遗忘的好时光,走吧走吧,让我回到丁香山,那个我出生的地方……”断断续续的调子舒缓温柔,然而辛来脸上落落寡欢的神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那种明知无可挽回又不知如何放下的神情。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过鸦荡,消失在暮色中。

“所以,辛老头是因为和苏碧宇分开才走的吗?”石明亮问。

“原因之一吧,很难说,之后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辛念香终于把椅子挪到避雨的地方,她轻轻拂去袖子上的水珠,说,“都讲瘟疫不会传给老人,但是我们的爹娘年过八十也没有幸免。辛老头走的前一天,我和他一起把爹娘拉到城外辛家的墓地埋了,完了我叫他回家他也不肯,一个人呆笃笃地坐在坟地里。第二天他就走了。”

石明亮低下头,他记得走的那天辛老头绝望而沉重的步子。

“没想到辛家最后剩下我们两个。”停一停,辛念香又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这么多年,你想他吗?”

“他不愿意回来,总有他的道理,经历多了,再过不去的事也只好看开。”辛念香微微笑着说,“一场瘟疫下来,有的人哭有的人笑,多少生离死别,亲人之间再会都来不及说。这样也好,各人顾好各人自己。”

石明亮还要再问什么,想了想却忍下来,辛念香看他表情,也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我当然也想离开猫城,可是爹娘留下那么大一个家,还是要有个人守着,该散的散,该烧的烧,等到一切处理完,我也该走了。我是不要有东西留下来的。”

石明亮点点头,难怪辛宅几乎空无一物,又说:“苏碧宇还在猫城吗?”

“刚发瘟疫那阵她还在的,听说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后来有人大闹医院,事后好多医生走了,有去省城的,也有躲到鸦荡的,我就再没听见她的消息了。”辛念香说,“我自顾不暇,没有去关心其他的事,也不知道她后来怎样,算起来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

“三十年了,去哪里找她呢?”石明亮说,“猫城发生那么多变化,甚至有可能,她已经死了。”

“死了倒也罢了。”辛念香说,“说不定躲在草寨的角落里,还在暗无天日地挨日子。”

石明亮一时无话。雨声更加急促,哗啦哗啦,阿圆畏怯起来,搂住石明亮的脖子。辛念香探头到窗外看了看,说:“这雨下得真邪门,简直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