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追踪(2 / 2)

窗帘后的男人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4942 字 2024-02-18

他们的速度很快,也许超过限速十英里,但还在安全限度内。我调整车速,保持与他们的距离在数百码之内。时间已近黄昏,不是跟踪的好时候,何况还有一层雾。好在他们的小卡车的灯亮着,这就足以使我跟住他们。我们沿海岸走,路上的车辆一直不多。雾越来越浓,还不停地落着细滴雾水,使我不得不打开雨刮。慢慢地,已进入了漫长阴冷的夜。天很快就黑透了。

继续前行数英里后,小卡车进入蒙大拿湾,他们没有减速而是直穿过去。这样就证明了黑发男孩对他们的目的地撒了谎。我怀疑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去哪儿,不禁又联想到自己准备追他们多远?难道真的要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去做一次真正的侦探上演跟踪的戏码吗?如果他们没有问题怎么办?如果跟丢了或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但是到最后我还是决定跟踪到底,直到他们停在某地,直到好歹我对他们的关系有所掌握为止。如果那意味着跟踪到明天,甚至追到另一个州,也没关系。我没有未决的案子,手边和脑子都没什么任务,不论有无目的,我知道工作是医治自怜和沮丧的良药。

福特村,雷尹镇……就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小卡车继续向前开去。那时我们可能在离金门桥三十英里的地方,我的汽油已经用掉一些,不过还够我驶回三藩市,再远就不行了。看来我得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加油了,我正想着,在奥立马村南面,小卡车开始减速,刹车灯亮了一下,然后向西拐上一条二级路,向雪尹国家海滨开去。两分钟后,我来到十字路口时,车灯照到一块路牌,写着:公共营地,前方三英里。这么说,他们要在这儿过夜,或者吃晚饭。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尽管黑,但这儿的雾稀一些,还有风不断地把它们吹走。视界不错。但是二级公路路上车少,为了不引起他们注意,我拐了上去,关上车灯,以二十英里的时速前进。

那地区风景不佳,乱糟糟的,原因是这一带是圣安维斯的断层地带。我经过一个小池塘,向前走了三英里。营地就在左边,靠近海洋。它的西面有些沙丘,南边有松树和桃树,还有一个小的管理处。那是个木质建筑物,有一些烧烤用的石台架和一些散放的垃圾筒。小卡车在营地里,灯还亮着,停在林木附近。

我从远处看见它,一些树木挡住了我的部分视线。我没有直接从入口进去,那样他们可能看见我或者听见我。我向旁边一条小路驶去,关掉发动机。十秒钟后,小卡车的灯也熄了。

我静静地坐在方向盘后面,试着决定下一步怎么做。但人的头脑的确很怪:一路上我都没法弄清到底是什么让我觉得三个中一个或两个不对劲,而现在我却又在考虑别的事。我的记忆细胞飞快地转动,突然间我明白了一些事,一直在烦扰我的三件分开的小事,它们凑在一起告诉我哪一个不对劲。我感到眉头皱了起来,我仍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我刚才发现的事使整件事显得更加古怪,更加紧迫。

我伸手取下车顶的圆型塑料灯罩和里面的灯泡,然后下车,越过路面。风刮得很急,像小锯齿一样切割我的脸和手。头顶上一缕细雾在黑暗中飞动,如同冰冷的手指在寻找温暖一样。

我谨慎而缓慢地进入树林中,向南走,大致和卡车停放的地方平行。穿过风吹断的树枝,我估计车和我的距离在四十码左右。车厢里是黑的,似乎没人,后面的房车透出微弱的光,其亮度之弱告诉我车门上的两个窗子都放下了布帘。

我大步向卡车走过去,在距它不到十码的地方停下来倾听,这时我是躲在一棵大松树的阴影里。除了风的狂叫和远处海浪的声音,我没听见什么。我凝视了一会儿那房车。然后打量了一下卡车旁边的地面,那里没有硬石,只有泥土和松针叶,在人的脚步下它们会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慢慢走到卡车旁,到房车旁边时,我停下把耳朵贴到冰冷的金属板上听,同时拿手指堵上另一只耳朵以防风声的干扰。最初大约有三十秒钟光景,里面有微弱的走动声,但没有谈话声。然后,其中之一,就是那个不同伙的人,在用低沉、听不清的声音说话。

“快把三明治做好。”

“就好了。”另一个声音畏怯地说。

“我快饿死了,我可不想就这么坐个没完,你懂吗?”他的声音中充满威胁。

“这是公共露营地,管理员不会来打扰我们,如果你——”

“闭嘴,我早告诉过你,如果不想挨子弹的话,就乖乖的,少啰嗦,我还有必要再说一次吗?”

“不用了。”那个声音更加畏惧的回答道。

“那么闭嘴,赶紧把三明治弄好,我们还有很远的路才到墨西哥呢。”

这通对话告诉我他们的情况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绑架,可能还有其他天才知道的重罪。我准备拔腿离开,向附近的公路巡逻人员报告,私家侦探的职责到此为止,如果你在这时候还不想把事情移交给官方,你就是傻子。我轻轻退后,转过身,准备退回树林,回到我车上。

事情有时就是那样发生的——没法预料,非常巧,巧得你毫无防备——一阵风把一棵树的树枝刮断了,断枝被吹到卡车前,嘭的撞到上面,发出巨响。

房车里立刻有了反应,传出一阵忽如其来的和什么东西的刮擦声,我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出来查看,我还在后退,但来不及逃跑了。房车的门被拉开,其中一个人冲出来,进入我的视线。他也看见了我,大叫道:“站住,你给我站住”,他一只手中拿着长的黑黑的东西,那是枪。

我停住了,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后退他一定会开枪的,而那人正是我觉得不同伙的人——那个女人。

他双腿叉开,站在那儿,双手托着枪,现在他不戴假发和包头巾,他的头发是短的,淡色的,在黑暗中看上去是白的。除了他苍白的、女子般的面孔和天生没什么汗毛的手,他周身没有一点女人阴柔的特点。

“到这边来。”他命令道。

我犹豫片刻,然后照他的话做。他很快退后,到一个可以对着我和房车后部的地方。当我走到距他三大步时,我看见另外两人站在打开的车门旁,里面的灯光照着他们的侧影,他们的四只眼睛在我和那个拿枪的家伙之间转来转去。

“你在干什么?”拿枪的说,他认出了我:“你在跟踪我们?”

我没答话。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你是谁?”

我注视他一会,然后透露出一点真相,因为我要看他的反应。

“我是警察。”我说道。

他嘴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枪也晃了一下,好像拿不稳似的。

他对我和那两个年轻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开枪的,一旦他觉得必要。这点我可以肯定,你凭阅历可以看出一个人会做到什么地步。这个人,在他心慌意乱的时候,不用逼他也会开枪,所以有时候半真半假的话才是最有效的。一是不会让他觉得受到了欺骗而马上开枪,还可以测试一下他的反应。

他终于又开口了,“那是你的事,”说着发出一个含糊的、似笑非笑的声音,“我不是女人,你似乎不觉得吃惊。”

“是的”

“是什么让你识破了?”

“三件小事,”我坦白地说,“一件是你在停车场擦鼻涕的样子,你用力的姿势,不停地擦,都不是女人的样子。第二件是你走路的方式,迈大步,步子又大又重,和另外两个男孩子一模一样。第三,你没带钱包或手袋,卡车里和房车里也没有,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不带这类东西。”

他用没拿枪的手擦擦鼻子,说:“很不错,你很精明。”

红头发的男孩子以发抖的声音说:“你打算怎么办?”

拿枪的家伙没有立刻回答,仍用紧张的目光盯着我,嘴角仍在抽动。我看见他想了一会,向另外两个人说:“你们里面有晾衣绳一类的东西没有?”

“有。”黑头发男孩说。

“去拿,我们得绑上这警察,带上他和我们同行。”

怒火在我心中燃烧。我对自己说,你就眼睁睁地任由他绑吗?

我就这么站着,无动于衷地等死吗?就这样让自己和两个孩子死在路上的某个角落?

想到这里我说道:“干吗不现在就杀死我?这儿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他的脸阴暗下来,“你闭嘴。”我向他迈出一步。

“站住,”他拿枪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我警告你,老头,如果你不站住的话,我就要开枪了。”

“你一定会开的。”我边说边向他扑去。

子弹在离我脸一英尺左右的地方射出,火焰灼烧着我的皮肤,几乎使我半盲,我感到子弹从我右颊飞过,枪声也很响,但我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腕,在他再开枪前打掉了他的枪。我用右拳猛打他胃部和胸口。他嘴里呼着气,步伐乱了,身体失去了平衡。我再给他一脚,把他踢倒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凶狠地送出一串重拳。我感到他浑身发软时,他已经昏了过去。看来曾经对于拳击的爱好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站了起来,同时抓起那支枪。我的面颊刺疼,火的一般,两眼也感到刺痛,还流着泪,但我的伤也就限于这些了。除了双腿有些无力之外,我的反应和行动方面也没有任何迟钝的感觉。

红发和黑发的男孩子急急地冲过来,他们僵硬而苍白的脸上有着一种获得释放的愉快感觉。“好了,”我对他们说,“现在你们最好把晾衣绳拿出来。”

我们开我的车把那个不同伙的人送到了附近的公路巡逻站,那家伙叫余廉。在路上,另外两个男孩,一个叫安东尼,一个叫艾得,告诉了我被劫持十二个小时的恐怖历程。

他们是俄勒冈州麦克斯城的农林学院学生,那天上午他们从学校出发,想野营两天。然而他们在路上犯了个错误,停车搭上了他们以为是女人的那个家伙。他上车后就掏出枪,逼他们沿海岸向南开,进入加州。他想去墨西哥,但他不会开车,便把他们选作了司机。

他还说他是个逃犯,入狱是因为持枪抢劫和两起谋杀未遂案。

他越狱后全州都在缉拿他,他闯进一所空房子找衣服和钱。可那房子显然住的是个老姑娘,因为找遍了也没有发现任何一件男人的东西。不过他发现两顶假发和一些适合他自己的女性衣物,于是他产生了女扮男装的念头。

当我们到达公路巡逻站时,余廉仍在昏迷之中,看来我的拳头还没有老。安东尼和艾得向那儿的梅尔警官重述了一遍故事。我则简短地讲了讲我那部分。但他们在感激之余,坚持把我说成了某种大无畏的英雄。

梅尔警官和我单独在办公室里时,我亮出私家侦探的执照给他看。他看完后给我一个含混的微笑:“一个私家侦探,呃?你缴余廉的枪的方式就是私家侦探的那一套,不错,就像电视上演的。”

“当然,”我疲倦地说,“就像电视上演的。”天知道这是因为我看过了多少部有关私家侦探的期刊。

“我只能说,你胆量过人。”

“不,我不是什么胆量过人。我一生中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只是如果我能帮忙,我就不能眼睁睁看那两个孩子受到伤害。余廉可能杀死他们,迟早而已。但他们的生命就像刚升起的太阳,前途远大。”

“朋友,他差点杀了你。”梅尔警官搓着他的手说。

“那我倒不在乎,”我顿了顿,”我只关心那两个孩子。”

“你是一个无私的人,对吗?”

“错。”

梅尔警官停止搓他的手,好奇的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在乎自己的安危?”有好一会儿我默不作声,然后,我决定说出来,因为我把原因放在心里已经够久了,它让我觉得很累。曾经一度我以为我会带着这个秘密走向坟墓,因为世界上已经不需要我这样一个身患重病的人了,也不会有人关心我的死活,但现在看来我错了。

“好,我告诉你,事实上,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慢慢地说道。

“知道什么?”

“医生说我只能活十八个月了,除非有什么奇迹,因为我得了晚期肺癌。”说完这些我默默地点燃了一只烟,我想我开始有点想念我那个空荡荡的小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