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的母亲一走近大家,显得更伤心了,大家簇拥着她走向爷爷。她一靠近爷爷就扑进他怀里痛哭,边哭边激动地倾诉着什么。爷爷抚摸着这个最小的女儿的头发,不时地捧起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头,喃喃道:“好了,孩子,好了,好孩子……”看上去又心疼她,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
原来小姑娘和丈夫吵架了,抱着孩子回娘家。
她家也刚搬下山,毡房扎在杰勒苏山谷北面的一条岔路口上,离此地只有两三公里。
很快她止住了哭泣,婴儿交给三个小孩子看管,自己也投身劳动之中,愁容满面地和我们一起抽打着毛絮。
没一会儿,孩子的爸爸赶到了,一面笑嘻嘻百般哄劝自己的小妻子,一面也加入劳动,不折不扣干起活来。不错不错,平添两个劳力。嗯,这个礼性真好,上门做客的人遇到饭就吃,遇到劳动就加入。
那么小的小婴儿,交给三个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看管,真让人不放心。他们把她放在草地上,玩过家家一样地折腾她,一会儿命令她睡觉,一会儿强迫她跳舞。奇怪的是,小婴儿居然一直没给整哭,真坚强。她的小母亲则一直不笑,抑郁地干这干那,累了就坐在草席边怅然地休息。有时会招手唤孩子们抱来宝宝,然后解开衣服哺乳。宝宝捧着妈妈晶莹的乳房,吮得嗞嗞作响。
孩子们非常喜欢活泼温柔的托汗爷爷,总是围着他跳闹个不停,很影响大家的劳动。于是爷爷往毛絮上浇热水时,会不客气地向孩子们身上泼一勺。大家轰然散开,再更加兴奋地围上来逗引爷爷继续泼,然后灵活地躲避,欢乐极了。爷爷也乐得哈哈大笑,和大家打闹成一团。于是扎克拜妈妈又责怪爷爷也影响了劳动,不停“豁切”之。
打羊毛是有讲究的活儿,不得要领的话,会把毛絮打得满天飞,不好收拾。必须垂直拍打,打下去的柳条也不能直接抽回来,得向身后的方向笔直地抽离。于是就这样轮番转换固定的动作,使得干这活的人像听着“一二三四”的口令似的,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利落有序。尽管我们都抽打得格外用心,但芨芨草席四周的草丛里还是很快拢满了毛絮。
抽羊毛的活儿只能在上午争分夺秒地进行。因为七月的季节里,只有上午没风,一到下午就没法干了。整整半天,大风长长地拉过山谷,没完没了,一团毛絮能一直被吹到蒙古去。
杰约得别克老是阴阳怪调地问我:“喂,没吃饱饭吗?”还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模仿我的动作(此后一直兴致勃勃地模仿了好几天),同时摇头晃脑地吐着舌头。我懒得理他,胳膊都快要甩脱臼了,两个手心整整齐齐地磨了两排亮晶晶的水泡,怎么可能没全力以赴!只是手心起泡这种事太丢人了,哪里好意思让人知道。
铺羊毛似乎有特别的讲究。我看到扎克拜妈妈和莎拉古丽她们先在芨芨草席上铺一层棕红色的毛,待我们弹打完毕后,她们又在上面均匀地铺了一层白色毛。白毛倒不用弹,铺好后直接浇上热水,用草席卷起来开始擀压。
我问斯马胡力:“这两种毛不一样吗?”
答曰:“当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一个是红的,一个是白的。”
……
草席卷起来后裹得紧紧的,再用羊毛绳子绑好,就开始压毡了。这是整个擀毡过程中最重要也最卖力的环节。铺絮、弹打羊毛的是老人、孩子和妇女,压毡却全都是青壮劳力。
卷好的草席宽约两米,刚好够五个人排成一排站定(五个人分别为卡西、斯马胡力、哈德别克、赛力保和海拉提。海拉提家的两个小伙子是替补,谁累了就上前替换)。大家一起抓住草席卷上的羊毛绳将其拎起来,再一起松手沉重地掷向地面,然后五人一起猛扑上去,用肉身的重量撞击在上面。再爬起来,抓起羊毛绳提起草席卷一甩,使草席卷略微转个角度,再扑上去撞击……如此循环不绝,高度的协调性加之极富节奏感的力量的迸发,难怪我妈会说“好看得像跳舞一样”。等这项长达三天的劳动结束之后,每个人的手肘都会撞破,并生出茧子。
就这样不停地撞啊,撞啊。每撞一会儿,就解下羊毛绳紧一紧草席卷,并再浇一遍热水。渐渐地,羊毛压瓷实了(需要不停撞压一个小时)。但这还不算完,斯马胡力又在草席卷的轴心插一根木棍,两头露出的部分系上绳子。然后他套上马,拉着绳子在不远处开阔的谷间草地上绕圈奔驰。那一卷毡子在草地上跌跌撞撞地滚动,没一会儿,就在那片深厚的草地上滚出一个浅色的“环形跑道”,“跑道”上的草全塌了。如此滚上一个多小时,才算大功告成。最后大家解开草席卷,毡子已经压得非常紧实了,沉甸甸一大片,一指厚。爷爷和哈德别克抬着它越过溪水去往对面山坡,把它摊开在半坡上,接受阳光的全面照耀。
我看到已经絮好的那条褐红色毡片上拦腰压了一长溜窄窄的白色羊毛,旁边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意为制作此毡片的年月日。这是絮羊毛时用白色羊毛做上去的。等毡片压好后,这条白线和日期就像写上去的一样结实。斯马胡力说那是分界线,到时候会沿此线裁开,哪块是谁家的,一目了然。
之前我还奇怪呢,三家人的羊毛有多有少,放在一起,擀出来的毡片怎么分啊?
如果一家一家分开做的话,有的铺不满两块草席,有的远远超过两块。那点儿零头不好处理,便集合到一起,这也是节省劳力和时间的做法。
孩子们最喜欢的事就是滚毡了,三人一起跟在斯马胡力的马儿后面,追着滚动的草席卷跑了一圈又一圈,兴奋地大呼小叫。可是后来我也骑马威风凛凛地拖了两三圈,却没人跟着跑了。
太阳越升越高,临近中午,第二面草席也开始卷压了。这时渐渐起风,加依娜系在木头围栏上的红头巾美丽地飞扬着。正在絮第三面草席的人们加快了速度。果然,这面草席刚刚卷好,风就相当大了。整条山谷呼呼作响,散落的毛絮头也不回地向着山谷尽头飞去。
此时,除了压毡和滚毡的人,妇女和老人开始休息、喝茶。孩子们负责为正在压毡的人们递送酸奶、茶水。我也开始为大家准备午饭。
本来一天只吃一顿正餐的,但劳动的日子例外,一定要犒劳大家的辛苦。除了中午的正餐,晚上还要宰羊煮肉呢。
昨天,耶克阿恰的莎勒玛罕捎来了两大颗卷心菜,妈妈让我为大家炒菜。数数人头,统共十八个人,真头疼。菜切出来盛了三大盆,好在煮肉的敞口锅也蛮大,锅铲也够结实。卖力地搅啊拌啊,倒也能翻匀(要是多几样菜色就好了,一样炒一盘,不至于一炒就一大盆)。但大锅菜不比小灶,最后根本是煮熟的而不是炒熟的。尝一下味道,快要落泪。但端出去后,大家还是吃得高高兴兴。
由于还有一部分人的活计没法停下来,大家便分两批轮流吃饭。吃饭时,看到远处斯马胡力还在草地上一圈一圈单调地跑马,有些不忍心。他一定很饿了,这小子平时饿得最快。
饭后一时无事,托汗爷爷和扎克拜妈妈在风中的草席上面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并长时间静静地望着山谷尽头。加依娜鲜艳的红头巾在大风中呼啦啦横飞。大家都很疲乏了,但劳动还没结束。只有海拉提这小子掐不住了,在草地上铺开一面花毡趴上去呼呼大睡。顶着这么大的风也能睡这么实沉。
爷爷休息了没一会儿,就上山找柴火去了。不像我们去拾柴时只背些碎木枝回来,爷爷出手不凡,直接抬了一整棵倒木从树林中推下来。我们看着它沿着高高的山坡惊天动地翻滚了一路,最后停在水边。孩子们为此欢呼不已。等爷爷慢慢下山,又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扛了大斧头走到倒木边,痛痛快快劈了起来。哈德别克和杰约得别克跑前跑后,把碎柴块运到溪水这边的火堆旁。大锅还在不停地烧水。
下午过半,第三块毡片也滚好了,摊开晾在了头两块毡片旁边。三块巨大的毡片斜斜地铺在绿色山坡上,像是也舒了一口气,像是也累了一天了,也在享受着此时此刻的“休息”。要知道,早上它们还是一大堆轻飘无状的羊毛呢。得投入多大的力量,才能使一根一根的羊毛心甘情愿地紧密纠结成块啊。
今天的劳动算是结束了,往下还得再干两天。爷爷开始宰羊。今天宰的是海拉提家的羊,明天宰我家的,后天轮到恰马罕家。我认得这羊,白脸,六个月大。虽然当年的羊羔肉最为鲜嫩美味,但我还是忍不住哀叹:“太小了吧?”妈妈误会了,说:“嫌小的话就换个更肥的。”
劳动的结束令所有人都愉快而轻松,男人们聚在恰马罕家的大毡房里说话,托汗爷爷和扎克拜妈妈在毡房对面的小木棚里煮羊肉。爷爷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持汤勺撇去肉汤上的浮沫,悠然哼着歌儿。爷爷最爱唱歌了。扎克拜妈妈坐在炉灶旁一边听,一边添柴加火。小木棚另一角的花毡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窝成团,津津有味地听杰约得别克讲述着什么。木棚外的草地上,卡西、莎拉古丽、赛力保媳妇以及回娘家的小母亲坐在大风里不慌不忙地说话。每一个人都期待着不久后的晚宴。这是劳动的一天,也是节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