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从中国到俄国,从远古到现代,遍搜了许多民族的文学,认识了许多值得感叹、值得喜爱的作品。现在只留下我们最大的宝藏,我们自己的德意志文学还未探查。前文只提到《尼布龙根之歌》以及中世纪后期的两三篇作品,现在我们要以特殊的感情来观察1500年以后的德国文学。我们只选取最可爱、真正属于我们的作品。
关于马丁路德,他的主要著作《德译圣经》,前文已经提过,不过,我们也应该一读他的短论,例如两三部最平民化的《小册子》或《餐桌语录》等选集,甚至1871年出版的所谓《德国文豪路德》都可以。
反宗教改革运动期间,布雷斯劳出现了一位奇特的诗人,他只留下一册薄薄的诗集,和我们有密切关系——但,它却是德意志信仰精神与文学最崇高的精华之一,这本诗集就是安格尔斯·希雷修斯83的《天使般的旅人》。至于歌德以前的抒情诗,只要有我编的《德国诗人之歌》这类选集就够了。在路德时期,纽伦堡的民众诗人汉斯·萨克斯84,一般都认为应该列入文库,他可与格林梅尔斯豪森85的《冒险家辛普利吉斯穆斯》并列。在这期间,三十年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但这部杰作由于其新鲜感及辉煌的独创性,并未在战火中佚失。幽默作家洛依特86强有力的杰作《谢尔穆夫斯基》,虽较前书略逊一筹,但仍值得我们珍惜,可与《辛普利吉斯穆斯》并列。在上述这些作品旁边,可置放18世纪的《慕西豪森男爵冒险记》87,然后我们便来到近代德意志文学伟大时代的入口处。
怀着欢愉之情先开列几卷莱辛88,不用全集亦可,但必须包含一些他的书简。至于克洛普斯托克89,他最华美的赞歌,已见于我们的诗集中,仅此即足够。困难的是赫尔德90,他几乎已被完全遗忘,但仍值得一读——常常翻阅他的作品,可以获得很大的享受。虽然他的长篇,就整体来说,很难从头到尾读完,不过,雷克拉姆社已出版了三卷很好的选集。即使没有魏兰德的全集也不要紧,可是,千万不可缺少《奥贝龙》,可能的话,《阿普特勒市民的故事》也该购存。魏兰德容易亲近,富于机智,擅写游戏文章,并借古代人与法国人历练自己,倾向启蒙主义,但颇富空想性,他是一个在我们历史中很独特,而又被完全遗忘的人物。91
关于歌德,如果财力许可,我们的文库应该拥有他最精美、完整的版本。可以没有即兴戏剧、论文、批评中的某些部分,但他道地的文学作品,包括抒情诗在内,都该收存。在本文库所有的全集中,歌德震撼心灵的作品已发出轰然巨响,他多数的杰作都表现得很明确,而且具有决定性。从《少年维特之烦恼》到《诺威雷》,从初期诗作到《浮士德》的第二部,是多么遥远而又美丽的道路!除了作品之外,关于歌德的最重要传记文献也必须具备。爱克曼92的《对话》及一些往返书简——特别是给席勒与史坦因夫人的书简——都非常重要。歌德年轻时的朋友中,也产生了许多引人注目的作品,其中最精美的大概应推云格·许提林93的《海因利希·许提林的青春时期》,我们要把这本可爱的书置于歌德旁边。同样的,我们还需要一卷芳贝克的使者克劳狄斯94的著作。
至于席勒,我不敢多说,他大部分著作,我几乎都没有。但他整个人,以及其精神与生活当然是非常伟大的,而且极富吸引力,没有人会相信,这耀目的星座会消逝。我们可选他的散文作品(非历史的,而是美学的),以及1800年前后的伟大诗篇,此外再加上彼得生95的《席勒对话录》。和席勒同时代的作家,我们的文库可以加入穆索依斯、希培尔、丁梅尔、莫里兹、索衣美等人的作品——不过,不能受感情的影响,必须严加选择。本文库中既然连缪塞与雨果都未选入,当然无法容纳可爱但并非大作家的全部作品。否则,在德国精神史上最丰盈的时代——1800年前后,还应列入许多第一流的作家。其中有部分作家,已因时代潮流与观念极其褊狭的文学史而被遗忘,甚至被轻视到难以置信的程度。例如德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尚·保罗,在今天数以千计的学子用作教科书的通俗文学史中,对他只有笼统而不关痛痒的批评。对诗人的风貌更无一语提及。为了报复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我们要排出能够发现的,最完整的尚·保罗全集。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样未免过于极端,那么,我想至少应该拥有《年少气盛》《希本卡斯》《巨人》等主要著作。古典轶事作家赫伯尔96的《珠宝盒》也不能忘记。
最近出了一些贺德龄的好版本,我们应满怀谢意拥有其中的一种,而且常常请出这高贵的灵魂,倾听他那富有魔力的声音。贺德龄的一边放置诺瓦利斯的作品,另一边则放克雷门斯·布伦达诺的著作。可惜布伦达诺还没有真正完美的版本。他的故事与童话已被大多数人遗忘,但他诗歌中所含具的深邃音乐性,已逐渐被发现。布伦达诺和他的妹妹贝狄娜共同的杰作就是《克雷门斯·布伦达诺的春之花环》。他与阿尔宁97合编的德国民谣集《少年的魔笛》,是最美丽独特的德国书籍之一,一定要列入我们的文库。关于阿尔宁,我们要收存一卷编选俱佳的短篇小说集,像《长子继承者》《埃及的伊莎贝拉》这样的佳作,是不可缺少的。其次是狄克98写的一些故事,尤其是《金发的艾克伯特》《生命的过剩》《塞温的叛变》,以及德国浪漫派最富幽默感的作品《穿长靴的雄猫》。遗憾的是歌雷斯99至今没有好的版本。许雷格100《梅林故事》之类的隽永作品,几十年来竟然始终未曾再版!至于胡格101,只有美丽的《温婷》对我们有益。
海因利希·凡·克莱斯特102的作品,包括戏剧、小说、逸闻在内,我们应该全部收存,他是后来逐渐由德国国民发现的作家。至于夏密梭103,只需备一部《彼特·许雷密尔》就足足有余了。这本小册子应置于高位。艾亨多尔夫104尽可能采取完整的版本,除了诗(最德国式的诗)和畅销的《饭桶生涯》之外,其他小说都应全部拥有。反之,戏剧与理论的著作即使没有也无妨。浪漫派中最练达的小说家霍夫曼105也该拥有他的若干作品,不仅有人喜欢他的短篇小说,即使长篇如《魔鬼的药酒》也有爱读者。豪夫106的《童话》与乌兰特107的《诗集》不能错过。更重要的是雷瑙的《诗集》与德洛丝特·修尔斯霍夫的《诗集》。他们都是擅用独特语言的音乐家。赫伯尔108的一两部戏剧以及他的《日记》(至少应备选本),海涅作品中不太无聊的好版本(散文亦然)都不可或缺。此外,莫里克美丽丰盈的版本,尤其是诗集和《旅游布拉格的莫扎特》《老公公》都应收存,可能的话,《画家诺尔登》也不可缺。赫伯尔之后即为德国散文最后的古典作家施蒂弗特,他的杰作有《晚夏》《习作》与《五彩缤纷的石头》。109
前一世纪中,有三位值得注意的瑞士小说家加入德国文学的行列。一位是贝伦农民阶级出身的伟大叙事文学家哥特赫尔夫110,另外两位是苏黎士人格勒111与迈耶112。哥特赫尔夫可选两部《乌利》小说;格勒可选《绿色的海因利希》《塞尔特威拉的人们》与《警语诗》;迈耶可选《于格·耶纳契》。格勒与迈耶都有优异的诗作,可列入近代抒情诗佳作选。这类好诗为数甚多,诗人之名,难以一一列举,如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加上薛佛尔113的《艾克哈德》。对威尔黑姆·拉伯114,我想先赞一辞,他的《阿布·特尔芳》与《运尸车》,不容错过。
就此打住吧——当然,这并非无视于当代浩瀚的书籍世界,我们还需在脑海与文库中留有余地。不过,这已与我们的主题无关,哪一本书能超越若干世代长存下去,是无法由当代的人来评断的。
立于我们探寻的终点,回顾已完成的工作,难免会发觉破绽百出,无法面面俱到。在文库中列入《慕西豪森男爵冒险记》,而省略了印度的《圣薄伽梵歌》,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如果我很公平,怎能省掉古西班牙的杰出喜剧作家、塞尔比亚人的民谣、爱尔兰的童话,以及其他种种作品?一卷格勒的短篇小说真能与塔西陀相称吗?《画家诺尔登》能与印度的《五编书》(Pañcatantra)或中国预言书《易经》相当吗?不,当然不能!
因此,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我的世界文学选集是极其主观而无准则的。可是,如要代之以极公平、客观的选择,不仅困难,简直可说是不可能的,除非采纳从少年时代起在文学史中提及的所有作家与作品。所谓文学史,其实就是作家与作品内容反复的解说,而且互相抄袭。要真正读完所有的作品,人寿何堪?坦白地说,德国诗人美好的诗句,我们可以体味其旋律至最深的境界,有时甚至超过梵文文学最高贵的作品,这是因为,对于梵文文学,我们只能借粗糙无味的译本去接近。
此外,作家及其作品的知识与评价,经常受变化多端的命运所支配。今天,我们已很尊重20年前文学史上未曾提及的作家。(突然想起我犯了重大的过错,我竟然忘记了《佛采克》《但顿之死》《雷昂斯与雷娜》的作者毕西纳115。当然,他是不可遗漏的!)
对生于今日的我们而言,古典时期德国文学中,我们认为最重要且最富生命力的作品,一定与25年前文学研究者称之为不朽的作品,大不相同。当德国国民读《塞金根之喇叭手》,学者们将特奥多顿·乔尔纳列为古典作家时,毕西纳即被忽略,布伦达诺则完全被遗忘,尚·保罗被目为放荡无行的天才而列入黑名单中!同样的,我们后代子孙,也许会认为我们今天的解释与评价极其落伍。即使学术方面,也很难保证不会如此。
评价上此种永恒变易,某些人被遗忘,数十年后又被发现、赞赏的现象,决非基于人性的弱点与游移,而是依从我们无法明言,却能感觉到的法则。换言之,一度超越某一时期继续发挥作用,以显示其真正价值的精神瑰宝,都是属于全人类的既存宝藏,而且会随不同时代之潮流与精神要求而再度被提出、检讨,并使之复活。我们的祖父辈论及歌德时,不仅与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而且遗忘了布伦达诺,高估狄德格、雷德维治或其他时尚作家——甚至完全不知道人类重要书籍之一——老子的《道德经》。因为古老中国及其智慧的发现,是今日世界与时代的事件,而非祖父辈所能想象。当然,我们今天一定也会失去一些祖父辈相当了解的精神界伟大精美之处,而我们的子孙一定会再度予以发现。
第三章
在组构我们的理想小文库时,的确有点草率,遗漏了不少珠玉之作,也完全忽略了一些有力的文化圈。譬如埃及,那数千年持续不断的崇高文化。那辉耀的诸王朝、强有力的组织与可怕的死亡崇拜之宗教——这一切难道都毫无价值?都不值得保留在我们文库中吗?当然不是。对我而言,埃及的历史属于考察时可完全省略的书——亦即画本之类的书。诸如有关埃及人的艺术、含有美丽图画的册子、许坦因多尔夫与费西海摩等人的著作均属之。我经常看这类著作,因此对埃及亦有所知。但我不知道哪些书可以让我们真正亲近埃及文学。
很久以前,我曾热心阅读有关埃及宗教的著作,也能侃侃而谈埃及的原典、法律、墓志铭、赞歌与祈祷文。就内容而言,它们大都能引起我强烈的兴趣,可是,大部分都很难长记心中。这些都是真挚良好的书籍,但却不是古典之作。因此文库中没有埃及。我对自己不可解的健忘与怠慢相当自觉,不过,仔细回想起来,我对埃及的观念,绝非只源于那些画册与宗教史的著作,而是因为我读过绝不下于这些书籍、而且私心非常偏爱的希腊著作家希罗多德116的书。希罗多德醉心于埃及人,甚至尊重埃及人更甚于伊奥尼亚的同胞。我几乎忘了这位希罗多德,现在必须加以修正,他应居于希腊作家中的上席。
反复检视我所提出的理想文库书目,似乎极不完整,也有许多缺陷。不过,对于我们的文库,我最关心的并非体裁上的缺陷。这主观而无学者风味,但确实是根据不少知识与经验收集起来的文库,越是整体来看,越不容易看出犯了主观与偶然的毛病。而且刚好相反,我们的小理想文库,尽管有缺陷,但根本上,是太理想、太整齐、太像珠宝盒了。虽然遗漏了不少佳作,但各时代的文学中,最美丽的珠玉已完全具备,就质与客观价值而论,不可能有超越此一文库的书目了。
可是,站在精心制成的文库之前,不禁自问,拥有这文库的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它不属于眼眶深陷、彻夜工作、禁欲的老学究,也不属于富丽堂皇时髦住宅中的社交名流,更不属于医生、牧师、上流贵妇。我们的文库,看起来非常整洁、理想,但无个性。这张目录,大部分爱读书的人,原则上都能同样列举出来。
如果以现实眼光来看我们的文库,我会认为,这文库不仅充满了值得信赖的作品,而且是真正佳美的文库——不过,这些书籍的拥有者中,难道没有追逐时尚的人吗?难道他们没有偏好或热情?难道除了两三部文学史外胸中空无一物?譬如说,他拥有狄更斯与巴尔扎克的小说各两部,这可能是因为听人劝告才购存的,如果他顺自己的个性主动加以选择,他也许会因为喜爱这两位作家,尽可能去搜集他们所有的作品,或者喜欢其中一位胜过另一位,也许喜欢美丽可爱而有魅力的狄更斯更甚于有野兽味道的巴尔扎克,或者喜爱巴尔扎克,希望拥有他的全集,却剔除太甜美、太诚实、太平民化的狄更斯。我属意的文库应该具有这种富有个性的特色。
为了提示如何扰乱那似乎太整齐、太中立的目录,而与书籍作有个性而生动热情的交往,我只有把自己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热情完全倾吐出来。打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过着一种与书为伍的生活,正确选读世界文学的努力,对我而言是相当熟悉的。广泛涉猎之后,我有义务去认知自己熟悉的种种事物。
可是这种读书方法以及为追求教养而公平学习外国文学的态度,是不合我性情的。我不断在书籍世界内部为某些特殊的挚爱所吸引,被特殊的新发现所魅惑,唤起新的热情。这类热情不断交替出现,其中有些热情经过一段时期后又再度回归,但另一些热情却仅展现一次就消灭了。因此,我自己的文库几乎包含了上述所有的书籍,但排列次序却不同。我的书散满各处,其中一部分只为了义务而收存,另一部分却像娇宠的爱儿一样,流露出特别被珍爱的样子。
这些获得特殊珍爱而被重视的书籍,在我的文库中为数不少,在此无法一一细述。我只想约略谈谈世界文学如何反映在个人身上?如何从各方面吸引读者?如何感化、形成个人的性格?如何由个人加以处理?
我自己很早就开始了对书籍的爱好与读书的欲望。少年时期,我所知道而能加以运用的唯一藏书就是我祖父的藏书。这包含几千册书的大收藏,大部分都引不起我的兴趣。这些书籍如何累积成如此庞大的数量,我完全不明白。好多册的历史与地理年鉴、英语与法语的神学书、金边的英国少年读物与宗教书、学术性杂志(有的用厚纸装裱整齐,有的按年份排列捆在一起)堆满了书架。这一切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完全无聊,任其尘封,不值得保存的。
可是,这批藏书中也有些其他部门的作品,是后来我逐渐发现的。首先是几册单行本引起了兴趣,我开始逐一搜寻这批看来毫不引人入胜的藏书,终于发现了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
其中有令格兰威尔看得入迷、有插图的《鲁滨逊漂流记》,也有18世纪30年代沉重四开本、有插画的德文版《一千零一夜》。这两本书有如尘封书海中的两粒珍珠,从此,我不停地搜寻客厅中高大书架的每一角落,经常在高梯上一坐数小时,有时更俯卧在堆满书本的地板上。
在这种神秘尘封的图书室中,我第一次发现了有价值的文学作品——18世纪的德国文学!
这批奇妙藏书中,居然具备了完整的18世纪德国文学,有《少年维特之烦恼》,有克洛普斯托克的《救世主》,有哥德维兹奇插有铜版画的数册年鉴,以及其他当时我还不十分明白的宝藏——九卷哈曼117的全集、云格·许提林与莱辛的全集、怀依塞与拉贝纳·格拉特118的诗集、《从梅美尔到萨克森的索菲之旅》六卷、一些文学新闻、若干卷尚·保罗的作品。
此外,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看到巴尔扎克的名字。那是他生前出版16开本蓝厚纸封面的几册德译本巴尔扎克。虽然第一次知道了这位作家,但我记得读了其中一卷时,完全不懂。主人翁的财务状况竟然描述得如此详尽,从他的财产每月可获益多少、母亲的遗产有多少、其他遗产预计有多少、借款为数若干等等,都一一写出。我非常失望,我所期待的是通往热情、诱惑、野蛮国度之旅,美丽的失恋体验,或者,对一个年轻人腰包中究竟有多少钱也极感兴趣!我厌恶地把这本蓝色小书又放回原处,从此以后,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完全不碰巴尔扎克的作品。
直到很久以后,才逐渐改变过来,重新发现了他,这次才认真地读了下去。
因此,我对祖父藏书的体验主要是18世纪的德国文学。从中我认知了怪异、被遗忘的人物与作品——波德摩119的《诺亚的子孙》,格斯纳120的《牧歌》,格奥克·佛尔斯特121的《游记》,马提斯·克劳狄斯的全集,宫廷顾问官凡·艾嘉尔兹豪森的《彭嘉尔之虎》《修院故事》,希培尔的《各国漫游记》及其他。在这些古书中当然有许多无益的作品、被正当遗忘与排斥的书。但也有克洛普斯托克美妙的《赞歌》、格斯纳与魏兰德纯朴典雅的散文、哈曼奇妙动人心弦的精神之光。即使读了无聊作品,我也丝毫不后悔,因为真正从多方面认知历史上的时代,自有其益处在。
总之,我以博学专家也有所不及的完整性学习了一个世纪的德国文学。从旧式偏颇的书籍中传来了我亲爱祖国语言的气息,这世纪又正是古典主义开花结果的孕育期。我借这些藏书、年鉴、布满灰尘的小说与英雄叙事诗学习德文。此后,当我逐步认知了歌德与近代德国文学的全部精华后,我的耳朵与语言良知越来越尖锐,而且接受了足够的训练。我熟知而且精通歌德与德国古典文学所孕生的精神特性。至今,我仍然特别喜爱18世纪的文学。那许多被遗忘的文学作品仍然保存在我的藏书中。
若干年后——在这期间我累积了许多体验与读书经验——精神史另外的领域,亦即古印度开始吸引了我,不过,并非直线式的。我因朋友的介绍,认识了当时被称为接神术与神秘智慧记述的著作。这些著作有的非常厚,有的则只是片段陈旧的小册子。但都是令人毫无感觉的东西,读来很不愉快,充满教训语,而且有点卖弄小聪明。不过,虽有叫我厌恶的贫血与说教倾向,也有不能不让人发生共鸣的某种理性与超俗性。它们吸引了我一段相当长的时期。不久之后,我发现了它们魅人的秘密。隐秘不见的精神指导者向这些教派典籍作者细语陈述的所有奥义,展示了共同的出处,那源头就是印度,以此为出发点,我继续地探求下去。
不久后,我有了第一次的发现,心情激动地阅读《圣薄伽梵歌》,这是一部可怕的译本。到今天为止,我读过好几种译本,但并未发现真正美的译本。可是,我已找到了开始探求时所预感的黄金穗粒,在印度式形体中发现了贯通亚洲的思想。
从那时起,我开始读有关“业”与轮回的矫饰著作,不再为其狭隘性及不重要的说教而气愤。我尽力想把原典中所能获得的东西当作我自己所有,于是,我认识了奥登保122与德逸森123的著作,以及他们从梵文翻译过来的德译本,还有雷奥波尔特·许雷德尔的著作《印度的文学与文化》和若干印度文学的旧译本。当时,古印度的智慧与思想和叔本华的思维世界一样,强烈地影响了我的思想与生活,达数年之久。虽然如此,不满与失望依然残留。首先,我所收集的印度原典译本,几乎都有数不清的缺点。只有德逸森的《六十奥义书》与诺曼124的《佛陀说法集》,让我纯粹而完整地体会并享受到印度哲学的境界。但这一切不应归罪于翻译,我在印度世界中所要追求的是一种欧洲无法发现的东西,也就是说一种智慧。我不仅预感到这种智慧的存在与可能性,甚至预感到它必然存在。可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无法发现这种智慧已借语言的传达而实现。
可是,几年后,新书籍的体验终于带给我实现——如果可用“实现”这两个字来表现的话。在这之前,由于父亲的指示,我借格里尔的翻译认知了老子。其后,中国丛书陆续出版,以迄于今。我认为这是德国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李希特·威尔黑姆125着手翻译中国文豪的作品。人类文化发展最高贵、崇高的精华,以往一直受到德国人冷淡的珍品,现在已成为我们的所有物。这稀贵的珍宝并不是经由拉丁或英文的迂回路线才到达我们眼前,也没有辗转经过第三者、第四者的手,而是直接由一个德国人的翻译赐给我们的。这个德国人,他半辈子都消磨在中国,对中国精神面的事物精通得吓人。他不仅精通中文,也精通德文,并且亲身体验到中国精神对今日欧洲的意义。这套丛书的第一本是孔子的《论语》,由耶纳的狄德利克斯书店刊行。我永远忘不了我是如何惊异、神驰地接受这本书!书中的一切对我是如何的生疏、如何的精确、如何符合我的预感,又如何的优美!
这套丛书陆续出版,堂皇有致,《孔子》之后接着是德译本的《老子》《庄子》《孟子》,吕不韦(《吕氏春秋》)、中国民间童话。同时,还有好几位翻译者,致力于翻译中国的抒情诗,与中国的通俗文学,获得了更伟大的成就。在这些方面,马丁·布伯、H.卢德斯保格、保罗·邱耐尔、雷奥·格莱纳等人,完成了值得赞美的工作,圆满地补充了李希特·威尔黑姆创始的事业。
15年间,对这些中国典籍,我的喜悦有增无已,大部分时间,我床边总放有其中的一册。印度人所欠缺的,在中国典籍中都非常丰富,其中充满对实际生活的接近、向最高道德迈进的高贵精神与感觉,日常生活中游戏和魅力之调和——崇高精神与纯真生活之乐的交流。如果说印度在禁欲与僧侣式的扬弃现世中,已臻及极高之境,那么,古代中国精神性的训练,所达到的优美境域,绝不下于印度。古代中国人认为,自然与精神、宗教与日常生活并不是敌对的,而是友好的对立,双方都有正当的权利,这就是古代中国精神性的训练。印度的禁欲式智慧,就其要求之彻底而论,可说是清教徒式的,中国的智慧则是累积经验以臻贤明之域,这种智慧不会因经验而幻灭,也不会流于浅薄,却可习得幽默。
德国最优秀的分子,在最近二十年间已接触到这使人获益匪浅的思潮。与性急喧闹、迅起迅落的许多精神运动并列而观,李希特·威尔黑姆的中国著作集虽然极其沉静,却不断增加其重要性与感化力。
对德国18世纪的偏爱、印度宗教的探求、中国学说与文学的日益亲近,使我的藏书内容迅速变化,也更加丰富。同样,其他种种体验与精神上的倾向,也改变、增加了我的藏书。有一段时期,我拥有庞德罗126、马斯提奥127、巴吉雷128、波吉欧等意大利杰出短篇小说家的原本。又有一段时期,我收集了一些其他民族的童话与传说,仍觉意犹未足,不过,这些兴趣很快就消失了。但有些方面的兴趣却长期留存,非但未随岁月流逝而减少,而且与日俱增。例如我对曾经铭感五内的人物回忆录、书简与传记的兴趣,即属此类。129
少年时期,有好几年时间,我尽量收集有关歌德其人及其生活的作品。对莫扎特的喜爱,也促使我披阅有关他的一切著述及绝大部分的书简。此外,我对萧邦、撰写《肯道尔》的法国诗人格兰、威尼斯画家吉奥尔吉昂,以及达·芬奇,都怀有同样的挚爱。关于这些人物,我所读到的未必是非常重要而有价值的书,但因心中怀有敬爱之情,故所得亦多。
今日社会似乎颇有轻视书籍的倾向。年轻人往往认为舍朝气蓬勃的生活而沉湎书本,是可笑而且没有价值的事,这类的年轻人为数甚多。他们认为人生太短暂,太可贵,因此不能耗费在书本上。他们往往一星期六次泡在咖啡馆的音乐或舞会中,浪费了许多光阴。现实世界的大学、工作场所、交易所与娱乐场所,也许极为灵动而富有生气,可是,终日停留在这些地方,难道比每日为古圣先贤、文士诗人留下一两小时,更接近真实的人生吗?的确,过分耽读有害无益。书本有时也会与生活做不纯的竞争,但我仍然劝告人们应献身于书籍。
该说、该谈的实在很多,在前文所述我个人读书的乐趣中,应该再附加一项,那就是对基督教中世纪神秘生活的探求。我对中世纪政治史的细微末节,没有丝毫兴趣,我认为只有两大势力——教会与帝国之间的紧张才重要。更吸引我的是僧侣的生活。这并不是因为僧侣的禁欲生活,而是我在僧侣的艺术与文学中发现了美轮美奂的宝藏,同时因为教团与修院成为虔诚、静观生活之避难所,实在值得钦慕,就文化与教养方面而言,教团与修院可说是最美妙、理想的场所。徜徉于僧侣式的中世纪,我并未将这类著作收入我们的文库,但却发现了许多我非常喜欢的书,以及值得列入我们书目的作品,例如陶乐130的《说教集》、索依塞131的生活、艾克哈特132的《说教集》等,均属之。
今天,我认为是世界文学精髓的作品,在我的父亲与祖父看来,也许不值一顾。同样,他年,我的孩子们,也许更不满意,认为我的看法太偏颇。这是难以避免的必然命运,可是,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比父亲辈聪明。以客观与公正为目标,不断努力,是极其美丽的,但不可忘记,这往往只是难以实现的理想。读我们美丽的世界文库,不要存着当学者的念头,更不要想做世界的审判者。只是通过一道最容易进入的门,踏进精神的广场。让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能够了解、喜爱的作品开始吧!从报纸或眼前所见的现代文学中,我们无法学习崇高范畴定义下的“阅读”,只有靠读真正的杰作才能达成。大多数杰作都不像流行读物那样甜美,那样富于刺激性。杰作需要人们认真地接受与猎取。接受动作鲜明的舞蹈,比接受拉辛戏剧钢铁般严肃而富弹力的修辞要容易得多,也比接受史特恩与尚·保罗等人节奏微妙、丰富有韵致的幽默容易得多。
在我们证明杰作的真正价值之前,我们先要靠杰作来证明自己真正的价值。
后记
《世界文学文库》以新版问世,并非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是顺应多数读友的要求。虽然我认为极需加以新的修正,但又无法着手,人生短暂,日常工作的负荷是非常沉重的。这本小册子完成于我生命中一个令人思念的时代。以浩瀚书海中的第一座路标而言,也许仍有助于众多的探求者,直到他们能独立行走为止。
赫尔曼·黑塞
1948年12月,于利马河畔的巴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