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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作品选 郭沫若 9897 字 2024-02-18

晚饭后抱佛儿至渡头,坐石听水。未几,晓芙偕和博二儿来,二儿在石上追逐,指石之大者为非洲,为美国,为中华,石磺在小儿心中变成一幅世界。

夜入浴,吃烧栗数粒,草《日之夕矣》一诗。

日之夕矣,新月在天,抱我幼子,步至溪边。

溪边有石,临彼深潭,水中倒映,隔岸高山。

高山蓊郁,深潭碧青,静坐危石,隐听湍鸣。

湍鸣浩浩,天地森寥,瞑目凝想,造化盈消。

造物造余,每多忧悸,得兹静乐,不薄余锡。

俄而妻至,二子追随,子指乱石,定名欧非。

欧非不远,世界如拳,仰见荧惑,出自山巅。

山巅有树,影已零乱,妻曰速归,子曰渐缓。

缓亦无从,速亦无庸,如彼星月,羁旅太空。

十月四日:

朝来腹泻,告晓芙,晓芙亦尔,食生鱼片过多之故耶?素不喜食生鱼,自入山中来兼食倍常,殊可怪也。

久未阅报,今日定《A新闻》一份,国内战事仍未终结,来月恐仍无归国希望。

午后三时顷出游,渡江南上,田中见一水臼,用粗大横木作杠竿,一端置杵臼,一端凿成匙形,引山泉流入匙腹中,腹满则匙下,倾水人田中,水倾后匙归原状,则他端木杵在臼中春击一回。如此一上一下,运动甚形迂缓。无表,麦数脉搏以计时刻,上下一次略等脉搏二十六次,一分钟间尚不能舂击三次也。

田园生活万事都如此悠闲,生活之欲望不奢则物质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生活有所保证,我亦可以力尽我能以贡献于社会。在我并无奢求,若有村醪,何须醇酒?

此意与晓芙谈及,伊亦赞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证不易得耳。

归途摘白茶花数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来相扰矣。数日来毫无作文兴趣,每日三千字之规定迄未实行,长此下去,岂能久持耶?

清晨晓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贷间”①,自炊时可以节省。

①作者原注:出租的房间。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如此状态,谁能作文?

况复脑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绪如是不宁,我纵使是造文机器,已颓妃如斯,宁可不稍加休润耶?

今日未赴浴,以后将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节省两角小洋。

节省,节省,节省!万事都是钱。钱就是命!

《新生活日记》自十月六日以后便成了白纸了。他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干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里来,他的环境通是诗,他所计划着的小说和散文终竟不能写出。

他为什么定要写散文呢?他来此四五日,不也做了三首诗吗?

是的,他也做了三首诗,但他这诗能够把生活怎么样呢?中同人买诗,是和散文一样照着字数计算的。他的三首诗合计不上四百字,不说他那样的诗,中国现在不会有人要,即使有人要,并且以最高价格一千字五圆来买他,也还不上两块钱,这还不够他的一天旅费的三分之一呢!所以他的夫人要逼他搬家,也是情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他被他夫人这一逼,倒也逼出一篇散文来了。

芳坞哟!我到这里来已经五天了。这儿真是偏僻,是你所梦想不到的地方。这儿除了有电灯,有汽车,有我这个杂乱的脑筋而外,一切都是晋唐时代。我在这儿住了五天,我的精神在这几天中就好象退回了好几个世纪。涧边的温泉池,男女同浴……单写这几个字你可以想象出这儿的古风了罢?我每天偕着妻儿在附近的岩间水涯散步,晋唐诗人的词句不知不觉地要从我口中流溢出来。我竟做了几首很古怪的诗,我现在把五天的所谓《新生活日记》撕下来寄给你,请你看看,我怕你要替新文学悲观呢。但是芳坞哟!我在此地倒解释了一个新旧的论争了。国内的新文学为什么不满意于旧人?旧人们为什么要力守故垒?……这其中的原故,芳坞哟,我以为怕都是生活的关系罢。我们国内除几个大都市沾受着近代文明的恩惠外,大多数的同胞都还过的是中世纪以上的生活。这种生活是静止的,是悠闲的,它的律吕很平匀,它的法度很规准,这种生活的表现自然不得不成为韵文,不得不成为律诗。六朝的文人为什么连散体的文章都要骈行,我据我这几天的生活经验来判断,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故意矜持,故意矫揉的了。他们也是出于一种自然的要求,与他们的生活合拍,他们的生活是静止的,是诗的,所以他们自不得不采取规整的韵律以表现他们的感情。而我们目下的新旧之争也正表示着一种生活交流的现象。新人求与近代的生活合拍,故不得不打破典型;旧人的生活仍不失为中世纪以上的古风,所以力守旧垒。要想打破旧式诗文的格调,怕只有彻底改造旧式的生活才能力到吧。

我到此地来本是想写出我早就规划着的一部长篇创作其实我到日本来的初心也是为的这事。但我在福冈住了半年,我的计划没有实现。我为生活所迫,不能不贪图便宜,译了两本书,但请你不要责备我为什么要贪图便宜。芳坞哟,我的家庭生活的繁琐,你是知道的了。我的家政全靠晓芙一人主持,要烧饭,要洗衣,要哺乳,要扫除,要缝补,要应酬,一家五日的生活,每天每天都不能不靠她负责。一个善良的灵魂消磨在这样无聊的事务里,我在这个生活圈内,我岂能泰然晏居,从事于名山事业吗?幼儿小便来了不得不嘶,饭煮焦了不得不去熄火,小儿们的淘气,天寒天热的忧愁,这是多么琐碎,多么恼乱神经的事哟?但是每天每天不能不在我眼前开演,我也不能不动我的手足去帮助她经营。我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能够有闲工夫从事创作吗?啊,芳坞哟!譬如背着小儿烧着火,叫你一面去写小说,你除非是遍体有孙悟空的毫毛,恐怕怎么也不能把身子分掉罢?你哪有感兴会来?哪有思想会磅礴呢?芳坞哟,你是晓得的:翻译一事比较不要这些东西,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中,提起笔来我总可以写,所以我偷了这点便宜,终于花费了半年的光阴。——啊,芳坞哟!我这半年的光阴要算是白费的!囚在笼里的鹦鹉学学人话去求媚主人,食饵虽然有了,但他的精神是怎样渴慕着山林,他的自我是怎样在铰骼的铁锁之下苦闷着、挣扎着、忿恨着呢?

然而也好,我因此竟走到这儿来了,我把S大学的事情辞掉之后,布着背水阵走到了这儿来,我在这儿原想在一两月之内把我的计划实现。我全家住在旅馆里,每日的耗费总共六圆。我前月得来的稿费还尽可以支持两个月。芳坞哟!自到日本半年,我实在疲倦了,晓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经衰弱症愈见增剧,她也早成了歇斯底里了。我们在这儿可以从家庭生活的繁琐中逃了出来,可以暂时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暂时由柴火煤烟残汤剩水离开。她得些儿安息,我更可以得着两倍的安息。我可以不必帮助她受苦,我也可以不必看着她受苦。芳坞哟,看着别人受苦,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呢。譬如我们立在危崖上俯瞰着一只在恶浪中膊着的难船,我们的恻隐之心是不是比在船里的人还要惊惶百倍呢?我得到了这点安息,我的自我可以渐渐苏活转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所欲言。生活就在两个月之后逼迫着我,但有什么呢?我每个月只要做得上四五万字,便可以从面包堆里浮泛起来。我受着面包的逼迫,不能久贪安闲,我一定可以写,可以长写,这是我布出的一种背水阵。芳坞哟,你看我这回可不可以成功呢?啊啊!但是,人的生活,一成了惯性之后是怎么这样地难以改革的哟!我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们生了内讧了!

我们初到这儿来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很安适,我们终日畅游,把生活忘到了脑后了。担住上了四五天来,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没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更愁着国内的战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卖,她在今天早晨放下决心又要去过自炊生活了。啊啊,算了罢,算了罢!我的一切计划都已成为水泡!繁琐的家庭生活的悲剧又不得不每时每刻地开演在我的面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着一只待着沉没的破船打烂。啊,算了罢,算了罢!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从崖头跳到破船上去随着他们自尽!……

他就在10月5日的晚上,在电灯光下替他的友人写了这么一封长信。他的妻儿们都睡了,他写着写着便感伤起来,忍不住地涌出了眼泪。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字迹有好几处都弄模糊了。他的心尖战栗得什么似的,手指也战栗得什么似的,他没有把信写全,便把笔丢了。

他这封没有写全的信不消说也没有付邮。

夫妇两人乘着第三的一个幼儿在贪着午睡的时候,从旅馆的后门各自拿着器物迁到村边的一家临水的人家。他们就如同蚂蚁一样,运了一遍,又运一遍,在午后的忧郁的秋阳光中往返地奔走。

——“那边的老头子在说,这村里从旅馆里搬家出去是最招人厌的。”爱牟夫人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诉说。

——“哼,你才晓得吗?不仅这儿,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是遭人厌的呢。”爱牟的语气含着些报复的意思。

——“所以说,我劝你留在这里啦。”

“留在这里做人质吗?”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两人都不说话了,又在无言地如象蚂蚁一样地运动。

村里的空气仍然和木质的雕刻一样,他们的小小的运动也没有生出什么波纹,注意到他们的几乎没有。

两个大的孩子从江边耍倦了回来,看见他们的父母又在搬运东西,他们便连连发问:

——“往哪儿去呢?上海?福冈?……唔?唔?……”

大人们好象有些怕人的光景,默默地做些眼色来制止他们。他们也默不作声息了。

蚂蚁一样的运动继续了二十分钟。

川上江水在熊川村的东北汇成一个深潭,对岸的山木最显出葱茏多趣的姿态。他们的新居便在这儿深潭的环抱处了。

新居是东西相连的两间楼房,中间只隔了一排纸糊的活动门壁①门上糊着的字屏已经黄垢了,字迹和诗句都很鄙俗。因为久无人居,又因为茅檐过低,蓊郁的霉气充满着一楼。

①作者原注:这种活动纸糊门壁,日语称为“胡史马”,怕是“糊纸门”的音变。

这儿是美丑交战的战场呢。楼内的布置和尘霉,借着低低的茅檐作为对于自然和日光的防御战线。

行李已经搬妥当了,爱牟夫人往“新屋”去作最后的通知。

爱牟一人留在楼上,打量布置的方法。

东首一间东北两面都是开放着的,并且接近楼门,这是便于做厨房的了,西首一间只北面开放着,他把当作书桌用的皮箱安放在这儿的北窗下,就做了他的书斋。“书桌”安放好了,他跪坐在桌旁,把头望楼外仰望。楼下有一圈小圃,在西北角上一只露天的尿缸,房主人的老妈子把衣袂向后一翻,弓起背便在那儿撒起尿来。

“嗳嗳!嗳暖!”

他长叹了两声把头低下去了。

爱牟夫人领着孩子们走上楼来。

她怕旅馆主人的不高兴,等把行李偷偷地搬好后,才去作了最后的通知。但是她的忧虑显然是消去了。

——“哦,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吗?新屋的主人并没有多心呢。他们听说我们搬了家,非常的后悔,他们说:‘他们馆子里也可以听我们自炊,随便哪间房间都肯租给我们,他们请我们转去。’但我说:‘这边的交涉已经办好,住得一两礼拜后看情况我们再搬来。’他们后悔得什么似的呢。”

——“这儿的人究竟是古朴。”

——“他们那里在卖盐卖米,我便照顾了他们。等我下楼去准备夜饭,米快要送来了。这儿没有水,要到河里去洗碗呢。佛儿,佛儿,你暂时到你爹爹那里去。”

她把孩子交给爱牟,把带来的一些碗盏锅碟通同拿着走下楼去了。

“到底何苦呢?到底何苦呢?”

楼下的老妈子送了一盘柿子来做贽见礼,这柿子是刚才上楼时,爱牟看见一位六十岁光景的老头儿才从树上摘下来的。老妈子一口的嗡鼻音,使他联想起梅毒第三期的患者。但他把柿子接受着了。

柿子来了,孩子们都吵嚷起来,他寻出一把小刀来,便和着三个小儿坐在楼头剥食。

——“啊,那儿是渡船了!那儿是渡船了!”

——“有趣呀!真个有趣呀!”

——“呵,人在山半腰跑呢!”

——“唔,唔,我晓得的哟,我们前几天走过的路。哦,妈妈在那河边上洗碗。”

孩子们是最宽容的,他们就搬到这儿来,也觉得什么都有趣味。他们没有经济的打算,也没有故作的刁难。他们是泛美主义者。在他们心中的印象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他们的世界是包藏在黄金色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是光,是光,是光,是色彩,色彩,色彩……

电灯已经来了。五个人围着了一张小小的饭台。吃饭的菜是一锅煮着萝菔叶的“味噌”①汤,爱牟夫人说:

①作者原注:日本常用的一种用大豆做的酱,多用以早饭作汤吃。

——“今晚上买不出菜来,就将就这一锅吃罢。一切事情明天就可以弄顺序了。铅桶可惜没有带来,还要买一只铅桶呢,说是要过河去走四五里路的光景才有。……这儿乡间真怪,连鸡蛋也买不出,听说这几天什么地方在开运动会,通被买去了。”

“晓得了吗?都是你自寻苦恼!”爱牟心里这样想着,但也没有说出口来。

——“唦,吃饭罢!一个礼拜没有吃自己煮的饭了!”爱牟夫人端着饭碗的时候,十分高兴地这么说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爱牟几乎全没有作声息,只听他的夫人一个人在说。

他的夫人说:象这样自炊,一天连房饭在内也用不上两块钱,一个月可以节省一百多块钱了。不消说是吃不成好菜,但在这乡里使了钱也吃不出什么来,不如把钱留着,等回上海去的时候使用。

她又说:孩子们听他们在外边去玩耍,佛儿不睡的时候她可以背在背上做事,总要想法子来不至于搅扰他,使他可以安心做文章。下边的主人她也多给了他们些钱,孩子们在楼下耍也是不要紧的了。

她这样说着,话头渐渐转到楼下的主人来了。

楼下的主人是两对夫妇,一对老的,一对小的。老的一对夫妇是六十上下的年纪了,他们并没有子息,只在十五六年前抱养了一位十岁大的女儿,在去年上春这位女儿才招赘了一个丈夫。这两对夫妇是不同锅灶的,小的一对夫妇就象用人一样,做农事,做苦工,吃的是些菜根菜叶。好吃的东西都是一对老儿享用了。两老儿杀了一只鸡,连一根骨头也不给他们的养儿养女。

这对养儿养女都是很忠厚的人,女的一位尤其是爱牟夫人所称赞的“朴素的结晶”。她的脸是黄黄的,眼是笑眯眯的。受着虐待,她也没有什么,她说两老已经老了,只是等待时日。她经常穿着件蓝布的衣裳,打粗打杂,上山下地,什么都能,一天到晚就给哑子一样,没有作声息的时候。

爱牟夫人就是喜欢了这位“朴素的结晶”。原来迁房子的事情,她在三四天以前便和这位“结晶”议定了。

爱牟夫人把这些事情对爱牟说了一遍,又忍不住发起笑来。她说:“楼下的老头儿不知道还在想什么!刚才煮饭的时候,看见他在研乳钵,里面是些芝麻和些鳗鱼一样的脊骨。我问他这些脊骨是什么?他说是‘蚂母喜’①的骨头,吃了壮阳的。我嘲笑了他一阵来。”

①作者原注:蝮蛇。

“真是没事做!”爱牟满不高兴了,他的洁癖嫌他的夫人只是去探讨这些“臭闻”。“这才渊博啦!就给粪坑里的蛆虫一样!……你平常说把你当成‘女工兼娼妓’,这回总说不得了!”这样的话在他的嘴唇上滚来滚去,但也终竟没有说出口来。

两个房间里,就只有东首的有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饭吃过后,爱牟夫人忙把食台收拾好了,两个大的孩子便立地把些儿童画报来占领着了。

——“你们走开!走开!好让爹爹写文章!”

——“我现在写得出什么文章呢?写文章!让他们去看罢!”

他闷在心里的一天怒火终竟发作了起来,他的脚步急凑着,暴挺挺地在西首的暗室里不住地打着盘旋。他的夫人也很知趣,便不再作声息了。

盘旋,盘旋,盘旋,暴发的溪水激着了岩石了,发生了一个漩涡,又发生了一个漩涡。盘旋,盘旋,盘旋,电火在脑中鏖战,鼻孔里喷着的气息如象两条火柱一般。

“哼!你平时说我把你当成‘女工兼娼妓’,这回总是你自讨了!你还要望我写文章吗?哼!哼!……”

他在房中盘旋着走来走去,谁也不敢去挨近他。他的孩子们缩小着在电灯下面哑坐,他的夫人把幼儿背着在东室里收拾好了厨房,又到西室里来铺设寝具。她把孩子们的衣裳脱了,默默地照拂着他们睡了。

盘旋着寻不出发泄的机会来,他只好象把话从口里抛出来的一样,说出这样的几句:“我明天要走!无论到对河的小村里去也好,到古汤去也好,这儿我是不能住的!”

盘旋着的把这句话投掷了,突然转过东室里来了。他在食台旁边坐了一下。他又起去拿了钢笔和日记本来,他要用分身术了。

他把他的一天的生活回顾了一遍,低下头去在日记本上写着:

“十月六日:”

但只写了这四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的肚腹突然绞痛起来,痛到他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这是怎么的呢?”他把笔丢了,倒在被上睡着。这时候他的夫人和幼儿都睡了。他在被上只是辗转反侧地呻吟,又不断地呕气。

“这是怎么的呢?”痛得不能忍耐,他又起床来静坐。他的夫人本来是没有睡熟的,只以为他还在发气,屏息着没有作声,但到这时候看见他要想下楼的光景,她便呼止着他了。

——“你怎么的呀?”

——“我肚痛,想泻,想吐。”他话还没有落脚便向火钵里吐了起来,爱牟夫人急忙起床来把一个面盆来替他做了便器。他大吐了,又大泻了。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是怎么的呢?该不是晚饭吃坏了?”

——“不会有那么快,(这时候他的良心不愿意把他的病推给他的夫人了)……怕是柿子吃坏了,刚才和小孩子们一共吃了七个。”

吐泻定了一些又倒在床上去睡。一只开水壶还是热的,爱牟夫人替他用布包好把来抱在腹上。肚里还是痛,又泻,又吐。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不发烧吗?”

——“还不。”

——“你睡,你睡!”

他睡着,把眼睛闭起,害霍乱病死了的尸首的惨状显现到他的脑里来了。枯槁了的手脸,缩皱着的皮肤,青蓝的颜色,还有血红的烂腐了的肠壁,这些是他在医科大学生的时代,在kolle Hetsch合著的《细菌学》上看见过的,他又想起Maxim Gorky的父亲正是得了霍乱症死的。Gorky他在自叙传的小说《童年》里面写着的死尸情况也很鲜明地浮现起来。他在自己的心中便突然起了一个疑问:“假如我使在这儿病死了呢?……偏僻的山村中,死了一个流浪的诗人!这有什么!这有什么!”但他一想到他无家可归的一妻三子,一想到他仅仅留积着的四百元的家资,他不禁又迸出眼泪来了。

他的夫人生起火来在炒吃剩着的晚饭,炒热了包好起来,替他把开水壶换了。炒过的热饭十分舒服地在腹上烫着,疼痛的程度渐渐减轻下来,吐泻也定了。——“感谢上帝哟,我害的仅仅是急性胃肠加达儿。”

第二天他静睡了半天,早饭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

他睡在床上,听着流水的湍声,听着山鸟的怪鸣,他的想念和他的胃肠一样,是空洞如洗的了。

隔岸的高山低头到檐前来,好象在安慰他的一样。

楼下的老头儿在屋后的沙滩上钓鱼,钓竿举了几次,最后终于钓了一匹很长的鱼来。是什么鱼呢?他想起他小时在家塾里读书的时候,课完了到塾后的溪边去钓鱼,鱼大时连钓竿也拖去了的时候都有。但这个轻淡的回忆在他的神经上没有生出什么反响。

他的夫人和小孩子们伴守了他半天,他们读着《伊索寓言》,时而又唱歌。

他要走的心事消灭得无形无影了。

田地里的百合花赛得过所罗门的荣华。

伴守了他半天的他的夫人和孩子们看到他没有什么变动了,午饭过后便留他一人在家,都过河去买家具去了。

去了有半个时辰的光景,突然下起大雨来。

爱牟着起急来了,他想他们定然还在路上。他想下楼去借两把雨伞去迎接他们,但他立起身来,头脑昏晕,再也不能走动。

他又不高兴起来了。

“是怎么无意义的劳动哟!充其量只节省得百把块钱罢了!”

但连这百把块钱也不能不节省的苦楚,他也不能为他的女人免掉,这使他自己更难乎为情。

“啊,还是自己的无能,使她疑我不能创作。”

他愈想愈着急起来,他又立起身来想着手写他早就计划着的小说。

雨不久也住了,他爬到他皮箱代替的“书桌”前盘膝坐定。但等他抬头一看,看见了楼下的那个尿缸。他不高兴地掉过头来,又看见满壁黄垢丑恶的字迹。

“啊啊,这儿不行!”他把纸笔移到东室里的饭台上去。狼藉着的食用器具,一个个都好象生了毒刺一样,刺着他的眼睛。楼外东北角上的那根柿子树也好象是仇人,他连看也不想看了。

“啊啊,这儿也不行。”

就好象找不出巢来生蛋的牝鸡一样,他想走的心事又潮涌上来。但要走,他又不能够安心地把妻子离开。离开了又要挂念,仍然是做不出东西。觉得走也不行。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的心理把他夹攻起来,他把一只木杆的钢笔撇成两断,又倒在床上去瘫睡起来了。

“哼!哼!早晓得是这样,倒不如不来的好些呢!”

两个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扛着一只铅桶走上楼来。爱牟夫人背着幼儿在后面跟着,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下雨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松梅村了,但怕还要下雨,终竟买了一只雨伞回来。”

爱牟夫人说着,把铅桶里面盛的粮食取了出来,是些红豆、沙糖、酱油、牛肉……

——“今天晚上可以吃些好菜了。”

众人都各欢天喜地的,只有睡着的爱牟总是一言不发。

他的夫人问他,“怎么样了?”

他满不高兴地答着一句:“不怎么样。”

他们知道他的解气又发了,便都沉默起来。

“啊,罪过!罪过!”

他自己明明知道他不该破灭了他妻儿们的乐意,但他怎么也抬不起他沉抑着的愁眉。

“写不出东西来,两个月以后就没有饭吃,有什么可以欢喜的呢?”

长不过两丈,宽不过丈半的一室之中,除去一张皮箱做的“书桌”外,席地的铺着两床睡褥。两个大人一个睡在南边,一个睡在北边,中间顺次地挟着三个孩子。

电灯熄灭了。幼儿嘴里包含着什么的哀哭声,时时向夜空中劈入。

女人的带着哀诉的声音:“衔着奶子也要哭。你不要这样苦我呢!你不要这样苦我呢!”

男子的暴躁的声音突然回答出来:“谁在苦你呢?你不要说那些话来顶我!”

女人呜咽起来了。

不快的沉默继续了两三分钟。

男的突然又暴叫起来了:“你不要哭,不要哭!哭什么呢!我明天一定走!到福冈去也可以,到上海去也可以!”

女人带着哭声的自语:“我总之苦到死就算了结,……只会想着自己的好!”

——“到底是哪一个才只会想着自己的好呢?要吃饭呢!”

不快的沉默长久支配着了。

楼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昼夜地流。流到平坦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深潭,但还是不断地流。流到走不通的路径上来又激起暴怒的湍鸣,张牙喷沫地作狮子奋速。走通了,又稍稍遇着平坦处了,依然还是在流。过了一个急湍,又是一个深潭;过了一个深潭,又是一个急湍。它为什么要这样奔波呢?它那昼夜不停的吼声是什么意义呢?它不是在追求坦途、达到大海吗?它在追求坦途的时候总不得不奔流,它在奔流的时候总不会没有坦途。啊啊,奔流哟!奔流哟!一时的停顿是不可贪恋的,崎岖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把头去冲,把血去冲,把全身的力量去冲,把全灵魂的抵挡去冲。崔巍的高山是可以冲断的呢,无理的长堤是可以冲决的呢。带着一切的支流一道冲去,受着一切的雨露一道冲去,混着一切的沙泥一道冲去,养着一切的鳞介一道冲去。任人们在你身上濯襟,任人们在你身上灌足,任人们在你身上布网,任人们在你身上通航,你不要踌蹰,你不要介意。太阳是灼热的,但只能蒸损你的皮肤;冰霜是严烈的,但不能冻结你的肺腑。你看那滔滔的扬子江!你看那滚滚的尼罗河!你看那蜜西西比!你看那莱茵!它们终于各自努力着达到了坦途,浩浩荡荡地流向了汪洋的大海了!太平洋上的高歌,在欢迎着一切努力猛进的流水。流罢,流罢,径水不和渭水争清,黄河不同长江比浊,大海里面一切都是清流,一切都有净化的时候。流罢,流罢,大海虽远,但总有流到的一天!

1924年10月15日脱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