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李公公会在藏龙院给冬子准备好了一个房间。吃完饭后,他们就把他送进了那个房间,然后他们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房间里特别暖和,下人烧好了火盆,火盆里的炭火很旺。房间里都是古色古香的家具,散发出诡异的光芒,冬子想,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那张眠床也古色古香,上面雕着许多花朵和人物。床上的被子是簇新的,青绿大花的绸缎被面。房间里还有种奇怪的气味,说不出那是什么气味。冬子躺在床上,盖上柔软的被子,不一会就觉得有点热了,把手放在了被子外面。冬子忐忑不安。他没有吹灭那盏油灯。在如此陌生而又神秘的地方,很难安睡。

冬子的心和姐姐李红棠一样饱受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某个角落吹过来一股阴冷的风,把书桌上的油灯扑灭了。冬子猛地坐起来,异常吃惊,密不透风的房间怎么会有阴风吹过来?紧接着,阴风在房间里鼓荡,越来越强烈,火盆里的炭灰被卷起,火星四溅。寒气刀子般割着他的脸,冬子瑟瑟发抖。

不一会,阴风停了下来,一个黑影站在床前。

冬子惊声尖叫。

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尖叫,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尖叫,喉咙都渗出血来了,就是发不出声音。

黑影阴测测地叫道:“请跟我来——”

这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冬子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此时,因为恐惧,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者说,没有心思想了。

冬子鬼使神差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棉袍,跟着那个黑影走到门边,黑影从门上穿了过去。冬子走到门边,打开了门,也跟了出去。

“请跟我来——”

那冰冷而又飘渺的声音继续。

冬子一直跟着黑影,走出了藏龙院,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了鼓乐院。黑影晃上鼓乐院的戏台后,就消失了。

呼唤声也随着黑影的消失而停止。

冬子站在戏台下,整个鼓乐院静得连一根头发丝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得见,那些房屋鸦雀无声,里面住着的人不知是因为恐惧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还是在沉睡?

戏台上突然出现一团白光。

白光中,出现了一个蒙面人,那个蒙面人把一根麻绳攀上了戏台的大梁,然后在麻绳的末端打了个活结,弄出一个圆圆的绳套。蒙面人把绳子的另一端拉了起来,圆圆的绳套就悬吊在了一人高的地方。紧接着,几个蒙面人把一个五花大绑的清瘦的中年男子推上了戏台,中年男子愤怒地说着什么,冬子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戏台上发生的事情就像梦幻一样。一个蒙面人把那绳套套在了中年男子的脖子上,勒紧。几个蒙面人就跑到另一边,把绳子拉起来,中年男子的双腿离开了戏台台面,被高高地吊了起来。中年男子双腿乱蹬,一会就动弹不得了,他的双眼眼珠暴突,舌头长长地伸出来。那些蒙面人把中年男子的尸体放下来,用一张席子把中年男子瘦长的尸体卷了起来。这时,仿佛从李家大宅的某个角落里传来阴测测的冷笑,听上去,像是李公公的冷笑……

冬子自然地想起了中秋节那个夜晚在小街上看到的情景,又想起了在野草滩看到的死人的脚,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可不知道那个清瘦的中年男子是谁,他是个陌生的人,冬子从来没有见过他。

戏台上的白光消失了。

一片黑暗。

冬子在黑暗中厉声尖叫起来。

这一回,他听见了自己尖叫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冬子凄厉的尖叫声在李家大宅回响。

尖叫声惊动了在宅院里巡逻的李骚牯,他提着灯笼带着两个团练赶了过来。看到冬子惊恐万状的样子,连忙说:“冬子,你怎么啦?”

冬子见他们过来,心里安宁了些。

他想起了舅舅游秤砣的话,看到任何事情都不要说,谁也不要说。他就留了个心眼说:“没甚么,没甚么!”

李骚牯说:“没甚么就好,没甚么就好,你吓死人了。”

这时,李慈林也提着灯笼赶来了。

李慈林问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李骚牯说:“没甚么,没甚么。”

李慈林看了看黑漆漆的戏台,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冬子,满脸狐疑:“冬子,你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你到底看见了甚么?”

冬子眨了眨眼睛说:“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我也不晓得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我甚么也没有看见。”

李慈林又说:“那你为甚么尖叫?”

冬子说:“这里阴森森的,想想就怕,就喊叫出来了。”

李慈林说:“好了,我带你回去睡觉吧,以后可别乱跑了。”

冬子说:“我要回家。”

李慈林说:“瞎说八道,这么晚了,回去干甚么!”

冬子无语。

李慈林带着冬子回到藏龙院。

李公公拄着龙头拐杖,鬼魂一般站在厅堂里。

他用阴森的目光审视着冬子,一言不发。

冬子走近前了,他才说:“冬子,你不要怕,老夫就住在你对面的房间里,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的。如果实在害怕,你也可以和我一起睡。”

冬子听了李公公的话,心里一阵阵发冷,浑身哆嗦。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

冬子一夜未眠,好在房间里再没有起阴风,那黑影也没有再出现。战战兢兢地缩在被窝里过了漫长的一夜,看到窗户渐渐的发白,他才明白一个人的胆子是怎么变大的,原来是吓大的。

天蒙蒙亮时,他走出房间,跑出了李家大宅。

当他来到家门口时,看到上官文庆坐在门槛上,背靠门框沉睡,蜡黄的脸在薄明的天光中显得灰暗,像个死人。

他为什么会在冬子家门口睡觉,冬子不得而知。他没有叫醒上官文庆,而是敲起了门。

双眼浮肿脸色憔悴的李红棠把门打开。

冬子唤了声:“阿姐——”

李红棠端详着弟弟:“阿弟,你没事吧?怎么才回家呀?”

冬子说:“阿姐,我没事,我在李公公家住了一个晚上。”

李红棠连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也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一直在厅堂里编竹篮,等待着冬子的归来,她以为他再晚也会回来的。

李红棠刚开始没有注意到靠在门框上沉睡的上官文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心像是被突然捅进了一把刀子,异常疼痛。她心里十分明白,上官文庆知道她一个人在家,怕她出什么问题,一直守在她的家门口。她开门没有吵醒他,和冬子说话也没有吵醒他,难道他……李红棠想,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有病缠身,夜晚那么冷,还飕飕地刮着冽风,他是不是冻死在这里了?

李红棠弯下腰,深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像冰块一样,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冻成了一坨冰?李红棠心里说:“文庆,你可不能死哇!”她又把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孔下,心里一喜,上官文庆还有鼻息,尽管是那么的微弱,重要的是这个人还活着。如果他死了,李红棠会背上沉重的枷锁,一辈子也不得安宁。

李红棠二话不说,不顾一切地抱起了上官文庆,走进家里。

她回过头对满脸迷惑的冬子说:“快进来,把门关上!”

李红棠把上官文庆抱上了阁楼,上官文庆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这些日子以来,他明显消瘦了许多。李红棠把唐镇唯一的侏儒放在了自己的眠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她嫌不够暖和,又把冬子床上的被子也捂在了上官文庆的身上。

冬子不解地问:“阿姐,他——”

李红棠叹了口气说:“他是为了阿姐才冻成这样的!冬子,你记住,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以后不许瞧不起他,唐镇没有比他更好心的人,也没有比他更可怜的人!你记住没有?”

冬子不理解姐姐的话,可他还是点了点头,真诚地说:“阿姐,我记住了。”

李红棠说:“记住了就好,你看着他,我去熬点热粥给你们吃。”

李红棠风风火火地下楼了。

冬子看着上官文庆硕大的头颅,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如果自己也是侏儒,那会怎么样?渐渐地,上官文庆身上有了些热量,不久,他嘴巴里呵出了一大口热呼呼的气体,睁开了双眼。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看到了冬子,有气无力地说:“冬子,我这是在哪里?”冬子说:“你在我家里,是阿姐把你抱上来的,你现在躺在阿姐的床上。”上官文庆蜡黄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啊,我是不是在做梦?”冬子说:“你不是做梦,这是真的!”

冬子朝楼下喊道:“阿姐,他醒了——”

李红棠回应道:“知道啦——”

上官文庆说:“冬子,你姐姐真好!”

冬子说:“那当然。”

不一会,李红棠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上楼来。李红棠坐在床头,让冬子拿了个枕头,把上官文庆的头垫高了些,就开始给他喂姜汤。李红棠把调羹里的姜汤放在嘴边吹得不太烫了,就一点一点地喂到他的口里。上官文庆喝着姜汤,幸福感热呼呼地流遍全身,他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眼神羞涩,喝下一口姜汤后,轻声说:“红棠,我自己喝吧,让你喂,不好——”

李红棠说:“别说话,好好喝。以后别那么傻了,你要是冻死了,你妈姆会哭死的。”

上官文庆说:“我冻不死的,我是唐镇的活神仙。”

李红棠叹了口气说:“你不是神仙,你是人。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好好在家养病,都成甚么了,还神仙呢!文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没必要这样的,我做甚么,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的。你还是把病养好后,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再管我了!就算我求你了,你这样做,给我的压力很大,我没有力量再承受什么压力了!好吗?”

上官文庆流泪了,可脸上还挂着微笑,苦涩的微笑。

李红棠又说:“你喝完姜汤,躺一会,你觉得可以走了,就回家去吧,千万不要在外面游荡了!以后你再这样,我绝对不会再管你了,你救过我的命也没有用的了。”

上官文庆点了点头。

冬子听他们说话,似懂非懂,他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

李红棠出门去寻找母亲前,对冬子说:“上官文庆好点了,就让他回家去,你也不要乱跑,乖乖在家里等我归来。”

冬子使劲地点了点头:“阿姐,你要小心哇!”

每次李红棠出门,冬子心里都充满了希望,也多了份担心和牵挂。

王海荣如愿以偿地加入了团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心里十分感激姐夫李骚牯。他以为加入团练后,美好生活由此开始,没有想到,刚刚加入团练的第一天,就受到了挫折。他领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一把钢刀。他喜气洋洋地参加训练,李骚牯看他这个样子,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莫要得意,有你苦头吃的,你还是做好脱掉一层皮的准备吧!”王海荣对李骚牯的话不以为然,到训练场上后,才知道李骚牯的话不是吓唬他的。

大清早,王海荣被叫醒,和其他团练一起来到了院子里。

李家大宅大和院的院子很大,几十号人排列整齐散开了站着也不会很拥挤。王海荣是新人,站在最后面一排最尾的位置。李慈林亲自给团练当教练,每天早上,都让团练们扎马步,然后再教大家刀法。王海荣第一次扎马步,显然下盘不稳,刚刚扎下来一会,两腿不停颤抖。李慈林注意到了他,便走了过去,看了看王海荣,冷笑了一声:“你这也叫骑马蹲裆?”王海荣大气不敢出一口,面有惧色。李慈林突然一个扫趟腿干过去,王海荣就重重地摔倒在地,痛得龇牙裂嘴。

李慈林说:“就你这熊样,还来参加团练,你以为这里是混饭吃的地方哪?给老子爬起来,重新蹲好!”

王海荣顾不得疼痛,赶紧从地上爬起,重新扎好马步。

李慈林对他扎的马步很不满意,给他做了个示范,王海荣按他的动作要领站好。

李慈林说:“你蹲好了吗?”

王海荣轻声说:“蹲好了。”

李慈林又一个扫趟腿过去,王海荣又重重地摔倒在地……就这样,他一次次扎好马步,又一次次地被扫倒,而且摔得一次比一次重。在这样寒冬的早晨,王海荣浑身大汗,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惊吓造成的。最后一次被李慈林扫倒后,王海荣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可怜兮兮地看着冷笑的李慈林,用哀绵的目光向李慈林求饶。

李慈林踢了他一脚,恶狠狠地说:“你这样就报销了?没用的东西!老子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就这怂样,还想娶红棠!好自为之吧!”

王海荣突然觉得特别痛苦和绝望,看来,当团练并不是个好差事,并不比修城墙轻松,最重要的是,要想博得李慈林的欢心,十分渺茫,也就是说,他要得到李红棠有天大的困难,这困难不亚于上天摘星。他想退出团练,回去做个本本份份的作田人,不再幻想,可已经回不去了。每一个加入团练的人,都在李慈林面前发过毒誓,如果背叛李公公,将不得好死!他如果离开,也许就会死于非命,只好硬着头皮呆下去,未来会怎么样,只有靠运气了。

李公公当皇帝的事情,唐镇最少有两个人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们都认为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并且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为唐镇人的命运担忧,他们不像唐镇的其他人那样蒙昧和盲从甚至狂热,也不会被一些假象迷住双眼。

一个是郑士林老郎中。

唐镇的很多事情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比如游秤砣的死,比如胡天生的亡,比如朱银山家的遭劫,比如修城墙,比如李公公当皇帝……这一桩桩事情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关系,细想起来却有内在的某种关连。胡天生死的时候,口袋里的那小半块蛇糖掉在了郑士林的药铺里。那块蛇糖是李公公给胡天生的,有人看到过这个细节,他只吃了一半就从那棵古樟树下掉下来摔死了,要不是疯子或者自寻死路的人,谁也不会冒死爬上那棵灵异之树,是不是蛇糖里有什么名堂?如果说,胡天生的死和李公公有什么关系,那么,李公公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死于非命呢?这应该从胡天生放火烧铁匠铺来分析。上官清秋说他们那些日子不在唐镇是无稽之谈,难道真的有鬼在他的铁匠铺里作祟,明显是欲盖弥彰,后来看到成立团练,团练们手中的那些长矛大刀,郑士林就明白了许多。可怜的胡天生的死就变得合情合理,这也让郑士林对李公公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为了不让阴谋败露,他甚至可以让一个孩子去死……郑士林不得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为唐镇人的命运担忧。

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和李公公抗衡,也不会和李公公抗衡,说穿了,他是个明哲保身的人,不会把心中揣摩的事情说出去,他知道,只要透露出一丁半点的口风,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郑士林,甚至连独生儿子郑朝中的性命也难于保全。他感觉到身处在唐镇的危险之中后,曾想过逃离这个地方。可是,逃到哪里去呢,这年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没有李公公这样的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净土,如果有的话,那也是在他的心里,心是多么遥远的地方,有时连他自己也看不到摸不着。无心的人,活着或者没有恐惧,没有欲望,也没有痛苦。

……

另外一个人是李驼子。

李驼子用他沉默的目光看着唐镇的变化,虽然没有能力直起腰,真正地抬起头用正常人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可他的眼睛能够准确地捕捉到了事实的真相……这也许就是李驼子的悲剧。

他内心的想法和郑士林绝然不同。

谁也不知道,孤独沉默的李驼子会做出什么让唐镇人吃惊的事情。

他没日没夜地扎着纸人纸马……好像要把一生的活计在短时间内干完!

阿宝伸手摸了摸冬子身上那袭白丝绸棉袍,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双目迷离:“啧啧,要是我也有条这样的袍子就好了。”

他已经不止一次如此羡慕冬子了。

冬子口里呵出了一口凉气,捡起一个石子,往溪水里扔过去。

他说:“阿宝,你真的喜欢我的棉袍?”

阿宝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我和我爹说过,很快就要过年了,能不能给我做一身这样的棉袍,你猜我爹怎么说?”

冬子说:“你爹答应你了?反正过年都要出新衣裳的。”

阿宝的脸色阴沉,“答应个鬼呀,最近我爹的脾气特别不好,动不动就骂人。他朝我吼叫,说今年过年不要说新衣裳,就连年货也没有钱买!我顶了句嘴,他还要打我。”

冬子说:“怎么会这样呢?”

在冬子的印象中,张发强是个很好的人,不像自己父亲,成天凶神恶煞!

阿宝说:“我也不知道,我爹老是说,这样下去全家都要喝西北风。”

冬子无语了。

阿宝说:“冬子,听说你以后就要搬进李家大宅去住了,听说李家大宅里有个戏台,天天晚上有戏看?是真的吗?”

冬子说:“我才不要去那里住呢,不好玩,我又不喜欢看戏,况且,也没有天天唱戏呀!”

阿宝叹了口气:“要是能经常看戏就好了,那我也不要新衣裳了。对了,冬子,你进李家大宅去过,我想问你,你看到戏班了吗,见到赵红燕了吗?”

冬子说:“没有看到,甚么也没有看到,赵红燕是谁?”

阿宝睁大了眼睛,“怎么,你连赵红燕也不晓得?”

冬子说:“不晓得!”

阿宝无限迷恋的样子:“就是那个长得最美,唱得最好的女戏子呀。”

冬子说:“喔——”

阿宝说:“能够听她唱戏,比甚么都好哇,我还梦见过她呢,她单独在梦中给我一个人唱,好享受哇——”

冬子说:“阿宝,我看你是被她迷住了,你是不是长大了想讨她做老婆呀?”

阿宝的脸发烫了,低下了头。

冬子笑了。

阿宝在这个冬天里,很难得看到冬子笑,冬子开心,他也高兴,于是,他也笑了。

冬子说:“阿宝,不要再说什么女戏子了,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阿宝说:“当然,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冬子说着就把自己身上的棉袍脱了下来,说:“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宝,把你的棉袄脱下来,我们换着穿!”

阿宝十分兴奋,赶紧脱下了棉袄。

他们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地换上了对方的衣服。

冬子端祥着阿宝,忍不住笑出了声,阿宝比他矮,穿上他的棉袍,显然太长了,袍子都拖到了地上。阿宝也看着冬子笑了,阿宝的棉袄穿在冬子身上,显然太小了,那袖子短了一大节,冬子的手臂露在了外面。就在他们交换衣服穿的时候,不远处了一棵水柳后面,有个人在向他们探头探脑,好像在监视他们。

他们都没有发现那个鬼头鬼脑的人。

寒冷肃杀的黄昏,天空阴霾,冽风卷着枯叶,在山野翻飞。李红棠拖着沉重的步履,艰难地走在回唐镇的山路上。偶尔有死鬼鸟凄厉的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传说死鬼鸟可以闻到死人的气息,死鬼鸟不祥的叫声预示着什么,是不是唐镇又有什么人要死去?恶年月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死亡变得频繁和正常,这和好年月的太平是相对立的。李红棠饥寒交迫,出来两天了,还是没有找回母亲,心里又记挂着冬子,只好先回唐镇再说。她的头很痛,身心十分疲惫,她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陡然一惊,自己脸上的皮肤竟然如此粗糙,像是摸在松树皮上面,她突然想到了王巫婆的那张老脸,十分恐慌。李红棠在恐慌中朝前路望了望,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头就可以看到唐镇了,在天黑前,她可以赶回家。回家后,她想好好照照镜子,看看才十七岁的自己到底变成什么模样。

李红棠走上那个山头,路两边的林子阴森森的,仿佛藏了许多凶险之物。

凶险之物随时都有可能朝她怪叫着扑过来。她并不害怕,有过黑森林的经历后,已经对这种险恶的环境淡然了许多。如果说唐镇西边的五公岭是乱坟岗,孤魂阴鬼出没其中的话,那么唐镇东面的这个叫松毛岭的地方,也不是让人心安的所在,传说这个山岭自古有狐仙出现,有些人被狐仙迷了魂就会走向一条悲惨的不归路。

李红棠站在山岭上,薄暮中的唐镇在她的眼帘呈现,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黑雾之中,她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鼓荡。在走下坡路时,突然听到山路边的松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心提了起来,不会是狐仙吧?传说中的狐仙都是在三种时间里出没,一是在早晨,一是在中午,一是在黄昏。现在是黄昏,正是狐仙出没的时间。李红棠往声音传出的地方瞟了一眼,那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加快了脚步。虽然说不是很害怕,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得赶紧离开这个阴森之地。

李红棠停住了脚步,突然想到了上官文庆,会不会是他在这里等她?这样的事情,他是做得出来的,尽管她一次又一次的让他不要管自己的事情了,他是个十分执着的人,李红棠太了解他的品性了。她停下来时,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停了下来,似乎更加证明了她的猜想。李红棠突然转回身,大声地说:“上官文庆,你给我滚出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还是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李红棠以为自己说完后,上官文庆的小身子就会从松林里的枯草丛中滚出来,微笑地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结果没有,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不甘心,换上轻柔的声音说:“上官文庆,你出来吧,我不怪你,你出来好吗,天很快就要黑了,我们得赶紧回家。”李红棠说完,等了好大一会,还是没有看到上官文庆,这时,她心里就发虚了,脚心也发凉了,不禁心生恐惧。

真的要是碰到狐仙,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情。前年,唐镇一个后生崽,在中午时路过这个地方,被狐仙迷了,回到唐镇后说的话都变了,本来粗声粗气的嗓门,变得细声细气,像女人一样。这还不算什么,令人惊恐的是,半夜三更时,他家里总是会传来狐狸的叫声,他的身上也充满了浓郁的狐骚味。人们看着他慢慢地变得形容枯槁,不久就郁郁而死。据说,那狐仙的道行还特别高,唐镇的王巫婆拿它也没有办法,那个后生崽的家人请王巫婆到他家去作法时,王巫婆手中的桃木剑也被它折断了,惊得王巫婆落荒而逃,回家后大病了一场。类似这样的事情两三年总是会出现一次,唐镇人对此心怀恐惧。

李红棠接着往山下走去。

没走几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李红棠心想,自己不会真的被狐仙瞄上了吧?

她不敢再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不一会,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脚步声。

李红棠十分惊骇,小跑起来。

后面的脚步声也变得快疾。

李红棠的双脚发软,浑身寒毛倒竖。她心里哀叫道:“狐仙哪,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就放过我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妈姆还没找到,阿弟又没有长大,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放我一条生路吧——”

后面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天色也越来越阴霾。

李红棠此时才觉得上官文庆的重要,如果他在这里,她就不会如此仓皇,如此恐惧!上官文庆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侏儒,可他在李红棠心中是个男人,是个可以保护她的男人。李红棠心里说:“该死的上官文庆,为甚么今天不来接我呢?你在哪里呀——”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姑娘,你别跑——”

这声音怪怪的,是半生不熟的官话。

这该不会是狐仙的声音吧?李红棠想想自己要跑也跑不脱了,无论他是谁,现在都要面对,她无法逃脱恶的命运的纠缠。李红棠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心捏着一把汗。

她感觉到那人就站在身后,甚至可以闻到他的喘息声。

李红棠缓缓地转回身,她的眼睛睁大了,嘴巴张开,惊叫了一声:“啊——”

然后身体一软,瘫倒在地,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