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排By CADSON】
【第一部分】:第一章(24)
那是血跡,附著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證明姐姐並非單純意外死亡的證據。
姬川是在幾年後才察覺自己看到的血跡隱藏的意義。他在小學畢業典禮前夕的課堂上突然察覺,那一刻,姬川不寒而慄,彷彿冰塊撫摸著背,腦海中清清楚楚浮現隈島向父母解釋姐姐死因時的情景。
--應該是在裝那個聖誕燈飾時,不小心摔下來的吧,塔子在摔下來時頭撞到正下方的石頭。--
隈島一臉悲慟。
--要是早一點兒發現塔子,也許就能救她一命,她並沒有立即死亡。真的很遺憾。--
不對。
姬川向記憶中的刑警說出對方不可能聽到的話。
事實並不是那樣。
--請節哀順變。--
姐姐並不是意外死亡。
母親是否沒察覺到父親所做的事呢?發現的只有自己嗎?至今姬川仍舊不知道。
姐姐死後沒多久,父親也離開了人世。
姐姐死亡的次日起,父親的病情急劇惡化,意識完全模糊,可能是腫瘤對腦部的壓迫已經超過某種限度了吧。然後在僅僅一個月後,父親在母親與姬川面前靜靜地嚥下最後一口氣。在選擇進行居家安寧療護時就已經決定不進行延命治療了。父親死的時候,身旁有醫生和卑澤等數名看護,但是他們沒有將父親送往醫院,也沒有在父親身上插管子。也許是才剛目擊到姐姐的死,姬川覺得父親的死是很自然的。
父親最後對他說的話,至今仍偶爾在姬川的耳朵深處響起。
--亮。--
【第一部分】:第一章(25)
父親在喪失意識之前,從棉被裡伸出如同枯木的手,喚著姬川。那個時候和室椅已經被撤到旁邊,父親直接躺在床上,但頭上那頂褐色的毛線帽並沒有脫下來。
姬川的臉一靠近,父親便張開毫無血色的嘴唇,想要說些什麼。父親的嘴唇脫皮,剝裂得很嚴重。姬川凝視著父親嘴唇一開一合,覺得彷彿只有那裡是別的生物。
父親拉著姬川的手,想拉他靠近。這時姬川終於發現父親想單獨告訴自己些什麼,便將耳朵靠近父親的嘴巴。父親沙啞地對他說。
--我做了正確的事。--
然後就喪失意識了。
父親瘦弱的身體火葬時,母親問姬川父親當時說了些什麼。姬川搖搖頭,回答說沒聽清楚。雖然他不知道父親那句話的意思,不過他總覺得這麼回答是自己與父親的約定。
現在,姬川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了。然而他無論如何都不覺得父親所做的事是對的,反倒是一想起父親的行為,憤怒的火就在心底劇烈燃燒。要是父親還活著,他一定會盡可能用想得到的所有詞彙反駁父親吧,一定會大聲判父親的罪吧。
五
在「好男人」的演唱會預訂於兩星期後的十二月二十五號舉辦。因為只剩下這周和次周的星期天兩次能夠練習,練習室裡的成員都特別起勁。練習完所有歌曲之後,再練一次高難度的歌曲,接著從所有的歌曲裡面挑出在意的部分重點練習,等到全部都結束,已經花了整整兩小時了。
「時間到了。」
谷尾看了看手錶。
「好,走吧。」
竹內關掉麥克風的電源後說,他白皙的臉龐上佈滿了汗水。
他們和老闆野際是熟識,而且聽說接下來的時段預約還沒滿,時間稍微超過一點應該沒什麼關係,然而谷尾的個性比較一板一眼,因此Sundowner的練習總是準時結束。
【第一部分】:第一章(26)
團員各自將樂器及音效器、接頭類的東西收拾好,離開練習室。走出雙重門時,姬川正好和桂撞在一起。桂輕笑一聲,從姬川旁邊走過,先行出了門。穿著T恤的她散發出的體香拂過姬川的鼻尖。姬川又想起死去的姐姐。和姐姐一起到外面玩的時候,姐姐是不是也散發出這種味道呢?
「姐,辛苦了。」
從練習室出來到走廊時,正好看到光從右邊的辦公室出來。桂輕輕舉手,光以同樣的動作回應,不過她看起來比妹妹慵懶許多。
「桂,沒出錯吧?」
「我沒有,不過竹內大哥又忘詞了。」
「那是做效果,效果。」
樂隊成員們談笑著,各自拐過走廊轉角離開,只剩姬川和光留著。
兩人之間有幾秒的沉默。
「你今天到十二點吧?」
「對,從現在開始六小時。」
「沒問題嗎?」
聽姬川這麼說,光一時不知道他在問什麼,不過隨即點點頭,右手摸著自己的腹部。
「沒問題。」
接著她抬頭說:
「我今天打電話去預約了。」
「約什麼時候?」
「下下星期一。你幫我簽同意書就好,我帶來了。」
光看向身後的辦公室。
【第一部分】:第一章(27)
「我跟你一起去醫院。」
「我自己去就好了,星期一你不是要上班嗎?」
「我可以請假。」
「不用了。」
語氣出乎意料地強烈。
姬川低頭看著地板點頭。
「--好吧。」
兩人走進辦公室,姬川拿起樂隊練習中心的公用圓珠筆,在光攤在老舊傳真機旁的同意書上簽名。他沒有隨身攜帶印章的習慣,不過只要在蓋章處簽上自己的姓,然後圈起來就可以了,光在醫院確認過。
「費用多少?」
「錢你不用管,我的身體,錢我自己出。」
姬川的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溫熱的東西。他壓抑那份感情,沉著聲音回應:
「我來出。多少錢?」
「可是……」
「多少?」
光避開姬川的視線,似乎不再堅持了,她說出手術所需的費用。姬川在腦海中的一角記住那個金額。
「我要去收拾練習室了。」
她將姬川簽好的同意書塞進桌上的皮包裡,隨即離開辦公室,走進剛才姬川他們用過的六號練習室。
確定自己懷孕時,光並沒有提出結婚的事。
--總之我想趕快拿掉。--
【第一部分】:第一章(28)
除此之外,她什麼也沒說。
回到等待區時,谷尾正在櫃檯結賬。他轉頭看向姬川說:
「亮,你的部分待會兒到舞屋再給我就好了。」
「好,謝啦。」
每次練習後一定會去的舞屋,就在從這裡往車站的反方向步行約五分鐘的地方。
谷尾、竹內、姬川、桂--四人走出「電吉他手」大門。冬日的太陽已經完全西沉,單線道的馬路對面,洗衣店裝飾的聖誕燈飾閃耀著熱鬧的光芒。
「啊!」突然發出微弱聲音的是桂。
「它還在這裡啊。」
桂看著地面低喃。
「電吉他手」的LED招牌燈從背後投射出斷斷續續的光線,姬川四人的影子閃亮地倒映在積著水窪的昏暗人行道上。距離那四道影子不遠處,有一個綠色物體靜止著,那是一隻龐大的螳螂。
「不會就是你跑來這裡時差點兒踩到的那隻吧?」竹內彎身看著螳螂。
「我想應該是。它不會一直都沒動吧?」
「如果是的話,它還真走運,沒被踩--」竹內說到一半突然閉嘴,「這是什麼……」
姬川他們也望向螳螂。
螳螂的身旁--潮濕漆黑的柏油路上,有個細長的黑色物體蠕動著。約十五厘米長,看起來像一條線。那物體彷彿蚯蚓一樣蠕動。姬川無法理解那個東西為什麼會動,因為它看起來完全不像生物。沒有腳、沒有臉也沒有模樣。
谷尾好像發現什麼似的說:「喂,後面,螳螂的後面……」
【第一部分】:第一章(29)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變成呻吟。姬川的視線從奇妙生物轉向螳螂。三角形的臉、綠色的翅膀、正好約小指大小的大肚子。肚子的前端……有個黑色物體,那是和地面的蠕動物一模一樣的東西,正打算從肚子裡爬出來。剛開始,姬川以為是螳螂的糞便,然而很明顯不是。那個東西在動,彎彎曲曲地扭動著,從螳螂的腹部爬出來,一厘米、兩厘米地爬出來,簡直如同搖著頭一樣地蠕動著。
「怎麼了?難得看你們聚集在店門口。」
野際從背後靠近。他不可思議地瞄了姬川他們一眼,接著也瞄向地面。
「呃……這是線形蟲吧。」
野際那骨嶙峋的臉龐皺成一團,嘆息般地說道。
「線形蟲?」
竹內用一臉快要吐的表情反問。
「寄生蟲啦,」野際說,「那是一種寄生在螳螂體內的蟲,原本棲息在水裡,幼蟲會寄生在水生昆蟲體內。螳螂吃了昆蟲後,線形蟲就借此得以在螳螂體內生長,不過啊,這只也太大了吧。」
野際眨著雙眼,靠近地面觀察。螳螂虛弱地歪著三角形的脖子,微微舉起左右鐮刀形的前肢。
「小時候我常常抓來玩,線形蟲原本是棲息在水中的,只要將螳螂的腹部浸在水中,它就會爬出來。這裡剛好有水窪,所以它才會爬出來吧。看它被養得肥滋滋……這只螳螂活不成了。」
--我今天打電話去預約了。--
姬川耳裡響起剛才光說話的聲音。
「會死嗎?」
桂一臉鐵青地問,而野際則是悠哉地點頭說:
「會死啊。」
【第一部分】:第一章(30)
--你幫我簽同意書就好。--
「螳螂的肚子大概已經被吃得精光了吧。」
--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不是要上班嗎?--
「真過分,隨便跑進別人的肚子裡。」
Thingintheattic
Thingintheattic
彷彿音響的音量一口氣調高,周圍同時響起聲音。
所有人瞪大雙眼凝視著姬川。姬川依序迎上四個人的視線,然後再度望向地面。姬川的仿麂皮短靴底下只看得到三角形的臉,螳螂已經被踩扁了。姬川輕輕抬起腳。被踩扁的綠色螳螂。它的旁邊,線形蟲的身體還有一端在蠕動著。姬川朝著它再踩了一腳。啊啊啊,四個人發出比剛才微弱的呻吟。
「亮,你……你做什麼啊?」
竹內的臉頰痙攣著。姬川挺起胸膛。
「因為很可憐。螳螂很可憐。」
姬川只這麼說,將鞋底踩進水窪裡刮一刮後,便邁開腳步走上人行道。其他樂隊成員隔著一小段距離跟在他後面。
所有人都沉默著。
姬川一個人在回想。
自己很小心避孕,一次都沒有遺漏。
一次也沒有。
今天去「電吉他手」之前,姬川跑了趟圖書館,調查他非常想知道的事情。百科全書的生殖醫學相關章節上,有他想要的情報。
以安全套避孕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厚厚的百科全書一角上這麼寫著。那麼,剩下的百分之五呢?完全找不到相關說明。
安全套破損。就物理上只能這麼解釋。
【第一部分】:第一章(31)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百分之九十五這個數據是經過怎樣的調查計算出來的呢?姬川不知道。可能只是單純的問卷調查吧,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別的調查方法。這麼一來--或許百分之五顯示的是人類的欺瞞或是背叛的數據?姬川不由自主地這麼認為。這樣的念頭一浮上腦海,就無法抑制。光的臉龐在腦海中醜陋地扭曲著。姬川無法壓抑心底滾熱的感情沸騰。
「姬川大哥,你怎麼了?」
桂從背後追了上來,與姬川並肩走著。歐式餐廳的燈箱招牌照耀著她擔憂的臉龐,白皙的額頭在昏暗的景色中特別明顯。
自己沒有說話的資格吧,姬川心想。
不管事實如何,自己都無法責備光。因為從兩年前起,每次抱她的時候,緊閉的眼簾裡浮現的總是桂的臉龐,這樣的自己沒有資格責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