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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 严歌苓 1437 字 2024-03-03

他穿着不伦不类的白旅游鞋,无风格但很新的灰外套,两只脚还是歪着,忍受着过去和未来。忍受那一点儿没办法的无耻。

书?出版了。像百货店出来一批雨伞,粮店出来一批挂面,正常,谁也不大惊小怪。挂面很陈了,雨伞也过了时令。那类小说人们一看就说:又来了,不就是文革中挨斗坐牢妻离子散?

没有。他中风了。贺叔叔从哪点看都不像个突然倒下中风的人。只摔了一跤。

在书出版的两个月以后。

我很长很长时间没见他了。在忙着办出国的繁杂手续。告别故土是个非常冗长的过程。最难最沉重的部分是告别他。

还是去了。特意扮成个喜洋洋的模样,买了两罐时髦的浓缩橙粉。我知道女区委书记来尽了一星期为妻义务,刚刚离开。

不是医院的探视日。护士长叫两个护士撵我下楼。我说我从很远来的,她们说从美国来的也不行。病人都在午睡。我最后请她们把礼物代病人收下,踽踽下楼去。她们以为代收礼品意味我放弃纠缠了。我却很快回来,穿过午睡中充满深沉鼻鼾的昏暗走廊,找到贺叔叔的军人病房。

床头一个输液架,淡黄管子里的液体走动着,连着他松松搭在床沿的手。那只手很大,没有黑斑和皱缩的皮肤。它若醒来仍能给我最温暖的抚摸。它还透着少壮。他尽管老了却还有种少壮的气质。

大约三四分钟。

只看见他的气色、气质,那只手。火车那夜抚摸过十一岁女孩的手。

我跟他已圆满结束了。走出那走廊,这个始终暗暗在为我的童年和青春作伴的男性就真的过了时令。因为他那暗中伴陪,我从没真正陪伴过宋峻。

泪如烈酒一样在我眼中作烧。完了就好,我要做个正常的人。

却没完。在医院大门口我忽然碰见一个人。一身草绿,脸膛黑红。是个中年军人。那种来自边疆缺人烟地区的懵懂目光,那种横冲直撞和开朗眉目。我一下子认出他是谁。他是我童年见到的贺一骑。我心目中永不泯去的少壮的贺叔叔。

他被这个三十岁大几的女子叫住,回过身。宽肩,没有他父亲那样的高度。却比他父亲挺拔。他当然不知我是谁,正如许多人不知我爸爸是谁。他紧张地微笑,听这女子问:你是来看你父亲的吧?他不知这女人脸上的红晕是怎么回事。那深知内情的笑容是哪里来的。瞬间就有半个世纪的熟识。如他父亲当年那样走近我父亲。我向他伸出手:说自己是谁准准,他装着知道,笑得越来越放心了。他伸出贺叔叔的手掌——年轻未残的,宽厚温热的,把我整个的握在里面。我告诉他现在护上们撵人如撵狗,还是等三点钟午觉时限过了再去吧。我说贺参谋长,我常听你父亲提起你。从你十八岁当兵,成养猪模范,致你进步兵学校,娶妻生子。

他呵呵地笑起来,还原了那个带我去上海的贺叔叔:

他有点无法招架这个眼神复杂的女子。浅蓝的连衣裙是泊来品,紧贴胸腰,半点曲线都下瞒他。她是为冥冥中一场邂逅而穿扮的。她还算有看头吧?无论如何是他经验之外的女性。

那个握手持续了很久。

他说现在才一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我上哪去消磨呢?下馆子也不能下一个半钟头哇。

我说:我带你去走走吧。

他给吓着了,一脸不合适。我笑着说:你父亲就跟我父亲一样,走吧!我手里已有了证据:那本书。汉砖一样。我一直背在包里,为一个仪式的完成似的在读它。书上有他父亲和我父亲并排的名字,a角与b角。我手指点着两个名字说:喏,他是你父亲,他是我父亲。

他“噢!”了一声,险些惊飞一马路悠哉的人。又抓起我的手握一回。

十分钟后我和他在那个环城林带中。他已脱了军衣,口衬衫透出红色篮球背心。他不知道我和他父亲在一个夜晚踏过这里的草,触碰过这里的枝叶,撕裂过枝叶间的蜘蛛网。我同他父亲,臂膀贴臂膀走过这儿所有窃窃私语的树影深处的情侣。所有潜在暗地的情侣曾也视我们如情侣。像今天一祥,所有枝叶最茂密的地方,都不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