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2 / 2)

鬼的足音 道尾秀介 8073 字 2024-02-19

对方打断我的话:

“主人交代,不管有任何理由,都请你回去。”

既然来到这里,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为什么?请再转达一次,我是从东京来的。我偶然在矫正机构产品上、平常从外表看不到的地方,找到S先生用雕刻刀刻的留言。由于是写给他妹妹的,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含意。不过,我想她本人或许看得懂,才……”

令人惊讶的是,我还没讲完,她就抓着门把拉上。我双手攀住要关起的门,女子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自以为是电视屏幕里的名侦探的我,因剧情不断脱稿而不知所措,只顾着不停重复:

“就在这里,我带来那份留言,请S先生的妹妹……”

“不可能的。”

女子以宣告终极闭门羹般的语气说:

“反正……她也看不懂。”

然后门就猛地关上。我在手指差点被夹到的前一秒放开,一股气流撞上鼻尖,内侧传来上锁声。

我只能呆立在门前。我特地跑到这里,还把神秘留言送上门,怎么会这样?

我慢吞吞地右转,踩着一路铺到大门的踏石前进。途中,身后响起奇妙的声音,像同时发出“呜”和“啊”般,拖得很长。那是个女声。回过头,只见一楼走廊的窗帘微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女子面孔。眨眼间,女子九十度转身,那张脸消失在帘缝中,她所坐的轮椅也随之消失,接着便出现推轮椅的年长女子背影,但我还没会意,一切已恢复平静。

那就是S的妹妹、四十三年前惨案的生还者?刚才的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吗?

我下定决心,不查明案情真相绝不回去。

没问题,我有办法,还有另一个该造访的地方。最先发现S家异状的那个泥水匠,据说是经常出入□□家的营造商继承人。而我刚才瞥见工具箱上的商号,若是同一间,只要循址找去,或许就能见到他。

我步出大门,按下手机的重拨键,请出租车行重新派车。等待之际,夜幕急速迫近,抹去四周的景色。背后的门灯点亮。我突然兴起,在灯下取出背包里的椅脚,再次检视断面。我不断变换角度,观察得非常仔细。看着看着,蓦地发现一件事。

“原来……不是『大』?”

(四)

小营造商店门前的水泥地,有个身穿肮脏工作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在扫地,神情郁郁寡欢。我一走近,他便停下手望着我。我先为突然造访表达歉意,而后问道:

“老板在吗?”

数秒之间,对方瞇起眼,半开的嘴里呼出一口无力的气息。

“没什么老板不老板的……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听见这句话,我的心狂跳不已。命案的第一发现者,小营造商的继承人,当时年近三十的泥水匠。

“我刚刚到□□家打扰过,看见写着贵宝号的工具箱放在玄关。”

“噢,今明两天,我要去那边修门框。”

老先生一副“这有什么不对”的神情,直视着我。他的个子虽小,但半白的眉毛很粗,鼻子也很挺,年轻时想必相当英俊。

“那户人家以前就是您的顾客吗?”

“是啊,从上一代便十分关照我们。”

“四十三年前也是吗?”

老先生并未回答,反倒满脸紧绷,眼神也变得像在看厨余一样。他的态度让我一惊,肋骨内侧的心脏猛震了下。

“莫非您就是……”

“年轻人,虽然不晓得你是谁,”老先生语调平板地打断我,“但我什么都不会透露的。”

老先生再次低头扫起地。果然不出所料,显然我乱枪打鸟,好死不死正中红心。尽管有些难以置信,但似乎没错。他就是四十三年前惨案的第一发现者,打破起居室窗户制止S自杀的人。

“有件东西想请您看一下。”

要是像刚才那样吃闭门羹可就没戏唱,因此我开门见山,从背包里取出椅脚。我激动得呼吸急促,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S先生服刑时刻下的留言,今天早上我碰巧发现的。”

老先生以惊人的速度回头,略略垂下目光盯着椅脚。我递出椅脚,老先生一手接过,紧抿着嘴注视断面。读至某处,他瞬间嘶地一声,短短抽了口气。但他像是不愿被我发现,刻意清痰般咳几声。

“父为……尸……母为……大。”

好一会儿,老先生瞪也似地注视着那些文句将近三十秒,不,大概有一分钟。他喉咙深处隐约传出羽虫振翅般的呼吸声,最后不耐烦地吐出鼻息,带着不解的神情把椅脚推给我。

“只是随便乱涂鸦。”

然而,我没接下。

“那个字不是『大』。”

老先生以“不然是什么”的眼神盯着我。

“上面写的是『犬』。”

这是方才在口口家门前发现的。变换各种角度观察椅脚断面时,我瞧见先前没能看到的东西。“大”的右上方有一点。由于椅子久经使用,断面承受人体的重量而磨损,致使那一点不易看清。

犬,母は犬(母为犬) 。

话虽如此,那个“犬”字代表什么,我仍一头雾水。

老先生俯视手中的椅脚许久。天花板垂下的灯泡亮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棵古早以前就生长在那里的树。终于,老先生头也不抬地说:

“这个……能给我吗?”

我犹豫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于是,老先生也向我颔首。我想象起老先生道完谢,开口解释留言寓意的那一刻。岂知,情况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

“可以请你回去了吗?”

老先生背对着我继续道。

“劳你特地跑这一趟,真抱歉。”

“咦,请等一下。”

未免太过分,我怎能就这样回去。就算赶我,我也不走,我不要。

“这段留言究竟有何用意?『父为尸、母为犬』暗指什么?我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你弄明白……也不能怎样啊。”

比起嗓音,那更像是喉咙深处响起的话。这老先生知道,他肯定知道我找到的留言的涵义。

“老先生,您是S家命案的关系人吧。我上网查过,您是那椿惨案的第一发现者。”

回应我的,是泄了气似的鼻息。老先生半背对着我,缓缓抚摸椅脚断面。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浮现绳子般的静脉。

“刚刚提过,我才造访□□家。我看到S先生的妹妹。她便是在四十三年前的命案中生还的妹妹吧?她很瘦,坐着轮椅……”

“她脑袋里……有坏东西。”

老先生突然应道。

“那是天生的,真可怜。她从小就是那副模样。”

我不禁语塞。原来S的妹妹天生脑部有缺陷?

“或许那孩子背负了一切。”

老先生的语气疲惫至极。

“背负……背负什么?”

我问,但老先生没抬头。即使如此,他仍细声答复。

“犬的罪啊。”

犬的罪。

犬。母为犬。

我朝老先生的背影走近一步。

“请告诉我。请您务必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认为这是命运,我的命运。”

“命运?”

老先生略略转过头,神情恍若听到陌生词语般困惑。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吐露最真实的心声。

“是的。今天早上,我碰巧和家里的椅子一起翻倒,就像德式翻摔一样。我在脱落的椅脚上发现一则留言。这张S先生服刑时制作的椅子引起我的注意,我上网查得许多资料,然后独自前来这里。虽然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可是我觉得非弄明白不可。假如不查清楚S先生犯下的案子,就不能回去。”

老先生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心情。这也难怪,连我都搞不太懂自己。尽管如此,老先生终究开了口。至于是我词不达意的恳求打动他,抑或是他一心想打发我走,就不得而知了。

老先生的说明并不长。不,那其实根本称不上说明,只是片断而模糊的话语。

“那是因为啊,小伙子,那个人……”

老先生突然转向我。

“那个人做出狗才会有的行为。”

他像勉强扭动坚硬物般牵起双颊,然后撼动肺叶似地上半身不断抽动,无声笑着。唯有化脓般的一对瞳眸,不带丝毫笑意地望着我,眼角淌出黏浊的泪水。剎那间,背景消失,老先生宛若单独被剪下一样站在我面前。

“从她结婚的时候……我就发现……只有我发现……她的目的……”

他彷佛刻意压抑情绪,气音很重。

“目的?”

当下,我脑海蓦地浮现网站上的一句话:S是出名的男美子。下一秒,脑中某处嗡嗡作响。我紧盯着老先生单手握住的椅脚,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

父は尸 母は犬(父为尸 母为犬)

我が妹よ (我妹啊)

后悔はない(我不后悔)

第二行的“妹”右半字形有点不一样,不是原本的“未”,一竖的最下端微微勾起,且上面那一横的右边有条斜线连到中心部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字会变成那样?我只想得出一个答案。S刻完后:心念一转,改成“妹”。重新思索,当初看到这行便感到不太对劲。“我妹啊”的叫法,总觉得有些不自然。喊“妹妹啊”不就好了吗?那么,原先刻的是哪个字?“妹”的底下写着什么?怀抱这样的想法重新检视,答案很快出现--“子”。最先刻的是“子”。子,我が子(我儿)。

父亲的再婚对象生下婴儿,S称之为“我儿”。

父为尸,母为犬。

尸的意思,难道不是指毫无意见?难道不是指明知一切却保持缄默的父亲?由于没有工作,得仰赖新妻子过活,父亲不发一语。不,或许不止经济上的考量。对,还有身体。生理也是原因之一吧?S的父亲遭逢锅炉意外下半身受伤,莫非已失去男性的本能,甚至是显而易见的程度?所以,S才会破坏部分遗体,避免案发后父亲身上的缺陷曝光。否则将招致何种后果?他并非婴儿生父的事实就会浮上台面。

对,婴儿是S的女儿。犬之家,即野兽之家。

打一开始,Y子就是觊觎年轻俊美的S,才和他父亲结婚。她看上S的身体,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丈夫察觉也什么都不敢说。

S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与父亲的结婚对象发生关系?从“母为犬”一句,看得出S是被迫的,可以想见他有多痛苦、多烦恼。对方是和亲生父亲结婚的人,S不愿意也是理所当然。但S无法拒绝,因为还有生活要顾。拒绝的话,他、祖母和父亲三人便要流落街头。

之后,继母怀孕,生下的婴儿带着可怜的脑部残障来到世上。在S眼里,那想必是与狗发生关系诞生的生命印记吧,他的心终于崩溃。先前脑海中不断累积的小小坍塌,在四十三年前冬天的某个早上,引发一次巨大的崩溃,让他彻底失去理智。

S杀死形同狗的母亲,杀死形同尸体的父亲。根据警方的调查,S最先对祖母下手。高龄的祖母,身体虚弱的祖母。S大概是不愿养育他长大的祖母,目睹自己即将描绘的炼狱吧。

“她……厌倦我……”

老先生单边下眼睑颤抖着,目光犹如覆上一层薄膜般空虚,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低语。每吐出一个字,气力彷佛就渐渐流失。

原来如此。

Y子出嫁前,老先生与她有过男女关系。在他出入她娘家的时候。

“她会嫁给那样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是,一看到那个儿子,我马上明白。他长得……真的很漂亮……”

老先生早就知道Y子偏好年轻男子。

“那是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话讲到一半,老先生微弱的目光转向我。

“忘了吧。”

然后,他轻轻拿起椅脚,问我能不能烧掉。我回答没关系。

(五)

回程搭的新干线,是倒数第二班车。

车厢内仍多是携家带眷的乘客。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凝望幽暗的景色。

得知继母怀孕时,S是怎样的心情?尽管为两人的关系烦恼、痛苦,但她肚子里怀的毕竟是自己的小孩,不免会感到一丝喜悦吧?心中某处藏着那份喜悦,岂料,生下的小孩居然脑部有缺陷,S不禁认为这是不祥的印记……所以,S才会发疯吗?

真相不明。

如今,真相已无从知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是不幸到极点的人。

四十三年前,恐怖的野兽咬破S的肋膜飞出。然而,那不是什么稀奇的野兽。无论以前或现在,每个人心中都栖息着这样一只野兽。野兽躲在人们心底,平时像胎儿般蜷缩着身子栖息,不会成长,静静等候生命走到尽头。只是,偶尔会有名为不幸的饲饵掉到嘴边,野兽于是猛然睁眼,张口啃噬,啃、啃、啃,直到浑身长满黑毛,得到四足站立的力量。如同四十三年前S内心经历的异变。

鼻腔深处隐隐刺痛,眼前的夜色逐渐模糊。

S应该重新来过的。对,应该要重新来过。在失去理智前、在毁掉一切前、在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前,应该面对家人的。因为,或许还有救。不,总会有救的。虽无法歼灭野兽,至少能遏止牠的成长。S当然难以拥有幸福的结局,但结果应该会远比现况乐观。

我忍不住感慨,自身的问题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升学、考试、自卑感,为这类事情烦恼的自己是多么无聊啊。其实,在真正的意义上,我的确是个没用的人。

脑袋感受着电车的摇晃,我不停地想着家人。

走进房间,打开灯,把空无一物的背包往地板一扔,便感觉身边微幅的空气流动。转头的同时,白色翅膀翩然飞落我肩头。

奇妙的是,竟是那只白粉蝶。今天早上从天花板俯看我,扬动翅膀催促我行动的白粉蝶,怂恿我的白粉蝶。我房门没关就离开,牠却一直待在这里?是在等我回来吗?

我轻轻伸出右手,以指尖夹住停在左盾上的白粉蝶翅膀。轻轻一拉,白粉蝶毫不抵抗,顺从地被我夹起,小小的黑眸望着我。我们对视一会儿,白粉蝶的嘴卷成一圈圈的形状,偶尔微微颤动,像在向我倾吐秘密。

我用左手捏扁白粉蝶柔软的身躯。摊开手心一瞧,还有一只脚在抽搐,所以我又扔到地上,隔着袜子踩踏。由于牠太小、太无力,脚底甚至没任何触感。

今天早上,我在白粉蝶的劝诱下走出房间,一心以为在网络上得知的S这个人物,及他犯下的案件,对自己有什么命中注定的重大意义。

然而,那是错觉。

根本没有意义。

应该重来,应该面对家人。这是我经历漫长的一天后找到的结论。但是,这毫无价值。对我而言,不过是空口白话。

我低头盯着地板。眼前是离开房间前脱下的沾满血迹的运动服和牛仔裤,缺少一脚的椅子就倒在旁边。视线直接往上,看得到垂下灯罩的塑料绳,为防止断裂,还重迭了三条。

没有地方能让我重新来过,没有家人能让我面对。祖母的脖子回不去割开前的状态,爸爸胸前的众多刺伤不会消失,妈妈不成形的喉咙也不可能恢复呼吸,妹妹支离破碎的头颅更是回天乏术。

一楼的电视又传来笑声。无声的吼叫、野兽的吼叫,从我体内像无数根针般刺向胸口和喉咙。我坐在地上,双手环住膝盖,把头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