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彼得与贝姬(2 / 2)

捕梦网 斯蒂芬·金 4494 字 2024-02-18

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爬进棚子里侧去,但这很可能是一个错误,无异于冲进一条死胡同。于是他放弃这个念头,转而抓住一根刚刚添进火中、一端还未燃着的树枝。他没有把树枝拿起来,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只是不太用力地握着。树枝的另一端在欢快地燃烧。“来吧,”他对着屋顶说,“你不是喜欢吃热的吗?我为你准备了热乎乎的东西,快来拿吧。可他妈的好吃极 了。”

没有动静。至少屋顶上没有动静。他身后的松树上,“噗”的一声轻响,一团积雪落在地上,那是底层的树枝在为自己解除负担。彼得握紧自己的临时火把,将它从火堆上半拎起来,然后又放了回去,溅起几点飞舞的火星。“来吧,你这王八蛋。我就是热乎乎的,而且很好吃,我正等着 呢。”

没有动静。可它就在上面。它不会等太久的,他能肯定。它很快就要来 了。

3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彼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表彻底停了。有时他的思想似乎特别清晰,他们以前跟杜迪茨在一起时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随着他们渐渐长大,而杜迪茨保持不变,这种情况也就越来越少——仿佛在大脑和身体不断成长的同时,他们失去了接收杜迪茨发出的奇特信号的诀窍)。现在就是那样,但是又有所不同。也许是有了新情况。甚至可能与空中的亮光有关。他知道比弗已经死了,琼西可能出了大事,可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 事。

不管是出了什么事情,彼得认为亨利也有所了解,但了解得不太清楚;亨利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心里正想着班伯里,班伯里,骑着木马去班伯 里。

木棍正越烧越短,快接近他的手了,彼得寻思着,如果它快要烧到头而根本用不上的话,如果屋顶上的东西最终能等到那个时刻的话,他该怎么办。就在这时,一个十分清晰、充满恐慌的新念头钻进他的脑海。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并将它大声喊了出来,以至于他未能听见屋顶那东西快速下滑的声 音。

“请别伤害我们!Ne nous blessez pas!”

但是他们会的,他们会的,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不是无依无靠的小外星人,等在那儿指望有人给他们一张新英格兰电话卡,以便能打电话回家。他们是恶疾,他们是毒瘤,而我们,赞美上帝,伙计们,是化疗过程中的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你们听到了吗,伙计们?

彼得不知道他们听见没有,不知道这个声音的言说对象——那些“伙计们”——听见了没有,但是他听见了。他们就要来了,伙计们就要来了,“红海盗”就要来了,就算你千乞万求也拦不住他们。可他们仍在求饶,彼得也跟他们一道求 饶。

“请别伤害我们!求求你们!S’il vous plait!Ne nous blessez pas!Ne nous faites pas mal, nous sommes sans defense!”接着带有哭腔了:“求求你们!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无依无 靠!”

彼得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只手、手中的狗屎以及那个哭哭啼啼、衣服几乎被扒光的男孩。而在这段时间里,屋顶上那东西一直在滑动,虽然奄奄一息却并非无依无靠,虽然没有脑袋却并非愚蠢无知,当彼得又喊又叫时,当他侧躺在那个死去的女人身边,倾听一场天启般的杀戮逐渐展开时,它从后面向彼得悄悄靠 近。

毒瘤,那个长着白睫毛的男人 说。

“求求你们!”他大声喊道,“求求你们,我们无依无 靠!”

但是,不管这话是真是假,都为时已 晚。

4

雪地摩托车从亨利的藏身之处经过时,没有放慢速度,它的声音这时已经往西边渐渐远去。现在安全了,可以出来了,但是亨利没有出来。他无法出来。将琼西取而代之的智能生物对他没有感觉,要么是因为它另有心事,要么是因为琼西可能——可能仍 然——

但是不会的。以为琼西还多多少少存在于那团可怕的阴云里,简直就是梦 想。

那东西已经消失——起码已经远去,于是那些声音又出现了。它们挤满了他的脑海,在那儿喋喋不休,让他恨不得要发疯,以前杜迪茨的哭声总是让他恨不得要发疯——进入青春期之后,他才很少出现那种情形。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提到了一种真菌:

(很快就会死去,除非进入某种活的宿主之 中)

然后是什么新英格兰的电话卡,接着……好像是化疗?没错,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亨利觉得这是一个疯子的声音。老天知道,这种人他治疗过很多,所以不难判 断。

其余的那些声音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疯了。有些声音他无法辨认,但另外一些他听得出来:有华尔特·克朗黛克、兔八哥、杰克·韦伯、吉米·卡特,还有一个女人,他觉得是玛格丽特·撒切尔。那些声音有时说英语,有时又说法 语。

“这里没有传染。”亨利说着,突然哭了起来。看到自己还能流泪,他不禁又惊又喜,他原以为自己的心田已经枯竭,再也没有泪水和欢笑——没有真正的欢笑。这是恐惧的泪水,是悲悯的泪水,这泪水冲开了他自闭的心扉,解开了他的心结。“这里没有传染,求求你们,哦,上帝帮帮忙吧,别这样,别这样,我们无依无靠,我们无依——”

就在这时,西边响起人间的雷声,亨利用双手抱住脑袋,他觉得里面的尖叫和痛苦让他的脑袋快要炸了。那些王八蛋 在——

5

那些王八蛋在对他们大开杀 戒。

彼得坐在火边,没有理会膝盖脱臼所引起的剧痛,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树枝从火中拿了起来,举在太阳穴旁。他脑海里的尖叫压不住从西边传来的机关枪声,那是0.50英寸口径的大机关枪。现在,那些求饶的声音——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这里没有传染——消失了,剩下的是极度的恐慌;求饶毫无作用,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们已经动手 了。

彼得瞥见什么东西一闪,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屋顶上那东西朝他猛扑过来。他瞥见一个模糊的、鼬鼠般的瘦长身影,那东西行动时靠的似乎不是双腿,而是一条强健的尾巴,顷刻间,它的牙齿就扎进了他的踝骨。他大叫一声,抽回那条好腿,由于用力过猛,膝盖险些撞上下巴。那东西也跟了过来,像蚂蟥一样吸附在他的脚上。求饶的就是这些东西吗?如果是的话,让它们去死吧。让它们去 死!

他想都没想,就伸出右手——那只被酒瓶割破的手——去抓;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仍然将火把高举在脑袋旁。他抓住了那东西,感觉就像抓着一团长有茸毛的凉悠悠的肉冻。那东西立刻松开他的踝骨,刹那间,彼得瞥见一双毫无表情的黑眼睛——像鲨鱼的眼睛,也像老鹰的眼睛——可紧接着,它那口钢针般的牙齿就反咬住他的手,将已有的伤口一下子撕得更 大。

彼得感到一阵锥心蚀骨般的疼痛。那东西的脑袋——如果它有脑袋的话——埋在他的手心里,撕着,咬着,越扎越深。他发狂似地甩着手,想将那东西摔掉,无数血滴飞溅在雪地里以及沾有锯屑的防水布上和那死去的女人的风雪大衣上。还有些血滴落进火中,像热锅里的肥肉一样发出“嘶嘶”声。这时,那东西开始“吱吱”乱叫起来,那条如海鳗一般粗的尾巴缠住彼得拼命甩动的手臂,想不让它动 弹。

彼得没有想到要用火把,因为他压根儿就忘了有火把;他唯一的念头是要用左手把咬住他右手不放的可怕东西拽下来。一开始,当它被火点着并像一卷报纸似的熊熊燃烧起来时,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就狂叫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新的疼痛,另一方面是因为得意。他猛然站起——至少在此时此刻,他鼓凸的膝盖毫无痛感——挥动右臂,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让被咬住的手重重地砸在贮木棚的支柱上。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吱吱”的怪叫变成了低沉的哀鸣。在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瞬间,扎进他手心的牙齿还在进一步深入。然后,那些牙齿松开了,燃烧着的生物掉下去,落在冰冻的地面上。彼得的脚在它身上跺着,感觉到它在扭动,他心中一时充满纯粹而发狂般的快意,可紧接着,他的膝盖终于不堪其累,腿部朝里弯曲,筋腱拉断 了。

他重重地侧倒在地,迎面相对的正是曾寄生于贝姬体内并置她于死地的生物,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手臂砸过的支柱在缓缓朝外倾斜,整个贮木棚正摇摇欲坠。一时间,那鼬鼠般的怪物的小脸离彼得的面孔只有三英寸之距,那燃烧的身体还在他的外套旁扭动,一双黑眼睛已经烧焦。它的嘴巴还没有开化成形,但是,当它身子顶端鼓包似的部分断开后,牙齿露了出来,彼得一边惊叫着“不!不!不!”,一边把它踢向火中,任它在那儿扭动,并发出猴子般的“吱吱”怪 叫。

他的右腿急速蹬着,将那东西踢向火堆中央。正在倾斜的支柱原本可以将贮木棚多支撑一阵,这时却被他的靴尖踢中,于是再也无法承受,只听得“咔嚓”一声,柱子断了,半边铁皮屋顶垮塌下来。一两秒钟之后,另一根柱子也断了,其余的屋顶也掉下来砸在火上,搅得火星四 溅。

片刻之间,不见任何动静。接着,坠落的锈铁皮犹如呼吸一般上下晃动起来。然后,彼得从里面爬了出来。他双眼发亮,因为惊魂未定而脸色煞白,外套的左袖口也着火了。他怔怔地瞪着袖口,双腿膝盖以下还埋在垮下来的屋顶里,过了一会儿,他将胳膊举到面前,深吸一口气,像吹灭一支巨大的生日蜡烛一样,将衣服上的火吹灭 了。

东边渐渐传来了雪地摩托车的引擎声。是琼西……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附体的琼西。是那团云。彼得觉得那东西不会放过自己。在杰弗逊林区,今天不是发善心的日子。他应该藏起来。但是,劝他藏起来的那个声音非常遥远,作用不大。不过有一个好消息:他知道自己终于戒酒 了。

他将血肉模糊的右手举到面前。一根手指不见了,可能是被那东西吞进了肚里,另外两根手指的筋也断了,但是他毫无知觉。他发现,那些最深的伤口——有些是那怪物咬伤的,还有一道是他钻进车里拿啤酒时自己划伤的——上已经长出了金红色的霉状物。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享用他的血肉时发出的“嘶嘶”声。

彼得突然恨不得自己能马上死 去。

西边的机关枪声已经停止,但那儿的一切还远远没有完结。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念头一般,一声巨大的爆炸骤然响起,淹没了正在驶近的雪地摩托车的轰鸣以及所有其他声音。当然,他手心里那不曾停歇的“嘶嘶”声除外。在他的手心里,那脏乎乎的东西正在享用他的血肉,正如那夺去他父亲性命的毒瘤曾经啃噬着老人的胃和肺一 样。

彼得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感觉到了牙齿脱落后留下的几个豁 口。

他闭上眼睛,等待 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