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龙飞问道。
手电的光柱集中倾泻在这个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停止了哭泣,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苍白美丽瘦削的脸庞从长长的头发中透露出来。她的两只眼睛处只剩下两个黑窟窿。
她被剜去了双目,已然失明。
“你是谁?为什么关在这里?”龙飞问。
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
这个女人风韵犹存。
她的旁边是一个像日本榻榻米一样的矮床,有一个枕头,一件毛巾被,旁边放着一个便桶。
“你看过电影《蝴蝶夫人》吗?我就是扮演蝴蝶夫人的那个电影明星。”她用颤抖的语调说着,凄怨之中透露出苍凉和自豪。
龙飞说:“我没有看过。”
“这个电影曾经获过奖。”
龙飞说:“非常遗憾,有空闲我一定补上这一课。”
那个女人问:“你相信爱情吗?”
龙飞点点头,“相信,爱是一种感觉,可遇而不可求。”
“你相信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爱情吗?”
“因人而异,有的人一生不只有一次爱情,有的人可能一生都没有。”
“你相信命运吗?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命运。”
龙飞想了想,说:“命是天意,运在人为。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和地利都是一种命,而人和则是运,是人为,人为可以转运,也就是说可以扭转命运。”
“你知道我和居正是怎么认识的吗?”
龙飞摇摇头。
“那是29年前的青岛,一个下雨的晚上,我看过电影往家走,在僻静的雨巷里,我遇到了在海军学校担任教官的居正,当时他喝醉了,强暴了我。后来我怀孕了,于是嫁给了他,当时的婚姻就是这么简单。十年前,我遇到了一个很有风度的老男人,他每次都看我演的电影,他都坐在固定的包厢里;每当我参加首映式,他都会捧着一大束红玫瑰献给我,看到我时热泪盈眶。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从他的目光里,我感觉他很寂寞和孤独。电影散场后,他邀请我到茶吧喝茶,他向我背诵着诗人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徬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龙飞说:“真有点浪漫情调。”
“他能大段大段地背出我演的电影的台词,背到动情处,竟潸然泪下。不知为什么我触到他的目光就像触到两道闪电,浑身在颤抖,他的一个眼神,能让我激动不已。我想,这就是我一生都在苦苦寻觅的人,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强烈了。我不由自主地拥到了他的怀里。他比我长二十多岁,威严而又慈善,严肃而又含情,他开车带我进入一个豪华宾馆,我们很快进入温柔之乡。他的温柔和体贴,熟谙和耕作,使我真正尝试到做一个女人的欢乐。以后我们常常在这家宾馆偷情。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忽然推开了我,把灯关掉,来到窗前。我感到很奇怪,于是也下了床,像一尾小白鱼一样依偎着他。他用手指着对面的宾馆的一扇窗户,说:‘你看,对面有人偷窥,用的是望远镜。’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见那个窗户处有个人正举着一个望远镜向这边观望,隐约看得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快穿衣服,离开这里,这里不能久留……’话音未落,屋门猛地被撞开,几个人闯了进来,几支手电在我和他的身上乱晃。只见他跑入里间,瞬息不见。灯开了,我发现闯进来的为首的正是我的丈夫居正,他怒气冲冲地盯住我一丝不挂的身体,冲上前来,打了我几个耳光,骂道:‘戏子,婊子!你干的好事!’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穿着衣服。有几个人去追他,我听到一阵枪声,心头一紧。他会不会有危险?我仿佛看到他已倒在马路上的血泊之中……我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我已躺在这里。我被丈夫剜去了双眼……”
“他呢?”龙飞问。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死活,但我感觉他还活着,他会来找我,救我……刚才我还以为他来了,没想到是你。”
“他叫什么名字?他有没有能力来救你?”
“当然有。”她抬起了身子,昂起了美丽的面庞。
“他叫白敬斋,梅花党的头子,蒋介石的红人。”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两个黑窟窿直视着前方,要是眼睛还在的话,一定是炯炯有神,闪闪泛光。
龙飞觉得这个女人太可怜了,没有想到她热恋的对象竟是白敬斋。
“他有两个太太,都留在大陆上了,不知是死是活,多年来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生活在他的天地里,他几乎成为国民党的木偶。他有三个女儿,也都天各一方。大女儿白蔷在美国,二女儿白薇留在了大陆,三女儿白蕾在苏联,来去匆匆,朝暮奔波,谁还有心思顾及这个孤独的老人呢!”
龙飞问:“你的两个孩子呢,她们不来看你吗?”
“小风和小韵惧怕居正之威,每个月只被允许看望我一次,她们是敢怒而不敢言。”
龙飞终于记起来了,他在居韵的房间曾发现一个剧照,上面有一个美丽的女演员,演的是《桃花扇》中的李香君,上面有“楚春晓饰”的字样。
“你叫楚春晓?”
那女人久久地呼出一口气,凄凉地说:“她已经死了……爱情也死了……”
龙飞离开这个地牢回到房间时,心底依旧像浮着一块冰坨,凉到全身。
他把灯关掉,躺在床上沉思着。
这时门前闪过一道颀长的身影,从身影判断可能是一个女人。
深更半夜,这个女人是谁呢?
这个女人的手里端着一柄手枪。
身影愈来愈长,愈来愈近。
不远处,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
在这初夏的夜里,这脚步声即使很轻,但是听得十分清晰,因为这是一个沉寂的长夜。
身影消失了。
紧接着,又出现一个新的身影,比刚才的身影要小一些,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
一个瘦瘦的妇人溜了进来。
“李先生,李先生……”她轻声地叫着。
是吴妈。
吴妈从兜里拿出一个手电筒。
手电的光线照在龙飞的脸上。
龙飞闭着双眼,佯睡。
吴妈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从腰里抖出一块小方巾,盖在龙飞脸上。
龙飞闻到一股强烈的药水的味道。
是麻醉巾。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比较沉重。
吴妈迅疾闪到屋角。
龙飞趁机拉下方巾,做出下滑的假象。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李先生,李先生……”他轻轻地唤道。
是居风。
龙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居风来到龙飞床边,从兜里掏出一片药片,刚刚触到龙飞的嘴唇,猛然听到背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啊”的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龙飞眯缝着双眼,看到屋角吴妈手举手电筒,光柱射到她伸出的舌头和整个脸部。
这是一幕恐怖的景象。
吴妈端着手电筒走到龙飞床前,电光照射在龙飞的脸上、身上,她用手捏了捏龙飞的鼻子,确认他已“麻醉”后,便开始脱他的内衣……
龙飞不知她要干什么,他恐怕手表内的微型照相机暴露,便尽量把手表的表壳压在下面,以免引起吴妈的注意。
吴妈把手电筒凑近龙飞的身体,从上至下仔细地寻觅着,龙飞不知她在寻找什么。
肚脐、大腿内侧、小腿、脚掌……她都检查过了,然后又翻转龙飞的身体,脖颈、背部、臀部、腿部……
检查完后,吴妈给龙飞穿好内衣,又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走了出去。
吴妈在寻找什么呢?
龙飞想起去年他冒充梅花党人潜入台湾,身上印有一幅假梅花图,难道吴妈在找梅花图吗?或者是在找其他的东西?
龙飞想起每一个梅花党人身上都有梅花的标志,或在前胸,或在后背,或在肚脐,或在服饰皮包上面,总之要有一个标志。
吴妈是保密局的特务,还是海军情报处的特务?
吴妈会不会是梅花党的特务?
那么她是白系还是黄系?
居风看来要加害于我,是争风吃醋?还是别的原因?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尽快登上飞鹰号潜艇。
龙飞主意已定,便安然睡去。
龙飞醒来时,正见居韵花枝招展地坐在床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终于醒了。”她快活地说。
“早餐我没有叫醒你,因为你睡得正熟,还在说梦话……”
“我说梦话?”龙飞一骨碌爬起来。
“对,你说梦话。”居韵肯定地说。
“我说什么梦话了?”龙飞紧紧地盯住居韵的眼睛。
“你说什么飞鹰号,我看你上艇都快想疯了。”
龙飞说:“是啊,在大陆时我就是潜水艇的艇长,经常下海,在水下生活惯了,到陆地上待久了,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居韵笑道:“那你成水耗子了,没有水就难受。”
龙飞说:“我在你们家住实在不习惯,我还是回我的四合院住吧,要不然就梦话不断了。”
居韵含情脉脉地问:“你有没有梦见我?”
龙飞摇摇头,“没有,我梦见潜艇了,梦见我驾驶着潜艇在海里游来荡去……”
“你就知道潜艇!”居韵显然已经不高兴了,撅着嘴不做声了。
这天晚上,居韵约龙飞去台北梅兰戏园看京剧《吕布戏貂蝉》。在二楼的包厢里,龙飞用望远镜环视四周。居韵在一旁磕着白瓜子,悠然自得地哼着小曲。
龙飞望到了一个人,那个大腹便便的老人正津津有味地看戏,他穿着绸布长袍马褂,拄着一根文明棍,戴着墨镜。他的左侧坐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穿着蓝布长衫,手摇一柄湘扇。老者的右侧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时髦女人,酷像白薇,缀满金色梅花的黑旗袍,手拿一抹香绢,嘴里嚼着东西。
那老者正是梅花党主席白敬斋。
尖嘴猴腮的家伙是白府总官、香港一家赌馆的老板金老歪。
时髦女人正是白敬斋的三女儿白蕾,她经过整容,酷似二姐白薇。
龙飞吓了一跳,这三个人都认识他,跟他打过交道。
龙飞怕暴露身份,于是借故到卫生间,溜了出来。
他不便再回包厢,于是写了一张便条,交给一个服务员,让她转交居韵;一个人出了戏园,乘坐出租车回到四合院。
哑姑开的门,她依然那么诡异,朝他做了一个怪模样,又鞠了一个躬,她好像对于龙飞几日未归并不惊奇。
龙飞来到卧房,哑姑打来洗脚水,龙飞洗过脚,拿过近日的报纸观看。
这些报纸还泛着油墨的香气,他浏览着报上的新闻。
哑姑默默地端走洗脚水,来到院内把洗脚水倒进地沟,然后又返回房间。
“有人来找过我吗?”龙飞问哑姑。
哑姑摇摇头。
“你可以休息了。”龙飞说。
哑姑一动不动。
“我这几天比较忙,也没顾上回家,刚忙出一点头绪,这些天可以住在家里了。”龙飞放下报纸望着哑姑。
哑姑依旧没有表情,就像一根朽木头。
龙飞见哑姑走出房间,脱衣躺在床上,思忖下一步如何行动。
他关掉了台灯。
屋内漆黑一团。
只有钟摆走动的声音。
哑姑洗完澡,出来倒水,她望着龙飞的房间,若有所思,然后进屋去了。
哑姑房内的灯熄了。
院内死一般的沉寂。
忽然,龙飞看到一团白影卷了进来。
那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飘飘悠悠,黑黑的长头发飘来荡去,露出一团忧戚白的脸。
是阿娇。
“阿娇,你怎么来了?”龙飞爬起身来。
阿娇凄然一笑,“我虽然骂你,恨你,但是这都是来自爱你,你在我心中总抹不掉,就像钥匙和锁,谁也离不开谁。这几天你过得好吗?是否还念着我?”
龙飞陡地一惊,结结巴巴解释道:“那天我和阿菊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我们只是聊聊天。”
“可是我父亲的金门岛兵力部署图却被人翻过了!”阿娇的双眼闪出火花。
龙飞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赶快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
一片光明。
哪里有阿娇的影子?
他揉揉眼睛。
这是幻觉。
哑姑穿着睡衣挤了进来,把一个夜壶塞到床头柜下。
她想得挺周到,龙飞卧房内的灯一亮,她以为龙飞要解溲。
“你去睡吧。”龙飞说。
哑姑点点头,像一尾小鱼又溜了出去。
龙飞索性开灯睡觉,不一会儿他就轻轻地打鼾了。
龙飞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远处传来“磨剪子勒戗菜刀”的吆喝声。
这声音听着挺熟。
他立刻穿好衣服,来到大门口,打开门往外一瞧,正是那个磨刀师傅,倚住墙,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座四合院院门。
龙飞朝他会意地一点头,然后折了回去,一忽儿拎着一柄菜刀走了出来。
“磨刀的师傅,我家的菜刀钝了,您老给磨磨。”
龙飞来到磨刀师傅跟前。
龙飞小声问:“师傅,您找我有事?”
磨刀师傅四下环顾,小声说:“党内有叛徒,许多同志最近被捕,我家门口也有了尾巴。以后你不要再找我,有紧急情况可去洛阳街沁香居茶楼,有人会和你接头……”
“有暗语吗?”
“不用暗语。”
磨刀师傅接过龙飞递的菜刀磨起来,一忽儿磨完。龙飞问:“多少钱?”
“二十台币。”
龙飞付了钱,慢悠悠往门里走。
哑姑倚住门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龙飞瞟了哑姑一眼。
哑姑扭过身去。
门,插上了。
龙飞和哑姑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中午吃过饭,龙飞出了房门,乘坐一辆黄包车朝洛阳街而来。
沁香居茶楼坐落在街的东头,这是一座二层茶楼,挂着一溜儿的大红灯笼,门额上书“沁香居”三个隶书大字,有一朱色落款,依稀是“蔡少雄”三个小字。琉璃瓦铺顶,灰色房檐,朱色廊柱,绿色纱窗;茶客稀疏,甚是幽雅。
门口有一副对联,左联是:乌龙衔来六安瓜片落进龙井;右联是:碧螺堆砌普洱古树升入云雾。
龙飞望望四周,见没有可疑之人,便径直走了进去。
店小二嬉笑着迎上来,“先生,您楼上请。”
龙飞顺着楼梯上了二楼,龙飞看了一眼这个店小二,白净面皮,双目炯炯,浓眉大眼,健壮如牛。
这时,一个姑娘走过来,朝那个店小二叫道:“湾仔,你的老客户来了。”
“哪一位?”被称作湾仔的后生问。
“是古月轩的冯掌柜,他说要喝留在这里的乌龙茶。”
“好,我去了。”
湾仔说完“噔噔噔”下楼去了。
龙飞问:“这里哪一间房间最雅?”
小姑娘指着最东头的一个房间,“是那间,开封屋。”
龙飞走进“开封屋”,果然古色古香。三壁都是清明上河图,中间是个茶桌,桌上备有典雅精致的茶具,屋角摆一个茶炉,旁边有个工艺柜,柜内摆有“五鼠闹东京”造型的寿山石石雕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造型的紫檀木雕,栩栩如生,十分逼真。
“来点西湖龙井茶,要新摘的。”龙飞对小姑娘说。
小姑娘应了一声,嫣然一笑,转身去了。
一忽儿,姑娘端着茶叶盒,引着一个珠光宝气小巧玲珑的少妇走了进来。
龙飞一见那少妇,不禁叫出声来。
原来这个风韵楚楚的少妇正是白府的丫环,国民党中山舰长蔡少雄的妻子,我台湾地下党员翠屏。
“原来是你?”龙飞惊喜得淌下泪来。
翠屏对那个小姑娘说:“楚楚,你忙去吧,我和这位先生说会儿话。”
被称为楚楚的小姑娘清脆地应了一声下楼去了。
龙飞激动地握住翠屏的双手,“我们又见面了。”
翠屏望着龙飞,笑着说:“你比一年前瘦了。我把这两次你送来的情报都传给了大陆,上级很满意你的工作,这些情报都非常重要,证实了我们的许多预测。”
龙飞问:“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沁香居茶楼的老板娘,少雄偶尔也来这里,他出海去了。”
“我听说台湾地下党出了叛徒……”
翠屏沉吟一下,“也可能是卧底的,最近一些同志被捕了,情形非常严峻,但是我们是单线联系,连少雄也不知道你来了。”
“老柯好吗?”
“他已经转移了。龙飞同志,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龙飞想了想,说:“我想进一步靠近居正的女儿居韵,利用这种关系,争取早日打入飞鹰号潜艇,进一步弄清潜艇基地的情况,在适当时候炸毁潜艇。”
翠屏沏了西湖龙井茶,把茶杯递给龙飞,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居韵的哥哥居风是一个心黑手辣的家伙,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上图谋不轨。”
龙飞说:“是啊,我已经卷进是非圈之中了,为了一个阿娇,居风已经对我下手了。”
翠屏严肃地说:“恐怕还有更危险的敌人,你要处处小心谨慎。”
“我见到了白敬斋。”
“什么时候?”
“昨晚在戏园,同行的还有他的总管金老歪和他的小女儿白蕾。”
“他们没有发现你吗?”
龙飞摇摇头。
“一定要避开他们。”
“不好,居韵来了。”龙飞指着楼下。
花枝招展的居韵引着两个年轻的国民党海军军官走进沁香居茶楼。
翠屏说:“这个交际花,我去缠住他们,你不要和她见面。”
翠屏下楼去了。
龙飞在屋内踱来踱去。
这间开封屋也没有窗户,门的外面是一排翠绿色的栏杆。
翠屏来到楼下,正见居韵引着两个国民党海军军官走进来。
居韵说:“我们要最好的房间。”
翠屏说:“几位贵客随我来。”
居韵等三人跟随翠屏来到一楼品雀轩,这间茶屋宽敞明亮,壁上绘有“孔雀东南飞”的彩色陶瓷画,茶桌两侧是榻榻米软垫。
居韵脱了鞋,坐于中间座位,那两个军官各在她左右侧坐下。
翠屏唤来服务小姐,给几位客人沏了乌龙茶。
这时,湾仔走了进来,把翠屏唤了出去。
湾仔见四下无人,对翠屏小声说:“老柯找你有急事,要你马上到孔庙……”
翠屏望望楼上,也不知龙飞走了没有,她乘上一辆黄包车朝孔庙疾驶而去。
居韵呷了几口乌龙茶,要去解溲,问湾仔卫生间在哪里,湾仔告诉她在二楼西侧。
居韵上了楼,在二楼西侧的卫生间门口正好撞上龙飞。
“秋凉?你怎么在这里?”居韵惊得后退几步。
龙飞一见居韵,也有些难堪,慌忙说:“我上街逛,后来口渴了,黄包车师傅就带我到了这里……”
居韵说:“好,我正好有两个朋友在楼下喝茶,一起坐坐。”
龙飞只得答应。
居韵说:“你等等我,我方便一下。这个茶楼男女共用一厕,实在是不方便。”
龙飞只得耐心地等居韵。
一忽儿,居韵走出卫生间,拉着龙飞下了二楼,走进品雀轩。
湾仔正在一旁修理花草。
服务小姐侍立一旁。
居韵把龙飞介绍给那两个海军军官,“这是刚从大陆投诚来的共军海军潜艇艇长,现任我海军司令部上校参谋李先生,我给他起了个新名字:秋凉。”
军官甲笑着说:“欢迎,欢迎。我听说大陆的民众都快饿光了。”
军官乙说:“共产党整人太凶。”
龙飞说:“没那么严重。”
龙飞、居韵都坐下了。
湾仔在一旁注视着龙飞,眼里闪动着怒火。
居韵指着那两个军官对龙飞说:“这都是舞会上的舞友,都是哥们儿,非常仗义、实在,秋凉,我跟他们来往,你不嫉妒吧?”
龙飞说:“我嫉妒什么,有什么可嫉妒的?”
军官甲谄笑着对龙飞说:“那如果你看到我和居小姐在床上,你难道也不嫉妒吗?哈,哈,哈……”
居韵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你老是没正经的!看我撕破你的嘴!”
湾仔望着龙飞的背影,他的全身微微颤抖着,右手握剪刀不小心扎破了左手手指,鲜血淌了下来。
“原来他是个叛徒,可耻的叛徒!解放军里面也有这样的叛徒!”湾仔在心里恨恨地想。
湾仔来到外面,在院内踱来踱去,终于想出一计。
湾仔又走进品雀轩,对龙飞说:“先生,门口有个人找你。”
龙飞回过身来问:“什么人?”
“他说要交给你一样东西。”
居韵问:“男人还是女人?”
湾仔回笑:“是个老头。”
龙飞想,莫非是那个磨剪刀的师傅,他一定有紧急情况。
龙飞随湾仔走了出来。
湾仔说:“在后门口。”
龙飞随他来到楼后,只见有一个茶园,茶园尽头有一圈破墙,中间有个小木门。
龙飞走在茶园里,湾仔假装系鞋带,特意让龙飞走在前面。他掏出了一柄手枪,枪柄击昏了龙飞。
湾仔扛起龙飞,走进一间茶窑里。
茶窑的出口掩盖着厚厚的野草和杂物。茶窑内潮湿,弥漫着浓烈的霉味。左侧有几个高大的茶缸,右侧有草筐、锄头、大剪刀等。
湾仔把龙飞放在地上,把窑门关好。
龙飞渐渐地苏醒了,湾仔用手枪抵住龙飞的脑袋。
“说,你为什么背叛祖国?背叛人民?!”湾仔厉声问。
龙飞有些摸不着头脑,说:“我是你们老板请来的客人,我是个商人。”
湾仔说:“胡说!我刚才已经听了那个交际花的介绍,你根本不是一个商人,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叛徒,甘心投靠国民党反动派,现在我代表祖国,代表人民,处决你!……”
湾仔刚要扳动扳机,手枪便被击落了,接着软绵绵地倒下了。
翠屏出现在他的身后。
翠屏拉起龙飞,说:“快走!”
翠屏带龙飞出了后门,拦住一辆出租车,推龙飞上了车。
翠屏说:“这里你不用管,由我来处理。以后我会找你的。”
翠屏来到茶楼前,正见丈夫蔡少雄走下轿车。
“翠屏,最近生意好吗?”
翠屏拢了拢头发,“还行,客人反映采的新茶嫩了一点。”
蔡少雄小声问翠屏:“同志们最近都挺好吧?”
翠屏摇摇头,“不太好,好几个同志都失踪了。”
“老柯还好吗?”
“他不知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来,进屋说,也不怕隔墙有耳。”
蔡少雄机警地望望四周,见没有异常人,随翠屏走进茶楼。
正遇到居韵和两个军官走出品雀轩。
居韵问:“老板娘,看到刚才我们的一位客人了吗?高个子,长相英俊,小白脸。”
翠屏摇摇头。
军官甲笑着说:“他被人叫走了,八成是又会哪个姑娘去了,不会回来了。”
居韵揪着他的耳朵说:“你又来耍贫嘴,看老娘把你的猪耳朵揪下来!”
军官甲疼得哇哇大叫。
居韵坐着军官乙开的吉普车远去了。
翠屏望着吉普车远去的背影,有些怅然。
龙飞又回到那座毫无生气的四合院。
哑姑在草地上默默地择着蚕豆。木瓢里已经闪动着数十粒剥去翠皮的蚕豆,身的蚕豆密密匝匝排在那木瓢里,闪动着青翠的光辉。
她穿着印有枣花的褂子,下身是淡蓝色的布裙,赤着一双瘦削玲珑的白脚丫,蹬着一双木屐。
龙飞走过她身边时,她也没有抬起眼睛。尽管她的双眼亮亮的,没有杂质。
龙飞走进卧房,先坐在床上怔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电视机。屏幕上,蒋经国正在视察高雄的渔村渔舍,与两三个渔民交谈。
龙飞关掉电视机,走进后院,来到书房里。
书房里很暗,一束阳光从窗隙里洒进,房内飘着一股古怪的香气。
龙飞闻着这香气,有薄荷味,还有点芒果味。
书柜的一角倚着一个少女,娴雅文静,梳着一条漆黑的大辫子,一直飘到臀部。她穿着一件白衬衫,下身穿一条蓝布裙子,一双白袜子,黑皮鞋。
龙飞觉得这背影有点熟悉。
她看的书也看清了,是《玉蒲团》。
少女悠悠地抬起头,看到龙飞,嫣然一笑。
是阿娇。
“阿娇,你怎么在我的书房里?”龙飞惊喜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