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镜中映像(1 / 2)

白修道院谋杀案 约翰·狄克森·卡尔 8381 字 2024-02-18

“哼哼,”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外甥?”他边说边继续板着脸,从眼镜框的上沿阴郁地盯着对方。

他不怀好意地撇着嘴,一双大手交叉叠在大肚子上,坐在桌子后面的身子,压得转椅吱吱直响。他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好吧,来根雪茄,再来点威士忌?……喂,什么鬼东西这样有趣?脸皮挺厚的嘛,你他娘的到底笑什么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外甥的这种笑法,简直就是公开侮辱爵士本人。然而不幸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如此对待这位伟大的爵士——包括他在国防部的下属,这堪称他的一大痛处。诸如此类的事情,难免全部传进詹姆斯·博恩顿·本涅特先生的耳朵中。

假设你是个刚从海上回来的年轻人,舅舅曾是英国情报局只手遮天的显赫人物,如今你第一次去他的办公室,跟他打交道,那你最忌讳的,就是不懂得随机应变。

尽管在这种平静日子里被晾在一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仍然不至于完全无所事事:动荡的欧洲不时会有体育节目,常常还会有危机消息。詹姆斯·本涅特的父亲是H·M的姐夫,在华盛顿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儿子坐船渡海之前,曾给他讲了不少家族隐事。

老本涅特是这样说的:“不能跟他客套,绝对不能。不管什么情况都一样,因为他对此压根儿就一窍不通。在政治会议上发言时,他会漫不经心地提到内政大臣有个大鼻子,或者形容总理长了一张马脸,结果惹得麻烦缠身。你也可能发现他正蒙头酣睡,却假装日理万机。他最喜欢幻想,所有人都对他唧唧歪歪,而事实上却没有人理他。他家的从男爵爵位,从两、三百年前就开始世袭了,但他本人竟是一个奋斗不息的革命主义信徒。他有最高法院辩护律师和内科医师的资格证书,然而说话却颠三倒四、散漫不羁。他的思想粗鄙低俗,那个当打字员的小女生,都被他给吓坏了。他还敢只穿一双白袜,连领带都不系,就在公众场合招摇过市。你可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总以为自己如佛袓般面无表情,又如吝啬鬼一般愁眉苦脸。也许我还应该加上一句:”老人补充道,“在犯罪调查领域,他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外甥惊讶的,正是爵士跟这描述完全契合、分毫不差:在那张大而凌乱的书桌后面,一个两百磅的身躯挤进椅子中,吁吁喘息着,喃喃抱怨着。他巨大的秃头映到邋遢房间的窗户上,在喧嚣的国防部中,显得高大而又沉静。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房间很大,装饰略见剥落,是这个老旧潮湿的“养兔场”里最古老的地方,也曾经是白厅①的一部分:它俯瞰着阴冷花园的一隅,还有维多利亚堤②和泰晤士河。圣诞周的幽蓝色晨曦,像雾一般凝着霜色,如今模糊了窗户。詹姆斯·本涅特可以看到防波提栏杆上,一排路灯的荧荧反光,可以听到窗户晃荡的咯吱咯吱声、大巴士疾驰的轰隆轰隆声,还有白色大理石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噼啪声。除去这火苗之外,屋里就没有其他光源了。

H·M·闷坐着,把眼镜从大鼻子上往下拨弄,眼神闪烁不定。他脑袋上方悬挂着一盏吊灯,灯上垂着一个硕大的圣诞节铃铛。

“啊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发出一声咆哮,突然,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方,“年轻人,我知道你正看着那铃铛呢。别以为我尽在房间里,挂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不过我也是个毫无价值的家伙——妈的,在这个鬼地方,他们就是这样评价我的。东西是罗莉波挂的。”

“罗莉波?……”

“她是我的秘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咆哮道,“一个好女孩,但是对我一点都不好。我总是告诉她不要打扰我,因为我正忙着;然而,她却让我跟别人通电话。我一直很忙,呸!不过她也会在我桌上摆个花,也会把铃铛挂在……”

“呃,先生,”詹姆斯·本涅特适时打断道,“既然你不喜欢,那为什么不拿下来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抬起沉重的眼皮,嘴里开始发出“哼哼哼哼”的噪音,声如辘轳,目含怒意。而后,他骤然转换了话题。

“作为外甥,你很会说话,”他说道,“你跟别人没有区别。让我们瞧瞧,你是基蒂的儿子,对吧,那个跟美国佬结婚的家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啐了一口,“你有工作养家糊口吗?美国佬很会剥削劳动力的。”

“我有工作,”詹姆斯·本涅特说道,“但是,我不确定具体的工种,我总是往返于各个国家之间,就像我父亲的跑腿。这也是我今年十二月横渡大西洋的原因。”

“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嘟囔道,眼睛向上一瞥,“别告诉我,他们让你也掺和进去啦。坏了,别干!……这种不挣钱的勾当,不但无趣,还会缠着你到死。内政部总是莫名恐慌,让我们去保护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战舰——我说小子,你真掺和进去了?”

詹姆斯·本涅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说道:“不是的,先生,尽管我很希望是这样。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给拜访父亲所在部门的名人,调一调鸡尾酒,或者帮他捎带几条言词老套的消息,到一些小政府的外交部。你大概比较熟悉这些套话吧:‘部长表达了他的赞美,并保证阁下所提出的问题,将会获得广泛关注。’……就是这样。我这次来伦敦,只是奇怪的命运使然。”

他略一犹豫,这才说出了预先备好的话题。

“是因为卡尼费斯特殿下,没准你认识他?那个操控着多份报纸的家伙。”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认识所有的人。在人群中穿行时,他不修边幅的身躯,能把人挨个撞上一遍,所以,连上流社会的贵妇人,都没有耐性向他道歉了。

“嘿,卡尼费斯特?……”他张口问道,仿佛被雪茄的烟雾刺激了鼻孔,“我当然认识,那个大力鼓吹英美联盟的家伙。该死的日本人,瞎了他们的狗眼!……呃,伙计,他还会用首相的声调说话,摆出一副掌管世界的老头子的模样,喜欢在各种可能让他粉墨登场的场合,用奉承的语气大放厥词。嘿,真是条放荡的狗。”

詹姆斯·本涅特吓了一跳:“行了,行了,”这小子打断H·M的话说道,“不得不说,这对我不啻是条新闻。我希望他是这种人,那样的话,事情会简单一些。你看,我觉得他来美国,有一半其实是政治任务。‘一次充满善意的旅程’,这就是他的目的。一个英美联盟算什么东西?当然没有人能搞出什么花样,但是,可以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们邀请他共进晚餐。”本涅特想起卡尼费斯特,那令人难忘的温和语调和苍苍白发,想起他站在一桌玫瑰后面,对着话筒,如潮水般不断说着套话的场景,一时闷闷不乐,“他的演讲通过无线电发送出去,毎个人都赞叹兄弟之爱是多么奇妙。作为跑腿的人,我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跟他去参加那个晚会,另外,还要带他环游纽约。但是说真的,你形容他是条放荡的狗……”

他顿了一下,不愉快的记忆碎片,使他有所疑惑。然而,当他看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好奇地盯着他,便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我承认,在那些场合,你永远不会清楚该干什么,因为你要先了解你主人的需要。那位独一无二的外国人,说他想看看美国生活。”詹姆斯·本涅特慨叹一声,轻轻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好吧,你安排了数场鸡尾酒晚会,才发现他想参观格兰特将军③的坟墓和自由女神像。卡尼费斯特想做的,就是希望没有人能回答,他所提出的有关美国的问题。这是真的,直到玛莎·泰特的出现……”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雪茄从嘴里掏了出来。尽管还是一脸冷漠,但他的眼神却让人不安。

“嘿,跟玛莎·泰特有什么关系?”他问。

“不……没什么,先生。”詹姆斯·本涅特随口回避了开去。

“你企图……”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满面恶意地用雪茄指着他,“你企图勾起我的兴趣,就是这样。你的小脑袋瓜里还在捣鼓着什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人会两手空空,随便前来拜访我的,哈哈!……”

过去两天里,所有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困惑不解的影像,霎时间涌上了他的心头:阴冷公园里排列着的公寓;褐色包装纸卷起的包裹;照片中身披皮衣、笑靥如花、驾车疾驰的玛莎·泰特;还有那酒吧厕所中,突然蜷身,滑到一边的红发男人。谋杀虽未发生,但他已然有了预感。他不安地中断了这个想法。

“完全不是,先生,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自从卡尼费斯特造访之后,我父亲就让我,把一堆致谢信,送到你的内政部。这就是全部的事实,根本没有什么。我想早点回家过圣诞了。”

“圣诞?……胡说八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吼道,他腰板一直,怒目瞪着本涅特,“外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这是规矩。”

“实际上,我收到了邀请,要到萨里④去。我承认接受邀请是有理由的。”

“哦,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酸溜溜地观察着他,“受到了女孩子的邀请?”

“不,是好奇心——也许是吧,我不知道。”他再次转移视线,“确实,一些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有预谋的杀人,凑成一堆的怪人,包括卡尼费斯特和玛莎·泰特。这是友好的社交活动,然而可恶,我有些担忧,先生。”

“等一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自顾自地,发出夹杂了喘息和牢骚的声音,从椅子里抬起巨大的身躯,然后打开一盏鹅颈形读书灯。一片绿色的光芒倾泻而出,映照着凌乱的官方邮票——那上面撒满了烟灰,还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大脚弄得皱巴巴的。

白色的大理石壁炉上,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一幅肖像,画上的福彻⑤满面狡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一个高高的铁制保险箱中,取出了一只瓶子、一根吸管和两个杯子。无论他走到何处,那笨拙的步子,仿佛总要撞到什么东西。此时此地,他正像是一个近视的传令兵,在桌子和保险箱中蹒跚穿行。他撞倒了一片棋子,此前它们明显被摆成某个残局;还有一桌铅制士兵,是用来尝试某种军事战略的。他什么都没有捡起,觉得它们只是没用的垃圾,它们不过是他稀奇古怪、天真烂漫、死气沉沉的大脑的随身用具。

在杯子里宛如测量般,小心翼翼地倒好了酒之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本正经地发出鸿雁般的鸣叫,再把酒一口咽下,如木雕般沉闷地再度坐回椅子中。

“现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边说边交叠起双手,“我准备听听你的故事。注意,我有工作了,那里站在路边的伙计们……”他把头侧向一边,显然指的是另一幢名叫“苏格兰场”⑥的大楼,位于离防波堤下游不远处,“他们还没有搞定汉普斯提得⑦的家伙,那个在山上拿了日光仪的家伙。让他们自己捣鼓去,别管。你是我外甥,另外,你还提到一个我很感兴趣的女人。不是吗?”

“玛莎·泰特?”

“玛莎·泰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眼神带有某种色情的意味,“哈哈,性感的电影小妞。我经常去看她的片子。”他那宽阔的大脸上,不断地蔓延着某种狎亵之色,“我老婆不喜欢。当你称赞大众尤物的时候,为什么瘦女人总会觉得不满呢?……我承认她丰满可人,为什么不呀?我知道好些跟她有关的趣事:我跟他的父亲——一个老将军——很熟。战争前,他有间狩猎小屋,在我住处附近。她出演过一部关于露莎泽·波吉亚⑧的电影,那部电影在莱斯特广场⑨上映了好几个月,几周前我才去看过。看电影时,我只遇到了老山迪伏和他夫人,那女人还穿着貂皮大衣吸鼻子呢。她对泰特一家都看不顺眼。我想搭他们的顺风车,还提醒他们说:山迪伏夫人最好别在公众场合,跟老泰特的女儿同行。根据日程,老泰特的女儿要参加一个晚宴,山迪伏夫人也得参加,她对此很厌恶……”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开始板着脸不说话了,还把手挪到了威士忌酒瓶上。

“听我说,孩子,”他锐利的目光越过了桌子,直逼对方,“你没有缠上玛莎·泰特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詹姆斯·本涅特说道,“我认识她,她在伦敦。”

“真是万幸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咆哮着把手移开,嘴巴从苏打水吸管处,发出嘶嘶的声音,“学着点,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什么活力了。呸!……好吧,继续说下去,她在那里干什么?”

说着,他冷漠的小眼睛,忽然掠过一丝惊慌。

“如果你了解过玛莎·泰特的背景,”詹姆斯·本涅特说道,“就会知道,她在伦敦,还是第一次登台演出。”

“真巧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淡淡地说道,他的眼睑缩小了。

“是啊,这里对玛莎·泰特的批评相当粗鲁,直接指责她不会演戏,她只好跑到好莱坞去。奇迹发生了,一个叫卡尔·雷格的导演相中了她,让她接受训练,为她梳妆打扮,让她韬光养晦。”詹姆斯·本涅特手舞足蹈地说道,“六个月之后,玛莎·泰特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这全是雷格的功劳,或者按照新闻界的说法:一个叫埃默里的家伙让她重生。不过,依我的判断,她只有一个想法:让伦敦的评论家,收回那些批评。所以,她才回来这里,领衔主演一部新片。”

“继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说道,“另一个女王,嘿?……她只会演女王吧。复仇,嗯,是谁炮制这剧本的?”

“这就是整个故事,是她一个人自导自演。对着那批只会讲套话的制片人,她狠狠地嘲笑了他们,自己乐在其中。她没有直接接触他们,因为她以前失败过,所以他们不愿意再去捧她。关于她有好多流言,那对她没有好处,埃默里是这么告诉我的。再加上签约途中,她居然离开了摄影棚,埃默里和雷格齐声怒吼也没有用,不过,他们也跟着出来了……”

詹姆斯·本涅特凝视着桌上的灯光,回忆起另一盏奇异的灯。那是在纽约的最后一夜,在卡瓦拉俱乐部中,他正跟露易丝·卡拉维跳着舞。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穿过雾一般的昏暗,从其他舞者光怪陆离的身影中,沿着一丝微弱的光线,直达玛莎·泰特所在的那席座位。她身后有深红色的垂饰,用镀金的缎带结在一起。她一身白衣,一个肩膀虚张声势般倚着柱子。她喝醉了,但依然沉静。他看她露齿微笑,牙齿衬在浅黑的皮肤上,像在闪光。埃默里就坐在她的旁边,醉醺醺地手舞足蹈,而她另一边则是胖得像桶子的雷格,邋遢得仿佛总要刮刮胡子——他什么都没喝,仅在检查一根雪茄时,略微抬了抬肩膀。烟雾弥漫的房间里热气蒸腾,随着乐队的曲调,鼓手缓缓敲出震耳欲聋的鼓音。他可以听到乐迷们的狂呼乱叫。在舞者隆起的阴影中,他看到:玛莎·泰特小姐拿起一个小玻璃杯,却被埃默里碰翻了,里面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胸前,而她只是笑了一笑。约翰·博亨从昏暗中迅速探身过去,递上一块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