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2 / 2)

郭沫若作品选 郭沫若 12697 字 2024-02-18

——“是的,但到快要出版的时候,我在去年的十一月十号便被调到江西去了。”

——“你的总编辑,后来就是由少荪代替的。少荪是那样刚愎不大讲话的人,但待我却很好。他爱提出一些题目来给我作,亲自指导我,我的文章也是要经他改削的。我很尊敬他,把他看待得就象我的一位师长一样。我们的工作是在夜里,有时夜深了便在报馆里面唯一的一尊床上过夜,但我们的关系是十二分严肃的,一直到今年的正月,我才知道他是那样热烈地爱着我。

——“今年正月我已经是被决定了派到俄国去留学的。我已经到了上海,在等船了,突然接到武汉的电报,说少荪要为我自杀了,无论如何要叫我转去。你是晓得的,少荪是一位很努力的同志,在前汉口的秘密工作他也做了很久,党里不好牺牲他,便强制着把我的留学的决定取消了。但我是受过男子虐待的人,我不愿意再同谁结婚,我便要求留在上海工作。少荪又闹到要求调上海的举动,党里便率性命令我再回武汉。回来之后,我们便简简单单地结了婚。没有用证婚人,也没有发出一张结婚的明信片。”

佩秋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她自己很是感慨无量的一样,又加上了这样的话:“我的故事就是这个样子,你看是不是象一段小说呢?”

——“假如有小说家替你写出来的时候,那一定是很好的小说。”

——“那么我要请你替我写。”

——“可惜我是不会写小说的啦。”

——“你要骗我。你不是小说家吗?你的作品我早就读过的。”

——“糟糕,我已经改行很久了,你还在把我当成小说家看待吗?这好象是犯过罪的人,无论怎样都是把过去的罪名洗不干净的啦。”

——“那不管!总之你把我的事情写成一篇小说吧,那我是很高兴的。”

——“我看吧,有机会的时候,或者可以写出来。”

——“哦,女主人!”佩秋掉向着超华说,“开饭啦,我的肚子饿了。”

——“喂呀,喂呀,”德贞连连他说,“今晚的佩秋同志是怎的?你不等少荪来便要开饭?”

——“等了这么久都不见来,没办法了。明天大家都是有工作的啦。”

——“好的,”女主人超华说,“就请进我的房里去,我去叫女工下面。我今天是自己做的蛋青面,杰民,你在南昌不是说过,你喜欢吃面吗?”

——“呵啦,超华,”佩秋说,“你真体贴入微,就是我也是很喜欢吃面的。”

佩秋先立起来,领着路,走进了东首的厢房里,是超华的寝室,在一尊钢丝床前陈着一张红木方桌,桌上陈着很精细的几碟下酒菜。

超华把杰民安在首席上。佩秋坐在他的左边,超华坐在右边,德贞是坐在对面的。四个人便把席面围聚着了。

在中国制的小磁杯里,斟满着金黄色的液体,杰民满以为是绍兴酒,举起杯来便喝了一满口,就象喝了一口极热的滚汤一样,立刻向地板上吐了。原来那才是白兰地。这使坐在旁边的佩秋向他嘲笑了起来。

——“你真是一个弱者!”

——“弱者?好不我们来比赛?”

——“好啦,再好也没有。怎么样比赛呢?”

——“随你怎样比赛都好,我总是奉陪。”

——“那么,我们这样吧。我喝一杯,你喝一杯。我们要不断气地一口一杯,看哪个先醉。好不呢?”

这样一个猛烈的赌酒法,从那弱不胜衣般的佩秋口里说出,这在杰民,的确是一个惊异。他自己本勉强可以喝一瓶中瓶白兰地的人,刚才他喝了便吐出的,是因为出乎意外的原故。他受了佩秋的挑战,便先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一口喝尽了。

——“呀,你还可以喝!”佩秋也不免有点惊异,她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来一口喝尽了。

就那样接连喝了十几杯,佩秋的白皙的宁是近于惨白的面孔便晕起了红潮来,口似乎渴得很厉害,只在喝茶,喝面汤。

——“佩秋,我们不喝了,好吧?”杰民看见她那种情形,这样提议着。两位女主人也在从旁劝解。

——“只要你承认输!”好胜的佩秋这样说。

——“你那样好胜,我便要彻底地征服你。”

——“好吗,只要你能够征服。”

接连又喝了十几杯,连第二瓶的白兰地都快要到半瓶了。杰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舌头麻木得不知酒味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有点飘忽地叫着他。

——“你怎么叫我是‘弟弟’呢?醉了吧?”

——“我哪里醉!我是有一个阿哥,少荪是我的阿哥。你呢,就是我的弟弟。”

——“好的,只要你喜欢那样,便那样叫吧。”

——“弟弟,好弟弟!其实我今晚上是真诚地待你。我平常和别人拼酒的时候,我是要用奸计的。我喝一杯酒,要用手巾抹一次嘴,酒便吐在手巾里。可我今晚上是没弄这样的诡计的,你看我这手巾的确是干的。”

一张花边的白洋纱手巾,她伸在杰民的面前,手巾的确是干的。

——“多谢你的诚意,你真是好姐姐。”

——“你要记着,你要记着,你是叫了我‘姐姐’的啦。我真个是你的姐姐,我是爱你的。”

佩秋突然立起了身来,把杰民的头抱着,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吻。

但接着又突坐下去,把头埋在席上,不能抬起来;隔不一会又听见哇的一声,吐了。

杰民和两位女主人忙把佩秋移到床上去,大家替她把脚上的胶皮鞋脱了。佩秋猛然地又抬起身来吊着杰民的颈子又和他亲吻了一次之后,痛哭了起来。

——“阿哥,阿哥,你还不来呀!少荪是我唯一的爱人,我除少荪以外是不爱任何人的。”

这一哭把杰民的酒哭醒了一半,他自己才意识到象是做出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另外的两位女同志却在关心他。

——“杰民,你怕也醉了?”超华问道,“你还吃点面好不?”

——“今晚真对不住,辜负了你们的盛意。但我实在也醉了,我打算就回去。”

——“你醉了,回去不方便啦,”超华又说,“今晚你不用回去吧。”

——“请你到我那边去躺一下啦,”德贞说,“我的前厢房里的那尊床是空着的。”

——“谢谢你们,可我非回去不可。”

——“不,杰民,你不许走!”佩秋突然在床上叫着,“你们都不许走,等少荪来了,我要你们做证人。”

正在这样叫着的时候,少荪匆匆地走进了房里来。

——“好了,”大家都叫着,“少荪来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又和缓了起来,当她看见杰民要退出房去的时候,“你今晚一定也醉了,你不要回去啦。德贞,超华,”她又招呼着两位女主人:“你们要关照他一下才好,他也是醉了的。”

杰民退出客厅来的时候,在痰盂里面也哇的一声吐了。两位女主人很殷勤地把他扶进对面的前厢房里,在一尊大铜床上,让他和衣地睡下了。她们也替他脱下了脚上的胶皮鞋。

当他昏昏朦朦地睡着,多少还有点意识的时候,佩秋又连鞋都没有穿,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杰民,好弟弟,你睡了?好的,你平平稳稳地睡。”说了又跑过去了。

失了知觉的杰民,醒来时已经是清早了。他瞥见寝床被人占据了的超华,还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他的头很重,想起来,怎么也很吃力。不一会面孔很惨白的佩秋走来了,少荪很懊丧地跟在她的后面,两眼充着血。

——“杰民,好弟弟,我回去了。我们一夜都没有睡。”留着这样的一句话,便一车身走了。

隔了两个多礼拜,杰民才第一次接到佩秋的来信,他立在自己的居室里展读着。

好久不见你了!自从那晚醉后,你又在什么地方醉过没有?你,你的身体怎样?念念!

我们妇协打算出一种杂志,名叫《女同志》,我又被选为编辑。我知道你是爱弄笔墨的人,好弟弟,望你千万不要推辞,定要为我们撰稿!

我现在病着,睡在床上。这信写得很潦草,敬致革命的敬礼!

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书二十一号。

就这样本是极简单的一封信,但在他那已有几分醉意的脑识中唤起了那已经忘却了的几场剧景。他率性又把酒来喝了一两盅,想立地去看佩秋,但又想到回头有朋友要来,而且没有预先通知便匆忙跑去,恐怕也有些不方便;他便坐下去,把桌面前的文件收检了一下,写起了回信来。

“佩秋”,他这样写着,没有称她是“同志”,也没有称她是“姐姐”。

时间跑得真快,我们不见也就三个礼拜了。这三个礼拜,唉!这三个礼拜!在这时期中是起了怎样的天变地异哟!潮头现在快要跌落到水平线下了。现在的所谓“领袖”们,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民众,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政治工作。天天在喊铲除贪官污吏,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不是新的贪官污吏?天天在喊铲除土豪劣绅,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没有和土豪劣绅勾结?民众现在成了革命的仇敌了。民众一提出要求,便说是什么“幼稚”,什么“过火”。几位投机的所谓“领袖”,被一些旧军阀的残余挟持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了。从前喊的是“革命军人不要钱,不怕死”,现在喊的是“保护革命军人的生命财产”,妈的,要命了!一提起政治工作,便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他们说政治工作挑拨士兵对官长的恶感,挑拨民众对政府的恶感。妈的,真是要命了!

五月十八号的事情你该晓得罢?那天下午三时在开军事委员会,军委的参谋长报告鄂西的叛兵已经攻到了离武昌城十里的纸坊,骇得大委员们都惊惶失措,问他消息是从何处得来,他说是从武昌传来的。问他是几时得到的,他说是一点钟。适逢其会打到武昌的电话又打不通——这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过江电话线时常发生障碍。这样一来,更加是得到实证了。主席的T大老说:“今天还要开什么会呢?敌人怕都已经打进武昌城了!”于是乎便叫参谋长下命令叫第八军派兵把守江汉关,防备敌人渡江。有两位委员便中途逃了席。我很怀疑,武昌的形势假如有那样急迫,但为什么卫戍司令的叶挺没有信来,代英也全没有信来?我是怀疑这消息不确。我说最好先派人过江去打听消息。那参谋长说,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人好派呢?我便自告奋勇,我说我去。于是大委员们便叫我去。待我跑过武昌,不消说什么变动也没有,我在南湖找着了叶挺和代英,但哪有那回事呢?我们的前线已经到了汀泅桥,叛军陆续在溃退。

叶挺很愤慨,他说:“外敌易堵,内敌难防。”爱滑稽的代英说:“万一汉口有什么动静,我们倒要当第二刘玉春困守武昌城了。可惜式昌城有一部分拆毁了,应该赶快恢复起来。”我回到汉口,在国民政府里找着T大老的时候,我劝他渡江,他说:“现在不成问题了,前两礼拜董幸寅那个孩子在闹土地问题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就那样那位鬼参谋长不知道是何居心要诳报军情。

不过这一诳报,的确是发生了一点效用。在中途逃了席的一位委员,他是在P地的大学当过教授的。政治部的编纂委员K以前和他是同事,他那天下午刚好由武昌过江来访他,看他在剪发,把头剃成了和尚,委员问到武昌的情形,才知道并没有那样的紧急,他很感谢K,他说:“你来得真好,再迟两分钟,我的胡子都要剃光了。”据K说,这位委员在最近两三个礼拜,买长江轮船的大餐间都已经买过三四次。风声一紧便买船票,买了,不用说又废弃了。哼!妈的!这就是所谓“领袖”!

我早晓得武汉是这样,我真不该跑回来了。我留在上海就做一匹文氓,都比现在好得多。我恨我不是有枪阶级,假如我手里有兵,由得我的一意,我要把那些家伙杀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一些同志也真气人,开口在讲“策略”,闭口也在讲“策略”,开口在讲“退让”,闭口也在讲“退让,”枪尖子都逼在心上来了,我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自己真是灰心!我每天奉行故事地过江去,过江来,我有几次想跳进那黄鹤楼下的江水里面去淹死了!你还要叫我做文章吗?我们现在有什么文章好做?你敢说一句什么话?连我那篇《脱离以后》都不能够继续发表了。哼!奇怪,在革命政府之下,没有言论的自由!

你问我醉过酒没有?对不住,我天天都在醉,目前也正在醉。我除喝酒以外,没事可做啦。

你病了!什么病!是从前的吐血病犯了?我希望你好生保养,我明晚打算来看你。

他一写便把一肚皮的牢骚都倾泻了出来,把信封好后,叫一位勤务兵来送了出去。自己觉得心头稍稍疏畅了一点,走到床边去把靴子脱了,正想倒下床上去躺一下,但门上有人叩门的声音。

——“是铁士吗?请进来!”

但进来的却是万超华。她穿着件白色的夏布旗袍,里面衬着件湖色的衬衫。那丰满的肉体,光润而哲白的面庞,两边口角上的两个笑窝在笑,浓黑而有光辉的一对眼睛也在笑,看来怎么也好象是一位活泼的处女。她大约是才洗过澡,一种有暖意的馥郁的气息刚开门便射到了杰民的鼻官。他又把靴子穿好,请超华坐在沙发上,自己在旁边的一只椅上坐下。

——“好久不见了,”他随便他说,“还好吗?”

——“好的,你又喝了酒啦。”

——“我近来每晚都在喝酒,不喝酒没有办法。”

——“怎的呢?会把身子喝坏的啦。”

——“喝坏了也没什么,处在现在的局面里,不喝也还是会坏的。”

——“你那样不好的,怕你是一个人住着,太寂寞了罢?”

——“寂寞?也怕有点。不过我是很感觉着愤懑和焦躁。”

——“你为什么要那样呢?”

——“为什么?很难说。”

——“我看你消遣一下好些呢。今晚你有没有空,我们去看看电影?”

——“看电影?”

——“是呢,法租界的××剧场听说在演着一簇好片子,我今晚上特来约你去看。”

超华说着把那黑油油的一双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的回话。他暂时沉默着了,在她那葱宠的好意和暖暖的肉息的氤氲中,使他感受着了一种内斗。他很想听她的劝诱,跟她一道去,就如象他要把自己沉溺于酒的一样,坐在她的旁边,在那馥郁的气息中沉醉下去。他把她那黑而清澄的一双眼睛凝视了一下,他自己的意识在那一对深潭中游泳了有五秒钟的光景,但终于凫上了岸来。

——“回头章铁士要到我这儿来,”他把手表看了一下。“已经八点半钟了,他不一会便要来的。”

——“你不好留个字条子,或者教你的卫兵说,有事往别处去了吗?”

——“那可不好。他是每晚都要来的,我们彼此要交换情报……”

正在这样说着,门上又有敲门的声音。

——“一定是铁士了。”杰民继续着说:“请进来!”

来的果然是铁士,但另外还有两位是白秋烈和他的夫人柳若英。

章铁士一进门,他那双和老鹰一样的眼睛便象弹丸一样向着超华射了出去。

——“喂!你们在做好事啦!”照例是他那象绍酒味道的声音。

——“你乱讲,”超华反斥着他。

若英跟着进来之后,便跑去拉着了超华的手,就和姊妹一样亲热起来。“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是的,我是刚来拜访他,而且今晚是第一次。我昨晚听你说,杰民近来似乎很寂寞,我是特来约他去看看电影的。”

——“你要注意啦,”绍酒味的声音又大口他说,“徐同志快要从南昌回来了啦。”

——“你真是爱多心,我真怕你。我要先走了。”超华说着,便起身往门外走。

——“怎么!身经百战的女军阀!”铁士又叫着,“要临阵脱逃吗?”

——“铁士,你太不行!超华是我们的好同志,你不能那样的奚落。”若英替超华声援。回头又向超华说:“你莫走,你怕他什么呢。我们回头告诉易力诗,要她惩治他。”

超华笑着没有作声,但终于向杰民和其余三人致了目礼,往门外走去。

——“我来代替主人送送客,”若英说着,两人都走出去了。

——“今天的情报呢?”铁士象把笑谈忘记了的一样,突然这样问。

——“在那些文件里面,你翻罢,我看那家伙是一个骗子,每天所报的事情都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铁士把桌上的文件翻了一下,翻出了一封通行纸用毛笔写的情报来,秋烈也伸过头去一同念着。

一,江面外国炮舰仍存四十七只,无甚动静,下午二时许有英舰二只略略移往下游,但仍未离去。

二,武汉三镇存米已无多,今日米价斗米卖至二元二角。

三,鄂西叛兵闻已窜往平江,有窜入江西之形势,……

若英在这时又转来了,她也攒过头来和大家一道看。那样的消息有得十来条的光景。铁士等大家看完后,又顺手抛在一边去了。

——“糟糕!这样的情报,真的,我闭着眼睛都可以写得出来。”铁士说。

——“老董干的事情总是这样不着边际,每个月费五百块钱,不知道干来做什么用。”

——“你尽可以把他撤销了啦。”

——“老董用的人,我是不好移动的。”

——“怎么?”若英问,“你不是在代理他的事务吗?”

——“对了,我所代理的是他的事务啦,”杰民在“他的”两个字上特别用力地说。

——“好了,大主任,”铁士又叫起来,“我们要揩揩你的油啦。”

——“什么?”

——“我们还没有吃夜饭呢。……”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我都还没有吃;好的,我叫护兵去弄四个人的饭菜来,喝酒不喝呢?”他把壁上的电铃按着,立刻走来了一位勤务兵来。

——“秋烈是很可以喝的——”若英接着说。

——“秋烈能喝酒?”杰民听说那肺病已到第三期的秋烈公然能喝酒,很是诧异。

——“我还没同你喝过啦,不过你可以相信我总比金佩秋要强些的。”一直沉默着的秋烈一开口便和杰民开起了玩笑来。

——“好的,你去备四个人的饭菜,再拿一瓶白兰地来。”杰民吩咐了勤务兵,勤务兵退下去了。

——“金佩秋?”章铁士的绍酒坛子又破了。“怎样提起了她?”

——“你还不知道吗?这是惊人动了武汉三镇的罗曼史!听说他们有一天晚上,就在刚才走了的万超华家里拼酒,杰民把佩秋拼醉了,他们两个抱着便亲起了嘴来。”

——“唉!满惬意来!老马,你有胆量吗?你敢于在秋烈面前和若英亲个嘴?”铁士脱轨地煽动者。

——“亲嘴和拉拉手不同是皮肤的接触吗?有什么敢不敢呢?我只怕秋烈有点难乎为情。”

——“笑话,”秋烈的苍白的声音说。“又不是我的嘴,只要她高兴,你就抱着她睡觉,都是没有什么的。”

——“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

——“那么,好,若英你有胆量?”

——“唬,只怕你没胆量。”若英笑着。

——“好的。”他猛可地抱着若英,便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吻,亲得满响。

——“呵,勇敢,勇敢,”铁士连连地说,“若英你公然要倒秋烈的戈!”

——“你不要那样乐天的,”若英反攻着,“易力诗同志真的要倒你的戈呢,你当心些呢!”

——“噫嘻,目前是倒戈流行的时代,佩秋倒少有的戈,若英倒秋烈的戈,超华倒老徐的戈,力诗倒我的戈,我们公举老马做周武王。”

铁士的顽皮情趣,一发作了好象没有止息的光景。幸好在这时候,一位勤务兵进来报告,桌面已经布好,杰民便把大家招呼到外面的大厅上去。

大厅顶上的电风扇仍然在扇着,空气比窄隘的房间里的要清凉得多。在那绿呢面就的长餐桌的一端陈着几碟简单的下酒菜,是由邻近的菜馆里叫来的。

四人就了席,秋烈和杰民坐在一边,铁士一人坐在对侧,若英却坐在主位上。铁士不能喝酒,把饭菜催了一回之后,又把他的绍酒风味的声音使三人满吃起来。

——“若英,你同杰民是到武汉来才认识的?”他问着,面孔上的表情是“怎么才认识,便亲密到那样?”

——“我们是在上海就认识的了,去年的三八节我们上海的妇协找过他讲演,是我到他家里去找他的。那次他在上海讲演‘三不从’,我们是很受了感动的。”

——“故尔便倒起了戈来了?秋烈呢?”

——“我们也是在上海,我比若英还要早。是前年的十月吧,光慈引我到他家里去谈过一次。你该记得吧?”他回向着杰民。“我那天到你家里,本是想谈些文学上的话的,你却向我谈了一些关于土耳其的政治问题。”

——“怎么不记得呢?”杰民回答着,“那问题在我依然还是悬案。”

——“是怎么的问题?”铁士严肃了起来。

——“我是觉得你们在政治上的宣传工夫还没有做周到。近时的国家主义者,他们的重要的主题便是效法日本和土耳其。日本在德川未年和我们中国也相差不远,她一样是西欧资本主义的殖民地或候补殖民地,但她在短时期之内便强盛了起来。土耳其近年也从近东问题的焦点解放了出来,大大地在发挥着新兴国家的气势,中国的国家主义者乃至准国家主义者便注目到这儿。他们的见解是日本和土耳其所能办到的,我们中国也应该能够办到。他们便在唯心的方面去求解答,不是说因为他们有圣君贤相,便是说他们的政治统制得法。结果是我们中国的改造应该从精神方面着手。这差不多是一般的通俗见解。事实上日本和土耳其所做到了的东西,我们中国焦躁了几十年实在没有做到。日本和土耳其之所以做到了,我们中国之所以没做到,真正是在精神上有了差异吗?我们中国认真地学习日本和土耳其,我们便可以富强吗?土耳其暂且不说,日本是自中东之战以来便被我们学习着的,每年有几千留学生送往日本,也有几千留学生由日本回来,然而学习的结果终竟还是白事。这儿不是应该另外去找理由的吗?”“杰民说到这儿停止着了,大家也沉默了一会,铁士又接着问他:

——“照你的意思是当作怎样解释呢?”

——“我的意思是,日本之所以成功,土耳其之所以得到解放,都是因为有了我们中国。有了我们中国这样个伟大的殖民地,所以日本那蕞尔三岛可以暗渡陈仓,在短期间内未为先进资本国家所十分注意便把羽翼丰满了起来。土耳其之在近东问题的焦点位置,明明是因为有我们中国这个远东问题的焦点替它置换了的。在我的意思,我们现在要想学习日本和土耳其而得到成功,那是需得有第二个更大的‘中国’放在我们的旁边,或者是在别的星球上发现殖民地。那样的发现当然不会有。中国目前所应该走的路也断断乎不是日本和土耳其的路。这便是我当年对秋烈谈及的问题。我觉得你们对于这一方面的问题,似乎很少有彻底地对人们解答过。”

——“是的,”秋烈说着。“我们的人手太少,事情又忙,有好些工作实在是要你来做的。那次我不是劝你就把你的意见写出来吗?可是你似乎一直没有写出。”

——“我因为不久便到了广东,接着便是北伐,在这军事胜利的期中生出了自我陶醉,这样的问题便离开了我的意识焦点。今晚如你不提起,我几乎是想不起来的。”

在这时两个勤务兵把饭菜运送了来,铁士说他自吃过早饭以来还没有拿过饭碗,等不及菜碗上齐便盛了一碗饭来开始吃着。

秋烈和杰民两人仍然继续着在喝酒,若英陪着他们喝了一两杯也各自吃起了饭来。

——“你能喝酒,实在是出乎我的意外。”杰民向秋烈说,谈题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平角。

——“乍的?”

——“你的身子不是很虚弱吗?你的吐血病近来怎样了?”

——“今年春天大吐过一次,几乎死在上海。我刚好退院便跑到武汉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酒?”

——“我喝酒是偶尔的消遣,倒没有什么,我听说你近来有点自暴自弃,天天都在喝酒,那倒是很危险的啦。”

——“处到我的境遇的,不自暴自弃的恐怕也没有人。”

——“笑话,你的境遇有什么难处?”

杰民被这一问,一下竟找不出话来回答,他迟疑了一下说:“总之目下的武汉的形势,是使我失望的。”

——“你的失望,出发点是由于认识不足,你以为以前的武汉政府是很革命的,现在反动了,是不是呢?……这种见解根本就是错误:武汉政府几时革过命?你到现在来才要失望。革命是在从此以后啦!”

杰民听了秋烈这几句扼要而有深意的话,他发了一番深省,突然在桌上打了一拳,口里叫着:“好的,我从此以后不再喝酒了!”

——“那不行的,”秋烈笑着说,“乘着醉兴把不可能的事情随随便便地便说出口。”

——“等我来替你修正一下,”铁士含着饭插进话头来,“以后不再喝自暴自弃的酒。”

——“对的,”若英也接着说,“杰民,你以后实在要保重才行,革命的事情留待你做的,还很多呢。”

——“好了,好了,”秋烈又说,“这些话还是放在一边去罢。今晚上我的目的是要来和他拼酒的。”

——“你要和我拼,那我可不退让!”杰民接着说。

——“你看你,”若英在一边笑着,“才说不再喝酒。”

——“我的提议不已经被你们修正了吗?我是服从多数的。”

两人又大口地干了几杯,把一大瓶白兰地已经喝光了。杰民正打算再进房间去拿酒来的时候,秋烈突然呈出了一种苦闷的神情,连忙立起身,在近旁的唾盂里呵的一声便吐了起来。

——“怎么,醉了?”

——“不行,今晚饿着肚子,又喝的是急酒。”若英把秋烈扶进房里去了。

这时候铁士早已把饭吃完,在剥着批把。杰民也剥了几个枇杷,他也醉得来连批把的味道都失掉感觉了,饭是一点也不想吃。铁士接连着打了几个欠伸,他说:“真是够支持,每天的三餐吃不上两顿,一觉睡不满五个钟头。”

——“我羡慕你们哟。”杰民说着,他的忧郁又已经恢复转来了。

——“你又要发牢骚了吗?”铁士说,“对不住,我要去睡觉了。”铁士也走进房里去了。

杰民一个人在大厅上闷坐了好一会,看着一个勤务兵和两个马弁把席面收拾好了,他又才走进房里去。秋烈和若英睡在他的床上,铁士把门侧的沙发占据着,整天为工作疲劳了的三个人,已经睡熟了。

杰民悄寂地在房中立着,把他们左右地回顾了一下,心里这样想:“唉,要他们才是真正的战士!”

他走到床尾上把一床卷着没用的草席拿来,敷陈在地板上,把桌上的文件取了一大垛来做枕头,连电灯都没有熄灭,和着衣裳也倒下去睡了。

后记

这篇小说是1930年所写,全稿在十万字以上。1937年,曾加以整理,分期发表于《质文》杂志。此杂志乃当时在东京之一部分留学生所办;仅出两期即遭日本警察禁止。此处所收即《质文》所登载者。未几抗战发生,余由日本潜逃回国,余稿亦随身带回。上海成为孤岛后,余往大后方,稿托沪上友人某君保管。匆匆八年,去岁来沪时间及此稿,友人否认其事。大率年岁久远,已失记忆,而槁亦已丧失。我已无心补写,特记其颠末如此。

1947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