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塑料箱里,铃虫睁着黑眼睛一齐盯住我。没任何一只鸣叫,没任何一只摩擦翅膀,但我仍听见声音。我稍微凑近饲育箱,然后--
“…………”
有声音。
我目光立刻转向春也,他还在介绍铃虫。于是,我视线移回饲育箱内。铃虫看着我,其中一只微动前脚,又说了些什么。牠摇晃长长的触须,敏捷地蠕动细胡子般的东西讲话。以彷佛无数小泡泡冒出泥浆的声音,持续对我低语。那音量逐渐变大,从我的耳朵不断向内、向内、向内入侵,一个劲儿往脑浆里钻。
身旁传来一道巨响。
“你怎么了……”
杏子问。
她把湿抹布拿在胸前,双眼睁得大大地注视着我。我发现右手被按在餐桌上,拳头底部阵阵作痛。
春也就在我旁边,像遭遗弃在陌生地方似地浑身僵硬,以和妻子同样的神情望着我。约莫是因为吃惊,多半还有难过,连话都说不出。
“饲育箱不准放在餐桌上。”
好不容易,我又恢复言语的能力。
“放回原位。”
春也默默照做。看得出小小的身体被恐惧的气氛包围,他正全力戒备,以承受我的下一句话。但我不发一语,只转身面向餐桌,松缓紧绷的脸部肌肉,望向空无一物的地方。厨房再度传出水声,餐具的碰撞声比刚才更加生硬。
过了一会儿,铃虫又在身后嘈杂呜叫。
春也勤快地照顾铃虫。
他似乎读过儿童图鉴,要杏子把茄子、小黄瓜和苹果切成小块放进饲育箱,偶尔也喂食吐司边。此外,他还留意饲料有无变质腐坏,不时更换。
我没出言干涉,每晚下班回到家,仅远远地看着他照料铃虫的模样。
铃虫经常鸣叫。而叫声一停,就一定会说话。它们会以那种浑浊汤汁啵啵沸腾般的声音,喃喃低语。即使仔细观察饲育箱,也瞧不出究竟是哪只在讲人话。好像是这只,又好像是那只。或许原本就不只有一只。
干脆把牠们全部杀掉。一天晚上,我下定决心。
铃虫进驻约两周后的某个夜晚,我偷偷溜下床。
我留心不吵醒杏子和春也,悄悄步出寝室下楼后,走进浴室,打开洗脸台下方的拉门,拿出喷雾式杀虫剂潜入客厅。如同在高频的音潮中潜泳,我接近昆虫饲育箱,轻轻掀开加了盖、像观察窗的透明部分,将右手中的杀虫剂喷头拿近开口。罐子侧面碰到饲育箱一角,发出卡嗒轻响。剎那间,不断窸窣作响的铃虫一齐噤声。黑暗深处的铃虫一同仰头看我,晃动起嘴边胡须般的东西。我一咬牙,手指放在杀虫剂的按钮上,准备压下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爸爸”。
一回头,穿着睡衣的春也站在客厅门口。黑暗中,唯独那圆睁的双眼微微发光。
“你在做什么?”
我左手轻轻关上观察窗,回答“有蟑螂”。
“蟑螂跑出来,跑到你的铃虫那边。”
“跑进箱子里了?”
“没有,只是往这边乱窜。可是,爸爸担心搞不好会跑进去,所以还是查看一下。不过没瞧见蟑螂,箱内都是铃虫。”
“你对铃虫喷那个?”
春也发亮的眼睛直盯着我的杀虫剂。
“没有,那样你的铃虫会死掉啊。”
我起身走向春也。
“蟑螂逃掉了,回房睡吧。你是下来上厕所的?”
“嗯……现在才要去。”
我陪春也走过走廊,半途便先上楼。回到二楼寝室,我把杀虫剂放在地上,钻进被窝时,听见楼下的厕所冲水声。铃虫的叫声如爬过暗夜深处般再度响起,黑暗中另一头的天花板彷佛一寸寸向我压下。
春也的暑假结束了。
铃虫的叫声变得很虚弱,大概是牠们的季节也将要结束。铃虫不会过冬,秋天一来便会死光。我一心暗盼着这一刻来临。
晚餐后,春也比平常更热切地注视着客厅的饲育箱,那模样真令人在意。我坐在餐桌旁,握着已不冰凉的啤酒杯,以眼角余光观察儿子。春也转头看我几次,似乎有话想问。但或许是怕我像上次一样猛捶餐桌,他并未开口。原本在厨房洗碗的杏子以抹布擦着手踏进客厅,春也便迫不及待地转头唤母亲。
“妈,这些铃虫在干嘛?”
杏子走到春也身边蹲下,日光灯照得她瘦削的雪白颈项分外鲜明。我离开餐桌,靠近两人身后。
“现在公的和母的啊,样子好奇怪。妳看,这边也是。”
我往春也小小的手指比的地方望去,一只母铃虫缓缓在土上爬行。
“母的走向公的。”
母铃虫的目的地有只公铃虫。公与母两只紧贴在一块,开始互相磨蹭。春也隔着塑料墙紧盯住牠们不放,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你觉得牠们在干嘛?”
我问春也。春也发现我在背后似乎颇为惊讶,肩膀震颤一下,转过上半身。
“你觉得这只公的和母的在做什么?”
我重复问一次,春也默默摇头。
“爸爸来告诉你。”
大概是醉意逼出话,一回神,我正以露骨地形容向儿子说明铃虫的行为。儿子微微皱眉,彷佛眼前是个陌生人。杏子也觑着我,虽然她没开口,但我看得出她脸上明显流露畏惧之色。
秋天来临。
暑气远去,饲育箱里的铃虫几乎同时死绝,剩下最后一只母的。牠注视着某处,一直待在角落动也不动。春也似乎认为是自己没照顾好才害铃虫死掉,所以,我告诉他铃虫是不过冬的。而这好像一举打消儿子对铃虫的爱,春也毫不犹豫地将饲育箱扔到院子。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了一下,最后一只母铃虫也翻肚全身僵硬。
犹如绵绵不绝的诵经声,令人毫无印象的冬天来了又走。
度过春天,六月到来,关东降下破纪录的大雨。这场雨一停,天气便幡然大变,接连几个日子都是闷热的晴天。
某个星期天早上,待在客厅的我无意间望向狭小的院子,只见外墙上停着一只乌鸦。乌鸦默默待着,只管静止不动,简直像在窥伺我们家。我故意用力打开纱门,乌鸦惹人厌地呜叫一声,沉沉拍翅飞离。饲育箱翻倒在刚才乌鸦驻足处的正下方,我趿着凉鞋晃到那边。
我蹲下探进箱中,凹凹凸凸的土壤一角,有黑色不明物动呀动的。我凑近凝目细看,惊人的是,那竟然是铃虫,一只很小、很小的铃虫,想必是之前的铃虫产的卵孵化而成。我观察许久,除了这一只,没瞧见别的铃虫。可能是被遗弃在此,无人管理土壤状况,所以没其他的卵残存。
“请问是〇〇先生吗?”
某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爬满青苔的墙后,两名男子警戒地看着我。
“有事要请教您。”
较年长的男子从西装上衣内袋拿出黑色小册子。我摇摇头,双颊稍微上提,挤出一丝笑容。
“我今天有点忙。”
他使个眼色,同行的年轻男子便从手提包取出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件放在银色工作台上的夏季薄外套。外套上沾满泥土,整件遭到腐蚀,原本的浅咖啡色几乎变成漆黑,但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
十一年前,我埋S的尸体时,一起埋在那片树林底下的薄外套。
“您对这个有印象吧?”
那语气不是问句,而是在确认。我默默无言,不置可否地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年长的男子自称姓袋谷,熟练地表明立场。
“能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吗?”
我转身向后看,杏子和春也并肩站在敞开的窗户内侧。两人望向这边的神情都带着不解,与些许不安。
此时,脚下的饲育箱里,传来刚才那只铃虫的低语。
声音很小,真的非常细小。
“我知道……”
我悄声回答铃虫。
(四)
“总而言之,经过十一年,你干的事终于在这次的大雨中露馅,很遗憾。”
“是啊,很遗憾。”
紧紧攀在袋谷刑警肩头的小铃虫,仍摇晃着触须看着我。
据说,由于大雨造成悬崖坍方,前往现场视察的公所职员发现露出地表的S遗体,以及我那件和S埋在一起、沾染大量血迹的外套。
“不过,你怎么没清空口袋里的东西?一并掩埋沾血的外套,这我能理解,因为穿回去太引人注意。可是,你好歹要拿出学生证、借书证之类的啊。虽然不该这么说,但实在是失策呀,失策。”
袋谷刑警往铁椅椅背上靠,缓缓摇头,接着又突然倾身向前。
“是心慌意乱,一时忘记口袋里放有那些证件吗?”
“嗯……大概吧。”
什么都不懂。
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想,就是这样吧。”
那天,我会把口袋里的东西连同自己的外套一块陪葬,便是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我没料到这一天竟然这么晚来。
我该心存感激吧。
十一年前的某个星期天,我无事可做、无事可想,独自在公寓里望着天花板。黄昏时分,我出门前往离大学不远的自然公园。理由很单纯,只是想看杏子一眼--我偷听到S和杏子约在那边见面。那片树林中,适合男女徒步前往的地方,只有围着栏杆、挂着“瞭望广场”牌子,视野名副其实的高台一角。通往那儿的途径有两条,一条是主要的林荫大道,另一条是野草丛生的小路,几乎算是山路了。我不愿在途中遇见他俩,便选择走山路。我想躲在树后窥看被蝉鸣包围的她,想远远注视瞇着眼单手遮挡夕照的她,仅此而已。真的是仅此而已。
他们并肩坐在高台的栏杆上交谈。栏杆是原木搭建的,高度约一公尺。
杏子身穿T恤,斜背着夕阳,面向S的侧脸,远远地、好美,嘴唇动得好温柔。我靠在水栎树干上望着杏子,感到鼻子深处阵阵刺痛。眼中的景色闪闪发光,灿烂夺目。凝睇着笼罩在一片橙色下的杏子,我悲伤得不能自己。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离去。我想一直看着薄暮中的杏子。永远永远,一直看着她。
“喏,这些铃虫在干嘛?”
不久,杏子双足落地,离开栏杆。眼神有些空洞的她缓缓踏出脚步,彷佛因重心移动而不得不挪动腿般一步一步远离S身边。于是,她进前一公尺,又进前一公尺,然后回头。
“公铃虫和母铃虫的样子好奇怪。”
杏子直视着仍坐在栏杆上的S讲话,S应了几句。杏子点点头,便要背过身,但半途突然又转向S。
“母铃虫啊,会靠近公铃虫。”
她跑向S,双手往他胸口一推。事情发生在一瞬间,S连叫都来不及叫,就消失在栏杆另一边。
“你觉得牠们在做什么?”
杏子奔出瞭望广场,奔下铺着泥土的阶梯。我立刻跟在她身后。她拨开草丛走入树林,似乎是要到S的跌落处。
“告诉你吧。”
杏子踩着草丛前进。
“接下来,母铃虫就会杀死公铃虫。”
我追着杏子的红上衣。
“母铃虫会给因发情和交配而虚弱的公铃虫致命一击。”
我在高一层的地方俯视他俩。我隐身于粗壮的树干后,屏着气,不让两人发现我的存在。头上重重迭迭的树叶,在向晚的天空中交织成网目。呼吸声从眼前粗硬的树皮反弹回来,听着格外大声。
“母的会吃掉公的好活下去。”
S断断续续地向杏子求饶:我不会说是谁下的手,我会坚称是不小心坠落的,所以帮我叫救护车。但杏子没答应,她毫不迟疑地拿起脚边的石头,重击S的脑袋两次。
然后,杏子便转身离开。
“不过,你太太和儿子……一定非常吃惊吧。”
刑警的眼神显得万分同情。
“我准备和妻子离婚,这样对他们比较好。对儿子、对妻子都好。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干出遗弃尸体这种事的家人,还是没有的好。我不在对他们比较好。”
孩子不能没有母亲。至于父亲,少了日子也能过下去。
铃虫在刑警肩上喃喃低语。以谁也听不见的音量,不断向我低语。铃虫的声音爬进我的脑海,在那里增殖、增殖,不断增殖,间歇性地加大音量,同时密密麻麻地占据头盖骨内侧。我晓得有东西包围我,且步步逼近,不留一丝空隙。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孩提时代。祖父抽烟的味道。祖母打着瞌睡、愈来愈遥远的声音。父亲衬衫上沾到的、黑痣般的墨水渍。拿着抹布粗枝大叶地擦餐桌的母亲。以前喜欢过的文具店里的女孩,在附近错肩而过时,她一定会对我怒目而视。和朋友两人一起发现的、空大楼的秘密入口,我们在脏兮兮的混凝土内有过无数趟冒险之旅。铃虫在刑警肩头低语,朝着我不断低语。
“住口!”
刑警闻声立刻抬起头。我双手按着桌子,大口吸气。眼睛深处好痛,痛得像眼球胀大了似的:心脏怦怦猛跳,每一次跳动,房内的景物便明灭一次。
“我知道……这我当然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每吐出一句话,就有东西被压扁、毁坏。我一次又一次捶着桌面,一次又一次。背后响起开门声,有人进来,立刻又出去大叫几句。然后,几个匆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