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太液铜莲(2 / 2)

人皮论语 冶文彪 3545 字 2024-02-18

随即,一阵惊鸣声,震耳骇心!

是水鸟!不知有多少只,纷纷扑腾惊飞,硃安世和韩嬉慌忙俯身趴下来。

附近那个宫卫立即提灯赶过来,不远处几个也先后奔来,一起向这边觑望。两人低伏身子,丝毫不敢动。幸而那些鸟渐渐飞落,咕咕鸣叫扑腾一阵,重又安静下来。那几个宫卫张望半晌,见无异常,才回身又去甬道上巡查。

月亮透出乌云,微洒了些光下来,硃安世睁大眼睛尽力张望,隐约辨出前面一片浅草湾地,是禽鸟栖息之所,水面黑压压伏满了水鸟。左边一片水面水鸟要少很多。于是他以手语示意韩嬉,随后慢慢站起身,低弯着腰,小心避开水鸟,在草丛中轻步向左边走去,韩嬉紧随在他身后。

行了几十步,见水面没有了禽鸟黑影,两人才慢慢探进水中。等水要没至脖颈时,两人相视点头,一起深吸一口气,俯身钻进水里,向前潜游,游了百十步之后,等气用尽,才触手示意,一起探出头。

四周尽是黑茫茫的水,远处亮着几盏灯光,应该正是渐台。

两人便轻轻划水,尽量不发出声响,缓速向渐台游去。游了许久,渐渐接近灯光,也能隐约辨认出水面上矗立一座楼台。

眼看要游到渐台,前面忽然现出一团团黑影,硃安世怕又是水鸟,忙伸手去拉韩嬉,韩嬉也已发觉。两人轻轻游近,仔细一看,不是水鸟,而是莲花,一朵朵飘满水面。现在才初夏,怎么会有莲花?

硃安世伸手一摸,花瓣坚硬,竟是铜片。而且,花芯中轻轻发出铃铛响声。

他大吃一惊,又轻手摸那花芯,里面一根细铜杆,顶上缀着一个铜铃。再摸下面,莲花底座是个木盘,盘下一根细绳垂在水中,他潜入水底,顺着绳子往下摸,细绳竟有一丈多长,低端拴了一个小铜球。

硃安世浮上水面,再放眼一望:眼前这铜莲花,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将渐台团团围住。若想靠近渐台而不触碰铜莲铃铛、不惊动上面的宫卫,除非能飞。

他扭头望向韩嬉,韩嬉正摸着面前一朵铜莲花,虽然漆黑中看不见神情,但应该一样吃惊灰心。

两人在水中静默半晌,硃安世不死心,绕着渐台游了一周,见那铜莲花将渐台整整围了一圈,没有一点空隙。

硃安世心中愤郁,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从韩嬉,游到太液池北岸,岸边有一条巨石凿就的大鱼,宽五尺,长两丈,他们爬上石鱼,郭公仲已甩开宫卫,在那里等候。三人一起设法逃出了建章宫。

司马迁回到家中,想了许久,才告诉妻子:“我见到卫真了。”

“他还活着?在哪里?”柳夫人正在收拾碗盏,一惊,手里的碗几乎跌落。

“建章宫。”

“他怎么会在那里?”柳夫人忙放下碗盏。

“不清楚——”司马迁将前后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他也……”柳夫人不由得看了一眼司马迁光光的下巴,又忙转开脸,瘫坐在席上,怔怔落下泪来。

司马迁眼眶也湿起来,忙转头望向窗外,暮色晚风中,那棵枣树如一团浓墨,涂抹在夜幕。

栽种这棵枣树时,司马迁才满二十,刚到冠岁,卫真则还是个孩子。

那天才立春,司马迁在执锹挖土,卫真跑去提水,那桶高过他的腰际,他用胳膊费力挽着,一路磕绊,泼泼洒洒,好不容易才挪到土坑边。脚下土松,一不小心,连桶带人栽进坑里。司马迁忙拉起他,问他伤到没有,他满身满脸是泥,却笑呵呵地说:“差点把我也种下去……”

“我早说了,再不许去那秘道……”柳夫人呜呜哭起来。

司马迁用衣袖拭掉眼角泪水,内疚道:“怨我,我该盯紧一些。那天进到石渠阁,我其实察觉卫真想下秘道,却没有喝止他。”

“一定是吕步舒,他可能料定你们会再去那秘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狠?”

“吕步舒这样做,是想折辱我、恐吓我。前几日,我见到了杜周的奏文,杜周也知道了孔驩和孔壁《论语》,他想借此弹劾吕步舒,自己却反倒死了。如今,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恐怕只有我和卫真了。吕步舒一定会设法除掉我,只是尚未抓住我的把柄。他让卫真在宫里做黄门,是为了好监管,更是为了警示我。今天天子并没有召我,小黄门却引我去了凉风台,回来又偏偏遇到卫真,这定是吕步舒有意安排。”

“我们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我早有死志,怕他做什么?眼下唯有尽快完成史记。只是苦了卫真……”

无功而返,一连几日,硃安世焦躁难安。

四个人商议了许多办法,却都行不通。

最后,韩嬉言道:“看来,只有找宫里的人,才能救出驩儿。但找谁呢?”

硃安世闻言,猛地想起一人:任安。

他与任安彼此相契、情谊深厚,是忘年之交。任安当年是大将军卫青的门客,卫青之姊是当今皇后,其子刘据又是太子,如今卫青虽然已死,但任安与太子因有渊源,仍有过往。或许能托任安,求太子和卫皇后搭救驩儿。眼前无路,不管行与不行,都得试试。硃安世念头一动,马上起身要去找任安。

樊仲子忙拦住道:“你是朝廷重犯,大白天,怎么能冒冒失失就这样闯出去?你去见任安,若被人看见,任安都要受连累。那任安我虽然没有交接过,但我与他的朋友田仁十分熟,我去请那任安到这里来。”

樊仲子去了半天,果然请了任安来。

任安一见硃安世,几步奔过来,捉住他双手,不住感叹:“你这莽头,居然还活着!三年前我被派往益州做刺史,杜周还命我去成都捉你。我一路担心,谁知到了成都,你居然已经逃了,哈哈!我才回长安一个多月,居然在这里见到你!”

硃安世见任安一片赤诚,心中感激,忙连声道谢。等落座后,他才说道:“任大哥,今天请你来,是有件急事求你——”他将驩儿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任安听后为难道:“这事恐怕不好办,渐台是天子祭神引仙的地方,若没有天子授意,吕步舒怎么敢把个孩子囚在那里?”

硃安世问道:“有件事我始终未想明白,那刘老彘既然不愿孔壁《论语》传出去,为什么不杀掉驩儿,把他囚在那里做什么?”

任安叹道:“你这莽性子丝毫不改,天子若听见你这样称呼他,得将你碾成肉酱。我是头次听说孔壁《论语》,天子行事向来莫测,我也猜不透。”

硃安世忙求告道:“任大哥,我实在无法,才请了你来,你和太子一向亲熟,能否向太子求情,救救那孩子?”

任安道:“太子心地仁厚,卫皇后也是个大善人。我去跟太子说说试试。我看你心里焦躁,我这就去,等这事了了,我们再慢慢喝酒畅叙。”

过了几天,任安再次来访。

一见硃安世,他就摇头道:“这事太子也不敢插手。”

硃安世本来满心期待,闻言,顿时垂下头。

“不过,太子倒是指了一条路——”

“什么路?”硃安世忙抬起头。

“太子对这事很是挂怀,一来他不忍心见一个小孩子受苦遭罪,二来他一向诚心学儒,听说那孩子会背诵孔壁《论语》,十分惊喜。他说天子之所以要囚禁那孩子,是怕孔壁《论语》传到世上。只要设法把那孩子背的《论语》抄出来,四处传开,天子自然不会再为难那孩子。只要你能弄到孔壁《论语》,他一定帮你将它传开。”

硃安世一听,顿时振奋起来,以太子威望,将孔壁《论语》传布于世,自然无人能阻拦,世人也会看重此书。

但随即,他又沮丧起来:“孔壁《论语》驩儿记在心里,救不出驩儿,怎么抄得到《论语》?”

任安笑道:“有一个人抄得到。”

“谁?”

“这个人叫卫真。太子为这事,专门跑到宫里去求卫皇后,卫皇后听了,也于心不忍,就派身边亲信去暗暗打探。孩子果然囚在太液池渐台上,日夜都有宫卫把守,任何人不得接近那孩子。但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卫真,他不久前遭了事,被净了身,做了小黄门,专门给那孩子送饭,每天送一次。”

“这个卫真会帮我们?”

“嗯,这个卫真我再熟悉不过,他原是我一位至交好友的书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