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言(2 / 2)

天下父母 石钟山 4131 字 2024-02-18

县大队的存在,的确令城里的鬼子感到头痛,鬼子在筹划扫荡时是下了决心的,他们不仅出来搞掠夺,还要给县大队一些颜色看看。按照鬼子的计划,是想一举消灭县大队,以除后患。

鬼子先是扫荡了村庄,接着又对山里进行了清剿。

鬼子出现在山坳里是在一天的中午。

鬼子来的很突然。昨天,县大队刚打了一场伏击战,战斗中又有两个战士挂了彩,伤员正在医院里养伤时,鬼子就出来了。

野战医院目标大,想藏是藏不住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搬家。为了给野战医院留出足够的时间撤退,杨铁汉和魏大河的两个排接受了阻击敌人的任务。

两个人各自带着战士,匆匆地进入了阵地。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鬼子和伪军便呈扇面状向他们包围过来。魏大河看了眼杨铁汉,两人对望一眼,杨铁汉就说了:兄弟,没有退路了,打吧。

两个人手里的枪就响了,紧接着,战士们手里的枪也爆竹似的响了起来。

伪军和鬼子在最初一瞬受了惊吓,他们没想到在这里会和县大队正面交手。以前的县大队可不是这样的打法,他们声东击西,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现在,县大队摆开了阵势,在正面和鬼子打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很快,稳住阵脚的鬼子和伪军,便认为可以抓到一条大鱼了。他们整理好队形,兴奋地向县大队的阵地扑了过来。

鬼子历来的战术是先打炮,后冲锋,这次也不例外。县大队的战士可以说是身经百战,对鬼子的炮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听着鬼子炮弹的啸叫,该躲就躲,该卧倒就卧倒。鬼子的炮弹零零碎碎地在阵地上爆炸了,这样的轰炸,并没有给杨铁汉和魏大河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鬼子终于开始了冲锋,枪声顿时响成了一团,猛烈得像刮过一阵狂风暴雨。

县大队两个排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四十人,面对上百名的伪军和上百名的鬼子,战斗的惨烈便可想而知了。

敌人一度冲上了县大队的阵地,杨铁汉和魏大河带领战士们端着刺刀冲上去,和鬼子展开了一场白刃战,终于把鬼子的又一轮冲锋压制了下去。身后的医院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转移了出去,但他们还要牵制敌人一段时间,以确保伤员的安全。

又一轮冲锋到来的时候,魏大河已经杀红了眼,他抱起一挺机枪,骂着鬼子,挺身站了起来。鬼子和伪军在一阵猛烈的扫射下,倒下了几个。也就是这个时候,魏大河的身体中弹了,像被人当场打了两拳似的动了两下,就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此时,他怀里仍然抱着那挺机枪,胸前殷红一片。

杨铁汉眼见着魏大河倒下了,他扔出一颗手榴弹后,奔了过来。他把魏大河抱在怀里,摇晃着喊:兄弟,兄弟——

魏大河此时的样子很平静,他从喉咙里往外挤着说:真是应……应了那句老话了,好汉难免……阵前亡。

说完,他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了子弹壳,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笑。他张张嘴想说,却被一阵巨大的疼痛遏住了,接连喘出几口气后,才气弱游丝地说下去:兄弟,我的诺言是完不成了,就看你了——

清醒过来的杨铁汉,喊来两个战士,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背上魏大河去追赶撤退的医院。

战士背着魏大河撤出阵地时,魏大河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是想和杨铁汉招招手。手刚伸出来,又无力地垂下了。魏大河眼睁睁地看着杨铁汉抱起那挺自己用过的机枪,冲上了阵地。

杨铁汉带着战士们撤出阵地,与大部队会合的时候,魏大河已经牺牲了。他的伤太重了,两粒子弹洞穿了他的胸膛。魏大河死去的样子并不安详,他的一只手微微向前伸着,眼睛圆睁着,嘴巴也张着,他似乎有话要说,还没有说出来,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铁汉站在魏大河的面前,绕着遗体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就蹲在了那里。许多的干部、战士也都表情凝重地站立在周围,肖大队长很激动也很悲伤的样子,他搓着手,拍着腿,一遍遍地说:大河身经百战哪,咋就在这小河沟里翻了船?我们县大队失去了一员猛将啊!

肖大队长说到这儿,眼圈就红了。

最后,刘政委总结性地说:魏大河同志是我们八路军和县大队优秀的干部,他的牺牲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损失。

杨铁汉知道,刘政委的话已经给魏大河作了盖棺定论,接下来就要将魏大河掩埋了。从此,一个土丘就隔开了阴阳两界。

杨铁汉这时抬起头,冲肖大队长和刘政委说:大队长、政委,请你们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对大河说。你们看见了吧,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哩。

杨铁汉说这话时,眼泪已经下来了。县大队的人们都知道,平时杨铁汉和魏大河的关系最好。现在,杨铁汉要向他最亲的兄弟做最后的告别,众人回避一下也是应该的。

肖大队长走过来,拍一拍杨铁汉的肩膀,转身走了。接下来,刘政委和众人也都自动离开,只剩下杨铁汉和魏大河了。

杨铁汉“扑通”一声,跪在了魏大河面前,他拉住了魏大河微伸出的那只手。此刻,那只手已经冰凉,一股凉意直抵杨铁汉的心里,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大河,我是铁汉。

说完,他腾出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他又说:大河兄弟,我们的诺言我不会忘记,彩凤和抗生就是我的亲人,我吃干的,就决不让他娘儿俩喝稀的。

说到这儿,他从怀里掏出那枚弹壳,伸到魏大河的面前:大河你看看,我们的诺言都在这里装着呢,你就放心地去吧。兄弟,你救过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以后,我就是彩凤的哥,是抗生的爹。大河,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该闭上眼了。

魏大河的眼睛仍然那么空洞地睁着。

杨铁汉伸出一只手,在魏大河已经冰凉的脸上抹了一把。魏大河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他又拍了一下魏大河伸出的手,那只手也放下了。

这时,杨铁汉的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他扑在魏大河的身上,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大河,我的好兄弟,你就安心地走吧。

天陡然就黑了。

那天晚上,杨铁汉在魏大河的坟前坐了许久。他想到前些日子,两个人才立下的诺言,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那一晚,他们也是这么坐在战友的坟前。他还想到了那次和魏大河一起回家时,大河就已经把他的爹娘和小菊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他从来没有见过大河的妻子彩凤,也没见过抗生,但在大河一次次的描述中,彩凤和抗生在他的心里正一点点地清晰起来,仿佛他们就站在他面前,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让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变得沉重起来,他喃喃自语着:彩凤、抗生,你们以后就是我杨铁汉的亲人了。

杨铁汉又一次流下了热泪,他欷歔着,感叹着。魏大河和他朝夕相处的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

后来,他哽着声音冲躺在坟地里的魏大河又说了一番话:大河兄弟,杨铁汉是个男人,说过的话就要兑现,你就安心在这里歇着吧。等不打仗了,我就领着彩凤和抗生来看你。

夜色中,他慢慢站起身,举起了右手,向躺在那里的魏大河敬了个礼。然后,转过身,一步两回头地走了。

他走出几步,似乎清楚地听到魏大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立住脚,半张着嘴,眼泪又一次热热地涌出,他回过头,喃喃着:大河兄弟,我说的话你都听清了?听清就好,你放心吧。等不打仗了,我就来看你。那我就走了,大河兄弟。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再没有回过头去。

魏大河牺牲了,杨铁汉的心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他开始变得寡言少语,没事就卷烟吸,深一口、浅一口,让或浓或淡的烟雾把自己包裹起来。他想自己,也想魏大河,想起魏大河时,他就会想起李彩凤和抗生。

彩凤和抗生住在城里。城里已经被日本人占据了,彩凤和抗生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他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他们还不知道魏大河已经牺牲了,说不定,他们还在眼巴巴地盼着大河回家呢。一想到这儿,杨铁汉的心就一跳一跳的,一种隐隐的痛慢慢在心底里弥漫开来。

杨铁汉这些反常的举动,引起了肖大队长和刘政委的注意,他们分别找他作了谈话。

肖大队长说:铁汉哪,我知道你和大河的关系很好,但大河牺牲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振作起来,拿出勇气和狠劲,替大河把小鬼子赶出中国。

杨铁汉冲肖大队长点点头。

刘政委也来找杨铁汉做思想工作,刘政委亲切地说:铁汉,你和魏大河都是县大队的中坚力量,大河牺牲了,我们也心痛。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听党的指挥,在八路军的领导下,把鬼子赶出中国。我们目前的形势是这样——

刘政委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他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让人听了清晰明了,从县里讲到省里,又从省里说到延安,再说到国外反法西斯的国际形势,未来就在杨铁汉的眼里变得充满了希望。

杨铁汉听完刘政委的讲话,又深吸了口烟,然后闷声闷气地作了表态:放心吧,政委,县大队就是我的家,我服从组织,一切行动听指挥。

刘政委就重重地拍了拍杨铁汉的肩膀。

不论谁做工作,杨铁汉的心事是少不了的。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想起魏大河留下的孤儿寡母,担心他们饿了、冷了。想起这些,杨铁汉的心里就阴晴雨雪的不是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