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早餐桌上(2 / 2)

白修道院谋杀案 约翰·狄克森·卡尔 7054 字 2024-02-18

马斯特斯点了点他的大脑袋,仿佛深感兴趣。

“啊!……”他精明地同意道,“读历史书很有益,先生,我自己就很喜欢。”

“当然!……”莫里斯·博亨说,“那个……呃……并不是您说的意思,先生?……”他前额掠过一丝轻微的皱纹,“让我看一看,您的意思是:读了一章托马斯·麦考利①……或者詹姆斯·弗鲁德②,发现并没有预期那么沉闷,于是,你感到心满意足。您并不倾向于深入读下去,但至少觉得,自己对历史的兴趣,被就此唤醒了,并且,还能够长久地保持下去……而我的意思比这要深入——我指的是:现在被称为‘活在过去’的过程。坦白地说,我活在过去,这是我发现,唯一能渡过沉闷日子的生存方式。”

他的声音平滑而愉快,几乎没有怎么改变音调。他把肘支在桌子上,从柔软的手上伸出手指,遮住了眼睛,仍在温和地表示抗议。

但是,正在狼吞虎咽的詹姆斯·本涅特忽然抬头了,开始感觉到,这个面孔模糊的家伙的人格力量,用以控制整个别墅的力量,布满四周而又微妙细致。本涅特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给人感觉,像个紧张的男学生,有着针尖般瞳孔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不安,仿佛没有预习就去上课,却在下课铃响前最后五分钟,被老师温和而带着讽刺地点到了名字。

“好吧,先生!……”马斯特斯警长依然沉着地说,“看起来是个很好的……嗯,生存方式。那位年轻女士的死亡,好像没有对你造成很大影响,我该这么想。”

“不!……”莫里斯·博亨说着,笑了起来,“还有其他人跟她一样,死亡无处不在。呃……我们在讨论……?”

“我们在说雷格先生。”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严肃地吼了一声。

“啊,是的,就是这样。”莫里斯·博亨尴尬地点了点头,“我老是忘事,真是个令人厌恶的习惯。说起来,雷格先生喝酒了?……”他嘿嘿地冷笑起来,笑得很不自然,“我……我应该想到这件不幸的事情,恰好能给他带来那样的影响。我觉得他很有趣,对学问有着奇怪的主张。因为我自身各种不同的原因,我——啊,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我‘哄他跟我一道’。”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冲着弟弟喊道,“约翰,别用手指敲桌子好么?谢谢。”

“马斯特斯先生,”约翰·博亨粗暴地说,“我要求知道那头猪说了什么。我有权利知道!……”他绕过桌子走来。

莫里斯·博亨一脸忧伤地提出:“哦,过来,约翰。马上过来。当然我没有误会……呃?”他皱皱眉头说,“马斯特斯先生试图让你,陷入紧张的情绪中吧?在那种情形之下……”莫里斯·博亨用温和而困惑的表情解释道,“你不能期望他告诉你。理智一点,孩子,他有自己的职责。”

他越夸夸其谈,詹姆斯·本涅特就越不喜欢他。这大概该归因于:他对一切事物,都抱有令人不可容忍的、装模作样的公正态度,却用一种古板的方法来表达。尤其是当他碰巧说对了的时候。本涅特开始越发同意凯瑟琳·博亨的话了,他发现马斯特斯也感到不适应了。马斯特斯的大脸压抑着愤怒,他叠起餐巾纸,说出一句令人惊愕的话来。

“博亨先生,”马斯特斯麻木地实话实说,“你从不厌倦扮演上帝吗?”

一瞬间混乱的表情,在莫里斯·博亨的脸上凝固了,他好像准备要抗议。然后,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他露出一抹冷静的伊壁鸠鲁③式的愉悦之色。

“从不!……”莫里斯·博亨回答道,“您比我之前想象的要精明,马斯特斯先生……我能提个建议吗?既然您已经撕破脸皮,开始发狠,为什么你不干脆用上,您最擅长的苏格兰场腔来拷问我?我会竭尽全力去回答的。”他看起来相当焦虑,“也许还能说服您,讲出整个难题?我会很感激的。我对犯罪学科有着浓厚兴趣,很可能会帮得到您。”

马斯特斯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不坏嘛,先生。也许不是个坏主意。”他停顿了一下,严肃地问,“你知道我们所处的情形吗?”

“呃……是的。弟弟跟我解释过。”

“有半英寸无痕迹的雪环绕那间小屋。”马斯特斯说,“没有脚印,没有痕迹,到处都没有,除了你弟弟的足迹,他是清白的,当然……”

“当然,我衷心地希望,你不要在雪地上往复游荡,约翰兄弟!……”莫里斯·博亨冷静地笑道,“我认为我能照顾你。”

“我宁愿你确实能够!……”马斯特斯冷酷地回答,“但你能解释,凶手是如何犯下谋杀的吗?”

莫里斯·博亨摸了摸鼻梁,仿佛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他的笑容充满歉意。

“为什么?……为什么?……是啊,警官!……”他冒昧地说道,“也许我能。”

“真是坏到家了!……”马斯特斯愤怒地大叫,嘴里喷着唾沫。

他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当莫里斯咯咯高语时,他明显没有预期到,这是一条有史以来,滑进他网里的最奇怪的鱼。

马斯特斯犹豫了一阵,咽下几句话,又坐下。现在,他真的要发飙了。

“很好,先生。除了警方以外,似乎每个人都能,捣鼓出一套解释,真是简洁而刺激啊。坦白告诉你,如果老查理·波特孤立无援地,掉到你们这群人之中,我将非常同情他……”马斯特斯冷言冷语地说,“说什么从空中飞走、踩高跷、爬到拱顶上、吊在树上,我不想听到诸如此类的废话。一百英尺内连个灌木丛都没有,雪地里也没有任何痕迹,我们也查看过,没有人躲在那儿。但那真是个古怪的地方,博亨先生……为什么你会在那里,摆放如此齐备的家具?”

“是我一时兴致所至。我告诉过您我活在过去。我经常在那里过夜。”莫里斯·博亨的脸上,首次露出了朦胧的生气。在手的遮蔽下,他双眼时开时闭,“恐怕您无法理解,跟您聊天和跟聋子聊天,其乐趣不相伯仲。马斯特斯先生,我做了一件非凡的事情,我创造了自己的鬼魂。”他轻轻笑了笑,又停住了,“嘿,再来点熏鱼怎样,先生?……汤普森,给这位警官多来点熏鱼。”

“你是否对玛莎·泰特很感兴趣?”马斯特斯突然攻击道。

莫里斯·博亨似乎有点焦虑:“对这个问题……啊——‘你是否爱上了玛莎·泰特小姐’,我必须回答,先生——不。至少我不这么认为。我仰慕她,只是把她当成一种意外的化身。”

“然而,你却为她写了个剧本,我想?”马斯特斯激动地说。

“正如您所听闻的那样,”对方喃喃说,前额凸现一道皱纹,“以我谦逊的努力写出来了。不,我这只是自娱自乐。我已经对自己,被称为‘干如尘博士’感到厌倦了……”他在身前把双掌合拢,奇怪得好像准备去潜水,又犹豫了片刻,“年轻的时候,我经常为幻想所困扰,根源是我相信:历史研究的固有价值,在于它对经济和政治的重要性。但我现在年纪大了,才觉察几乎所有历史学家,都不具备一个能力,就是拥有关于人性的学识。我现在恐怕只是一个老迈的萨特④。会有人告诉您——我想已经有人告诉过您了?——我年纪老迈,却还对玛莎·泰特小姐着迷?您的表情暗示了这一点。那只说对了一部分。我倾慕玛莎·泰特的魅力,就如我倾慕那些死去的高官情妇的魅力一般,我会期望跟她们有什么风流韵事。”

马斯特斯伸手擦擦前额问:“劳驾你别把我搞糊涂了!……是你鼓励泰特小姐,去那个水榭里睡觉?”

“是的。”莫里斯·博亨毫不犹豫地点头说。

马斯特斯沉思着说:“就是那个经过你修补和复原的、以前供国王偷偷摸摸,跟情妇幽会的地方……”

“当然!……当然!……当然!……”莫里斯·博亨急匆匆地说,好像对自己忽视了什么,而感到不耐烦一般,“我早该明白,也许您想用地下的秘密通道,来解释雪地上没有痕迹的原因?……可我要再次保证,那儿没有诸如此类的东西。”

马斯特斯看着他,开始反击:“我们可以把它拆成碎片,先生。扯掉镶板,你知道的,也许你会不喜欢……”

“您不敢那么干的。”莫里斯说,声音变大了。

“或者掀起地板。如果发现是用原始大理石铺的,对你就有点刻薄了,不过为了让我们满意……”

莫里斯·博亨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柔弱的手腕碰倒了倚在手臂旁边的手杖,重重的黄金顶端,“砰!”地撞到了地板上,碰撞的回响,渗入了马斯特斯的声音之中。

“现在,先生,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逃避现实,也不要再这么故作优雅、圆滑世故了。”马斯特斯暴怒地大吼着,“我们像男人一样谈话,回答问题,听到了吗?”他一拳打在桌子边缘,“取得许可,把你那可爱的小屋子撕成碎片,对我来说一点麻烦都没有。所以请帮助我,否则我很快就会疯狂得要那样做了。喂,你到底愿不愿意给予帮助?”

“当然……啊……当然,我已经承诺过了?”莫里斯·博亨冷笑着点了点头。

接下来,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沉默当中,詹姆斯·本涅特发现:马斯特斯警长让约翰·博亨从一直凝视的窗户旁走开。约翰·博亨的脸〈他和哥哥都吓坏了)跟莫里斯·博亨,有一种奇妙的神似,在正常情况下,你不可能会留意到。

马斯特斯似乎已经牵制住两人,犹如把技巧隐藏于笨拙动作之下的剑客。

“你……你的下属,”约翰·博亨指着身后说,“他在草坪那边……检查……他在干什么?”

“只是要测量你在雪中留下的脚印,先生。这个让你烦心,不会吧?……”马斯特斯轻轻挥动手掌,好言抚慰众人,“请坐下,先生们,你们两位?……坐在那边,好多了。”

一点也不好,约翰·博亨的脸发白了。

“昨天晚上,有人想要玛莎·泰特的命,在她脑袋被击打以前。我想……”汉弗瑞·马斯特斯把头转向莫里斯·博亨,继续说道,“有人尝试把她推下楼梯。是谁?”

“我不知道。”莫里斯·博亨举手说。

“是你的侄女凯瑟琳·博亨小姐吗?”

莫里斯·博亨静静地坐下,又笑了:“我不这么认为,我的朋友。如果——呃——犯人可以是任何人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小姐,我的老朋友卡尼费斯特殿下的女儿……”他微笑着环顾大家伙一圈,“然后,如果您现在环顾四周,会看到我的侄女正站在您的身后,我完全允许您询问她。”

注释:

①托马斯·巴宾顿·麦考利(Macaulay,Thomas Babington,1800~1859)英国历史学家,作家和政治家。1800 年 10 月25日出生于苏格兰贵族之家,卒于1859年12月28日。毕业于剑桥大学。青年时参加辉格党。1830年被选为议会议员,积极投身争取第一次议会改革法的活动。1834年赴印度,任印度最高理事会高级官员。1839年起任陆军大臣。鸦片战争前夕,力主侵华。1842年,反对宪章派提出的人民普选权要求。1847年在爱丁堡竞选失败,从而退出政界。此后,开始撰写《自詹姆斯二世即位以来的英国史》(1849-1861)(即《英国史》) ,还为《爱丁堡评论》撰写众多文章,以及一卷叙述诗集《古罗马之歌》(1842)。

②詹姆斯·弗鲁德(James Anthpny Froude,1818-1894),英国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以其对16世纪英国的研究和对托马斯·卡莱尔的研究而出名,著作有《凯撒大帝》等。

③伊壁鸠鲁(希腊文:·π·κουρο·,英文:Epicurus,公元前341 - 前270年),古希腊哲学家、无神论者,伊壁鸠鲁学派的创始人。生于萨摩斯,但父母亲都是雅典人,他在18岁时搬到雅典,之后曾去过小亚细亚,并在那里受到德谟克利特哲学的影响,公元前307年开始在雅典建立了一个学派,这个学派在他去世之前一直在雅典活动。他成功地发展了阿瑞斯提普斯(Aristippus)的享乐主义,并将之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结合起来。他的学说的主要宗旨就是要达到不受干扰的宁静状态。并要学会享乐。

④萨特,希腊及罗马神话中,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