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上次来精神病院探望,是在7月2日,之后的记录一直空白。除了女儿,也没有人来探望过连夜雪。7月30日,跳出一个熟悉的名字:焦可明。
焦可明——连夜雪。
“连起来了!”
盛夏在医生办公室的墙上砸了个小坑。用脚底板也能猜到,焦可明是以女儿老师的身份来探视的,他跟妈妈说了些什么,已随着灭门案的发生而死无对证,除非妈妈愿意开口。虽然探望前都要检查有没有违禁物品,但“蓝牙耳机”显然不在此列——焦可明把它送给了连夜雪,说不定还教会了她使用方法,让她初次体验了“宛如昨日”,找回发生在1998—1999年的记忆。
妈妈藏起这副“蓝牙耳机”。她跟护工上床得到一部手机,每晚在精神病院里体验。说不定,她也上瘾了吧,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天知道那些人和怪物,有哪个是连夜雪的分身?
告别时,医生说了一嘴:“奇怪,今天你们来之前,还有人探望过你妈,你认识吗?”
“是不是个老头?”
“对,他自称是你们家亲戚,但以前从没来过。你妈刚见到他还算正常,但刚说几句,她就躲到桌子底下不出来,还说有三十九个鬼魂。老头一无所获地走了。”
毫无疑问,就是在精神病院门口遇到的老头,坐在黑色宾利车里的家伙。
“登记他的名字了吗?”
一分钟后,盛夏在门房的登记簿上,看到了上一个探望者的名字——
左树人。
黄昏,雨停了。
夕阳也出来了,金灿灿地追着车屁股。叶萧将车开上一条空旷的公路,行道树仿佛魔术师的道具,排列成超现实主义抽象画。无数个盛夏在尖叫,无数个红色短发的魔女,从内部撑爆他的颅骨。除了红色,眼前交替黑白两色,驶入宛如昨日的幽深隧道。像游戏世界,无法从脑海驱逐。方向盘有些控制不住,左边轮子已撞上隔离栏,倾斜着疾驰了几十米,才强行拉手刹停下。车头剐掉一层漆皮,轮子再偏几毫米,就会冲破隔离带,与对面的车迎头相撞。
叶萧把车停在野地,额头搁在方向盘上,深呼吸。因为复杂的案件,失眠,恶心,幻视与幻听……为了强化记忆,戴上“蓝牙耳机”,结果记忆力更差。他在公安局的会议上,当众叫错局长的名字,结果几十号人鸦雀无声。他明白了,“宛如昨日”一旦深入大脑,就会让人深度上瘾,如影随形。
他打开车门,蹲下来呕吐,好似又吃了顿瑞典鲱鱼罐头……看着地上一团金黄色糨糊,脑中却冒出盛夏的脸——有人给她算过命吗?命格凶险到只要多看她一眼,就会大难临头。她最要好的小伙伴,为给她庆生被奸杀了。她的爸爸被妈妈毒死,妈妈被关在精神病院。唯一欣赏她的计算机老师,全家灭门。唯一能与她共同生活的,是那条黑色大狗。因为它是死神,见证过数任主人的死亡。几个月甚至几天后,它很可能会目送盛夏在脑癌中死去……不过,她真的很聪明。这十八岁的姑娘,是天生的名侦探,还有惊人的记忆力。她的脑子就是一个“宛如昨日”。
今天早上,叶萧和她一起根据《悲惨世界》,破译出了焦可明写在墙上的四十行数字。
根据调查报告,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厂爆炸事故当晚,有十名工人在加班。其中一人的操作不当,添加了超过剂量的医药化工原料,导致连锁反应,几乎整个工厂被炸成废墟,只有烟囱还保持完好。九人当场死亡,唯独一名年轻女工,因为正好在厕所,躲过了爆炸的冲击波,侥幸存活下来。
报告附件,记载了每个死者的姓名——包海、吕敏前、狄若静……
叶萧记得这些名字,总共九个死难者,正好对应上那三十九个名字,从第一个到第九个。
这九个人的家属,分别获得工厂支付的十万元赔偿金——放在今天不值一提,但在九十年代也算一大笔钱,相当于他们五年的工资。
然而,从第十个名字开始,直到第三十九个名字,叶萧在报告的任何角落里都没找到。
在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三十九个名字在墙上,都是红笔写出来的。
叶萧有理由相信,后面三十个名字,跟前面九个名字一样,名字的主人都已成为鬼魂。
至于,最后第四十个名字,也是唯一用黑笔写出来的——连夜雪,调查报告里有这个名字,爆炸事故唯一的幸存者,当年刚满二十三岁。她生于1975年,老家在西部某省,初中文化。1996年,她来到这座城市,进入南明路的工厂上班,做仓库管理员。1998年12月,她在爆炸事故中死里逃生,不久嫁给一个姓盛的本地男子,在民政局的结婚登记日期是1999年4月1日——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四个月后,8月13日,连夜雪生下一个女儿,在南明路附近的医院,起名盛夏。
那一天,正是盛夏时节,也是英仙座流星雨光临地球的日子。
显而易见,连夜雪是奉子成婚。1998年12月,盛夏已经在娘胎里了,她也经历过南明路的工厂爆炸。这颗刚在子宫着床的胚胎,像个小螺丝或小龙虾,是爆炸事故的第二个幸存者。
连夜雪——盛夏——欧阳小枝——欧阳乐园——焦可明——宛如昨日——左树人。
这条漫长的链条,越来越完整与丰富,链条与链条之间的名字与面孔,也越来越清晰可辨。
真相呼之欲出。
叶萧重新打起精神上路。天黑前,精神病院遥遥在望。田野里的大槐树上,站着一只孤零零的乌鸦。原本空旷的郊外公路,迎面开来一辆深蓝色皮卡,从他的白色大众旁边呼啸而过。
对面副驾驶的车窗后,坐着一个红头发的少女。
乐园没注意到刚才擦肩而过的白色大众。
只有盛夏降下车窗,把头探出去看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
今天是什么日子?所有人都挤过来了?也许到了晚上,从赵本山到Bigbang(韩国歌唱组合)再到帕丽斯·希尔顿,最后是王思聪,都要打破头来精神病院探视了。现在想想,连夜雪这个名字,也蛮适合网红的。我的妈呀,你一定活得比我长久些!我会在天堂或炼狱里祝福你的。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乐园把着方向盘,时速提到七十公里。
“没什么。”她关上车窗,吐了吐舌头,“我从小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有时候,半夜在家里,我爸被我吓得半死,然后把我打得半死。他说我是个瘟神,就跟我妈一样,身上沾着不干净的东西。”
“你恨你爸吗?”
“过去我恨死他了!如果我妈没有毒死他,我想,我迟早也会毒死他的!我挺感谢我妈的,她代替我杀了那个男人。不然的话,我就会变成杀人犯,被关在监狱或精神病院里的那个女人,本该是我盛夏啊!是妈妈用毒药拯救了我。”
听到这里,乐园无言以对,其实是心惊肉跳。身边的这个姑娘,任何人都惹不起,分分钟把你像老鼠一样毒死!
盛夏摆了几个泰拳的pose:“好吧,这话也只能跟你说说,要是叶萧在旁边,我可不敢。”
“你跟叶萧警官在一起的时间,好像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
“怎么,你吃醋了,我的假男朋友?”
乐园实在忍受不了,干脆打开车载音响,播放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快板,D小调,奏鸣曲式……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四十根手指,死神的脚步,同音反复。低音区,阴暗合影。少女惊恐,慌张,尖叫,无力抗拒深海长眠。盛夏终于闭嘴了。
南明路,弦乐四重奏已近尾声。月光下,仿佛黑白片,马路两边是坟墓与乌鸦。车速放慢到二十公里,后面的车一辆辆超过他,卡车司机向他竖起中指,还有连绵不断的喇叭声。
“我最喜欢舒伯特,他三十一岁就死了,因为没钱医治伤寒。他被埋葬在贝多芬的墓旁。”
“如果,明天早上,我死了,你会哭吗?”
盛夏容不得他半点犹豫,乐园眨了眨眼睛:“我会的。”
“你有过很多女朋友吗?”
“嗯。”
“渣男!”
“上周开始,都没有了。”
他看着对面的南明高中,长吁一口气,风挡玻璃上浮起一团蒸汽,世界变得混沌不堪。
“你请我吃晚饭吧,去前面的夜市大排档。”
大排档日渐萧条。老板说因为流浪猫狗死亡,空气中有股腐烂味,影响了大家的食欲。还有人说这条街不安全。南明高中的学生,也有不少被家长领回去了。
乐园买了烤串、扇贝和小馄饨,盛夏把脚跷在长板凳上,狼吞虎咽。他从侧面看她的脸,什么都吃不下去,幽幽地说:“每次来到南明路,我就想起十岁那年,1999年8月13日。”
“少装×!快吃烤串!”她有意无意地把手搭在乐园的肩上,“你知道吗?根据我的生日密码——8月13日,我生下来就是命运多舛。”
“嗯,大家都不喜欢13这个数字,特别是老外!”
“你会玩塔罗牌吗?这个数字在塔罗中就是‘死神’。”
“看来死神与少女是绝配!”
乐园想起黑色大狗,死神之母的儿子。
“8月13日,还是卡斯特罗与希区柯克的生日,这两个人我都喜欢。生在同一日期的我呢?等死的红发女屌丝,爸爸是黑车司机,妈妈是精神病人,神啊,快点来收了我吧!”
“听着,盛夏同学,没什么人是天生高贵的,都是血淋淋地从子宫里出来,要么挤出来,要么剖出来。You know?(你知道吗?)”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盛夏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烤串肉丝都喷到他的嘴唇上。
“我从小就被人瞧不起惯了!但自从得了脑癌,在高考前退学,我终于可以趾高气扬地走在街上!感谢肿瘤君,感谢死神,也感谢你,魔女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欧阳乐园!”
“好吧,我的红发姐姐。”乐园无奈地用餐巾纸擦嘴,还是被十八岁的女孩占了便宜,“你真是个典型的火象星座!但你想搞定我,等下辈子吧。”
“没有下辈子,只有今生今世。”
她捏扁手中的饮料罐头,看着天上邪恶的圆月,好似有黑压压的蝙蝠飞过。
深夜,十点。
死神睡得鼾声如雷,盛夏洗完澡坐在地板上,像从妈妈肚子里赤条条血淋淋地爬出来,尚未被剪断的脐带连接一副“蓝牙耳机”——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藏着盛夏出生以前妈妈的记忆。她戴上这副设备,太阳穴感到来自疯人院的尖叫。手机跳出“宛如昨日”APP,有个从未见过的用户ID,直通妈妈的记忆库。
第八次体验“宛如昨日”,连夜雪的“宛如昨日”——
1999年春节前的南明路。
隧道从太阳穴凿开。新月如钩,气温接近冰点。疾驰的汽车上,副驾驶座,她没绑安全带,身着白色羽绒服。车窗摇下。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张脸——二十多岁,像孟庭苇,乌黑头发飘起,发丝如绞索缠绕脖子。
她叫连夜雪。
盛夏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她已不复存在,只剩无色无味的游魂,被注射到十八年前的妈妈身上。这不是游戏世界,而是妈妈的记忆库。脊髓有明显的空虚感,仿佛开膛手杰克微笑着将你切成两半。
不,自己还是存在的——躺在连夜雪的子宫深处,被一堆温暖的羊水包裹,既缓慢又飞速地长大。
开车的男人,被对面来车的灯光,时而照亮侧脸。他不时转头看她,说几句无聊的话——今晚吃了什么菜,电视上好玩的新闻,曼联今年必拿三冠王。
突然,她认出了这张还算年轻的脸。
他叫盛志东,也是连夜雪未来的丈夫,盛夏未来的爸爸。
坐在桑塔纳普通型小汽车里,当时烂大街的车型,多年来难以被超越的神车。各种奇怪的味道,装饰着恭喜发财的牌子,还不如送尸体的灵车。这就是爸爸的人生,十几年如一日开黑车。她不能说爸爸没出息,也不想侮辱黑车司机这个职业,只能说他的命运如此。
寒冬1月的南明路上,电台里孟庭苇在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
连夜雪的眼角有泪光,这里不是她的故乡。
她不怎么搭理盛志东。潜伏在她心里头的盛夏,能感受到妈妈所有的情绪,像一口打翻的油锅,油全部浇在五脏六腑。她把头探出车窗,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恶心得想要把子宫打开。那不是晕车,而是怀孕的反应。
盛志东是本地人,开黑车拉客为生,在那年头收入不算少。爆炸事故前的三个月,连夜雪刚下夜班,准备步行回女工宿舍。一辆黑车停在面前,好心地告诫她不安全,晚上常有女孩被尾随强奸,他可以免费载她。连夜雪狐疑地看着司机,大光灯刺着双眼,她不知道那个瞬间,自己有多么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她坐上了这辆车。假如,盛志东是个坏人,第二天就会多一具被奸杀的女尸。
寒冬的黑夜,风挡玻璃上落下细碎的雪花。转眼间,整个南明路飘满了雪,覆盖两边的荒野和废墟。很适合连夜雪这个名字。
“停下。”
妈妈年轻时候的声音,又细又嫩,似无力反抗的鹌鹑。如果盛夏是个男人,很有一种推倒她的欲望。
“嘿,你的工厂已经没有了!”
这是爆炸事故后半个月,原来那座钢铁怪物般的工厂,已变成大轰炸后的残垣断壁,只有烟囱还挺立在雪夜深处。
“放我下去,不然我就跳车!”
盛志东让步了,他停下车,连夜雪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然后,他亲了她的嘴唇,开着黑车在南明路上远去。
只有灵魂附在连夜雪身上的盛夏,才知道那句“我爱你”根本言不由衷。
雪,一粒粒打到她的头发和脸上,还有嘴唇。盛夏感到每一粒雪融化的滋味,凉凉的带走皮肤的热量。
她慢慢走进废墟,空气中还有刺鼻的味道,就连地上的雪也肮脏不堪。绕过几段残垣断壁,来到大烟囱底下。深呼吸,带出泪腺里所有液体,耳边响起三十九个鬼魂的哭声,如同一条震荡波,从很遥远的地方被风吹来——不,那是在脚底下,隔着黄泉路,鬼门关,忘川水,奈何桥,孟婆汤……
连夜雪在连夜的雪里跪着哭泣,等待那个人。
他来了。
手电照出他的脸,戴着白色大口罩,露出镜片后面的双眼。他穿着呢大衣,走在雪里像尊移动的雕像。他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仿佛抹着光亮的啫喱。他解下意大利的羊毛围巾,绕在年轻姑娘脖子上,免得她在雪地里挨冻着凉。
“阿雪,我很抱歉,为了死去的人们,更为了你。”
“我想要死。”
“谁都可以死,但你不可以。”男人的目光在口罩上闪烁,把手压在她的肩上,隔着围巾和羽绒服,摩擦她的锁骨和琵琶骨,“调查报告就要出来了,你说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雪,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好吗?”
她在摇头,手里抓着一把焦黑的泥土,就像抓着许多人的骨灰:“我不想说谎……”
“听着,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但如果你说错了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没有其他选择吗?”
“如果是别人,当然有其他选择。”男人抚摩着她的头发,让盛夏从心底感到恶心,他贴着她的耳朵说,“可惜是你,所以别无选择。”
突然,连夜雪像只发疯的母猫,扯掉他脸上的大口罩。
盛夏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四十多岁,文质彬彬,面孔苍白,乍看让人很放心,像刚从好莱坞回来的周润发。他后退两步,无法忍受这里的空气,咳嗽着戴上口罩。
短暂的十秒钟,她认出了这张脸——今天下午,在精神病院门口,刚探望过她妈的那个男人,坐在黑色宾利车里远去,他叫左树人。
“对不起。”1999年的连夜雪,跪在雪夜的大烟囱下,仿佛有个巨大的阳具,一旦女人做出忤逆的行为,立刻将她碾压成粉末,“我答应你!”
他说得没错,她别无选择。
“谢谢你。”
男人抚摩她的脸颊,眼眶里,竟有几颗泪珠在滚动。
然后,他从废墟中消失,就像飞上夜空的大蝙蝠。
连夜雪继续痛哭,陪伴她一起哭的,是她尚未出生的女儿,以及出生十八年后的女儿。
突然,眼前出现一条深深的隧道,盛夏无从选择,只能随波逐流。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妈妈在选择记忆——墙上贴着大红的“喜”字,还有一张结婚合影。相框里有穿着婚纱的连夜雪,还有难得帅气的盛志东……当妈妈毒死爸爸后,这个房间改成了盛夏的卧室。
这也是爸爸妈妈的婚房,他们在4月份结婚,即将迎来孩子的诞生。
连夜雪站在阳台上,刚落成的小区,许多房子空着,楼上楼下不少装修队。眺望空旷的南明路,郁郁葱葱的盛夏时节,南明高中的校园旁,工厂废墟上矗立着大烟囱。跟上回的雪夜相比,虽然脸上浮肿,她却更漂亮了——据说是生女儿的预兆。她穿着清凉的孕妇裙,肚子明显凸起,至少有八个月了。挂历上用红笔标出预产期,就在1999年8月中旬。
门铃响了。她扶着后腰,挪动过去开门。
一个少女,乌黑的头发与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目光,就像一只诱人的乌鸦,站在你家门口的枯树枝上,唱响招魂的哀歌。
1999年,魔女来敲她家的门了。
“连夜雪?”
“嗯,你有事吗?”
“我是欧阳小枝,南明高级中学的高二学生,去年12月,我在学校女生宿舍的屋顶上,亲眼看到工厂爆炸事故。我听说,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但她立即摇头,捂着肚子关门,“这跟你无关。”
魔女用手顶住房门,凑近了说:“嘿,这与南明路上的每个人都有关。你在事故调查报告里说谎了,对吗?”
“你走吧。”
连夜雪这样说的时候,她子宫里八个月的大胎儿盛夏,连同十八岁的盛夏,一块疯狂地尖叫:妈妈!不要让她走!妈妈!让魔女留下!
欧阳小枝却伸出手,触摸到孕妇的肚子。
“你干什么?”
连夜雪本来想要后退,甚至抽这少女一耳光。然而,就像医生在做B超,那只手刚一碰到肚子,就有股温暖的电流,越过腹腔与子宫,源源不断地注入羊水,包裹住还未出生的女儿。
妈妈整个安静下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眼前的魔女,任由这只手抚摩。
“听我说,连夜雪,再过两周,你将生下一个女儿。”十七岁的欧阳小枝,那种眼神就像七十岁的老巫婆,告诫即将成为妈妈的年轻姑娘,“虽然你的丈夫会很不高兴——就让那个男人去死吧!我已看到了这个女孩的一生,她将成为像我一样的人,一个了不起的魔女。”
泪水奔流不止,喉咙里发出干号。溺水感与撕裂感,不断交替着吞噬大脑。
1999年8月13日,痛……重新经历一遍自己的出生。妈妈选择顺产,胎儿的颤动,正在打开身体,像要劈成两半。据说女人生孩子的疼痛,是人体所能感知到的所有疼痛的总和。
分娩最关键的时刻,产房里出现奇怪的影子。在医生与助产士背后,影子纷纷聚拢到她身边。连夜雪开始尖叫,但没人在意,她已经叫了好几个钟头,所有顺产的产妇都是这样。但她看到许多个鬼魂,有的只剩半个脑袋,有的被烧成焦炭,有的变成畸形人的模样,有的胸口有个大洞,可以穿过去看到后面的鬼魂——总共有三十九个。
伴随着连绵不断的疼痛,盛夏来到了人世间。助产士熟练地抱起孩子,剪断脐带,抓起来拍了拍,让她有第一口呼吸。她哇哇地哭了,天哪,哭得真响亮。七斤九两,相当健康的女婴。像所有新生儿那样,在羊水里泡了九个月的皮肤皱皱的,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像粉红色的小老鼠。
三十九个鬼魂,兴奋地围观新生儿。他们伸出焦烂的手指头,戳了戳小孩的脸庞,惹得她又哭了。还有人抓了抓她的小手,逗她玩什么游戏。她睁开眼睛,第一眼所见的就是鬼魂。三十九个鬼魂,一个都不少。她不害怕鬼魂,似乎认得他们每一个,甚至背得出那三十九个名字,她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她才见到助产士、医生……
最后,她看到了妈妈。
连夜雪已恐惧到了极点,因为整个病房里,只有她们母女俩,能看到这些鬼魂的存在。医生和助产士们毫无感应,都说这孩子很健康,又会哭又会笑的,绝对聪明得不得了。妈妈接过女儿,不再让鬼魂们碰她。连夜雪大声咒骂,让他们赶快滚蛋消失。医生说她大概有产后抑郁症了,在产房里出现幻觉也是常有的事。
连夜雪说这不是幻觉,而是千真万确的三十九个鬼魂。
大概,也是从这一天起,她落下了精神病的病根——假如她真的有病的话。
记忆在新生儿盛夏的哭声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