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扇门(2 / 2)

旋转门 蔡骏 11149 字 2024-02-18

“好吧,我告诉你。”吉斯夫人就像母亲那样柔和地说,“这栋房子是十九世纪中叶建造的,楼下的那扇旋转门也是当时所造,它是目前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一扇旋转门。”

“那为什么我一走进这扇旋转门,就回到了几天前的大本钟脚下呢?”

吉斯夫人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个原因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我能下去看看吗?”

“好吧。”

说完她们离开了小房间,门外是一道陡峭的楼梯,小心地走下去便是客厅了。春雨记得昨晚就是在这里遇到吉斯夫人的。

但奇怪的是,那扇旋转门却停止了转动。

春雨大胆地走到旋转门旁边,在四扇金属的门框里,各自镶嵌着大块玻璃,中间有一根圆柱,分出四扇玻璃门,从头顶上看就好像个十字形。这扇门果然够古老的,门框底下甚至还可以看出“1871”的字样,那还是巴黎公社起义的年头。

此刻,旋转门就静止在原地,似乎是具死亡了的尸体,或者是老得再也走不动的人,抑或是陷入了深海长眠之中。

眼前的感觉与昨晚完全不同,她记得昨晚旋转门在高速旋转着,扇出强烈的旋风,四片玻璃发出旋转的反光,让人以为是堂·吉诃德所要挑战的风车。

她屏着呼吸,伸手推了推前面的玻璃门,它开始缓缓转动起来,但很快又停下来,似乎门枢里的油不够了。

于是,春雨走进两片玻璃门之间,本以为会产生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却什么都没有感到,这不过是一扇普通的门而已。

轻轻推动前面的门,她跟着一同向前移动,很快就到了外面。等她回头再看时,旋转门依然静静地停着。

吉斯夫人也用同样的方法出来了,她拉着春雨的手走了几步,这里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心,是这个巨大迷宫的圆点,也是一切秘密隐藏的所在。

春雨继续痴痴地看着旋转门,忽然觉得在哪见过——瞬间,她想起了她的隔壁318房间,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神秘照片,那是吉斯夫人的女儿卡特琳娜。她记得那张照片的背景就是旋转门。

没错,就是从这个角度拍的,卡特琳娜站在古老的房子前面,身后就是白天的这扇旋转门,她在门前微笑着,顾盼生姿,风情万种。

忽然想到一首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不过这扇门变成了旋转门,而桃花就是这小径分岔的花园。

“你在想什么?”

吉斯夫人拍了拍她,春雨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只是有些伤心。”

“让我带你出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说着老妇人便向一条小径走去,春雨记得这是昨晚她进来的地方,她悄悄摸了摸口袋,那张“迷宫路线图”好像还在,便跟在了吉斯夫人后面。

雨后的小径非常湿滑,走起来要十分小心。她们一前一后回到迷宫,很快就遇到了第一个岔路口,吉斯夫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确道路。接着,她又驾轻就熟地穿过好几个岔路,似乎整个迷宫都已牢记于心中了。春雨暗暗有些吃惊,但也不敢发出声音。

白天的迷宫里同样弥漫着一股薄雾,与子夜相比又是另一种感觉。老妇人不时回头看着春雨,示意不要紧张。两人就这样走了一个小时,终于准确地通过81道岔路口,沿原路走出了小径分岔的花园。

此刻,前方出现了那道月亮门,春雨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走出迷宫了。”

她拉开月洞门的门板,刚向外跨出一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

春雨几乎摔倒在门上,幸好吉斯夫人扶住了她。

“你们在干什么?”

乔治·艾伯特微微把头后仰,凝视着春雨的眸子,像是在审问一个窃贼。

这时,只听到身后的吉斯夫人发出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便丢下春雨扭头向回跑去。还未等春雨回过神来,老妇人已消失在了迷宫的小径里。

“啊!她这样跑会迷路的。”

春雨刚想要追进去,便被艾伯特牢牢地抓住了手腕。

“不必去追吉斯夫人了,我保证她不会有事的。”

在他有力的大手下,春雨已经动弹不得了,她挣扎着喊道:“放开我!”

终于,艾伯特渐渐松开了手,语气也柔和了下来:“你又进入迷宫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小径分岔的花园极度危险,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春雨的脸色已变得苍白,但仍然鼓起勇气说:“这是一个杀人的花园吧?”

艾伯特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什么?你在迷宫里看到了什么?”

“那些骷髅,都是你的受害者,对吗?”

他猛然摇了摇头:“你并不明白。”

“是的,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比如迷宫中心的旋转门。”

听到这里,艾伯特仿佛被扇了记耳光,目瞪口呆地盯着春雨,似乎脸上已经写出了三个大字——不可能。

“旋转门——不,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看到它的。”

春雨的勇气越来越足:“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已经看到了旋转门,它就在迷宫的中心,那个老房子的底楼。”

这回轮到艾伯特一脸苍白了,他一直退到那个凉亭里,半晌说不出话。

她真的豁出去了:“告诉你,我不但看到了旋转门,而且还走进门里面去了。”

“是……是什么时候?”

“昨天子夜!”

这句斩钉截铁式的回答,让艾伯特彻底被打倒,呆坐在凉亭栏杆上不动了。

忽然,他抬头问道:“我有一个很大的疑问——你是怎么走通迷宫小径的?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抵达旋转门。”

春雨总算被问住了,她的手就插在口袋里,手指触摸着“迷宫路线图”,一种莫名的恐惧自指尖传遍全身。

“我不知道。”她决定要为这张图而保密,“我就是自己一个人走的,天昏地暗也看不清那些岔路,也记不清到底是怎么走了,反正走了一个多钟头,才终于看到了旋转门。”

艾伯特几乎要咆哮了:“你撒谎!”

他第一次显出如此地狂怒,仿佛接着就要把春雨撕得粉碎。春雨真的被吓到了,后背靠着凉亭的柱子,脑中忽然掠过前天晚上,那个长发老人死于此地的场景。

虽然从小就厌恶撒谎的孩子,但此刻春雨只能自己厌恶自己了,她脸色铁青地顶了回去:“我没撒谎。”

她已经做了全部准备,等待着艾伯特的爆发。然而,一分钟过去了,艾伯特却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走,你跟我来。”

艾伯特又出人意料地恢复了平静,他走下凉亭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这样的突然变化让春雨忐忑不安,不知道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但双脚好像已不听自己使唤,就这么跟着艾伯特走了。

回到旋转门饭店的大堂,春雨看了看前台的钟,现在是伦敦时间10点15分。

然后,艾伯特带她上到三楼。当走到319房间门口,她掏出房卡准备开门时,艾伯特却突然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神秘的318房间。

春雨只能乖乖跟着他走进这个房间,依然是上次看到的样子,华丽的装饰外加温馨的床铺,而且还纤尘不染,应该是每天都有人打扫的。

“卡特琳娜的房间。”

“没错。”艾伯特看着梳妆台玻璃下的照片——美丽的卡特琳娜正在旋转门前微笑。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看到旋转门吗?”

“因为卡特琳娜?”

“她是我的未婚妻。”

艾伯特缓缓地说了出来,接着又是一脸苦笑。

“原来——如此。”

一开始她的表情非常惊愕,随后又慢慢平静了下来。她低头看看梳妆台玻璃下的照片,卡特琳娜确实是个迷人的拉丁女郎,但又带着一股恬静和优雅,不似一般印象中西班牙人或意大利人的狂野。尤其是那地中海式的头发和眼睛,让她瞬间想起了高玄。

“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保留这个房间,并且一直收留吉斯夫人了吧。”

“我都明白了。”

春雨点了点头,如果卡特琳娜真是艾伯特的未婚妻,那么吉斯夫人不就是他的岳母了吗。

“十五年前,吉斯夫人带着女儿卡特琳娜,来到了旋转门饭店。卡特琳娜的父亲是个意大利人,当时刚去世不久,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出于同情便收留了她们。”

原来卡特琳娜的父亲是意大利人啊,怪不得那么像某个意大利明星呢。春雨随即又想到了一点:“昨天,你不是说第一次见到卡特琳娜是在海边吗?”

“对,自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迷恋上了她,然后又邀请她们母女到我的饭店里来。”他低头抚摸着那张照片,虽然隔着一层玻璃,但手指就好像真的触到了她的脸,“你瞧她是多么迷人,我根本就无法抑制自己对她的爱。”

“后来你们就订婚了?”

“嗯,在我们认识五年以后。”

“也就是整整十年前?”春雨忽然指了指照片说:“那么这张旋转门前的照片呢?又是谁拍的?”

“就是我拍的,那天正好是我们订婚的日子。”

“你不是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极度危险吗?不是说任何人都不能到那里去吗?”

这两句话显然刺激了艾伯特,他开始大口喘气:“你听我说,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危险,直到我和卡特琳娜订婚的当天晚上,旋转门突然飞速旋转了起来,这让我们都感到非常吃惊。卡特琳娜被这扇旋转门迷住了,她说要到门里面去看看,便自己走进了旋转门。”

听到这里,春雨的胸口不断起伏,想起了昨天子夜自己的经历:“她看到了什么?”

“她消失了!”

艾伯特的回答让春雨浑身僵硬住了,无法想象人怎么会消失呢?

“不,怎么可能呢?”

“当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旋转门很快就停了下来,又恢复为一扇普通的古老转门。我推开门走进去,卡特琳娜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了。然后,我把那栋房子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也没有她的任何踪影。我甚至还牵来了猎犬,希望灵敏的狗鼻子能够找到她,但就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狗,也都没有能够找到卡特琳娜。”

春雨的嘴唇有些打颤了,十年前卡特琳娜走进了旋转门,随后就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昨晚她进入旋转门,先是来到大本钟下,最后能够回到旋转门,还算是运气非常好了。

“十年了……”艾伯特继续着悲伤的语调,“我一直等待卡特琳娜出现,有好几次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也许她还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某个角落,还在迷宫中悠闲地漫步……”

“这样的感觉,我同样也有。”

她低下头又想到了高玄,她来到旋转门不也是同样的原因吗?

艾伯特自言自语道——

“我相信卡特琳娜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沉默了许久之后,春雨说话了:“因为卡特琳娜消失在了旋转门,所以你才会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极度危险,对不对?”

“是的,迷宫是第一重危险,而旋转门就是第二重。”

“所以你不让任何人进入,是害怕有人会在里面消失。”

但他摇摇头,神情异常严肃:“不单单是这个原因,还有更可怕的在后面,如果你再敢闯入旋转门的话,很可能会引起大祸!”

春雨不知道这算是恐吓还是真的关心她:“那么吉斯夫人呢?她怎么也会在旋转门里?”

“她是卡特琳娜的妈妈,女儿的消失令她万分难过,所以精神就有了一些异常,十年来她早就摸透了迷宫的道路,所以经常在旋转门过夜,期望能够重新见到女儿。其实吉斯夫人很可怜,你知道她的实际年龄吗?”

“六十多岁吧?”

艾伯特苦笑了一下:“她只有58岁!看上去却如此苍老,据说她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呢。”

“难以置信,看来悲伤确实能使人变老。”

“好了,现在你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走进迷宫的吗?”

春雨又紧张了起来,她转过身去回答:“我已经说过了,是我自己走进去的。”

“你真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告诉你,那天晚上你昏倒在迷宫里,是我把你救出去的。”

“是你?”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盖博”式的男人,“不,这不可能。”

“那天半夜里算你命大,正好倒在正确道路上,被我路过时碰到了。如果你倒在旁边分岔的小径里,那肯定会死在里面,几年之后就变成了一堆枯骨,就像你看到的那些骷髅头。”

居然会是他?还以为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高玄救了她。春雨不停地摇着头,仔细回想着当晚,不是走错了路吗?怎么会回到正确道路上来的呢?也许迷路后转圈子又转回去了吧。

她又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发现身上的湿衣服都已被换过了,如果是艾伯特救了她的话,那么——

“那晚你把我送回了房间?”

“是的,我把你背出了迷宫,一直送回到你的房间里。”

“等一等!当时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是谁帮我换了睡衣?”

她希望听到的答案是吉斯夫人。

然而,艾伯特的回答却是:

“我。”

春雨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愤怒。居然是艾伯特帮她换的衣服,那么她的身体也一定被他看过了?她感到一阵深深的耻辱感,就好像自己正光着身子,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似的。

“啪!”

她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艾伯特并无任何准备,完全被她打懵了,脸上出现了五道明显的印子。

但春雨似乎还没完,又举起手准备打第二下。艾伯特不能再等着挨巴掌了,他立刻抓住了春雨的手腕。她拼命地挣扎,又举起了另一只手,于是两个人就撕打在了一起。到底是艾伯特力气大,他很快就制服了春雨,将她紧紧地抱住。

这时他们都不动了,春雨大口地喘着气,能感到艾伯特的胡茬,正轻轻地刺着她的头颈。

突然,艾伯特放开了她。

春雨没有继续反抗,而是靠着墙边一声不吭。艾伯特的表情则有些尴尬,把头瞥向了窗外。

房间里沉默了一分钟,气氛令人窒息。

她不知道刚才是什么感觉,当“盖博”的胡子刺激到她时,力气竟然一下子消失了。

终于,还是她先说话:“那个诅咒,是真的吗?”

“哪个诅咒?”

艾伯特淡淡地回答,语气变得异常消沉。

“是吉斯夫人告诉我的,艾伯特家族的诅咒。”

“真的。”

春雨的心忽然一沉:“你要过45岁生日了?”

“就是后天。”他仰起头笑了起来,他笑了足足有半分钟多钟,最后却又带了一些哭腔,“你是不是在想——我也许活不过后天了?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只是传说而已。”

他冷笑了一声:“哼,但愿只是传说吧。我父亲是在45岁生日那天早上,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我的祖父是皇家陆军中校,参加了二战诺曼底登陆,他刚刚踏上法国海岸,就被德国的机枪打穿了脑袋,时年41岁。我的曾祖父是位汉学家,曾经在中国住过很长时间,44岁那年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被一个中国人开枪打死了。”

“啊,Stephen Albert!”

春雨念出了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的名字。

但艾伯特就非常惊讶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曾祖父的名字?也是吉斯夫人告诉你的吗?”

她本来不知该如何回答的,但听到后半句问题,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窗口的光影打在艾伯特的脸上,似乎是一半亮一半暗,他淡淡地说:“其实,本来就没有多少可怕的。唯一遗憾的是,有些重要的愿望还没有完成。不过,艾伯特家的诅咒不会再继续下去了,因为我没有留下儿女,所以我可能是旋转门的最后一位艾伯特了。”

<strong>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2日下午3点10分</strong>

终于,云层的缝隙间露出了一丝阳光,照射在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上,一艘悬挂着星条旗和巴拿马国旗的巨轮,正载着四万五千个集装箱,驶向北海的泰晤士河口。

在船头站立着一个年轻的中国人,穿着身水手的衣服,焦急地眺望着前方的航道标志。

他就是龙舟。

是的,他还活着。

此时此刻,脑中不断回放昨天的场景——他和春雨从弗格森教授的葬礼出来,看到了旋转门饭店的老板艾伯特,然后他开车载着春雨追赶艾伯特。直到海边一处乱石堆,眼前分出了两条岔路,春雨走左面,他走了右面。龙舟走的路陡峭危险,小道尽头居然是一处悬崖绝壁。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刚刚拿起手机,就感到背后被人推了一把——

随即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翻下了万丈悬崖。在身体悬在空中的一刹那,龙舟的脑子变空白了,眼前只有飞速爬升的岩壁,还有猛烈呼啸的风声,以及越来越震耳欲聋的海浪声。他的四肢徒劳地在空中飞舞着,想要看清悬崖上的那个人是谁,视线却在天旋地转,让他几乎在半空吐了出来。

最后,只感到海水扑到身上,便一头栽到了冰凉的大海里。这里布满了尖锐的暗礁,经常有人在这里摔死,但幸好龙舟命大,掉进了一处深水洼子里,在距海底半米的地方停住了。龙舟是个水性极佳的人,小时候每年夏天都是在游泳池里度过的。一入水便彻底清醒了过来,他马上改变身体方向,脚尖轻轻一点海底的礁石,迅速浮出了海面。

虽然是死里逃生,但海浪着实太大,稍有不慎就会被打到礁石或岩壁上,结果非死即伤。龙舟只能拼命向外游去,离悬崖和礁石越远越好。尽管海浪汹涌骇人,心里充满了恐惧,但他还是游出了很远,渐渐远离了海岸。

当他想要再折返回陆地时,忽然遇到了一股强劲的海流,在每年的这个季节,都会有海流穿过英吉利海峡。海流就像海中的江河,单凭他个人的力量很难抗拒,便只能“随波逐流”了,这样反而可以节省很多体力。

龙舟随着海流漂了许久,再也看不到英格兰的海岸线了。海面上布满了雨点,举目四望全是茫茫的波涛,海天之间偶尔有海鸟掠过。还好英吉利海峡不是鲨鱼经常出没的海域,否则他一定会胆战心惊。天色已近黄昏,手脚再也划不动水了,只能利用海流漂浮。一旦入夜海水温度就会更低,被船只发现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了,死亡很快就会将他吞噬。

绝望的龙舟终于流下了眼泪,首先他诅咒将他推下悬崖的混蛋,诅咒那家伙永生永世淹死在水里;其次他还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后悔当初不该不听父母的话,一个人跑到英国来读书;最后他想到了春雨,不知她是否也遇到了危险?这个美丽的女孩究竟怎么看他的?

正当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时,希望却自动撞上了门来。一艘八万吨级的集装箱货轮驶过英吉利海峡,有个船员正好望到海中有个黑点,他拿来望远镜一看居然是个大活人。于是,船长下令放出救生艇,就这样龙舟得救了。

被救上货轮的龙舟早已浑身虚脱,船员们给他做了各种急救措施,擦干净身体后换上件水手服,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当龙舟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货轮刚在法国的敦克尔刻港停泊了一下,正开往不远的伦敦。这是艘巴拿马籍的美国货轮“鲁滨逊”号,船员们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对龙舟都很好,到中午身体已恢复差不多了。

此刻,货轮已进入泰晤士河口的航道,因为满载吨位过大,吃水深度使它不能再往内河驶入,集装箱码头便在这个位置。

龙舟谢过船长与全体船员后,告别了“鲁滨逊”号。但他被港口警方拦了下来,差点被误以为是偷渡客。他只能给詹姆士大学打电话,学校派人带证明来码头,总算将他接了回去。

几经折腾后,晚上八点多钟,龙舟才回到学校宿舍,整个人的样子与昨天已完全不同了。

刚在床上躺下不到十秒钟,他立刻跳了起来。虽然手机已经掉了,但脑子里仍记着春雨的号码。他打了春雨手机,却被告知“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春雨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越想越着急,索性拨通查号台,问到了旋转门饭店的电话。他直接给旋转门饭店打了个电话,但这破饭店的电话不能转到房间,只能由前台来转接。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把电话转到春雨的319房间,随后告诉龙舟无人接听。

龙舟当即就着急了:“那么春雨今天在不在饭店里呢?”

“她当然在饭店里,今天中午我还看到她了呢。”

这句回答总算让他放心一些了,至少她平安回到了旋转门饭店。现在他的POLO车还在萨塞克斯郡的海边,旋转门又在伦敦的另一头,今晚肯定是见不到她了。

忽然,龙舟觉得房间里有些不对,但也说不清楚缘由,因为本来就乱得一塌糊涂。

他看到房门边有个信封,估计是白天被塞来的。信封拆开才发现,竟是弗格森教授的尸检报告。

这是伦敦最权威的法医实验室做的报告,三天就已经发出了,所以昨天教授才能被安葬。根据这份报告,教授并非死于心脏疾病,真正的死因是脑血管破裂。

报告内容更令人震惊——原来教授脑子里,长了一个很大的恶性肿瘤,迅速扩展压迫着大脑血管。根据法医的分析,在飞机降落时,弗格森教授的鼓膜和颅腔,都受到了较大程度的压力,这对于常人来说并不要紧,但对教授来说却是极其致命的,压力导致大脑血管突然破裂,当场死亡。

没想到教授是因为脑瘤而死的,可为什么没告诉过龙舟呢?这才想起最近半年内,教授经常去医院看病,但从不透露具体情况,让人以为只是一般疾病。

是啊,弗格森教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或许这也是他去中国的原因之一吧。通常在生命即将终结之前,人总想完成自己的心愿,那么去中国找那个什么清朝人,大概也是教授的一个心愿吧。而同样的道理也可以解释,春雨在飞机上看到教授的种种古怪举动,那就是被脑瘤所折磨的痛苦吧。

想到教授在肉体和精神上忍受的煎熬,龙舟心里也越来越难过了。忽然,他想到了教授的笔记本电脑,他记得是放在电脑台下面的。

然而,电脑台下面却空空如也。

心又被悬了起来,龙舟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急得他满头大汗,教授的笔记本电脑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它自己长翅膀飞了?

<strong>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2日晚上10点45分</strong>

伦敦。

旋转门饭店。

319房间,窗外是黑夜中的树影,春雨孤独地站在窗前,宛如古寺里的幽灵女郎。

树林的夜色后,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这迷宫花园的中心,就是神秘的旋转门。艾伯特说十年前卡特琳娜走进旋转门就消失了,而十年后春雨也走进了旋转门,却转瞬来到了大本钟底下,见到了自己最想见的人。

她还想再见一次。

无论是否如艾伯特说的那样“极度危险”或“引起大祸”,春雨都必须要再进入一次。她知道高玄还在等她,旋转门是她唯一的机会,为此她愿付出任何代价。

出发之前,她想起前两次都没带手机,万一有什么危险就没法求救了。但这时才发现,手机竟然不亮了——她换了块电池板依然没亮,不知什么缘故,手机坏了不成?

来不及多想,春雨披上外衣走出房间,那张宝贵的“迷宫路线图”就揣在口袋里。深夜的旋转门死一般寂静,前台已找不到手电筒了,她一个人摸到餐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手电。

春雨走出饭店后门,进入了黑夜中的小树林。

还好今晚没有下雨,穿过铁门来到凉亭边,当她要推开花园月洞门时,却发现木板门纹丝不动,再用手电照一下,才发现大门已被牢牢锁住了。

一定是艾伯特为防备她进入迷宫而锁的门,她看着紧闭的大门一筹莫展。

忽然注意到围墙边有块假山石,或许是从中国太湖运过去的,假山顶正好与围墙平行,如果爬过去正好够得着。

这个想法真疯狂!难道真要翻墙过去吗?

女人有时候确实比男人更疯狂。

虽然黑夜里看不清楚,但春雨还是咬咬牙,手脚并用爬上了假山。墙外有棵大树,她抓住树干保持平衡,然后伸脚踩到了围墙上。胸中小鹿砰砰乱跳,好像已变成了一个女飞贼。墙里正好也有棵大树,春雨便抱着树干,缓缓滑落到了地面。

翻墙成功!

进入小径分岔的花园,春雨靠在树上喘着气,额头上已满是汗珠了。回到小径,后面就是紧闭的月洞门。

还和昨晚走过的路线一样,第一个岔路先向左拐,第二个再向右拐……春雨一路用手电照着前方,每遇到一个岔路口,就在路线图上重新写个标记,就这样走了足足一个钟头。

深夜小径分岔的花园,只有这一点亮光在缓缓移动,若有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是幽灵。但此刻的春雨,已完全消除了恐惧感,无论是风中摇曳的树枝,还是地下可能出现的骷髅,都不再值得可怕了。

走过第81个岔路口,春雨终于进入了迷宫的中心。

她看到了旋转门。

是的,那栋古老的房子依然在那,一楼的旋转门正飞速地回旋着,灯光像被打碎的玻璃,向四处飞溅过来,一直被抛到她的眼睛里。

旋转门扇起了阴飕飕的风,将春雨的头发都吹了起来。她缓缓走到这扇神秘的门前,而门里就是另一个世界。

子夜十二点整到了。

旋转门就在眼前。

春雨向自己点点头,闭上眼睛,向前跨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