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压根就没有人想出一个万全的对策来,这不是您的错,殿下。”我实话实说。
我现在也是一样,束手无策。
艾丽莎公主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是下定了要坦白什么的决心,看着我说道,“布洛克同学,其实,我曾想象过自己去做人质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啊?”我完全没预料这个对话走向。
“只是想象了一下而已啊,母后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吧。”艾丽莎公主像是早有预料到我的反应似地苦笑,“公主的身份除了责任还意味着一个国家的台面,我很清楚。但我还是不觉得自己生来就高人一等。驻守在这里的士兵,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有自己的家庭,在这个国家的国土上,有牵挂他们的家人和朋友在,他们战死了也会有人伤心吧。哪怕是孑然一身,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意义在……或许以后他们会遇到什么重要的人,又或许还有机会完成什么心愿,但一旦人死了,这些可能性也就都没了。”
我愣了一下。
人死了,会有人伤心,会失去未来的众多可能性。
这是一个我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一直以来我被灌输的思想就是为荣耀而战,为荣耀而死,我总是习惯性地去思考死亡的价值,却从未认真地考虑过死亡所断绝的生的意义。
“所以啊,有的时候,我在想,比起直接让千千万万的人民上战场,先押上我一条性命的话——应该有这样冒险的价值吧。”艾丽莎公主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像是望着远处。
“那……您就没有考虑过对方撕毁协议的可能性吗?那种情况下,您的性命反而会被拿来要挟这个国家的。”我勉强挤出声音。
“我当然不希望母后因为我而受制于人,如果真发生了那种事情的话……”艾丽莎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我应该会以身殉国,让同胞们能拼死抵抗吧。”
一个荣耀的死法。
换做是我,我大概也会这么做吧。
但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希望艾丽莎公主那样做,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心头像是被牵扯了一块似的隐隐地发疼。
人死不能复生,艾丽莎公主——眼前这个曾经一次次向我伸出援手,用笑容治愈我的少女如果死了,我也会很难过。
而战争开始以后,这种难过的事情,会成千上万倍地上演,不仅仅是精灵,也包括兽人,哪怕走上战场每一个战士都自愿地以一个荣耀的方式死去也是一样——我从来没认真地思考过这个多愁善感问题。
“可是这也只是想象,先不管这种做法是否正确,我现在连这件事都做不到呢……”艾丽莎公主忽然自嘲地笑了。
她的笑容映在我的眼中,让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又是那张仿佛是枯叶一般的笑容,像是从一层一层的痛楚中挤出来的一般。
“母后让我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做。但我还是擅自地跑到这里,觉得亲自面对这件事的话或许多少能改变什么……”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好了,殿下……”我试图结束这个话题。
“但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能做成。”
“不,殿下,我说了这不是您的错。”
“就算执意留下和大家一起战斗,也只会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吧……确实,母后她是对的,她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
“殿下,够了,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我只是没法想象,那么多人死了,自己却什么都不做的话……”
“好了,可以了。”我长叹一口气,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道,“请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摆着那张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的勉强笑容说下去。
“布洛克同学,我……”最后,艾丽莎公主还是一脸潸然地低下头去,“我该怎么办?”
艾丽莎公主她一直都很有责任感,总是平等地和他人相处,总是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然而现在,她的这些美德却在她无力改变现实的时候成了毒药,成了她的枷锁,成了她的心理负担。
我终于意识到了,公主只是她的头衔罢了,眼前这个人始终还只是一个纤弱的少女,她在这场冲突中被推上风口浪尖,她自认为有责任参与这件事情,但她却并没有改变这场国家级别的局势的能力。她现在还承担不起领袖的重担,她还无法做到让自己的心变得坚硬如铁,去直面成千上万的牺牲。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该直面的事情,但事实对她来说就是太过残酷了。
你不该看着她这么痛苦下去,你必须要做些什么——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说道。
许久,我开口了:“殿下,请看这边。”
她抬起头看过来。
但接下来我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平抬起了右臂,握紧了拳头。随后,用那只拳头用力捶了一下胸口心脏的位置,然后高举起那只拳头,用力大吼了一声。
“布、布洛克同学?”艾丽莎公主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起誓。这是我们兽人的起誓方式,用自己的生命……”我用闲着的左手指指自己心脏的位置,然后又指了指天空,“向先祖的英灵起誓。”
黑云压城(9)
“起誓?”她还是没反应过来。
“嗯,我,布洛克,在这里,向先祖的英灵起誓,在不违背荣耀的前提下,我一定会全力完成艾丽莎公主的愿望!”我一脸郑重其事地对着天空宣告完,然后才重新看向艾丽莎公主的脸,“很抱歉殿下,目前,我还只能做到口头上的誓言……但我希望您能明白,您来到这里,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之前我一直都在迷惘,我是在看到了您之后才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的。请不要忘记,不管事情变得怎么样,我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艾丽莎公主双手缩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被那双宝石一般的双眼注视着,我感到了一阵紧张,开始怀疑起这么做是否有意义。
一个虚无渺茫的誓言,甚至连一个像样的保证都算不上,真的能让她感到安心吗?
倘若她只是客套地笑笑说一句“谢谢”带过去,又或者一脸悲伤地摇摇头说“你做不到的”,我大概也能灰头土脸地把手放下来然后灰溜溜地闪人了。
被夜风吹拂发出沙响的树叶,映着晶石灯光的池面里流转的波纹,水池边沿隐隐映出的游鱼的影子,一切的一切都被放缓了,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她有些拘谨地开口了:“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交给我就可以了。”我不敢有任何迟疑,像是条件反射那样开口。
她突然像是释然一般地笑了:“嗯,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没有食言过。所以我相信你。”
像是被她的这份释然感染了,我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