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开始痛苦地扭曲起来,重复了一遍:“我指认了她,选择让她去死。”
老人言,君听取(8)
我说不出话,就连呼吸也屏住了,我想其他人的反应也和我一样。
这个故事太沉重了,光是听着都让人感觉坐立难安。
“接下来在我眼前上演的画面在那之后纠缠了我大半生——在我的手指对上那个精灵女童的脸时,她终于没能再控制住自己哭喊了出来,那个绝望的眼神我终生难忘。但她连哭没能哭多久,酋长在我抬起手指向柜子里的瞬间就提着斧子冲过来推开了我,然后干脆利落把斧子朝里头挥了过去,哭声马上就停了。被推到后面去的我只是隐约从酋长的手臂和身体之间瞥到一点那个孩子死去的模样,就马上趴在地上干呕起来。那很奇怪,我已经目睹过很多次这种屠杀了,而且那个时候作为用来消耗的兵器的我们生活得远比现在艰苦,没法生火的时候我们还会吃生肉……我本应该已经习惯了血腥,但那副画面却还是反常地翻搅起了我的胃。我到最后什么都没吐出来,因为那个时候我们的粮食太少了,我们这些最没用处的少年兵分不到食物,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吃东西了。酋长把趴在地上的我踢到了一边去,没有再对我下其他命令,直接走了。”
老酋长的脸像是感觉到了彻骨的痛楚那样纠结着,身体微微颤抖,像是随时都要支持不住跪下身去,却还是坚持着从喉咙里挤出话来。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孽,布洛克。当时我缩在地上,不断地在心里说服自己,试图挽救自己快要崩溃的精神。我对自己说,那个孩子是注定要死的,酋长应该早就发现了异状,他只是在试探我,即便我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酋长也会过来杀了她——但这些借口统统没有用,无论那孩子是不是注定要死也无法改变我为了自己的安全做出了违背荣耀的罪恶抉择的事实,我没有亲手杀死她,但我确确实实选择了让她去死。”
“那天晚上部队的所有人都分到了食物,我已经饿了很久了,但我就是什么都吃不下。那个精灵小孩死去的模样一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像是烙在我的眼底一样。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没有多想就决定在夜里逃走,我甚至没有考虑过该怎么逃,逃走之后该往哪里去……我只是想离开这支和恶魔为伍的部队,因为我知道接下去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情上演。我没有什么计划,只是趁着夜色想要摸出营地,理所当然地,我最后被哨兵抓了回来,交到酋长手里发落。酋长一眼就认出了我,马上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他痛打了我一顿,斥责我是个孬种。他命人去把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喊起来集合,拽着我的脚把我拖到众人面前,逃兵按军法是要被当众处决的。我那个时候万念俱灰,但同时却又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就在老酋长拿着战斧要动手的时候,集结的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队长站了出来制止了他。”
老酋长说到这里像是稍微轻松了一些,深吸了一口气。
“您说的是……”我隐隐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
老酋长点了点头:“没错,那个人就是你的曾祖父,阿扎克。酋长没法忍受有人挑战他的权威,他下令要人把这个队长抓起来,但这个时候集合起来的队伍却突然发生了暴乱。阿扎克早已经策划好了要夺取他的酋长之位反抗魔王的奴役,他在私底下把那些同样对这场毫无荣耀可言的战争有质疑的战士集结了起来。他们本来准备等待更合适的时机,但无论是屠杀精灵的村落还是当众处决少年兵都让他们没法再忍耐下去。部队彻底分裂成了两派,在内乱的最后阿扎克向酋长提出决斗,酋长同意了。最后阿扎克在公平的决斗中杀死了对手夺得了酋长的位置,他成为酋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部族不再效忠魔王,那一天我们终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后面的事情你应该听过千百遍了,血斧氏族的独立像是火种一般燃兽人对自由的渴望,很多氏族也跟着揭竿而起。我们离开了被魔王命令去侵略的南方,转而去攻打恶魔的军队,这个举措激怒了魔王,导致我们被恶魔追杀,有不少氏族因此被毁,我们也几乎灭族,但正是彼时的牺牲才换来的今日的自由。兽人的反叛让战局颠覆过来,原本被压制的南方联盟得以重振旗鼓驱逐掉侵略的恶魔,甚至到最后能够集结起大军远征魔境,最后他们在那里杀死了魔王。”
这个故事的结局过去曾经无数次让我感到心潮澎湃,而现在我却只感觉前面的那个故事像是一块石头压在了心头,沉重异常。
“魔王死了,我们自由了,这一点值得高兴……但战后我和很多人都感到了迷惘。跟随阿扎克对抗恶魔这件事并不能洗干净我们之前犯下的罪孽,曾经的污点是多少次光荣的战斗都洗刷不掉的,它注定会折磨我们到踏进坟墓。这就是失去荣耀的战争带给我们的,布洛克。”
老酋长沉痛地看着我,我沉默地接下了他的目光。
“现在,那些急需土地的部族,准备再次攻打这个国家,他们有的将赛迪安视作侵害他们土地真凶,有的持保留意见,但归根究底他们都是因为太需要土地来延续部族的生存才选择这么做的。现在的我们不同往昔,或许我们不会再做出过去那样的残暴行径。但如果赛迪安和那件事无关的话,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这场战争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侵略的事实。参与这样的战争,谁都没法保证自己是干净的,谁也不能保证那种惨剧就真的不会再上演。我想其他氏族的酋长中应该有人做好了这场战争可能会违背他们心中荣耀的心理准备,他们觉得有时候每一个领导者都要为自己的部族做出艰难的抉择,但他们恐怕还不了解这种错误会有多沉重。就像当时被阿扎克杀死的那个酋长——在我自己当上酋长过去这么多年后我竟有点理解过来他当年的做法。”
说到这里老酋长自嘲地笑了笑。
“他忠实地执行魔王不留一个活口的屠杀命令,用残暴的军纪统治我们推动战争,但不得不否认的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部族的存续,因为他深知反抗魔王的代价。那个时候他指挥军队袭击那个村落,是为了趁着那里的居民撤离前争夺食物。我说过了,那个时候我们的粮食太少了,像我那样的少年兵分不到食物。阿扎克后来告诉我,当时有人提议舍弃掉部队里的伤员和孩子,但酋长没有同意,选择了更改行进路线袭击精灵的村落……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他犯下一身罪恶的事实,如果当年赢下决斗的是他,那我们可能还依然被奴役着。”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些话,你当做一个被战争吓破了胆的老人的碎言碎语也好……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听我的请求。”老酋长顿了顿手中的长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布洛克,制止这场纷争吧。如果有用的上我这把老骨头的地方,就请你不要犹豫,尽情使唤我吧。”
“老酋长……”我看着他,沉默许久,最后也郑重其事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谢谢你,布洛克……谢谢。”老酋长的声音越来越轻,“很抱歉,现在能否让我先休息一下?”
与此同时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了,看上去这个投影法术也快到极限了。
?“您已经告诉了我们所有想要知道的事情,现在就请交给我们吧。”我点头。
“还请您留着那块宝石,只要通过那个,我们随时都可以联络上。”罗兰说道。
“我知道了。”老酋长点点头,又仔细地看了罗兰一会儿,忽然有所动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我曾经在那场战争的后期参加过远征军,在北方我曾经落单被恶魔追杀,是阿扎克的部队救了我一命。”罗兰平静地回答道。
“啊,我想起来了!”老酋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你是那个时候被吓到什么话都讲不出来的银发精灵,阿扎克酋长当时让我把食物和水交给你。”
“您是……那个时候的兽人小鬼?”罗兰也有些诧异。
老酋长忽然笑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啊。”他拄着长杖,依次看过现场每一个人的脸:“我从来未曾想过会看到这样的一幕——兽人,精灵和人类同聚一堂。布洛克……”他看向我,“这便是你努力的成果吧,你的先祖……阿扎克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并不只是我的努力。”我轻轻摇头。
“愿先祖赐福于你,孩子。”他最后说道。
我们依次和老酋长告了别,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淡化消失,然后在座位上坐下了。
老酋长告诉了我们想要知道的事情,现在,该是思考对策的时候了。
距离最后的谈判,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了。
是时候来一波反杀了(1)
和老酋长暂时断开联络后我们都在座位上坐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虽然终于从老酋长那里得到了想要的情报,但办法总归没法像草丛里的蛤蟆那样赶一赶就会一下子蹦出来。
安静的会议厅中,罗兰看看我,我有点虚,扭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正好对上艾丽莎公主的眼睛,艾丽莎公主和我对上视线有点儿意外,带着一点畏缩地把视线移向阿尔瑟娜,阿尔瑟娜左右看看,最后往我这边看过来。最后她们三人都把视线落到我身上,这下我只能目不斜视地看着天花板假装没注意到她们的视线了。
谁都没有个头绪。
“还是稍微整理一下吧。”最有资历的罗兰叹了口气,担起了主持的大任,“首先从目前已知的情报入手吧,部族联合会对赛迪安发兵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有人刻意招募流放的精灵罪人挑拨了兽人和精灵的关系,这让各个部族怀疑赛迪安参与了对他们居留地的侵害。二是除血斧氏族外的五大部族,现在都急需临时安置的土地。”
不愧是罗兰,这么一说就一下子有条理多了。
“也就是说要制止这场纷争,就要解决掉这两个问题对吧?”艾丽莎公主小声说道。
“解开两边的误会,让兽人得到安置的土地,如果兽人没有理由对赛迪安发兵的话,赛迪安也没有必要组织战争了。”阿尔瑟娜也理解了过来,频频点头。
“虽说目的明确了,但具体该怎么办呢?”我挠了挠头。
“想不想听一下老师的意见?”罗兰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副眼镜戴上,让自己看上去显得知性一些,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架。
“你说。”我对她的这个动作不予置评,无奈地摆摆手。
“我认为重点应该是解决兽人的安置土地,这个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罗兰拿空气当板书,用手指写下土地一词,还画了了个圈,发光的字符在空中悬浮着,“要找到侵害兽人土地的真凶彻底洗脱赛迪安的嫌疑并不是马上就能办到的事情,这一点我们只能暂且搁置,毕竟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制止双方开战。六大部族当中血斧氏族是单纯被卷进去的,其余的五大部族中也不是所有部族都坚信赛迪安侵害了他们的土地,他们中存在着慎重派。而慎重派之所以配合激进派向赛迪安施以压力,是因为他们都很需要土地。只要土地问题解决,慎重派就没有继续配合激进派的理由。换言之,最起码能成功让部族之间的意见分裂开来,缓解一部分矛盾。那么问题就很明确了……”
“该从哪里去弄这些土地,对吧?”我想了想,“让赛迪安做出让步么?给出土地但不给出人质的话,怎么样?”
“这个,母后她现在恐怕……”艾丽莎公主面露难色,双手放在膝上,两只手的手指相互交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