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其人与《高老头》(2 / 2)

与所有其他功成名就的戏码一样,因为巴尔扎克在文学上获得了成功,一拨拨新的朋友随之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而且他有着开朗、乐观的性格及用之不竭的精力,这让他在巴黎各大沙龙中都能如鱼得水、大受欢迎。卡斯特利侯爵夫人就是这样被他的声望所吸引的。这位侯爵夫人的父亲和舅舅都是公爵,其中舅舅还有着英国国王的直系后裔的血脉。她编了个假名给巴尔扎克写信,得到回复后,又写了第二封,信中她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巴尔扎克于是就去拜访她,两人见面后关系迅速升温,没过多久就发展到他每天都去见她了。卡斯特利侯爵夫人的肤色十分白皙,有着一头金发,美艳如花。巴尔扎克深深地为她所倾倒。他开始注意往身上洒上香水,每天都要换上黄色的新手套,但这毫无用处。急躁与不安一天天在他的信中发芽,他开始疑神疑鬼,觉得她或许只是在逗弄他。事实其实也是如此,其实侯爵夫人只是想要有个崇拜者围着她转,至于情人嘛,就敬谢不敏了。能有一个年轻、聪明且声名卓著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显然让她十分得意,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得做他的情妇,这是不言自喻的。

随后,两人之间的裂痕在日内瓦出现了。侯爵夫人的叔父费茨·詹姆斯公爵陪她前往意大利,中途曾在日内瓦稍事停留。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巴尔扎克是和侯爵夫人一起踏上这次短途旅行的,回来的时候他却满脸沮丧。大概的情况不难料想,他肯定向她示爱甚至求婚了,却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拒绝。这一打击让他屈辱不已,痛苦与愤怒在心头翻涌,他认为自己的感情遭到了玩弄,一气之下就独自返回了巴黎。然而,该说他不愧是一个典型的小说家,他会把自身所经历过的,就算是最为丢脸的那些经历,全都变成了他磨子里的面粉素材:这以后,卡斯特利侯爵夫人被他写进了他的小说,并且总是以最轻佻、恶毒、放荡的贵族女子的形象出现。

就在巴尔扎克徒劳地对卡斯特利侯爵夫人展开追求的时候,一封自敖德萨寄出的信来到了他的面前。信里面不乏热情洋溢的词汇,落款则是“一个外国女人”。不久,同样落款的第二封信又被寄了过来。于是,在一份发行范围包含俄国的法文报纸上,巴尔扎克公开刊登了一条启事:

“巴尔扎克先生已收到了寄给他的信件,但遗憾的是,直至今日,他仍不知该往哪里回信。”

寄信的人实际上是一位名叫艾芙琳娜·韩斯卡的夫人,她是一位拥有巨大财产的波兰贵妇人,年方32岁,嫁了一个年龄比她大得多的丈夫。她曾有过五个孩子,可惜成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女儿。在看到巴尔扎克所登的启事后,她迅速做出反应并着手安排,然后写信告之,若他想回信给她,可以拿到敖德萨的一个书商那儿让他转交。

收到这封信后,巴尔扎克一生中最大的热情顿时被激发了出来。两人自此开始书信往来,信里的词汇也变得越来越亲昵。在交流中,巴尔扎克极尽夸张之笔调向她披露自己内心的情感,她则善解人意地回以同情和爱怜。侯爵夫人栖居在乌克兰一座有五万公顷良田环绕的巨大城堡里,生活单调乏味,她深厌这样的家庭生活。她天生抱有许多幻想,正因为如此,她崇拜上了巴尔扎克这样的作家,并对他产生了兴趣。信件往来几年后,某次,侯爵夫人跟她的年老丈夫一同前往瑞士的纽夏特尔旅行,身边还带着他们的女儿、家庭教师及大群仆人。巴尔扎克这次事先得知了她的消息,约好在纽夏尔特碰面。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颇具戏剧性的浪漫色彩。那天他如约到了说定的公园,然后发现了长椅上坐着那位夫人,她正专心致志地捧着一本书阅读。随后,她的一块手帕不经意地掉落了下来,他走过去帮她捡了起来,接着发现她读的恰好是他的作品。于是两人开始了交谈,很快,他得知,原来她就是与他通信的女人。

她看起来十分漂亮,丰满婀娜,娇俏明媚,眼波流转,秀发高盘,小嘴微张;而巴尔扎克就不一样了,他身体肥胖,脸色通红,看上去如屠夫一般粗俗。初次见面时,她差点吓了一跳,莫非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给自己写下了那些诗意盎然且热情洋溢的信件?值得庆幸的是,她对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充沛的精力还是十分喜欢的。于是很快,他就成了她的密友。几个星期后,巴尔扎克不得不返回巴黎,离别前,两人定下了下一次会面——初冬时节在日内瓦。他于圣诞节前抵达了约定之地,在那里两人又一起度过了六个星期,其间他创作出了《德·朗日公爵夫人》。在这本书中,他以卡斯特利侯爵夫人为原型素材,狠狠地发泄了一番怨气。

回到巴黎后,巴尔扎克又邂逅了一位名叫吉多蓬妮·维斯孔蒂的伯爵夫人。这个英国女人是个金发碧眼、妩媚妖娆的美人,有个懒散无能的丈夫,所以她的不忠颇为出名。巴尔扎克却一下子就迷上了这个女人,他只觉得她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可爱。没多久,这两人的风流韵事就被好事者捅到了小报的头版头条。当时韩斯卡夫人正在维也纳,很快就得知了巴尔扎克另结新欢的事。她随即写了封信痛斥他,信中宣称要回乌克兰去,从此再不与他相见。这道分手宣言对于巴尔扎克来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事实上,他之前一直都算计着,想等她的丈夫死后与之结婚,从而顺理成章地拥有她继承的丰厚家产。事发后,他立刻借了两千法郎,急匆匆地赶往维也纳,以期与她重归于好。一路上,他自称德·巴尔扎克侯爵,随身带了一个侍从,还在行李上标印了假纹章,旅途费用因此而大增。当然,碍于此时所谓的身份,他不能表现出斤斤计较的样子,为了与地位相称,还得大方地给出各种小费。结果到达维也纳时,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与韩斯卡夫人见面后,巴尔扎克迎来的是大肆地责备,对此他找了各种理由辩解,以求平息她的怀疑和怒气。三个星期后,她还是回了乌克兰。此后长达八年,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见面。

返回巴黎后,巴尔扎克旋即重归维斯孔蒂伯爵夫人的石榴裙下。他在她的身上挥霍了比原先更多的钱财。后来,他因欠债被拘捕,伯爵夫人付了大笔钱才帮他免去了牢狱之灾。自那以后,她不时就会资助他,以缓解他拮据的窘境。1836年,巴尔扎克的第一任情妇——伯尔尼夫人去世了。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悲痛,并声称她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别人却说其实该说她是唯一爱过他的女人。同年,金发碧眼的维斯孔蒂伯爵夫人怀上了巴尔扎克的孩子,并告诉了他。这个孩子出生时,她的丈夫——那个老好人倒说道:“我知道夫人总想有个私生子,喏,这次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顺带一提,纵观这位伟大小说家的风流史,他同几位情妇共有过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对这几个孩子,他表现得毫无感情。他的情妇当然不止上面提到的几位夫人,事实上还多的是,其中我想多提几句的是一位名叫爱琳娜·德·弗莱特的寡妇。如同卡斯特利侯爵夫人、韩斯卡夫人一样,起初她也是巴尔扎克的一名崇拜者。说来也怪,巴尔扎克五次主要的风流恋情竟有三次都是这么来的。这恐怕也正是他的恋爱总是有始无终的内在原因吧。那些被男人的名气所吸引而来的女人,往往想得到的只是艳遇背后的好处,至于爱情,基本上是没有的,更别提会产生什么崇高而无私的情感了。爱琳娜就是典型的这样一个女人,有着挫折的过往,又喜好出风头。与巴尔扎克的这一场风流,她算是抓住了机会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当然不久后,两人就闹翻了,至于原因嘛,似乎是巴尔扎克向她借一万法郎,由此起了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1842年,巴尔扎克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时刻——韩斯卡先生去世了。他的觊觎终于要梦想成真了!他将会变得富有起来,并将摆脱满身越积越多的债务。艾芙琳娜先是写信告诉了巴尔扎克她的丈夫去世的消息。然而,随后又在接下来的一封信中写道,由于他的不忠、他的挥霍和他的债务等种种难以宽恕容忍的行径,她放弃了与他结婚的打算。这下,他绝望了。他顿时想起了一些往事,在维也纳时她曾说,只要能占有他的心就够了,并不期望他会在肉体上忠实。当然此后,她也的确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然而她现在食言了,巨大的不平与愤怒从巴尔扎克的心中喷薄而出,他决定去找她,他知道,只有见到她,才可能重新把她赢回来。她答应得很勉强,几次书信后,巴尔扎克毅然动身了,去了圣彼得堡——当时她所在的地方。那年,他43岁,她42岁。他们都已不再年轻,甚至有些发福。不过,事实证明,他没有估计错,见面后的相处让她变得顺从了许多。他们又重归于好,继续之前的情人关系,而且她还答应了他的求婚。

不过,这一承诺直到七年之后才被履行。对此,传记作家们都大感疑惑,为何她会犹豫这么长时间?说白了其实很好理解,毕竟身为一位贵妇人,她常会自豪于自己的高贵家世,而在她的心中,可以接受做一个名作家的情人,但无法接受做一个粗俗暴发户的妻子,两者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更何况,她的家族也一定不会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的。而且,她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得注意对女儿往后的社会地位和境况的影响。此外,巴尔扎克挥霍无度的名声也让她担心婚后她的财产会经不起他的折腾。她深知他对其财产的觊觎,一旦和他结婚,她的钱包里就不只是被掏摸一下,而是要被双手大把地抓取了。纵然她十分富有,生活也很奢侈,但给自己花钱享乐和给别人拿去挥霍,其间的差别还是相当大的。

其实,奇怪的是,尽管她与巴尔扎克结婚前拖延了那么长时间,最后还是嫁给了他。七年来,他们经常会面,结果嘛,就是她怀孕了。巴尔扎克当然欢喜无比,他感到自己终于占了一回上风。于是他趁机再次向她求婚,可她仍然下不了决心,只是留了一封信给他,说要节省一笔开支,先回一趟乌克兰去生孩子,生完后再说结婚的事。遗憾的是,孩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当时是1845年或1846年,4年或5年后她才终于嫁给了他。他们在冬天的乌克兰举行了婚礼。

要问她为何最终同意了这份婚姻,有可能是因为长期艰苦的写作生涯拖垮了巴尔扎克,他本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但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摇摇欲坠。两人在乌克兰的那个冬天,巴尔扎克一度病得不轻,虽然后来有所好转,但显然可以看出他将不久于人世了。也许是出于对一个垂死之人的怜悯,她同意嫁给他。尽管他曾经不忠,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她表现出的爱慕无疑是真诚的。另外一层原因,或许是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而她的忏悔神父可能劝过她,让她把这一违背习俗的状况合法化。两人总归还是结了婚,并一道返回了巴黎。他们用她的钱买下了一幢住宅,对之进行了豪华地布置。随后,她把丰厚的家财转赠给了自己的女儿,仅留下十分有限的年金供自己使用。对此,巴尔扎克也许很失望,但他并未形之于色。

让人扼腕叹息的是,多年等待虽然得以实现,但婚姻其实并不美满。艾芙琳娜并没有给予巴尔扎克幸福。而他又再次病倒了,并且这一次开始一病不起。1850年8月17日,巴尔扎克逝世了。艾芙琳娜伤心欲绝,在给朋友的信中,她写道,她已生无可恋,只想跟随丈夫而去。不过,没多久,她却又找到了新的情人——一位名叫桑·奇古的画家,因相貌丑陋,有个“灰虱”的绰号。可以看出,他显然并不是一个好画家。

我们很难从巴尔扎克留下的大量作品中找出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可以说,他的每一部作品当中,总有那么两三个人物会表现出某种原始、纯粹的激情和刻骨铭心的力量,而这些角色往往也是他塑造得最有力的一类人物。至于那些性格较为复杂的人物,他的处理就颇有些力不从心了。从他的每一部作品中,总能看到震撼人心的场面,还有许多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考虑到几方面的原因,我以为《高老头》应当算是他的代表作,整部小说读来都趣味盎然。在他的其他小说中,巴尔扎克常会有中断故事而发表议论的习惯,而《高老头》总体上没有这样的缺陷,只是通过对人物自身言语和行动的描写来客观表现人物的思想。除此之外,《高老头》在构思上也相当的巧妙,小说中设了两条线索,相互交织在一起,更添张力。一条是高老头的父爱线索,以他对两个不孝女儿的深厚感情为主;另一条则是拉斯蒂涅的闯荡线索,以他欲在巴黎的灯红酒绿中大展身手的野心贯穿始终。

《高老头》这部小说的有趣之处还在于,巴尔扎克首创了独特的写作方法,让同一个人物反复出现在几部小说中。这种方法可以说是相当困难的,难点就在于要让读者产生了解人物往后的经历的欲望,这就需要作者把人物塑造得足够吸引人了。而巴尔扎克深得其中之味,并以之获得了非同凡响的成功。就我本人来说,我在阅读《高老头》时,就十分期待了解某些人物的未来,比如拉斯蒂涅,我对这个人物将来的经历非常感兴趣,所以读的时候也就觉得特别有味。这种方法用处很大,可以大大节省作家创造上的精力。当然,我相信巴尔扎克采用这种方法并不是为了节省,要知道他的创造力近乎无穷无尽,压根儿无须节省。我认为他应该是想让人物更加真实,这就好比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反复接触的人总是要熟悉一些。另一个更重要的点可能在于,巴尔扎克想把他的所有作品都包罗进一个无所不包的整体中去,他不仅是要描写一小撮人或某一阶级的人,甚至不仅仅是要描写一个社会,而是要刻画整整一个时代,要创造一种文明。他有着和他的同胞们一样的某种错觉:不论如何多灾多难,法国永远都是世界的中心。或许正是在这一错觉的支撑下,他自信能够创造出一个多姿多彩、五光十色的世界,并在其中创造出鲜活的生命,让其自我展现出来。

这里,虽然不免要涉及整部《人间喜剧》,但我此时只想谈谈《高老头》。在我的认知中,巴尔扎克应该是第一个将公寓作为小说场景地点的小说家。而在他之后,这个场景就沦为惯常了,对于小说家来说,这样做的好处是便于把各种身世的人物搁在同一背景下进行描写。然而,能够熟练并成功运用这种方式的,除了《高老头》,我不作他想。

巴尔扎克的小说常常是慢热的,开始的情节总是进展缓慢,他偏好于详细描写故事的发生地。对这种环境描写,他自是乐在其中,也正因如此,他告诉你的总会多于你想知道的。他似乎从未学会只交代必须的内容,省去不必要的内容。他还要向你展现小说人物的外貌、性格、出身、习惯和缺点,把这些全部交待清楚后,他才会开始进入正题。他笔下的人物常会带有他那种活跃的个性,因此与现实生活相比就有些失真。他喜欢浓墨重彩地描绘他的人物,这样会很显眼,但不免显得过于花哨,且紧张、兴奋得超乎寻常。纵然如此,这些人物仍旧活色生香,让人信以为真。能有这样的效果,恐怕是因为巴尔扎克自己对他们也是深信不疑的。比如,巴尔扎克的某几部小说中出现过皮尔训医生这样一个人物,他聪明又能干,巴尔扎克临终前就曾喊道:“快让皮尔训来!皮尔训会救我的!”

《高老头》中还有一个人物值得注意,那就是巴尔扎克笔下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伏脱冷。这一类型的人物虽然已泛滥,但除了巴尔扎克,从没有人像他那样将之塑造得如此真实与生动。伏脱冷是个老谋深算、精力充沛且意志坚韧的人物,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一直没有直接描写伏脱冷的秘密,只是设置了一些极为巧妙的暗示,他的身上隐藏着某种邪恶和阴险。他外表看起来却显得温和慷慨,加上健壮的体魄,聪明的头脑,还有足够的耐心。你不仅会对他产生同情,甚至是钦佩之情,同时又会下意识地觉得他有些可怕。正如《高老头》中那个总想在巴黎大干一场的外省年轻人拉斯蒂涅一样,你会被伏脱冷这个人物牢牢地吸引住。同时,仍和拉斯蒂涅一样,你会本能地觉得不自在。伏脱冷或许看起来有点像是某个情节剧中的人物,但他不啻为巴尔扎克的一个杰出创造。

普遍看来,巴尔扎克的文笔并不算高雅。他的为人有些粗俗(当然,粗俗也可算是他天才的一部分,不是吗?),文字也充满粗糙鄙俗,且啰唆冗长、矫揉造作,还经常用词不当。对于巴尔扎克在趣味、文笔和语法等方面的不足,著名批评家埃米利·吉盖曾在一本专著中花了一整个章节的篇幅进行专门论述。确实,他有着各种明显的缺陷,也无需多么高深的法语知识,一眼就能察觉到。这很让人惊讶。据说,查尔斯·狄更斯的英语文笔也不怎么好,我曾从一位很有语言修养的俄国人那儿听说,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作起来也是随心所欲,语言粗糙而不讲究。全世界范围内迄今最伟大的四位小说家的母语文笔竟然都很糟糕,这实在是教人费解。这样看来,精美的文笔并非小说家必备的基本素养了,充沛的精力、丰富的想象、大胆的创造、敏锐的观察及对人性的关注、认识和同情才是。当然,文笔精美无论如何总要比文笔糟糕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