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2 / 2)

前山夏牧场 李娟 2998 字 2024-02-18

事情明明算完了,可斯马胡力还是意气难平。他默默地又干了几分钟后,突然把手里的木头一扔,跳出羊圈,消失在北面的黑暗中。妈妈和卡西都没能拦住。我们无奈,虽然担忧,但又不能丢下羊群不管,只好打着手电筒勉力驱赶,个个心神不宁。最后只入圈了一半的羊羔就草草结束,绑上了圈门。

斯马胡力很晚才回来。脸也青了,嘴角也破了,衣服袖子也给扯下来一大截。不过肝火倒是疏泄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一整天都温和又安静,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心平气和。

扯破的衣服由我来补。妈妈提供的针跟牙签一样粗。我说:“线呢?”她取下头上的羊毛头巾,从头巾边缘扯出一缕细毛线给我。

我穿针引线,边补边说:“打架真好啊,脸被打得漂漂亮亮的——啧,漂亮的斯马胡力!”

他愉快地说:“那老头儿更漂亮!他的鼻子嘛,没有了!”

结果到了中午,这小子不知又闻得什么风声,穿着我刚给他补好的衣服又跑到对方家继续干架。回来时另一只袖子也给撕裂了。另外,鼻子也给漂漂亮亮地打烂了,上面有一个深深的“十”字形伤口。真是奇怪,从没见过这么高明的伤口——“十”字形的!

我吓得要死,冬库尔可真是是非之地!才搬过来第一天就闹这么凶。大家又都是邻居,今后难免狭路相逢。这个夏天怕是不太平了……

况且这深山老林的,万一出了什么事……

但是,我发现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为此事焦虑。

第二天晚餐后,斯马胡力到处找帽子,后来“啊”地想了起来:“打架的时候落在他们家了!”然后就要去取帽子。

我连忙说:“算了吧,一个帽子而已。我再给你买一顶新的!”

他不干:“那一顶就是新的!”

结果,他不但顺利地拿回了帽子,还在对方家喝了茶,打了扑克牌才回来……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打架的事了。这样的架——跟打着玩似的!

对了,前面说到给恰马罕家回礼。因为打架的事,第二天我们都情绪不佳,一时没顾得上回礼。想不到中午时分,老汉恰马罕自个儿来了。

昨天虽然凑合着盖出了一个小羊圈,但大家都不太满意。今天斯马胡力又赶着骆驼进林子继续寻找合适的木头。

卡西也放羊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接待这个老头儿。

他一来就和妈妈谈论起这一次的牧场纠纷。妈妈似乎有些不爱搭理。他又扭头向我问候,居然用的是汉语。他汉语很不错,我便由衷地夸奖。他连忙告诉我,他曾经是某年某县委书记的翻译。我又疑惑起来:若给县委书记当翻译的话,这水平似乎就差得多了。转念又想,大约当时那位县委书记刚好路过他身边,就帮着翻译了几句吧……

他再一次严肃地赞美我骑马的技术,把上次的说法又重复了一遍,即“全县汉族人里最强”云云。还没等我谦虚几句,他又说像我这样的姑娘,马骑得好,哈语说得好,应该嫁到牧区才对,并且立刻为我安排起终身大事来,一口气向我介绍了好几个附近还没结婚的漂亮小伙儿,其中包括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我瞠目结舌,紧闭了嘴巴。

可是很显然,他并不期待我的反应。说着说着,话头突然一转,又转到了他自己身上。说自己有多少只羊、多少峰骆驼,共有八个孩子,儿子中有三个结了婚,女儿全部给人了——这个“给人”的说法让我乐了一下,又想起上次爷爷的亲家说“拿了”人家女儿。原来嫁女儿是损失,娶媳妇是发财啊。看来哈萨克牧人非常重视家庭人口的数量。

还没等我为之感慨一下,他的话题又转回到斯马胡力打架的事上。他说斯马胡力的做法完全正确,他支持他。他要主持公道,让两家人碰个头互相讲道理,写下书面材料,然后由他带着材料去县城找派出所报案……我吓了一跳,不至于吧?有那么严重吗?邻里街坊的,事情闹这么大怎么收场啊?再说县城多远啊,他不嫌麻烦吗?

我说:“还是算了吧……”

他立刻严正指出:“这种事,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今天可以算了,那明天呢?明天可以算了,那后天呢?小事情不处理就成了大事情,大事情不处理,大家都完了。”

我一听,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了,这老头儿不是领导也起码是个干部。于是不管他说的在理不在理,顿时肃然起敬。

妈妈丧着脸,不耐烦地捻着纺锤纺起线来。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好像卡西回来了。出门一看,果然是她。这个勤快的孩子赶完羊回家,路过森林时顺便背了小山似的一堆柴火。我连忙帮她卸柴,并催她赶紧进房子喝茶。她不干,冲着系在门口的马努了努嘴:“恰马罕吗?”

“是啊。”

她撇嘴道:“这个老汉,不好的!不好!”

我又回到房里,看到这老头儿正指着厨台角落的一颗洋葱说要吃。妈妈拾起来递给他。他先剥去最外面的一层,掏出腰上挂着的小刀,将其整齐切成四瓣,一片一片剥着吃起来。他吃一片,我心疼一下……那是家里最后一颗洋葱了,可以用来做四个晚上的汤饭呢!还指望他能剩下一点儿,结果还是残忍地统统吃光了,居然一点儿也不嫌辣。

告辞的时候,妈妈把昨天准备好的回礼交给他。又嘱咐我抓住班班,好让他安心上马。可我没抓牢,好狗班班冲上去就咬,咬了好远还在追,恰马罕为之策马狂奔不止。

我回头问妈妈:“他是什么领导啊?”

妈妈说:“哪里的领导,也是放羊的。”

回头再想一想,这个恰马罕虽然又讨厌又啰唆,但人并不坏。再想一想在我们最寒冷疲惫的时候他家提供的那壶茶,顿觉自己太小心眼了。

有趣的是,席间恰马罕趁妈妈不在时悄悄对我说,扎克拜是个很好的人,但只有一点不好:“这个女人,话多得很!”

恰马罕走后,妈妈也说:“这个老头儿不好!”

我问为什么,她说:“话太多!”

妈妈虽然也觉得恰马罕烦人,但仍真诚以待。至于那颗小小的洋葱,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为之可惜,大家都不以为意。晚饭没有放洋葱,照样很好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