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一刀抓起一只绵羊,捆住四蹄倒挂在杀羊架的铁钩上,绵羊努力地向上扬起脖子,孔一刀顺势一刀割喉,鲜红的血汩汩流入杀羊架下的脸盆中,不过几分钟,绵羊就垂下头断了气。孔一刀解下捆住羊蹄的绳子,用铁钩对准绵羊咽喉处的刀口,重新把羊挂上杀羊架。他不断用刀尖划向绵羊的蹄子和腹部,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收,绵羊的身体随之发出噗噗的皮肉分离的声音。他的动作大开大阖,忽上忽下,像在跳某种原始的巫舞。这段怪异的舞蹈结束后,孔一刀已然徒手剥下了一张完整的羊皮,他用力向上一抛,羊皮在半空中展开,滴溜溜地掠过人们头顶,又旋转回来,准确地落在店门口的羊皮架上。“哇!”有几个按捺不住的看客忍不住发出惊叹声,但很快被身边的人制止了:“不要吵,看下去。”
孔一刀拿起尖刀,从绵羊咽喉处起轻轻划下,直至腹部,绵羊从肚子正中整齐地裂开,说时迟那时快,孔一刀一脚把杀羊架下装满鲜血的脸盆踢开,迅速换上一只木桶,热气腾腾的内脏扑通扑通全部掉在木桶中,孔一刀又是一脚把木桶踢开,再次换上一只空铁盆,整个过程动作干净利落,一滴血都没有溅出来。“好!”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孔一刀像是听惯了这样的叫好声,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手中不停,刀随手动,刺、转、劈、削、导,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之后,孔一刀收刀而立,大喝一声:“落!”架子上挂着的整只羊“哗啦”一声散开,鲜血淋漓的肉块如泥土般纷纷跌落铁盆中,转瞬间杀羊架上只剩下一副森森白骨。只见孔一刀手握刀尖向身后一抛,“嗖”一声,柳叶尖刀稳稳扎在供桌上,恰好在两只瓷碗之间,菲薄的刀身不住地微微颤动。
“好呀!”“赞!”这时人群爆发出疯狂的喝彩声,有人带头鼓起掌来,渐渐的,几乎所有的看客都加入进去,“啪啪啪!啪啪啪!”整齐的鼓掌声轰然如雷,碾压过一切其他的声音。孔一刀的五官已恢复了正常,他穿上衣服,站在杀羊架前,憨厚地笑着,不好意思地朝众人拱手,嘴里似乎在说“惭愧惭愧”。
置身于热闹兴奋的人群中,石明亮却莫名地感到背脊微微发凉。他曾经多次到丛林中去拍摄,亲眼目睹不少野生动物之间残酷的撕咬决斗,血腥的死亡并不会让他特别感慨,然而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狞恶而又具有仪式感的屠宰表演,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整个过程中,被杀的绵羊竟然一声不叫,无声无息地被肢解成一盆肉块。那些被扔在角落里的绵羊也温驯地躺在地上,静静等待下一场屠宰的到来。
鼓掌声歇,看客们意犹未尽,仍然围着不肯散开,便原地三三两两交流起来,一个干瘦的老头长篇大论地给人解说道:“孔一刀厉害就厉害在他是懂解剖的,所以他顺着羊的肌理经络下刀,没有一刀落空。我看他杀羊有十来年了,他都是用同一把刀,还跟新的一样,刀刃不卷不崩,就因为他使的是巧劲。”大家连说“原来如此”。
有个年轻男人语带遗憾地说:“听说他还有一种掏心杀羊法,可惜不轻易表演的。”
老头笑而不应。有人说:“老爹肯定看过的,给我们讲讲!”
催促了几遍,老头才又重新开口:“我看过几次了,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先在羊的心口处开一个小洞,然后伸手进去捏住动脉,不到半分钟羊就死掉了。用掏心杀羊法杀的羊,肉质特别嫩,营养都在里面,只不过杀的时候没花头,没有今天的杀羊表演好看。”
“等一会儿还要杀羊吗?”
“杀肯定是要杀的,不然不够卖呀,不过接下去都是孔一刀的徒弟动手,没什么好看的。大家还是等着买现烧的羊肉吃吧。”
为了抢到前面,看客们争先恐后推攘起来,孔一刀的徒弟出来维持秩序,边敲磨刀棒边喊着:“队伍排好,不要挤,都有份的。”
“钞票也要准备好!”有人接了一句,众人哄然大笑。欢快的笑声中人们很快在店铺门口排起一条长龙,队伍曲曲折折绕过羊煞口,一直蜿蜒了整条四方美人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逐渐暗了,排队的人等得心里焦躁,忽听得队伍前面有人喊:“香香香!味道出来了!”后面的人一阵骚动,互相求证着:“没闻到呀,你闻到没有?”
石明亮站在队伍中间,先是觉得鼻端飘来几缕若有若无的肉味,渐渐地这味道变得复杂多样,不一会儿,酱油、糖、葱姜、香料,以及羊肉酥烂的肥香,混杂在一起飘散开来,几种味道密密地织成一张温暖潮湿的网,把整个四方美人街兜头兜脑裹住,所有的人都浸润在红烧羊肉的异香中。
“几种味道融在一起,说明羊肉就快好了。”经验老到的吃客说,“这会儿正在用小火焖,好让味道进到肉里面去。”
“孔一刀的红烧羊肉,好就好在他那锅老汤,独家秘方都在里面,了不得!”
石明亮正听得入神,突然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也不打招呼,从石明亮身前挤进队伍里去。石明亮后退着让了一步,不说什么。排在后面的几个人叫道:“哎,怎么插队啊!”
中年女人理直气壮地叫回去:“我本来就排在这里的,刚刚是回去拿了只脸盆,看到没有!”她举起手里的搪瓷脸盆胜利地晃了晃,又指着石明亮说:“这个兄弟都没说话,你们后面的人叫得那么起劲做什么!”说得人哑口无言。
队伍中有个认识她的男人笑道:“丽芬姐对付年纪轻的小兄弟是最有一套的,人家看到你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那男人穿着过时的西装,样子很木讷,说话却十分油腔滑调。
这个叫丽芬的中年女人对粗俗的玩笑话并不在意,笑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娘对付你这种老男人才有一套呢,不相信来试试看!”她回过头看看石明亮,似乎对这位高大英俊的外乡人很有好感,主动跟他搭讪起来:“你是游客吧?怎么空手来买羊肉?要自己带家什来才能装得多些。”
石明亮看她个子不高,只到自己胸口,烫着卷发打扮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艳丽的女人,现在年纪大了,圆滚滚地发了福,原本俏丽的五官便走了样,然而她自己并未察觉,言谈举止间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娇嗔,倒让旁人看着替她尴尬。
石明亮笑笑回答说:“我就是尝尝鲜,不会多买。”
“哎呀呀!到时候只怕你嫌不够!”丽芬姐大惊小怪地叫道,像是在嗔怪这年轻人不懂事,“你看前前后后排队的人,哪个不是拿着脸盆大锅来的。没吃过的人不知道,猫城美人街的红烧羊肉,那可是天下第一!”
穿西装的男人调侃道:“丽芬姐,你去过多少地方,敢说‘天下第一’这样的大话!”
“我至少去过八三镇!”丽芬姐铿锵有力地说,“这里有多少人,根本没出过猫城。”她诚诚恳恳地对石明亮说:“年轻人,天底下再也没有比猫城更懂得吃的地方了,美人街的红烧羊肉,连老辜医生都说好吃的。别的不说,孔一刀店门头的题字就是老辜医生亲笔写的,那可是天底下最有见识的人,信他的错不了。”
“这话说得是!”“老辜医生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他都说好,那必定是好的!”大家附和着,齐心协力劝说起石明亮来,纷纷为他出主意,有的叫他先去杂货店买只脸盆来装羊肉,有的说可以去旁边店铺借只锅子。
石明亮只是微笑地听着。回到猫城短短一天,当地人这类热心夸耀猫城的话他听了不少。现在这些人没完没了地劝说着,尽管不免惹人厌烦,他也听得出他们是出于真诚的好意。
丽芬姐自告奋勇替他看位置,一边腾出手来亲昵地拍打石明亮的胳膊催他快去找家什。
穿西装的男人笑道:“丽芬姐,你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实在不行你买了喂他吃!”
还没等丽芬姐开口回骂,队伍忽的移动起来。“开锅卖啦!”“前面的不要买太多啊!”大家登时乱了,再也顾不上理会石明亮,每个人都虎视眈眈盯着前方,推搡着,叫喊着,生怕空手而归。
等石明亮买到羊肉时,天完全黑了,街灯幽幽地亮了起来,在路边高低错落的香樟树与美人蕉之间,做成灯笼形状的街灯像是飘浮在半空的一团团烛火,昏暗暧昧,可有可无。朦胧的灯光下,捧着羊肉的人欢天喜地走了。石明亮跟着他们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孔一刀的店铺前依然川流不息,他的徒弟们如火如荼地杀着羊,门头的两只白炽灯泡比白天更加明亮,将店门口照得如同戏台一般,那一圈雪亮的灯光里上演的是打打杀杀的闹剧,无关悲欢离合,无关忠孝节义。
石明亮一直走到桥头的老香樟树下,才坐了下来。他打开手中的纸包,泛黄的牛皮纸上,酥烂的红烧羊肉还是热乎乎的,伙计在上面洒了一点黏稠的汤汁,此时在灯光下闪出诱人的光泽。但石明亮并没有食欲,他犹豫着要不要尝一尝这广受赞誉的猫城美味。美人街上依旧有很多人,像一座不夜城,中午遇见的胖小孩正好跌跌撞撞走过他身边,年轻的妈妈塞了一块羊肉到他嘴里,骂道:“等了一天,总算给你吃到了,怎么塞都不够,也不知道像谁!”胖小孩嚼得嘴角流汁,边走边口齿不清地说:“还要还要!”
石明亮想了想,拿起一块羊肉,正要往嘴里送。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沙哑的冷笑:“外乡人,我劝你还是不要贪嘴的好!”石明亮抬起头,看到香樟树下站着一个相貌奇特的年轻人,长长的马脸,由于过分的瘦削,使他的脸上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严厉,凌乱的头发下一双碧绿的眼睛,闪着清冷的水光,正盯着石明亮手中的羊肉。石明亮心中一凛,想起方脸少年说过类似的警告。他站起来想要过去问个清楚,那马脸碧眼的年轻人却转身快步走了。
石明亮站在树下,混合了血腥味的羊肉香一阵阵飘过来,浓烈而陌生。借着暗红色的灯光向远方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城里的弄堂、庭院、石拱桥和香樟树,还是他从前熟悉的样子。但是从他穿越迷雾的那一刻起,石明亮就已经深深感受到一种异乡人的孤独与疏离。整整一天,他没有遇到任何故人,对于人人称颂的老辜他也毫无记忆,他所怀念的猫城似乎从来不曾存在,现在也无迹可寻,对他而言,这一刻的猫城比所有的异乡都更像异乡,而他只是个流浪的过客,这让他感到十分荒诞。石明亮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回到猫城的第一天即将过去,他收拾起背囊和羊肉,打算走回虎斑客栈。正在这时,他脚下发出“吱”的一声尖叫,是踩到了什么,他一抬脚,一群肥壮的老鼠飞也似的窜向路边,钻到石阶底下,只露出一截截尾巴。慢慢的,尾巴收了进去,老鼠们又从洞里探出头来,茸茸的嘴,眼睛血红,竟不怕人,它们“吱吱”叫着,冲石明亮手中的羊肉跃跃欲试。看到这景象,石明亮怵然心惊,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事实:他走了一天,整个猫城内外,他没有看到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