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先方便一下,哥们儿?”比弗 问。
麦卡锡摇了摇头。看到琼西掀开盖被露出的蓝色干净床单,他几乎像是被施了催眠术一般。琼西再一次惊讶地发现,这人的眼睛真像玻璃球。像被捕获后经过填充处理的脑袋上的眼睛。突然间,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位于布鲁克莱恩——那座仅次于波士顿的城市——的起居室。手工织毯、早年的美式家具……麦卡锡的脑袋被放置在壁炉之上。是在缅因州北部捕获的,他会对出席鸡尾酒会的客人说,是个大家伙,毛重一百七十 磅。
他闭上眼睛,等他重新睁开时,发现比弗正有些惊恐地望着 他。
“髋部一阵刺痛,”他说,“很抱歉。麦卡锡先生——里克——你可能想把毛衣和裤子脱掉。当然还有靴 子。”
麦卡锡就像在梦中被人叫醒一样,朝他转过头来。“是的,”他说,“当 然。”
“要帮忙吗?”比弗 问。
“不,噢,不用。”麦卡锡显得很惶恐,也可能是好笑,还可能二者皆有,“我还没有到那种地 步。”
“那么,我就让琼西在这儿守 着。”
比弗动作敏捷地出去了,麦卡锡动手脱起衣服来。他先把毛衣从头顶脱下来。毛衣里面是一件猎手们常穿的红黑相间的衬衣,再里面是一件保暖内衣。没错,那件衬衣前面没那么大腹便便了,这一点琼西可以肯 定。
嗯——几乎可以肯定吧。他提醒自己,就在一小时之前,他还肯定地以为麦卡锡的外套是一头鹿的脑袋 呢。
麦卡锡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脱靴子,正这么脱着,他又放了一个屁——时间没有第一个那么长,但声音同样响亮刺耳。两人对此以及随后的气味都没有再说什么——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那强烈的气味让琼西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麦卡锡踢掉靴子时,在木地板上发出“嗵嗵”的响声,然后他站起身,开始解皮带。蓝色的牛仔裤脱下来后,露出他下身穿的保暖内裤。这时,比弗从楼上拿来一个便盆,放在他床头的地上。“你瞧,说不准你想尿一泡,或者肚子等不及要闹腾什么 的。”
麦卡锡呆呆地望着他,琼西看了心里一阵恐惧:一个陌生人穿着宽大的内衣,待在他的卧室里,有点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位生了病的陌生人。问题是病得有多 重。
“我是说万一你找不到卫生间的话,”比弗解释道,“顺便说一下,卫生间离这儿很近,出了卧室后,往左拐,不过要记住,是顺道走过去的第二个门,好吗?如果你忘了,进了第一个门,就会拉在放床上用品的贮物间里 了。”
琼西吃惊之下笑出声来,丝毫也顾不得要压低嗓门——他的笑声很响,有些歇斯底 里。
“我觉得好些了。”麦卡锡说,可琼西觉得他的话完全是言不由衷。这家伙就那样穿着内衣站着,犹如一个存储器被毁掉四分之三的机器人。此前,他还显示出一点生命的迹象——即使算不上真正的生气,而现在,那点迹象消失了,就像他脸上的血色一 样。
“来吧,里克,”比弗轻轻地说,“躺下来,把眼睛闭会儿。让自己恢复一点儿体 力。”
“嗯,好吧。”他在刚刚掀开的床上坐下来,望着窗外。他的双眼大而空洞。琼西觉得房间里的气味散了些,不过也许只是他渐渐适应,就像你在动物园里待久了,会渐渐适应猴舍的气味一 样。
“天啊,你看那 雪。”
“是呀,”琼西说,“你的肚子现在怎么 样了?”
“好些了。”麦卡锡的视线转移到琼西脸上。那是一双惊魂未定的孩子般的眼睛。“我很抱歉像刚才那样排气——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就算当兵的时候都没有,那时我们好像每天都吃豆子。不过我现在好些 了。”
“你确定上床前不想撒个尿吗?”琼西有四个孩子,所以这个问题几乎是很自然地问了出 来。
“是的。在你发现我之前,我已经在树林里方便过了。谢谢你让我进来。谢谢你们两 位。”
“噢,得了,”比弗说,一边不安地挪了挪脚,“换了谁都会这 样。”
“也许会,”麦卡锡说,“也许不会。《圣经》上说:‘看哪,我站在这儿敲门。’”外面的风刮得更猛了,整个“墙洞”都在晃动。琼西等着麦卡锡把话说完——他似乎言犹未尽,却忽然把脚放到床上,把盖被拉了上 来。
从琼西床上的什么地方,又响起一个刺耳而持续时间长久的屁。琼西觉得自己再也忍无可忍。在暴风雪即将来临之际,让一位来到你门口的陌生旅人进屋是一回事,而站在一旁听他施放一连串气弹则是另一回 事。
比弗也跟着走了出来,并随手轻轻关上房 门。
5
琼西正要开口说话,比弗却摇摇头,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然后拉着琼西穿过宽敞的房间,来到厨房区,这里是除了后面的工具间之外,离麦卡锡最远的地 方。
“伙计,那家伙要出大事了。”比弗说。在厨房里日光灯的明亮光线下,琼西发现,他的老朋友正忧心忡忡。比弗把手伸进工装裤前面的大口袋里,摸出一根牙签,开始咬起来。用不了三分钟——也就是一位资深烟民抽完一根烟的工夫——他就会把牙签变成一撮非常细小的木屑。琼西不明白比弗的牙齿(或者他的胃)怎么受得了,可他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这 样。
“我希望你是错的,但是……”琼西摇了摇头,“你这辈子闻过那样的臭屁 吗?”
“没有,”比弗说,“可那家伙远不只是胃有毛病,他还有一大堆其他的问 题。”
“你这是什么意 思?”
“噢,比如说,他以为今天是十一月十一 号。”
琼西不明白比弗在说些什么。十一月十一号是他们挤在亨利的旅行车里抵达这儿的那一天,这是他们这个打猎团体的惯 例。
“比弗,今天是星期三,是十四 号。”
比弗点点头,不由自主地一笑。那根已经变得像一条细线似的牙签从一边嘴角转移到另一边嘴角。“这个我知道。你同样也知道,但是里克呢,却不知道。里克以为今天是主日。”
“比弗,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不管他说了些什么,他不可能说得太多——炒几个鸡蛋和热一罐汤用不了多长时间。于是比弗开始讲了起来,而琼西则一边听,一边放水准备洗那几个盘子。他不介意出来野营,可他绝对不会像许多男人那样,一旦离开家来到森林,似乎就可以邋里邋遢而满不在 乎。
“他说,他们是星期六来的,想当天打打猎,然后星期天再把屋顶修一修,因为上面有了几处漏缝。他说:‘至少我不用违背安息日不得工作的训诫了。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的话,你唯一必须做的事情就是不让自己发 疯。’”
“没错。”琼西 说。
“我想我不能在法庭上宣誓,说他认为今天是十一号,但是要么今天就是十一号,要么我们可以往后退一个星期,退回到四号,因为他的确认为今天是星期天。而我无法相信他已经在外面晃了十 天。”
琼西也无法相信。不过三天呢?是的,这个他可以相信。“这就解释了他跟我说过的一句话,”琼西说,“他——”
地板“嘎吱”响了一下,两个人都微微一震,并抬眼朝大房尽头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看去,但是那儿什么也没有。这里的地板和墙壁常常嘎吱作响,即时风不大的时候也会如此。他们有些难为情地对视了一 眼。
“是呀,我有点神经质了,”比弗说,他可能是看懂了琼西的神色,也可能是看透了琼西脑海中的想法,“伙计,你得承认,他就那样从森林里钻了出来,还真有点儿令人不寒而 栗。”
“是呀,的确是 的。”
“那个屁听起来就像是他屁眼里堵着什么东西,快要被烟给熏死 了。”
比弗说完这话,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他每次说了怪话都是这种表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成一团,一边在嘴里模仿着,发出一串叹息般的低沉声音,同时尽力压低嗓门,以免让那可怜的家伙听见,说不准他还没有睡着,会听见并知道他们在笑话他。琼西笑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因为这种宣泄太有必要了——这笑声有些歇斯底里,他弯着腰,笑着,咳着,喘着,眼泪都流了出 来。
最后,比弗拽住他,将他拖出门去。于是,两个人连外套也没有穿,站在越来越厚的雪地上,终于可以放声大笑起来,呼啸的寒风淹没了他们的声 音。
6
回到室内时,琼西的手都麻木了,把手伸进热水中洗盘子时几乎感觉不到水的热度。但是笑过之后,他觉得一阵轻松。这时他又担心起彼得和亨利来——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是否能够顺利回 来。
“你刚才说解释了一句话,”比弗说,他开始咬第二根牙签了,“是什么 话?”
“他不知道要下雪了,”琼西回答,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尽量回想着麦卡锡使用的具体字眼,“‘这天气可真是晴朗、微冷。’我想他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如果他听到的预报是十一或十二号的,也就说得过去。因为直到昨天的晚些时候,天气的确晴朗,对 吧?”
“对呀,而且他妈的微冷。”比弗说。他从水槽旁的抽屉里拿出一条印有瓢虫图案的旧毛巾,开始擦盘子。他一边擦,一边看了看对面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他还说了什 么?”
“他说,他们的营地在基尼 奥。”
“基尼奥?那地方离这儿可是四五十英里。他——”比弗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看了看上面的牙印,又将牙签另一头塞进嘴里,“哦,我明白 了。”
“是呀。他不可能在一个晚上走那么远,不过,如果他已经出来了三 天——”
“还有四夜,如果他是星期六下午迷路的话,就是四 夜——”
“没错,还有四夜。所以,假设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朝正东方向走的话……”琼西算出的结果是每天十五英里,“我得说,这就有可能 了。”
“但是他怎么会没有冻僵呢?”比弗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耳语了,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穿了厚外套,还有保暖内衣,但是自从万圣节之后,县界以北的所有地方都是零下二十来度。你倒说说看,他怎么会在户外待了四个晚上而没有冻僵。除了脸上那一块之外,甚至都看不出他有被冻伤的痕 迹。”
“我不知道。还有一点,”琼西说,“他的胡子怎么没长出 来?”
“什么?”比弗张大了嘴,那根牙签沾在他的下唇上。接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是呀,他只有一点点胡 茬。”
“我敢说,长了不到一 天。”
“我猜想,他一直在刮脸 吧?”
“没错,”琼西说,同时想象着麦卡锡在森林里迷了路,又怕又冷又饿(他看起来倒不像是饿了很多顿的样子,这也是一个疑点),但是每天早晨,他仍然跪在小溪边,用靴跟敲破冰层露出下面的水,再拿出他忠实的吉列剃须刀……不过从哪儿拿呢?外套口袋里 吗?
“然后他今天早上把剃刀弄丢了,所以才只有一点儿胡茬。”比弗说。他又微微一笑,但神色似乎并不轻 松。
“是呀,就像把枪弄丢了一样。你注意到他的牙齿了 吗?”
比弗做了一个怪相,一副又怎么了的表 情。
“有四颗掉了。上排两颗,下排两颗。他看上去就像在《疯狂》杂志封面上经常出现的顽皮小 子。”
“这算不了什么,兄弟。我自己也有几颗擅离职守了。”他扯起一边嘴角,露出左边的牙床,那模样就像是半边脸在笑一般。琼西不想看这个。“瞧见了?里面也没 了。”
琼西摇摇头。这不是一回事。“这家伙是律师,比弗,他总是得出头露面,所以外表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他掉的正好都是前面的牙齿。他不知道那些牙齿掉了,这一点我敢发 誓。”
“你不会以为他是遭到辐射什么的吧?”比弗不安地问,“谁要是他妈的辐射中毒的话,牙齿就会掉的。我在电影上看到过。就是你总是在看的那些怪物电影。你不会以为是这样吧?没准他脸上的红印也是因为这 个。”
“没错,他是在马斯希尔核电站爆炸时遭到了辐射,”琼西说,可一看到比弗不解的表情,他就后悔开了这个玩笑,“比弗,如果是辐射中毒的话,我想头发也会掉 的。”
比弗脸色一亮。“对,正是这样。电影里的家伙后来就成了秃头,就像经常在电视上演警察的那个什么狗屁特里一样。”他顿了顿,“后来他就死了,我是说电影上那人,不是特里,不过既然说到这 个——”
“可这家伙的头发却不少。”琼西打断了他的话。由着比弗信口开河,他们可能就永远回不到正题了。他注意到,当陌生人不在场时,他们两人都没有叫他“里克”,甚至也没有叫“麦卡锡”,而只是“这家伙”,仿佛在潜意识里,他们不愿意把他视为一个具体的人,而想把他变成一个抽象的类别,似乎这样就可以淡化他的影响,如果……嗯,只是如 果。
“对呀,”比弗说,“的确是的,他有不少头 发。”
“他一准是得了健忘 症。”
“也许吧,可是他记得自己是谁,以及与谁在一起等狗屁事情。伙计,他吹的那声喇叭可真够响的,是吧?还有那臭味!跟乙醚没有两 样!”
“没错,”琼西说,“我总是联想到启动液。糖尿病人快死的时候也有气味。我想我在哪本悬疑小说上读到 过。”
“也像启动液 吗?”
“我想不起来 了。”
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耳边传来阵阵风声。琼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把那家伙自称看到闪电的事情告诉比弗,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来事情就够多 了。
“当他把身子弯成那样时,我还以为他会狂吐呢,”比弗说,“你也这么想 吧?”
琼西点点 头。
“而且他脸色很难看,非常难 看。”
“没 错。”
比弗叹了口气,把牙签扔进垃圾桶里,转头看着窗外。外面的雪从来没有下得这么猛,这么大。他伸手拂了拂头发。“伙计,我真希望亨利和彼得在这儿,特别是亨 利。”
“比弗,亨利是精神病医 生。”
“我知道,可他是我们能找到的最懂医学的人,我觉得那家伙需要医生给看 看。”
亨利其实就是一名医生,他必须是医生才能获得精神病科的行医资格证,但是就琼西所知,亨利一直所从事的都只是精神病治疗。不过,他明白比弗的意 思。
“你仍然觉得他们能回来吗,比 弗?”
比弗叹了口气。“如果是半小时以前,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你。可这雪下得太大了。我想他们能回来。”他忐忑不安地看着琼西,以往那个无忧无虑的比弗·克拉伦顿几乎不见了。“我希望他们能回来。”他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