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英雄(1 / 2)

捕梦网 斯蒂芬·金 12762 字 2024-02-18

1

欧文不能大声叫醒亨利,这家伙累极了,睡得太沉,所以他只好用思想来叫醒他。由于拜拉斯在继续生长,他发现这样更为容易。他右手的三个手指都长出了拜拉斯,左边耳廓里也塞满了,里面毛茸茸、痒乎乎的。他还掉了几颗牙,不过豁口里好像没有长出什么东西,起码现在还没 有。

克兹和弗雷迪都没有感染,这得归功于克兹敏锐过人的本能,但是,欧文和乔·布雷基那两架幸存的“蓝小子”直升机上的所有成员都感染了大量的拜拉斯。自从在杂物间里跟亨利谈过话后,欧文就不断听见同伴们的声音,他们在一个原本未被发现的空间里交流。他们目前都掩饰着自己的感染,就像欧文自己一样;一层层厚重的冬衣帮了大忙。可这维持不了多久,他们都感到不知所 措。

相形之下,欧文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他还有一件事情可 干。

欧文站在杂物间的后墙外,隔着充了电的铁丝网,又抽起一支他并不想抽的烟,一边寻找着亨利,并发现亨利正顺着一片灌木丛生的陡坡往下爬。头顶传来孩子们打棒球或垒球的声音。亨利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喊着什么人的名字——珍妮?还是裘丽?这没关系。他正在做梦,不过欧文需要他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已经尽量让亨利多睡了一会儿(打算的比他原本几乎多出一个小时),但是他们如果想把这场戏演起来,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他叫了一 声。

那孩子吃惊地回过头来。他旁边还有几个孩子;有三个——不,是四个,其中一个正朝一截水管里张望。他们的样子很模糊,看不清楚,不过欧文并不在乎他们。他要找的是亨利,而且不是这位满脸粉刺、一脸讶然的少年亨利。他要的是成年亨 利。

亨利,醒一 醒。

不,她就在里面。我们得把她救出来。我 们——

我才懒得在乎她呢,不管她是谁。你醒一 醒。

不,我——

到时间了,亨利,醒一醒。醒一醒。你他妈的快——

2

醒过 来!

亨利气喘吁吁地坐起身,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谁或置身何处。这真是糟糕,不过还有更糟糕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时。他现在是十八岁还是三十八岁?还是在这两者之间?他能闻到青草的味道,能听见球棒击球的声音(是垒球球棒;是姑娘们在打,穿着黄裙子的姑娘们),他仍然能听见彼得大声叫着她就在里面!伙计们,我想她就在里 面!

“彼得看到了,他看到路线了。”亨利嘟哝道。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梦境在渐渐退去,各种明亮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件黑暗的事情。某件他不得不做——或者说不得不努力去做——的事情。他闻到了干草味,隐隐约约还有大麻的甜酸 味。

先生,你能帮帮我们 吗?

那双鹿一般的大眼睛。玛莎,她就叫这个名字。事情渐渐清晰起来。也许不能,他当时回答道,然后又加了一句不过也许 能。

醒一醒,亨利!三点三刻了,别做春梦了,赶紧起来 吧。

这个声音很有力量,而且近在眼前,猛然间把其他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就像是从一部刚刚换过电池而且音量被调到最高的随身听里传来的声音。是欧文·安德希尔的声音。他自己是亨利·德夫林。如果他们打算去干那件事,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站起身,感觉腿上、后背、肩膀和脖子到处都酸疼,不禁蹙紧了眉头。在肌肉没有痛感的地方,因为继续生长的拜拉斯而痒得出奇。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百岁了,不过,当他朝那扇脏乎乎的窗户迈出第一步时,又觉得自己更像是一百一十 岁。

3

欧文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便点点头,松了口气。亨利走动的样子就像碰到了坏天气的玛士撒拉,不过欧文有样东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起码可以暂时解决。是他从那间新搭建的医务室里偷来的,医务室里忙成一团,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进出。当时他一直用亨利教给他的两段干扰词保护着自己的思想表层。那两段干扰词是:骑着木马去班布里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全能的老天在上。看来它们多少有些作用——他招来了几道不解的眼神,但是谁也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就连天气也仍然对他们有利,暴风雪的猛烈势头丝毫未 减。

现在他能透过窗户看见亨利的脸了,那张苍白而模糊的椭圆形面孔正望着 他。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亨利发送了一条信息,伙计,我没法走路 了。

我有办法。你从窗边闪 开。

亨利问也没问就退开 了。

在欧文的风雪大衣的一个口袋里,装着一个小金属盒(钢制盒盖上印有USMC几个字母),盒子里装着他现役期间的各种证件——这个盒子是去年圣多明各任务之后,克兹送给他的礼物,真是个绝妙的讽刺。他的另一个口袋里装有三块石头,是从他的直升机底下捡的,那儿没有什么积 雪。

他掏出一块不小的花岗岩,随即却骇然顿住,因为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幕清晰的情景。“蓝小子领队”机组的成员之一、在行动中丢掉两根手指的迈克·卡瓦诺正坐在控制区内一辆半挂车的车厢里。与他一起的还有弗兰克·贝尔森,另一架得以幸存下来返回基地的武装直升机——布雷基的“蓝小子三号”——的成员。两人中不知是谁揿亮了一只装有八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然后把它像电蜡烛一般竖在那里。一束亮光射进黑暗之中。这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距离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拿着金属盒的欧文所站之处不到五百英尺。卡瓦诺和贝尔森并肩坐在挂车的地板上。两人都长出浓密的红胡子般的东西。在卡瓦诺的断指上,那东西甚至从绷带里伸了出来,长势正茂。他们拿着自动步枪,枪口塞在嘴里。两个人视线相接,两心相通。贝尔森在倒数:五……四……三……

“伙计们,别这样!”欧文惊呼出声,却丝毫不知道他们是否听见了他的话。他们之间的联系太过强大,因为有二人坚定意志的熔铸。他们是根据克兹的命令而在今晚采取这一行动的第一批人;欧文觉得他们不会是最后一 批。

欧文?亨利在问,欧文,怎么——

随即他也看到了欧文所看到的一切,惊骇之下,不禁哑 然。

……二……一

两声枪响被呼啸的风声和四台发电机的轰鸣淹没。在昏暗的光线下,两股鲜血和脑浆像魔术一般从卡瓦诺和贝尔森的头顶喷溅而出。欧文和亨利看到贝尔森的右脚最后痉挛了一下,碰倒了手电筒,于是一时间,他们看清了卡瓦诺和贝尔森那扭曲的、长满拜拉斯的面庞。接着,电筒在车厢的地板上一路滚去,在铝制厢壁上投下一圈移动的光影,然后那一幕暗了下去,就像拔出插头之后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暗淡下去一 样。

“天啊,”欧文低声说道,“老 天!”

亨利又出现在玻璃窗后面。欧文示意他退开之后,把石头扔了过去。虽然距离很近,他的第一下却没有命中,而是落在目标左侧那饱经风霜的墙板上,然后弹了开去,玻璃完好无损。他掏出第二块石头,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又扔了出去。玻璃应声而 碎。

有你的邮件,亨利。扔进去 了。

他把金属盒从砸破的玻璃窗里扔了进 去。

4

盒子在杂物间的地上弹了几下,亨利把它捡起来打开。里面有四小包用锡箔纸包着的东 西。

这是什 么?

袖珍火箭,欧文回答,你的心脏怎么 样?

据我所知还不 错。

好的,这东西很厉害,跟它相比,可卡因差不多算是安定了。每包有两颗。你服三颗。把其余的留 着。

我这儿没有 水。

嚼下去,帅哥——你不是还剩些牙齿吗?这句话里有毫不掩饰的怒意,亨利起初感到不解,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在这个凌晨,如果有什么东西他应该明白的话,那就是突然失去朋友的痛 苦。

药片是白色的,上面没有制药公司的名字,嚼碎之后味道非常苦,难以下 咽。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他把欧文那个印有USMC字样的盒子揣进裤袋时,心跳已经加倍了。而当他重新回到窗口时,心跳已经成了刚才的三倍。随着胸腔里每一次快速的搏动,他的眼睛似乎也在眼窝里跳动。不过这并不痛苦;相反,他还感到十分美妙。不再睡意沉沉,各种疼痛似乎也烟消云 散。

“喂!”他叫道,“大力水手真该试试这玩意儿!”接着他忍俊不禁,既是因为现在说起话来好像很怪异——几乎是很苍老——也是因为感觉好极 了。

悠着点儿,行 吗?

好吧!好吧!

就连他的思想似乎也平添了一种崭新而无形的力量,而且亨利觉得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凭空想象。虽然这旧杂物间里的光线比整个控制区的其他地方要弱,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欧文瑟缩了一下,并抬手捂住脑袋的一侧,仿佛有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了一 声。

对不起,他发了一条信息过 去。

没关系,只不过是你的力量太强了。你身上一准长满了那狗屁东 西。

其实我没有,亨利回答。刚才梦中的一刹那又回到眼前:他们四个人在那片较陡的草地上。不,是五个人,因为杜迪茨也在那 儿。

亨利——还记得我说过我会在哪儿 吗?

控制区的西南角。与牲口棚正好对角相望。可 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会在那儿等着。如果你想搭车离开这地方,最好也去那儿。现在是……欧文停下来看了看手表。亨利想,如果那只手表还在走的话,就一定是发条手表……四点差两分。我给你半个小时,如果到时候牲口棚里的人还没有行动起来的话,我会给围栏断 电。

半个小时可能不够,亨利说。尽管他只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望着外面欧文在风雪中的身影,但他呼吸急促,仿佛在赛跑一般。他的心跳似乎也与赛跑时一 样。

不够也得够,欧文给他发来信息,围栏上有报警装置。会响起警报。还会亮起很多灯。这里处于全面警戒状态。直升机被引爆后,我会给你五分钟——也就是数三百下——如果你还没有到的话,我就远走高飞 了。

没有我,你永远也找不到琼 西。

即使这样,也并不意味着我得在这儿陪你搭上性命,亨利,他耐着性子,像是对一个小孩子说话,如果你五分钟之内不能跟我会合,反正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机会 了。

刚才还有两个人自尽了……这样的倒霉蛋不会只有他们两 个。

我知 道。

亨利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个画面,一辆侧面写着米利诺基特校车字样的黄色校车里,有四五十颗咧着嘴的骷髅头正望着窗外。亨利知道那是欧文·安德希尔的伙伴们,是昨天早晨与欧文一起到达的那批人。此时此刻,他们要么死期将至,要么已经命归黄 泉。

别管他们了,欧文告诉他,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克兹的地面力量。特别是“帝国山谷”。如果他们真的存在的话,你最好相信他们一定会服从命令,而且都训练有素。训练有素的队伍总是能够乱中取胜——这正是训练的目的所在。如果你磨磨蹭蹭,他们会把你烤熟烤焦。报警器一响,你就只有五分钟了。也就是数三百下的时 间。

欧文的逻辑虽然让人难以接受,却无法反 驳。

好吧,亨利说,那就五分钟 吧。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干,欧文告诉他。亨利感觉到欧文在说出这个念头时,心里还百感交集:有挫败感、负罪感,还有不可避免的恐惧——欧文·安德希尔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失败。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一切都有赖于我们能否从这儿安全脱身。你可能是在拿全世界冒险,仅仅是为了牲口棚里那几百个蠢 蛋……

你的上司是不会这么干的,对 吧?

欧文的反应是有些意外,不过他不是用言语表达,而是向亨利的头脑里发来一幅漫画。接着,尽管外面狂风大作,亨利还是听到了欧文的笑 声。

让你说中了,帅 哥。

不管怎么样,我会让他们行动起来的。我是一位鼓动 家。

我知道你会尽力的。亨利看不见欧文的脸,但感觉到了欧文脸上的笑意。这时欧文说出声来:“然后呢?再跟我说一 遍。”

为什 么?

“可能是因为军人也需要鼓动,特别是当他们准备反戈一击时。别用心灵感应——我要你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我要听到那几个 字。”

亨利望着围墙外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说:“然后,我们就成了英雄。不是因为我们希望这样,而是因为别无选 择。”

在外面的风雪中的欧文点了点头。他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当然了,”他回答,“就该他妈的是这 样。”

亨利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小男孩将盘子举过头顶的身影。对面这个人多么希望小男孩能把盘子放回原处——几十年来,那个盘子一直让他不得安宁,而且永远也放不回去 了。

5

平常从不做梦、因而心理不够健全的克兹醒了过来。像往常一样,他前一秒钟还迷迷糊糊,下一秒钟便完全清醒,对周围的一切了然于心。还活着,哈利路亚,哦没错,还好端端地活着。他转头想看看时间,可那只该死的钟虽然有漂亮的防磁护套,还是又停了,只是不断地闪烁着12:12:12,犹如一个结巴卡在一个词上,怎么也说不下去。于是他拧开床头的台灯,从床头柜上拿起怀表看了看。四点零八 分。

克兹放下怀表,挪动双腿,赤脚踩在地上站起身来。他意识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风,大风像一条呜呜叫的狗似的仍在呼啸。他的第二个意识是,他头脑里那遥远的叽叽喳喳声彻底消失了。心灵感应已经结束,克兹不禁感到高兴。那玩意儿就像某些性行为一样,让他从心底里深感不快。有人可能会进入他的头脑,探访他的浅层思想……简直太可怕了。仅凭这一点,仅凭他们带来的这种可恶的特殊礼物,灰人就活该被消灭。感谢上帝,这种异能只是昙花一 现。

克兹褪掉灰色运动短裤,赤条条地站在嵌于卧室门上的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他的目光从双脚开始(那儿已经露出青筋),最后落在自己的头顶,渐渐花白的头发因为睡觉而乱蓬蓬地竖在那儿。他已经六十岁了,不过看起来还不错;最糟之处也就是双脚两侧暴起的青筋。他的命根子也还精神抖擞,尽管他一直很少让它派上用场;女人大多是毫无忠诚可言的小人。她们会把男人吸干。在他隐秘变态的内心深处,连他的疯狂也变得古板,受到挤压,终至于毫无趣味,因此他认为所有的性爱都是徒劳之举。即使是出于生儿育女而为之,其结果也往往是一个与臭鼬相差无几的、长有大脑的肉 瘤。

接着克兹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头顶,重新缓缓下降,查找可能出现的任何一块红印,包括最为细小的红点。什么也没有。他转过身子,尽量从肩膀上扭过头去检查后背,还是没有。他扒开自己的屁股缝,摸索了一下,接着将一根手指插进肛门,深及两个指关节,感觉除了肉之外,什么也没 有。

“我没有感染,”他在温尼贝戈房车的小卫生间里一边轻松地洗手,一边低声说,“全身上下干干净 净。”

他穿上短裤,然后坐在床边穿袜子。没有感染,谢天谢地,干干净净。没有感染,这真是个好词。心灵感应所带来的不快——犹如许多人汗津津地贴在一起——已经无影无踪。他没有长出一丝里普利菌;他连舌头和牙龈都检查过了。

那么他是因为什么醒过来的呢?为什么他的头脑里响起了警 钟?

因为心灵感应不是超感认知的唯一方式。因为早在灰人了解到巨大的星际图书馆里还藏有地球这样一个落满尘埃、少被问津的阅览室之前,那个被称为本能的小东西就已经存在,而本能是他这种穿着军装的智人的专 长。

“是直觉,”克兹说,“典型的美国式直 觉。”

他穿上长裤。接着,他上衣还没有穿就拿起放在床头柜上怀表旁边的对讲机(已经四点十六分了,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快得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冲下山坡,朝一个交通拥挤的十字路口直奔而去)。这部对讲机是一种特殊的数码产品,不仅可以加密,据说还能抗干扰……不过,只要看一眼那台据说具有防磁功能的数码钟,他就知道这些玩意儿都不可能具有所谓的抵抗作 用。

他按了两下发送/呼叫键。弗雷迪·约翰逊马上回应,而且听上去睡意不是太沉……哦,可在这关键时刻,克兹(原名罗伯特·昆兹,名字,名字,名字算得了什么)多么希望安德希尔能在身边。欧文,欧文,他想,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刻,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作对呢,小 子?

“头 儿?”

“我要把‘帝国山谷’行动提前到六点钟。也就是说,‘帝国山谷’行动在六点整开始。你听到了吗?马上回答 我。”

可弗雷迪却解释说这不可能,换了是该死的欧文的话,肯定不会这样唠唠叨叨。他让弗雷迪啰嗦了四十秒钟左右,然后说道:“闭上你的臭嘴,你这狗娘养 的。”

弗雷迪大惊之下,不再做 声。

“这儿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是我脑子里有警钟在响,让我从沉睡中醒来。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你们这些小伙子姑娘们召集起来,如果你希望到晚餐时间还能呼吸,就最好让他们行动起来。告诉嘉拉格要好好表现。明白了吗,弗雷 迪?”

“明白了,头儿。有件事儿得向您汇报——据我所知,已经有四个人自杀了。可能还不止这 些。”

克兹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恼怒。在特定情况下,自杀不仅可以接受,而且是崇高行为——是男子汉的终极壮 举。

“是直升机里的人 吗?”

“是 的。”

“没有‘帝国山谷’的人 吧?”

“是的,头儿。没有‘山谷’的 人。”

“好的。快行动吧,伙计。我们有麻烦了。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是我知道它已经来了。是大麻 烦。”

克兹把对讲机扔回床头柜上,继续穿衣服。他想再抽支烟,却发现已经一支不剩 了。

6

戈斯林老头的牲口棚里曾经关过大群奶牛,如今,棚子内部的条件也许难以达到美国农业部的标准,但棚子整体依然完好。士兵们安装了几只大功率灯泡,将各个隔栏、挤奶位以及下面和阁楼都照得亮如白昼。他们还在这儿放了几台取暖器,使里面暖烘烘的,几乎有些热腾腾的感觉。亨利一踏进门,就拉开外套的拉链,可还是觉得脸上渗出了汗珠。他猜想这可能与欧文给他的药有关——进来之前他又嚼了一 片。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第一个印象是这个牲口棚像极了他所见过的诸多难民营:马其顿的波斯尼亚塞族人难民营,美国海军舰队登陆太子港后海地叛乱者们的难民营,由于疾病、饥饿、内战或者三个原因都有而背井离乡的非洲流亡者的难民营。对于电视新闻里的类似故事你也许已经司空见惯,那些画面总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人们在观看时,虽然感到恐怖,但几乎都能泰然面对。然而这里并不是一个需要护照才能到访的地方。这里是新英格兰的一座牛棚。被赶进来的人们穿的不是脏衣破衫,而是在比恩专卖店购买的风雪大衣、来自香蕉共和国的长裤(要是被子弹洞穿,那就太可惜了),以及“织布机成果”牌内衣。不过,他们的表情与难民无异,他能看到的唯一区别是,所有的人似乎仍然感到诧然。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该发生在一个“夜夜长途随心打”的国家 里。

牲口棚的地上铺着干草(上面又铺上夹克衫),几乎已经睡满了人。他们三三两两或者一家人睡在一起。阁楼里也人满为患,在四十个隔栏里各有三至四人。室内到处都是鼾声、梦呓以及做噩梦时的呻吟。有个孩子在什么地方哭泣。另外还传来了背景音乐:对亨利来说,这是最为怪异之处。此时此刻,在戈斯林老头的牲口棚里,这些大祸将至却仍处睡乡的人们正在聆听福莱德·瓦伦乐队演奏的小提琴版《某个迷醉之 夜》。

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异常地凸显出来。满处都是橘红色的外套和帽子!他想,天啊!简直就是地狱里的万圣 节!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金红色的东西。亨利看到有些人的脸上、耳朵里、手指间长了不少;他还看到那玩意儿爬到了屋梁以及几处吊着灯泡的电线上。室内弥漫着干草的味道,但亨利还是能轻而易举地闻到其中夹杂着带着硫磺气的酒精味。除了鼾声之外,放屁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听起来犹如六七位非常蹩脚的乐手在吹奏大号或萨克斯。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这一幕可能很有趣……当然,如果你没有见过那鼬鼠般的东西在琼西那张血淋淋的床上蠕动、吼叫的话,即使在此时此地,也许同样有 趣。

这里有多少人在孕育那东西呢?亨利寻思着。他觉得答案并不重要,因为鼬鼠最终不会造成危害。它们在脱离宿主之后,也许在这间牲口棚里还能生存下去,但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风正越刮越大,温度已经低至零度以下,它们将毫无生机。

他必须跟这些人谈 谈——

不,这话不对。他必须要做的是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尽管这里很暖和,而外面很寒冷,他却必须让他们动起来。这里以前关过牛群;现在关的也是牛群。他必须把这些牛重新变成人——变成惊恐万状、失魂落魄的人。他能做到这一点,不过得有帮手才行。而时间正在一刻不停地走着。欧文·安德希尔只给了他半个小时,亨利估计现在已经过了三分之一 了。

要有扩音器,他想,这是第一 步。

他朝周围看了看,发现通往挤奶间的门口左侧有个大块头秃顶男人正侧身而睡,便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他觉得这是他从杂物间里赶出去的人之一,但是又不很确定。大块头秃顶男人在打猎的人中间简直比比皆 是。

可这人正是查尔斯,在老查理无疑自称为“性感光头”的地方,又长出了新的拜拉斯。当你长出这些玩意儿的时候,你的性感还有什么用武之地呢?亨利想到这里,不禁笑 了。

是查尔斯就好;而更好的是,玛莎还睡在旁边,并与戴伦——来自牛顿的瘾君子先生——两手相握。玛莎光滑的脸颊上,一侧已经长出拜拉斯。她的丈夫还没有感染,可她姐夫——比尔,是叫这个名字吗?——身上却到处爬着那玩意儿。长势正旺,亨利心里想 着。

他跪在比尔身边,握住他长满拜拉斯的手,探进他那一串乱糟糟的噩梦之中,对他说:快醒醒,比尔。醒一醒。我们得离开这儿。如果你能帮我,我们就有救了。快醒醒,比 尔。

快醒醒,做一个英雄 吧。

7

事情发展之快简直令人喜出望 外。

亨利感觉到比尔的思想在朝他靠近,它极力挣脱缠绕着它的噩梦,想抓住亨利,犹如一名溺水者想抓住游过来营救他的救生员。接着,就像两节货运车厢被车钩连接起来一样,两人的思想终于联结在了一 起。

别开口,不要说话,亨利告诉他,先等等。我们还需要玛莎和查尔斯。有四个人就应该够 了。

什 么——

没时间了,比尔。快点 儿。

比尔抓起妻妹的手。玛莎立即睁开了双眼,似乎她一直就在等待着这一刻,亨利感觉到自己脑海里的所有标度顿时升高了一度。她身上的拜拉斯不及比尔那么多,但她也许具有更好的天赋。她一声不响地抓起查尔斯的手。亨利觉得她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及他们该做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明白了时间的紧迫性。他们要把这些人炸醒,然后把他们一股脑儿赶出 去。

查尔斯猛地坐起身,眼睛睁得溜圆,恨不得要从肥厚的眼眶里凸出来。接着,就像有人用针戳了他的屁股一样,他站了起来。于是,他们四个人站在一起,手牵着手,犹如参加降神会的成员……在亨利看来,这几乎就是一场降神 会。

把力量传给我,他告诉他们,他们依言而行。亨利的大体感觉就像他们将一根魔杖置于他的手 中。

大家听着,他喊 道。

人们陆续抬起头;还有人像触电一般从沉睡中坐了起 来。

大家听着,并跟我的思想接通……跟我的思想接通!明白了吗?跟我的思想接通!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所以快跟我的思想接通!

人们本能地给予了配合,就像跟着一支曲子吹口哨或者合着节拍鼓掌一样。如果他给了他们思考的时间,也许事情不会这么容易,甚至根本就没有可能,但是他没给他们时间。大多数人正处于梦乡之中,而他唤起了那些被感染者,那些能感应的人,他们思想的门户正大开 着。

亨利调动自己的本能,向他们发送出一组画面:戴着面罩的军人包围了牲口棚,他们大多荷枪实弹,还有些背着背包,背包上连有长杆。他让军人们的面孔都呈现出报纸头版上常见的狰狞表情。随着喇叭里的一声令下,那些长杆里喷出一串串液体火焰:是汽油弹。牲口棚的四壁和屋顶顿时燃起了熊熊大 火。

亨利又转向室内,发送的画面上是大呼小叫、晕头转向的人们。液体火焰从熊熊燃烧的棚顶上的破洞里滴落,引燃了阁楼里的干草。这儿有个男人的头发起了火,那儿有个女人的滑雪服烧着了,衣服上还饰有甜面包山和褴褛山的图 案。

所有的人现在都望着亨利及其手牵着手的几位朋友。只有那些能感应的人收到了这些画面,不过,在这座牲口棚里,多达百分之六十的人已经被感染,即使未被感染的人也感受到了恐慌的气氛;一个大浪会掀动所有的小 船。

亨利一只手紧握着比尔的手,另一只手与玛莎相握,这时他又把画面切换到室外。冲天的大火;包围牲口棚的士兵;大喇叭里有个声音在大喊,命令士兵们务必不放过任何 人。

人们现在都站了起来,惊恐不安地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大(不过那些有深层感应的人除外,他们脸上长满了拜拉斯,只是用迷茫的眼神盯着他)。他呈现给他们这样一幅图景:火光冲天的牲口棚犹如雪夜里的一支火炬,在狂风的侵袭下,这座地狱猛然爆炸,变成一片火海,凝固汽油还在喷射,大喇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很好,伙计们,干掉他们,一个都不要放过,他们是毒瘤,而我们是在铲除毒瘤!”

亨利的想象力已经被彻底激发出来,不可抑制地越来越丰富,他又发送出几幅图像:为数不多的一部分人好不容易逃出门口或从窗口爬出去,可他们中有不少人都着火了,其中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士兵们用机枪射杀了所有的人,只留下那个女人和孩子,而女人和孩子在奔跑中变成了一支用凝固汽油浇成的蜡 烛。

“不!”有些女人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亨利有些不解而难受地发现,她们(包括一些没有孩子的女人)对那个着火的女人的遭遇都感同身 受。

他们都站了起来,像暴风雨中的牛群一样转来转去。在他们有机会略做思考——更不用说仔细思考——之前,他得让他们行动起 来。

他集中起与他相联的所有思想的力量,向他们发送出一幅商店的图 像。

听着!他对他们喊道,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尽力冲进商店,如果门被堵了,就砸开围栏!别停下,别犹豫!逃到树林里去!藏在树林里!他们要烧掉这个地方,要烧掉牲口棚和这里面的所有人,而树林是你们唯一的机会!马上行动起来,马上!

亨利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在欧文给他的药片的作用下,竭尽全力发送出如儿童画报里的图片一般简单明晰的图像——什么地方可能安全,什么地方有人死去——因此,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开始说出声来:“马上!马 上!”

玛莎·切尔斯也加入进来,接着是她姐夫,最后是查尔斯,那个性感光头上长满拜拉斯的 人。

“马上!马上!马 上!”

尽管没有感染拜拉斯,并因此而与普通的熊一样毫无感应能力,戴伦却被周围高涨的情绪所感染,于是也加入其 中。

“马上!马上!马 上!”

这种恐慌的情绪比拜拉斯更具有传染性,它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从一群人传到另一群人:“马上!马上!马 上!”

整座牲口棚沸腾起来。人们整齐地挥动着拳头,就像在摇滚音乐会上一 样。

“马上!马上!马上!”

亨利让他们接着喊,声音越来越大,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挥起了拳头,将酸疼的胳膊尽力举向空中,尽管他还提醒自己不要卷入他所激发起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群情之中:当他们北上的时候,他会南下。他等待着最后的极点的到来——等待达到燃点并开始自燃的时 刻。

这个时刻来 了。

“马上。”他低语 道。

他将玛莎、比尔、查理以及近旁那些与他们结合紧密的人的思想积聚起来。他将这些思想融合、压缩,凝成一个词,然后像一颗银弹似的投进置身于戈斯林老头牲口棚里的三百一十七个人的脑海 里:

马上!

片刻的静寂之后,地狱之门轰然打开。

8

黄昏降临之前,沿着警戒围栏每隔一段距离都设立了两人一组的岗亭,共计有十来个(所谓岗亭其实是撤掉小便池和马桶的活动厕所)。岗亭里配有取暖器,使狭小的空间里暖烘烘的,所以卫兵们都待在里面,根本不想出来。每过一段时间,会有人敞开门,放进一股卷着雪花的新鲜空气,不过,卫兵们与外界的接触仅此而已。他们多是和平时期的军人,对目前的危急情势毫无感性的了解,所以,他们只是不断地闲聊,话题不外乎是性、汽车、任命、性、他们的家人、未来、性,喝酒、吸毒的经历,然后还是性。欧文两次来到杂物间,他们都一无所知(从九号和十号岗亭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至于在他们眼皮底下酝酿的一场大规模暴乱,他们也是最后才知 道。

另外还有七位士兵跟随克兹的时间相对更久,因此经验也相对丰富一些,他们这时正在商店后面的办公室里,坐在炉子边玩着四明一暗扑克牌。这间办公室正是欧文让克兹听不要伤害我们磁带的地方,但那一幕仿佛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了。七个人中,有六个是哨兵,还有一个是道格·布洛德斯基的同事吉恩·坎布里。坎布里无法入睡,其原因被他用一只弹性全棉护腕掩饰起来。不过,他也不知道这护腕能帮他多久,因为护腕底下的红色玩意儿在扩散。稍不小心的话,就会被人发现……然后,他就不可能在办公室里打牌,而是会被关进那些老百姓的牲口 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