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中的原始森林(2 / 2)

吕芳诗小姐 残雪 3683 字 2024-02-18

女儿渐渐平静下来,在她怀里睡着了。琼姐将她安置在吊床上。她记起了手机上的短信,拿出来一看,却原来写的是:“下午三点在同一地方。”

是阿利发来的。时间还早,她得赶紧睡一觉。她在那张小床上躺下,强迫自己入睡。她闭着眼,感觉到很多鸟儿在这地下室里撞来撞去的,在她的想象中它们很痛苦,似乎每一只都愿意一头撞死在墙上。

吕芳诗小姐在楼下传达室里拿了自己订阅的报纸和杂志准备上楼去,传达老头从外面回来了,他站在楼道里同她说起话来。

“吕小姐啊,你就一点都不关心我们‘公墓’小区的事务吗?我告诉你吧,是这样的,今天他们将那个露天游泳池填掉了,因为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有东西从游泳池的底下长出来了。很多人都看见了,起先大家还想装作没事,后来没办法了才去填掉。唉。”

也许是因为听了他的胡言乱语,吕芳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外面。她来到原先游泳池所在的地方,看到了灯光下那一片新填的泥土。是什么样的大家不愿意看见的东西长出来了呢?她很憎恨传达老头,因为他从来不把一件事说清楚。看着这黑糊糊的一大片,回想起周末时这里人头攒动的场面,吕芳诗小姐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并不是不关心“公墓”的事务,可是看来她真是关心得不够啊。比如她就从来没过细想过:一个贫民小区里怎么会建起一个游泳池的?这些住户究竟是不是贫民?或者都是像她这种身份暧昧的人?当然,她也是贫民,难道不是吗?

她正准备回楼上去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就在那一片阴影里头,出现了一小片亮光,有一个小老头坐在一张小小的桌子面前,桌子上有一盏绿色的台灯,也许他一直就坐在那里,为什么她刚才没有发现?

她踩着新填的泥土朝他走过去,泥土淹没了她的鞋子,她的裤腿被弄得很脏。她快走到他面前了,她停住了脚步,因为她听见他正在轻轻地笑个不停。他那么专注于自己的事,她觉得不便打扰他。

“姑娘,你是从公墓里头来的吗?”他说话了。

他举起那盏小小的台灯来照她,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不,我是从居民楼里来的。这里真安静。”吕芳诗说。

他关了灯,他俩隐没在黑暗中。

“你是不会对这种安静感兴趣的,就像那些来游泳的人一样。”

他叹了口气。他的声音怪怪的,很像男童的声音。

“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吕芳诗试探地问道。

“那不算什么大事。他们在水里头扑腾,那么多人,水温都被他们的肉体弄得渐渐上升了。然后,在深水区的下面,有一个人看见了,接着又有两个人看见了。后来就恐慌起来。有什么可恐慌的呢,我们原来不就是从水里头来的吗?你说是不是,姑娘?”

吕芳诗小姐感到有粘乎乎的软体动物在她的脚踝那里轻轻地咬啮。她有点恐慌,又有点好奇。

“您是说我们不应该害怕?”

“我就是这个意思。再说害怕也解决不了问题啊。比如你,你站在那里,你一直想走开,可为什么你还没走?”

他又笑起来了。吕芳诗的脸在发烧,不过黑暗中谁都看不见她。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此刻她在同这个小老头性交一样。她甚至闻到了他那灰白的头发里的气味。她想,这是怎么回事?她听到他耳语般的声音,他说:“我要下去了。”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周围就陷入了寂静。她的脚踝被那小动物咬得有点痛,她很想快点回去,可是这些泥土变得很滑,她一不留神就摔倒了,跌了个嘴啃泥。当她的脸埋在泥土里头时,她听到曾老六在下面说话,声音离得很近:“芳诗啊,你在外面吗?这不算什么,我们离得很近,想要见面就见面,对吗?”

她终于离开了那片地方,她站在水泥路上,感到很欣慰。那些居民楼里全都亮着灯光,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争吵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人到外面来!她记起来起先她是下楼来拿报纸的,然后她就来到了游泳池所在的地方,看见了坐在小桌子旁边的老头。她的报纸和杂志一定是落在那片土里面了。曾老六是在下面的公墓里头吗?她是因为听了他的话才感到欣慰的。他说得对,他和她“想要见面就见面”。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到外面来?大概他们都比她明智,他们早就看见了一切。大概在那散发着热气的水池里,人体感到了来自下面的威胁。

小饭店门前的那盏灯在雾气里像血一样红,店主正在门口搭梯子挂一盏灯笼。吕芳诗小姐想,今天他店里根本没有客人,忙乎些什么呢?但是她自己却感到了剧烈的饥饿。

“小姐很久没来吃饭了啊。”老板招呼她。

她坐在那里,老板站在她面前,像有什么话要告诉她。吕芳诗站起来,走到后厨那里去洗脸洗手,在哗哗的水声中,她听到男人在身后说:

“那两个冤家会通过谈判来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在我们这块地方,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她回转身来时,他已经走掉了。

吕芳诗小姐胃口大开,吃得很多。吃完后她忽然记起脚上的伤口,就弯下身去察看。那是个三角形的伤口,微微肿起来,不怎么疼,只是一阵一阵地让她感到酥麻。会不会是毒汁进入了她的体内?她不怎么害怕了。也许刚才的奇遇让她变得坚强了。此刻她相信她的身体是不怕中毒的。

她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就将钱放在桌上离开了。

那栋楼里面闹腾得厉害,很多人从窗口伸出头来咒骂。吕芳诗小姐不愿意回家了。可是这么晚了到哪里去呢?而且她身上很脏,脚上又受了伤。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时,传达老头就从大门那里走过来了。

“我侄儿可以开车送你去城里,他在3号楼那里。”他说。

“您怎么知道我要去城里?”

“我当然知道。你看过了游泳池,明白了底细,现在要去赴舞会了。”

她走到了3号楼下面,司机从车里出来了。居然是曾老六的司机小龙。

他们驶出了小区后,吕芳诗才问他:

“是他要你来接我的吗?”

“不,我已经从他的公司辞职了。”

“原来这样。那么,我们去哪里呢?”

“你不是要去城里狂欢一场吗?我有个好地方。”

她有点恼怒,因为这个年轻人有点自作聪明的味道。当然,他没猜错。“他真是个古怪的男孩子,莫非他看上了我?”吕芳诗小姐差点将这个念头说出来了,因而吓了一跳。

他们到了市里。因为一路上七弯八拐的,吕芳诗不太熟悉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小龙一边锁车一边指着右边告诉吕芳诗:“这里有个公园”。

没有收门票的人,也没有灯光,吕芳诗踌躇起来。小龙从她后面猛地推她一把,喝道:

“你还犹豫什么!”

她被推进了这个黑咕隆咚的公园,她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绑架?”然而不是。小龙一边走一边在她旁边说话。

“在这个地方,谁都看不见谁,所以也用不着掩饰什么了。”

吕芳诗觉得他说得对,因为她也看不见小龙了。她机械地跟着他的声音走。小龙告诉她说,有不少人在这片树林里。她果然感觉到了有一些树叶从她脸上扫过去,凉凉的。她很担心会有树枝戳到她的眼睛。小龙招呼她坐下来,她就坐在热烘烘的草里头了。

吕芳诗小姐刚一坐下,就被这里热烈的氛围包围了。她耳边响起无数绵绵的情话,此起彼伏,就连大地也伴随激情在荡动。她想,她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动过感情了,都不太习惯这类刺激了。这些人,他们坐在这树林里,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难道就是她白天里看到的那些表情枯燥的人们?要是天一下子亮起来,她看见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那会是什么样子?

有一对情侣滚到了吕芳诗的身旁,他们似乎是紧紧地抱在一起的,他们热烈得陷入了疯狂。吕芳诗身下的土地在剧烈地起伏,她被抛起来,又沉下去,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滚,还扭伤了自己的手腕。她听见了自己惊恐的叫声,她的叫声夹在那些绵绵情话里面显得特别刺耳。后来,土地安静下来了,她费了好大的力才慢慢坐起来。

“你觉得他们跳得如何?我是说刚才这一对。”小龙说。

“跳什么啊?”

“跳舞嘛。刚才是琼姐和D老先生,跳了一个高难动作。”

“啊,我听不出来。这些人都是‘红楼’俱乐部的吗?”

“不全是。有一大部分是。原来的D老先生已经过世了,这是他的弟弟,琼姐每夜都同他跳舞。有人又说他是D老先生本人。琼姐才不管这些呢,死人也好,活人也好,她都同他们跳!”

小龙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赞赏。吕芳诗小姐感到自己正在渐渐地进入此地的氛围。她静下心来努力地分辨,但仍然只听到众多的陌生的声音,似乎一个熟人都没有。

“我是战争孤儿,我没有前途,我只是明白底细罢了。”他兴奋地说。

“啊!”吕芳诗小姐叹了一口气。

“啊!”她又叹了一口气。

她周围的干草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令人陶醉的异香围绕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