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

沈猪嫲屙完屎走出了茅房,重重地关上了茅房的木板门。沈猪嫲的木屐声嘎哒嘎哒消失后,冬子隐隐约约感觉到沈猪嫲要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冬子这两天的肚子不好,他想了老半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那天,李公公留下来是蛇糖,他一直没吃,把它藏在了一个姐姐发现不了的地方。昨天上午,他想起了那块蛇糖,突然觉得特别馋,就取出了那个小纸包。他已经打不开那个小纸包了,蛇糖和纸已经完全粘在了一起。他把上面能够撕掉的纸努力地撕掉,在撕纸的过程中,冬子拚命地咽着口水,最后,他连纸带糖放进了嘴巴里。吃完那块蛇糖,冬子感觉到自己变了一个人,突然对李公公产生了某种好感,并不是那么讨厌他了,但他的浅意识里还是对李公公有怀疑和恐惧。可是,到了下午,他的肚子就开始隐隐作痛,老是想着要上茅房。他蹲在茅坑上面,怎么使劲也屙不出屎来。

冬子十分难受。

冬子蹲了很长时间,憋得面红耳赤,还是屙不出屎来。他只好作罢,用干稻草擦了擦屁股,就站起来,提上了裤子。他还没有系上裤带,就听到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从街上传过来。

又出什么事了?

好奇心使得冬子的心奇痒无比,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臭气熏天的尿屎巷。

沈猪嫲果然出事了,她披头散发,五花大绑,一只脚还蹬着木屐,一只脚光着,她喊叫着,被几个人余姓族人押着,穿过悠长的小街,朝镇东头走去。他们后面跟着很多看热闹的人,冬子也跟在后面,心里忐忑不安。阿宝在人流中穿来穿去,看到了冬子欣长的身影,喊叫道:“冬子——”冬子回过头发现了阿宝,阿宝跑过来,冬子伸出手拉住了阿宝的手。阿宝说:“冬子,你的手好凉哇!”冬子没有理会他的话,拉着他的手跟在人群后面,往镇东头走去。

土地庙门前的那片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庙门口的台阶上站着几个面色冷峻的老者,冬子知道,他们是唐镇几个大姓氏的族长,一般镇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们都会在一起商量解决。余姓的族长见沈猪嫲押到,往前跨了半步,威严地喊道:“把沈猪嫲带上来!”

沈猪嫲挣扎着大声喊道:“我犯了甚么罪,你们绑我,我到底犯了甚么罪——”

她赖在地上,耍泼。围观着对着她指指点点,冬子突然觉得沈猪嫲特别可怜。

几个人把她拖起来,押上台阶时,她脚上的那只木屐也掉了。她站在台阶上,对余姓族长怒目而视:“老族长,你讲讲,我到底犯了甚么罪,你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余姓族长用低沉的声音断喝:“住嘴,败坏门楣的蠢女人!”

沈猪嫲浑身的肥肉乱颤,喊叫道:“我问你,我到底犯了甚么罪,你们这样对待我,冤枉哇!”

余姓族长说:“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恶呀!你身为余姓人家的媳妇,不好好相夫教子,成天利用你一张臭嘴,造谣生事,实在可恨!今天我们几个族长都来了,各姓人也在场,我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给你一个教训,也给大家一个教训,话是不能乱说的!沈猪嫲,我问你,你在尿屎巷的茅房里说了什么?”

沈猪嫲说:“我甚么也没说!冤枉呀——”

冬子纳闷,为什么不一会工夫,沈猪嫲的话就传到了余姓族长的耳朵里。他听到一个女人轻声说:“我可没有传话呀!”冬子寻声而去,发现这就是在尿屎巷茅房里和沈猪嫲说话的那个人。

余姓族长厉声说:“沈猪嫲,你还嘴硬,不思悔改!来人,给我打,把她的臭嘴打烂!”

一个男子手上拿着一只肮脏的烂草鞋走到沈猪嫲的面前,不由分说地用烂草鞋在她嘴巴上抽打起来。沈猪嫲发出痛苦的哀嚎,她越是嚎叫,男子抽打得就越狠。

男子抽打沈猪嫲时,余姓族长大声说:“众所周知,顺德公为人良善,有公德心,回到家乡后,给大家做了很多好事,现在又为了全镇赢得土地神灵的庇护,出资重建土地庙,功得无量哇!可是,我们余家出了个恶妇,无事生非,竟然污蔑我们大家尊敬的顺德公是图谋私利,如此黑心黑肺之人,不但该打,装进猪笼里沉潭也不为过!”

有人悄悄地问:“谁是顺德公?”

“就是李公公呀,以后可不能叫他李公公了,应该叫他顺德公。”

“哦——”

冬子发现阳光下有许多细小的血线在飞舞,那是从被打得稀烂的沈猪嫲的嘴巴里喷射出来的血线。冬子闻到了血腥味,他出生十二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年一样如此密集地闻到血腥味,他突然想到了中秋节晚上的那个噩梦,那满河的血水使他不禁浑身颤栗。

沈猪嫲满脸是血,已经不成人形,像是个稀烂的番茄。

余狗子领着两个孩子凄惶地赶来,两个孩子见到面目全非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孩子惊恐的哭声揪着冬子的心。他的手和阿宝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阿宝胆子小,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沈猪嫲的血肉模糊的脸,今日的阳光也异常的刺眼。

男子还在不停地抽打着沈猪嫲的嘴巴,手上的那只破草鞋也染满了鲜红的血。

余狗子把两个孩子带到余姓族长的面前,对孩子们说:“快跪下,求太公开恩,别再打了。”

两个孩子哭着跪下了。

余狗子也不顾一切地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余太公,你看在我和孩子的面上,饶了猪嫲吧,她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两个孩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边磕头边哭着说:“太公,你饶了妈姆吧,妈姆要是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呀!”

“……”

余姓族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时,有人说:“顺德公来了!”

冬子回过头,看到李公公拄着龙头拐杖,面色阴沉地匆匆而来,他的身后跟着李慈林和李骚牯。李公公今天穿的不是白色的袍子,而是黄色的袍子,黄色的袍子穿在他的身上,更显威严。而李慈林和李骚牯两人穿的是黑色的衣服,他们的腰间还挎着腰刀。冬子第一次见到父亲跟在李公公的身后,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感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将要在未来的日子里发生。

李公公走上了台阶,对还在抽打沈猪嫲的男子断喝道:“住手!”

男子停止了抽打。沈猪嫲血红的眼珠子迷茫地望着李公公,有千万个李公公在她的眼睛里重叠,她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叽叽咕咕地说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

李公公把跪着地上的余狗子父子挨个扶了起来,然后对着余姓族长作了个揖,颤声说:“余太公,老夫在此有礼了!老夫恳请太公放过这个可怜的妇人吧,我的声名不重要,人命关天哇!太公高抬贵手,放了这个可怜的妇人吧!”

余姓族长咳嗽了一声,嗓音洪亮说:“大家都看到了,听到了,顺德公是如此仁义,他有一副菩萨心肠哪!”然后,他把脸转向瑟瑟发抖的余狗子:“看在顺德公的面子上,就饶了这个恶妇,你把她带回去吧,你要好好教训自己的老婆,下次再犯事,就没有人保她了!”

……

也就是在这天,冬子在入夜后没有等到姐姐回家。他焦虑而又恐惧,姐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姐姐要是也失踪了,那该如何是好。冬子希望父亲今夜能够回家,父亲知道姐姐没有回来,也许会带人去找姐姐。夜深了,冬子还是没有等到父亲和姐姐回家。心情焦虑到了极点,按耐不住,跑到阿宝的家门口,握紧小拳头,在杉木门上使劲擂动。

张发强打开了门,看到了朦胧月光下的冬子,睡眼惺松地问:“冬子,你不好好困觉,大半夜的敲门做甚么?”

冬子焦急地说:“阿姐到现在也没有归家,往常时,天擦黑时就归家了,可是今天到现在也没有归家,阿姐不知道会怎么样。阿姐——”

说着,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张发强摸了摸他的头:“冬子,莫哭!你爹呢?”

冬子哭着说:“爹也没有归家,他总是不归家的,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爹是不会管阿姐的,阿姐死了他也不会管的,他好像不要我们了,不要这个家了,呜呜——”

张发强说:“冬子,你莫哭,我们会想办法的,你阿姐是个好姑娘,我们不会不管的!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就出来!”

张发强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安慰了冬子,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不一会,他听到张发强在里面说:“阿宝,听话,好好在家困觉,不要出来!”张发强举着火把走出了门。阿宝被他妈妈拢住了,他也想和父亲一起去找李红棠。张发强关上了门,问冬子:“你晓得红棠到哪里去了?”冬子说:“她一直在西面山里找妈姆。”

张发强说:“我明白了,冬子,你回家困觉,我们会把你阿姐找回来的。”

冬子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张发强说:“冬子听话,晚上山路不好走,你去的话,我们还要照顾你,会影响我们找你阿姐的!你是希望我们尽快找到你阿姐呢,还是要拖我们的后腿,耽误找你阿姐?快归家去,在家里好好等着你阿姐归来。”

冬子无奈,只好回到了家里。

他关上门,并没有上楼,而是把眼睛贴在门缝里,观察街上的动静。

张发强沿街叫了十几个青壮汉子,他们举着火把,朝小镇西头走去。等他们走出一段后,冬子才出门,悄悄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他们走得飞快,出了镇子很快就走过了唐溪上的小木桥,一直朝西边的山野奔去。

朦胧的月光中,天在降霜。

风肆无忌惮地在原野上鼓荡,像有许多厉鬼在呼号。

刺骨的冷,冬子不禁打着哆嗦。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晃晃悠悠的小木桥,发现自己和张发强他们远远地拉开了距离,他听到张发强他们的喊声随风传过来:“红棠,你在哪里——”

“红棠,你在哪里——”

他们的喊声越来越渺茫,冬子离他们就越来越远。冬子疯狂地追赶,他那两条小腿岂能追得上大人们强健的脚步。不一会工夫,冬子就听不到他们的喊叫声了,也看不见远处那影影绰绰的火把了。冬子知道,他们已经进山了。原野顿时一片死寂,呼啸的风声也停止了,他可以感觉到霜花从天上肃杀地降落产生的细微声音。

小路边枯黄的草叶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冬子奔跑着,无论他如何奔跑,也追不上他们。可他还是不停地奔跑,跑得心脏也要破胸而出。

突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往前一倾,扑倒在路上。他的嘴巴啃到了泥巴,嘴唇被擦破了,火辣辣地痛,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发觉膝盖也疼痛不已,他神手摸了摸,裤子膝盖的部位擦破了,他还摸到膝盖上渗出的粘粘的液体,那是血!这时,乌云把月亮遮住了,大地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冬子脑袋嗡的一声,他心里哀绵地叫了一声:“完了!”

冬子看不清脚下的道路通向何方,他无法追赶上张发强他们。冬子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进退两难。黑暗和寒冷无情地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的牙关打颤,浑身哆嗦,不一会,他就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了。黑漆漆的夜色中,仿佛有许多孤魂野鬼在朝他围拢过来,那些孤魂野鬼都朝他伸出干枯的手……冬子有种溺水的感觉,将要窒息。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迫使他大声喊出来:“阿姐,阿姐,救救我——”

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叫。

他的喊叫声也无法撕破浓郁的黑暗,无法驱赶胡天胡地的孤魂野鬼。这是光绪二十九年十月的一个夜晚,偏远山区小镇的一个孩子的绝望凄血的喊叫:“阿姐,阿姐,救救我——”

他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此时在何方,是不是也在黑暗和恐惧中等待救助。

冬子后悔没有听张发强的话,留在家里,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绝望中,冬子听到有苍凉的声音传来:“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那声音十分陌生。

冬子判断不出是谁的呼唤,陌生的声音不断传来,离他越来越近,冬子心里越来越害怕,恐惧到每一根骨头的缝里。他在黑暗中无处躲藏,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迈不动步伐。

他惊骇得连哭也哭不出来了,也喊不出声了。

冬子在黑暗中矮下身,蹲了下去。他心存着一丝幻想:自己蹲在这里不动,等张发强他们找到姐姐回来,路过这里时,一定会发现自己的,会把自己安全地带回家……

“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那苍凉的声音渐渐地靠近了他。

似乎有个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伸手就可以抓住那人的衣衫,甚至可以听到那人的呼吸。

“你是谁——”

冬子站起来,惊惶地叫道。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冬子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吹了一口气,冰凉的气,接着轻轻说:“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冬子喊道:“不,不要,我不要跟你走——”

可是他身不由己地迈开了步子,鬼使神差地朝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始终觉得那人就在跟前,在左右着他。

冬子颤抖地说:“你到底是谁?这是甚么地方?”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听到的只是沉重的呼吸,仿佛是一个将要断气的人沉重的呼吸。冬子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无力自拔。此时,他的父亲母亲,姐姐都离他十分遥远,不可企及,他只有在极度的恐惧中服从呼吸者的安排,不管是让他死还是要他活,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突然,冬子看到了亮光。

那是月亮突破云层透出的亮光,尽管朦朦胧胧,毕竟可以让他看清眼前的东西。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空无一人,那呼吸声也消失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野草丛生的一个低洼地,不远处就是汩汩流淌的唐溪,而且这里离姑娘潭也不远,他还听到了唐溪流水的声音。

这是野草滩?平常很少人来的野草滩?传说姑娘潭里淹亡的鬼魂聚集的地方?

朦胧的月色让冬子更加的恐惧。

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冬子的目光落在了身前的一个坑上。这的确是个坑,尽管上面贴着枯黄的草皮,还是可以看出被什么刨过,有新鲜的黄土裸露。他还闻到了一股恶臭,令人作呕的恶臭。冬子的目光落在了那裸露的新鲜的黄土上面,土里露出了一小片席子,他仿佛接到了某个神秘的指令,走近前,蹲了下来,顾不得那恶臭的侵蚀,伸出手拉扯了一下那席子。

席子已经腐败,十分脆弱,一块席子被他提了起来。

他看到了席子下面的东西,顿时惨叫了一声,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冬子看到的是一只腐烂发黑的人的脚掌。

冬子感觉到了温暖,一口气悠悠地吐出来,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满是胡茬的熟悉的脸,这是父亲李慈林的脸,在飘摇如豆的油灯下,冬子看清了父亲的脸。他躺在父亲的怀抱里,一种久违的幸福感从心头涌起,漫向全身。父亲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抱着他了?冬子已经记不起来了。父亲血红的眼睛凝视着他,轻声说:“孩子,你醒了。”冬子从父亲血红的眼睛里发现了难得的温情和父爱,他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以前,父亲是这样的,可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冷漠而残忍。冬子需要的是充满父爱和温情的父亲,而不是冷漠残忍的父亲。冬子动情地喊了一声:“爹——”

李慈林说:“傻孩子,哭什么,我又没死,等我死了,你再哭。”

冬子说:“爹,你不会死的!”

李慈林说:“人都会死的,没有不会死的人。”

冬子把头靠在父亲宽阔的胸膛上,听到了父亲打鼓般的心跳。

李慈林说:“孩子,以后不要一个人去野草滩了,那里不干净,今夜要不是碰巧有人路过哪里,你就没命了!”

冬子猛然想起了那腐烂发黑的人的脚掌,也想起了中秋节夜里被蒙面人抬出唐镇的被席子裹住的长条形的东西,眼中呈现出惊惶的色泽。李慈林发现了他情绪的变化,搂紧了儿子,说:“孩子,你不要怕,你在野草滩看到的是死猪的脚,你不晓得吗,镇上谁家的猪发瘟死了,都抬到野草滩去埋的。以后不要到那个地方去了,听话!”冬子奇怪地想,自己分明看到的是腐烂发黑的人的脚掌,怎么会是死猪的脚呢?

冬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了声:“阿姐——”

李慈林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冬子从父亲的怀里挣脱开来,大声地说:“爹,阿姐呢,阿姐还没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