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笑佛(2 / 2)

骸之爪 道尾秀介 17554 字 2024-02-18

用十块榻榻米围成正方形的日式房间内只放了一张矮桌,照理说应该是一间很无趣的房间。其中的一道墙上有一个订制的、高度及膝的架子,但上面没有放任何东西。房间内除了有一台暖炉以外,连电视、收音机都没有──看来这里应该不是所谓的客房,而是没有人住的空房。

除此以外,全都是佛像。

不计其数的佛像放在房间四周。尺寸有大有小,而且没有一尊佛像是完整的,全都是失败品。有些佛像的双腿只到膝盖,有些只有一只手,或是没有五官,有的根本没有头。这种奇特的外形令每一尊佛像格外具有震撼力,让人觉得好像被无数疯子包围,不由得产生不安和心理压力。房间的角落随意地丢了五、六只手臂,让人忍不住想象是那个世界的人在猜拳。虽然所有的手都出布,不分胜负,但如果不经意地回头看时,发现它们已经决出胜负,我一定会发疯。

这些应该都是失败作品、实验品,或是某一个新构想在具体化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无法称之为作品的东西。

我缓缓移动视线,打量着每一尊佛像。虽然这些佛像的外形各异,但很显然的,这些佛像全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而且,我几乎可以断定,那个人就是制作放在放置所角落的千手观音的佛像师。首先,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凿法粗犷而精准,和在放置所看到的其他佛像有着明显的差异。但并非只有技术上的共同点而已。我不太会形容,这里的每一尊佛像所散发出的震撼力都具有相同的性质,该怎么说呢──就好像这些佛像有生命,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应该说,可以透过这些佛像,感受到制作者的生命力。并不是制作者让佛像有了生命,而是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佛像。这就是我对这些佛像所产生的印象。

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在二十年前失踪,他一定具备了特殊的感觉和技术。

这里应该就是他以前住的房间。

“即使这样,也不代表会发生什么事──”

我故意出声说道。

没错。即使身处佛像的包围之中,即使这些佛像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并不代表我会遇到什么意外。

只是难免让我心生恐惧。

我盘腿坐在被子上好一会儿,视线徘徊在佛像和天花板的电灯之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后,我想到应该把这些佛像拍下来。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是写惊悚小说的理想题材。况且,一般人很难看到佛像的未成品。没错,就这么办。只要认为它们是取材的内容,就没什么好怕的。

“好,就这么决定了。”

我在枕边的包包里翻找,想拍下佛像的照片──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照相机不见了。

到底放在哪里了?

参观完工房后,我和唐间木老爹一起沿着暮色苍茫的石子路走回这里的宿房。洗完澡,在餐厅吃晚餐,和唐间木老爹把酒言欢──之后就回到这个房间看着袖珍本的勒胡(译注:GAstOn LerOux,卡斯顿.勒胡,法国记者、推理小说家)小说。在这段时间内,我都没有用过照相机。

“难道留在工房……”

这是唯一的可能。我到放置所拍完照后,曾经去工房欣赏佛像师的工作情况,一定是那时候放在架子上忘记拿了。

要不要去找?还是等明天再说?

现在还有人留在工房吗?刚才回到宿房时,没有遇到任何一位佛像师。但我在房间时,听到好几次开关门的声音。应该是几名佛像师工作结束后,陆续回来休息吧。所有人都回来了吗?

“还是去看看吧……”

我终于站了起来。

打开房间的拉门,发现正对面的门缝里透出黄色的灯光。那是我刚才和唐间木老爹一起吃饭的餐厅。我轻轻推开门,把头探进缝隙,门上的铰链发出像小猫叫的声音。

“──打扰一下。”

木质地板上放了两张长方形桌子,一个身材微胖的老妇人忙碌地走来走去。她检查完放在桌上的酱油瓶、盐和胡椒瓶子是否空了之后,顺便用抹布擦着桌子。不知道是她太投入,还是耳朵不好,并没有回头看我。她是住在这里的帮佣,专门负责这里的三餐,刚才的晚餐也是她为我准备的。唐间木老爹叫她“伊婆婶”,但不知道她是姓伊端,还是伊原。

“呃,伊婆婶。”

我也跟着这么叫,她才终于抬头看着我。

“我要去工房一下,我把东西忘记在那里了。”

“请便,不需要特地告诉我。”

和晚餐时相比,她的语气变得十分冷淡。难道是因为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她已经累坏了?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可不可以借我一个手电筒?”

“就在玄关的鞋柜上面。”

“谢谢。”

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伊婆婶在背后说:

“我要回房休息了,半夜口渴的话,冰箱里有茶,请自取。”

我转身离开餐厅,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睡衣太薄了,肩膀有点冷飕飕的。

二层楼的木造宿房还满大的,我还没有去二楼看过,一楼从玄关开始有一条很长的走廊,尽头是厕所和浴室。走廊两侧分别有三个房间,我借住的房间在右侧尽头,左侧尽头就是餐厅。

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每个房间的拉门都紧闭着,完全不知道房间里有没有开灯。整幢建筑物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我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黑暗中吱吱作响。这里的地板走路会发出声音,和雄伟的外观很不相衬。

伊婆婶说得没错,玄关的鞋柜上放了一个小型手电筒。我拿起手电筒,也顺便借了拖鞋走出屋外。

“哇噢……”

好黑。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完全没有光亮,简直是一片漆黑。

位在深山中的广阔土地上,好像倒进了大量的墨汁,隐身在浓浓的漆黑中。连玄关外的石子路都看不到,唐间木老爹引以为傲的树木甚至连轮廓都无法分辨。天空乌云密布,隐藏了月光和星光。快要下雨了吗?

在我生活的东京,即使没有路灯的地方,天空也有几分明亮,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彻底的黑暗。我带着好奇的心情打开手上的手电筒──这时……

我顿时感到害怕。

我在打开灯光时第一次感到黑暗的可怕。这种说法的确有点奇怪,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当手电筒的光圈照在脚下的石子上时,我突然意识到其他地方正完全处于不明状态。

我忍不住有点畏缩。照在脚下的光点很小,差不多只有一颗小玉西瓜的大小。刚才房间里的那些异样的佛像没来由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痛恨自己竟然忘了把照相机带回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努力自我鼓励,把手电筒放在胸前,慢慢往前走。我笔直地走在将整个瑞祥房分成两半的石子路上。山里的夜晚很冷,穿着拖鞋的脚趾快要冻僵了。四周鸦雀无声,只听到自己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我突然想起在没有光的深海中前进的样子,虽然我的肉眼看不到,但各种奇形怪状的大小生物缓缓经过我的左右和身后。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当我闪过这个念头时。

……嗡……

我吓得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到底是谁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的?既像在呻吟,又象是在倾诉。

我屏气凝神地竖耳倾听。没有声音,四周没有任何声音。

前方的小石头发出“答”的声音。

“蛇……”

手电筒照到前方的石子路上,一条蛇正在爬行。那是一条很大的黑蛇。静静地蠕动着长长的身体前进,富有光泽的蛇皮随着牠的动作发出白色光芒──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蛇……”

我吞了一口口水,探出上半身,把脸凑近蛇的身体。黑蛇的前方掉落了一根枫树的树枝,上面还有几片枫叶。蛇一派悠然地从树枝下钻过,消失在石子路外。

之后,就没有再听到刚才的声音。

我的脑海中想起可怕的记忆。

十个月前,在冬季进入尾声时,我在福岛县的山里听到了亡者的声音。只有我听到那个死去少年的声音。还有照片,那些在人的背上拍到眼睛的四张照片,以及惨遭杀害的少年……

“那种事怎么可能再次发生?”

我摇摇头,把记忆的残渣赶出脑海。

我快步往前走。虽然好几次都差一点跌倒,但我仍然迈开大步,笔直地走在瑞祥房的中央石子路上。

工房的木门紧闭,我握着把手拉了好几次,门却一动也不动,应该锁住了。

“真伤脑筋……”

我绕到后门,去看放置所后方的那扇木门。

那扇门并没有上锁。我推开木门,把手电筒伸进缝隙中。无数佛像在手电筒的灯光中浮现。平静的眼神、愤怒的表情、宁静的镇坐,好像随时会扑过来的威吓姿势。想到必须穿过这里才能到工房,整个胃就显得不舒服起来。

我走在佛像之间,尽可能不看周围。室内还飘着慈庵住持点的蜡烛味道,我轻轻拉开里面的木门,走进工房。傍晚的时候看到的头陀袋放在旁边的墙角,看来慈庵住持已经为这些小佛牌开完光了。

我立刻发现了我要找的东西,伸手拿起放在工作道具棚架上的照相机,转身快步离开工房,再度回到放置所。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佛像之间,快要走到木门前时──

我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我的的确确听到了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呼吸声。

我觉得我听到了。

我转过头,左右摇晃着手上手电筒的光。佛像。佛像。佛像。

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男人如泣如诉的声音;不该在这种季节出现的蛇;以及突如其来传来的呼吸声。

赶快回自己的房间──

我再度转向出口,手电筒的光向左画出一个弧度。在这一剎那的动作中,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某种不祥的、可怕的──充满不协调感──的某个东西。

那是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东西?

“刚才的是──”

我把手电筒对准刚刚的方向,视线也追随着那道光。光静止下来,视线集中在光的中心。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就是那尊千手观音的脸。我看到了二十年前失踪的韮泽隆三佛像师最后雕刻的佛像。

“为什么……?”

佛像竟然在笑?

佛像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和“佛的微笑”的感觉相去甚远,那是在嘲笑对方的表情。我说不出话,握着手电筒的右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时──

在圆形的灯光中,佛像的脸动了。张嘴大笑的脸──脸颊的地方微微抽动着。

“啊……啊……”

我顿时转身,一个劲地冲向木门,快步离开现场。佛像的脸──木雕的脸──刚才动了。好像某种柔软的东西,好像有肌肉和皮肤的人脸一样。我很想全速奔跑,但我手电筒的光源不足,看不清前方的视野,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往哪走。背后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地追了过来,无声大笑的千手观音的头好像就出现在我脑后。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把手电筒也照向后方。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人。我再度往前走,却再度感到有东西追了上来。某种奇妙的东西,某种不明物体在追我。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哪里。

这时,我发现石子路上有一根枫叶树枝。所以,这里是刚才看到黑蛇的地方。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看着左右的黑暗。

刚才,我就是在这里听到象是男人的低沉声音。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竖耳倾听,在寂静中寻找那个声音。结果──

“又──”

又听到了。的的确确听到了和刚才相同的男人声音。

那个声音很悲伤、急切,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我全身寒毛直竖,把头转向右侧。声音应该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我离开石子路,走向草皮。我在干嘛?我要去哪里?我脑筋一片空白,缓缓走在修剪整齐的草皮上,好像有人轮流拉着我的两只脚往前走。前方有一片和我差不多高、茎干很粗的杂草,杂草的后方──

……莉……

有声音。

……茉莉……茉莉……

我听不清楚那个含糊的声音在说什么,然而他却一再重复相同的字眼,彷彿在向谁求助。

我右手拿着手电筒,用左手拨开杂草,用拖鞋踩扁杂草,继续往前走。当我走出那片杂草时──

刚才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这里是──?”

圆形灯光下的景象令我瞪大眼睛。

为什么这里会有庙?那尊佛像是什么佛像?笼罩着佛像全身的白色雾霭又是什么?

我向前几步,站在那座庙前。那是用木材搭建的小庙,高度差不多到我的胸口。庙里安置了一尊佛像,佛像瞪视着前方,一脸可怕的表情。除了双眼以外,额头上还有一个眼睛。四只手上分别拿着剑、长戟、绳子,还有细长的棒子。背后的火焰光环好像在熊熊燃烧。庙旁有一棵树,枝叶覆盖了屋顶,好像在保护这座庙。这棵树木给我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光溜溜的树干上,有许多看起来好像人脸的奇怪树瘤──

“他妈的──”

我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开始一闪一灭,快没电池了。就在我低头看的时候,闪动的节奏越来越快,最后终于完全灭了。彻底的漆黑──无尽的漆黑笼罩周围。我慌忙摇着手电筒,拍着侧面。不一会儿,灯泡又亮了起来,但比刚才暗了许多,应该很快就会熄灭。

还是赶快回宿房吧。

我最后又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前方,看着那尊佛像。此时只能勉强看出有个人形的东西站在那里,刚刚笼罩佛像全身的白色雾霭,已经无法清楚辨认。

“拍照──”

我完全忘记自己带着照相机这件事。我看着取景框,却只看到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我把照相机举在胸前,按下快门。闪光灯的强光顿时照亮了前方的一切。

6

我在熄了灯的房间内蒙上被子,闭上眼睛,瞪着眼睑内侧。

耳朵深处可以听到心脏的跳动。

我徘徊在梦境和现实之间的昏暗世界,感受着恐惧和匪夷所思的情绪。

今晚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许多令人费解的现象,然而,我却无法了解这些事到底代表什么意义。我感到呼吸困难,全身感受到一种不舒服的压迫感,好像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身体紧贴着我,把体重压在我身上。

然而,睡意终于降临。紧贴着背的被褥慢慢张开黑色大口,我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坠落进黑暗的深处。意识渐渐消失,手脚的感觉也慢慢消失──

等一下。

有一股力量试图制止我。

不可以睡。

可是,我的身体仍然朝着更深的黑暗下沉。

快张开眼睛!赶快张开眼睛看!那里有人的形体──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我沉睡的身体旁。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意识到这一点。它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

有人在。

有什么东西在。

呼吸的声音。

和刚才相同的呼吸声。

周围的榻榻米响了起来,轻轻地发出滋、滋的声音。声音从我脑袋的右侧传来,从左侧传来,从脚底下传来。这是什么声音?是什么在移动?

有人的形体──

啊,这个房间里还有什么?

除了佛像以外,到底还有什么?

在动,那些佛像在动。

有人的形体──

是鬼──

7

昨晚似乎下了一场雨,早晨我打开拉门时,看到草皮上出现了不少水洼,落叶点缀着水洼的边缘。我简单梳理后,走向餐厅。

“早安。”

听到我的声音,伊婆婶从右侧的布帘后探出头。桌旁没有半个人影。

“大家都吃完早餐了吗?”

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十分,我看着时钟问道,伊婆婶笑了起来。

“他们五点就吃了,最晚的也五点半就吃完了。”

“啊?那么早?”

“其实时间不一定,这阵子较忙,他们可能想赶快开始工作吧。”

我在桌前坐了下来,伊婆婶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我面前后,又走进布帘。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餐具碰撞声音。

“你要吃大碗、中碗、小碗?”

“中碗就好。”

没想到她端出来的中碗白饭和普通餐厅的大碗差不多。想必其他人平时的饭量都很大吧。感觉那个名叫冈嶋,体型略显肥胖的佛像师很有可能直接捧着饭锅吃饭呢。

我向伊婆婶道了谢,吃着炸鱼和凉拌羊栖菜。朝阳照射的餐厅内充满祥和的气氛,难以相信昨晚发生了那种离奇状况。

“你住的房间是不是有很多灰尘?”伊婆婶从布帘后探出头,“对不起,因为临时才知道你要来,我只是把榻榻米扫了一下,来不及认真打扫。”

“没关系,完全没问题。我突然不请自来,你们愿意让我住,我就应该心存感恩了。”

这时,餐厅的门被用力推开,身穿工作服的摩耶站在门口。

“啊,道尾老师,对不起,打扰你吃饭。”

摩耶向我微微点头后,在餐厅内四处寻找着。

“姬婶,冈嶋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

“不,他没来这里。”

回答的是伊婆婶,她为什么变成了“姬婶”?

“摩耶,还没找到冈嶋先生吗?”

“对啊,已经打电话去寺院那里问过了,也说他没有过去。”

摩耶手足无措地搔着一头黑色短发。她的指尖包着脏脏的OK绷。

“冈嶋先生都那么大了,不需要为他担心吧?”

伊婆婶用好像在训斥亲戚小孩般的口吻说道。

“对,我也这么觉得,但松月师傅吩咐我要找他,而且还很生气的样子呢。”

“啊哟,真让人意外,我还以为松月房主会说「不用管他」呢。”

伊婆婶模仿着松月的说话语气。

“对啊,所以我也吓了一跳。”

“冈嶋先生──不见了吗?”

我插嘴问道。

“啊,道尾老师,真对不起,吵到你了──对啊,冈嶋先生从一早就不见人影了。”

“有没有在房间?”

摩耶摇摇头。

“他的被子摺得整整齐齐的,睡衣也放在房间角落──他到底几点起床的?”

“会不会根本没有回房睡觉?可能昨晚就不在了。”

听我这么一说,摩耶在胸前用力拍手。

“对啊,很有可能。他是典型的B型人,做事经常以自我为中心──哇,道尾老师,你帮了我的大忙,真是太感谢了。”

摩耶关上门,大步奔向玄关的方向。

“松月房主很严格,”伊婆婶深有感慨地说:“只要要求徒弟做事,徒弟绝对不能说「我做不到」。不管是工作还是其他事都一样。”

“是吗?原来如此。”

所以,一旦吩咐摩耶要去找冈嶋,就不能回答说:“找不到。”即使是“可能昨晚就不在了”这种含糊的回答,也可以暂时应付一下。

“师徒关系还真辛苦呢。”

在相同的环境工作,在相同的环境生活。即使是为了自己热爱的工作,我也绝对无法忍受。

那位名叫冈嶋的佛像师不见了──也许是他想要摆脱这种压迫,才逃离了瑞祥房,我突然闪过这种想法。我用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这种想法,伊婆婶挤出满脸的皱纹笑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忍耐二十年,早就逃走了。”

她说的完全正确。

吃完饭,我去房间拿了照相机,就离开了宿房。冰冷的空气中夹杂着富含水气的泥土味道。

“早安。”

唐间木老爹正用竹扫帚打扫从玄关延伸出去的石子路,他微笑着,吐出白色的气。

“昨天睡得好吗?”

“嗯,还可以──”

我含糊地笑了笑。我决定绝口不提昨晚发生的奇妙事件。因为,从小至今,我曾经经历过太多次失败的经验了。每当我不小心提到我在哪里听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或是看到令人费解的现象时,对方都会用怀疑的眼神看我。

这家伙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对方的眼神似乎总是这么说。

所以,我也学聪明了,不再随便向别人提起这一类的事情。无论我看到或是听到什么,都闭口不谈。

“听说冈嶋先生不见了?”

“对对对,就是啊。”

唐间木老爹扛起竹扫帚,瞪大了两只小眼睛,似乎早就等待我提起这件事。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吗?就是韮泽先生的事。当时他也是早晨起床后突然失踪了。”

“情况很类似吗?”

听到我的问题,唐间木老爹用力点头。

“他直到今天还是行踪不明,我真的很担心。”

从他脸上似乎看不到担心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兴奋。至于我,对一个成年人从职场消失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唐间木先生,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左侧不是有很高的杂草吗?我发现后面有一座小庙,那是──”

唐间木老爹“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

“你有看到吗?”

“对,我偶然发现的。那座庙好像特地建在一棵树旁,接受树的保护似的。庙里有一尊佛像,为什么建在那里?”

“为什么──?”

唐间木老爹嘟起厚唇,露出为难的表情。

“因为本来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回答了我的问题,但他接下来的说明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说。

“那尊佛像原本放在宿房,其实,之前的宿房是盖在那里的──刚好是整个瑞祥房的正中央。后来把宿房移到现在的地方时,没有移动佛像的位置──”

“喔,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了解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移动建筑物时,把佛像留在原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移动宿房是因为地形的关系,就是阶梯窑所在的位置。以前的宿房刚好建在斜坡前面。那里是玄关,庙附近是最里面──松月房主说,如果发生地震或大雨时会很危险,所以提议把宿房移到现在的位置。格局完全不变,只是把整个宿房都移去里面。”

“什么时候的事?”

“刚好二十年前,韮泽先生失踪后不久。现在回想起来,那真的是明智的决定。八年前不是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吗?当时,斜坡真的塌了,轰隆一声,整个都垮了。”

唐间木老爹用全身的动作形容当时斜坡倒塌的情况。他说的“大地震”应该是指阪神淡路大地震,当时我老家也受到了波及。

“那些阶梯窑也震坏了吗?”

“不,阶梯窑没有受到影响,但我觉得位置好像有往下移了一点。走进去里面检查后,发现几乎不需要修补,松月房主也松了一口气。因为造阶梯窑很费工夫。”

听唐间木老爹说,沿着斜坡盖的那五个阶梯窑,是二十年前移建宿房的时候一起建造的,原本斜坡下方只有一个普通的穴窑,但在宿房移走后,巧妙地运用了斜坡的地势,在上面加建了四个窑,形成了阶梯窑。

“移建宿房时,为什么要把那尊佛像留在原地?”

“其实──”

唐间木老爹说话的同时,缓缓走向石子路。我也跟了上去。

“那尊佛像也是那位佛像师雕的。”

“那位佛像师──就是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吗?”

唐间木老爹看着正前方,用力点头。

“韮泽先生失踪后,松月房主和他的徒弟想把他的作品移开,因为之前发生了很多事。不过,因为是佛像,所以也不能丢弃──”

于是就利用移建宿房时,把佛像留在原地。

“应该算是顺势而为吧,松月房主还故意说:「佛像还是留在原来的地方比较好。」结果就这么做了。拆除宿房后,那尊佛像就留在原来的位置,还建了一座小庙。”

那位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瑞祥房的人这么讨厌他?甚至连他的作品也容不下,未免也太极端了。

“嗯?──等一下。”

这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奇妙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我住的那个房间,就是那位名叫韮泽的佛像师以前住的房间,如果宿房是在他失踪后移建的──是不是我误会了?”

否则,宿房移建后,根本不需要特地为已经失踪的人留房间。

“不,你没有误会。右侧最后面的房间,的确是韮泽先生以前住的房间。移建的时候,那个房间也和其他人的房间一起移建了过去。”

“呃,但是──”

“我刚才也说了,宿房是在韮泽先生失踪后不久移建的。他没有留下字条,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当然不能立刻就拆掉他的房间。而松月房主和三名徒弟都赞成保留韮泽先生的房间。”

“以便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最近松月房主一直在说,差不多该把那个房间里的佛像送去回收了。因为那些都不是成品,所以丢弃也没有问题。况且他离开已经有二十年了。”

“回收──是指丢到某个地方的意思吗?”

“每个月的月底,都有业者来回收废弃物,把垃圾和不用的材料装上货车,载去焚化厂烧掉──松月房主的意思是,到了月底就把那些佛像也一起带走。”

“但事实上──”

唐间木老爹点点头,“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回答说,“正如你看到的,那些佛像还好好地放在那个房间里。”

“那个叫韮泽的人那么可怕吗?连房主松月房主也对他有所顾忌?”

“嗯──松月房主曾经为他的事伤透脑筋──但并不是怕他,相反的,还很疼爱他。之所以没有丢弃那个房间里的佛像,可能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唐间木老爹一边走,一边偏着头低喃着:“到底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唐间木老爹在石子路中途往左转,富含水气的草皮在脚底下发出轻微的声音。我走在他身旁,立刻知道他要去哪里。前方就是昨晚杂草丛生的地方,原来那些杂草是鬼针草。

“只有这里的杂草没有清除,因为是松月房主特地吩咐的。”

说着,唐间木老爹便用竹扫帚把挡住去路的鬼针草推出一条路,顺利地走过草丛,我也紧跟在他身后。

“──是不是这里?”

唐间木老爹问道,我无言地点点头。

昨晚太黑了,看不太清楚,原来这里就位在瑞祥房的边缘,后方是一片杉木,旁边就是高得异常的建仁寺围篱。那座小庙就孤零零地建在围篱的前方。

“虽说是庙,但毕竟是被赶出宿房的佛像,所以造得很简陋。”

正如唐间木老爹说的,小庙只是在四根柱子上架了一个三角形的屋顶,三面都用木板围起来而已。

那棵长了许多人脸般树瘤的树木紧贴在小庙的左侧。由于正值寒冬季节,大部分树叶都掉落了,枝头残留的树叶似乎变成了蜘蛛的窝,织满许多白色的丝。

“这是石榴树。”

“喔?这是石榴树吗?”

“对,阳光都被杉木和围篱挡住了,长得不太好。”

我将视线移向小庙中。这尊三只眼的佛像举起四只手,背后是熊熊火焰。即使我这个外行在仔细观察后,也知道这尊佛像和放置所的千手观音,以及我住的那个房间内残缺的佛像都使用了相同的凿法。这尊佛像也很有震撼力,再加上佛像的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感觉更加强烈。

“这是乌枢沙摩明王(译注:梵名 UcchusmA,也称为乌枢沙摩明王、乌刍沙摩明王、乌刍瑟摩明王,为密教与禅宗寺院中所安置的愤怒尊之一。也有秽迹金刚、受触金刚、火头金刚、不净金刚之称)。”

“乌枢沙摩──”

“据说是可以烧尽人世间的污秽和罪恶的明王,我记得好像是把印度的火神阿耆尼(Akni)把祂吸收进佛教的。”

“所以原本是其他的神明吗?”

听到我的问题,唐间木老爹把身体转向正面说:“我来解释给你听。”就把扫帚柄咚地一声放到地上。

“明王原本都是婆罗门教的神明,之后被印度教吸收,然后又被佛教吸收──明王专门惩罚反对佛教,危害佛教的邪鬼和恶鬼,所以,看起来都是这种面目狰狞的样子。真言宗以不动明王为中心,再加上降三世、军荼利、大威德和金刚夜叉,总称为五大明王──天台宗则没有金刚夜叉,而是乌枢沙摩。这里的寺院属于天台宗(译注:天台宗与真言宗为佛教不同宗派名称),所以,乌枢沙摩明王是包含在五大明王内的重要神明。”

唐间木老爹停顿下来。他的知识渊博令我深感佩服,我把目光移向小庙。

“咦……”

这时,我才发现佛像身上不太对劲。

“佛像的头──”

裂开了吗?

从那张露出愤怒表情的脸的头顶开始,经过额头上的那只眼睛旁,一直到鼻子上方,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痕。

“没错,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突然裂开了。当时,我刚好在草丛的另一端扫地──”

唐间木老爹压低嗓门,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我。

他在扫地时,听到“啪”的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四处张望着,发现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物品。

“后来我察觉到声音好像是从这个小庙的方向传来的。”

于是他走过鬼针草的草丛走到这里。

那时候是一大清早。

“结果,抬头一看──”

“发现佛像的头裂开了。”

唐间木老爹说着,对我耸了耸肩。

“木雕佛像出现裂痕并不足为奇,尤其这尊佛像采用的是一木造的手法,也就是全身都用一整根树木雕刻出来的,所以很容易产生龟裂现象。虽然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发生,事先会将体内挖空──即使如此,偶尔也会像这样裂开。我很清楚这些事,虽然清楚──”

唐间木老爹面有难色。

“当时我仍然吓到了。因为是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又刚好是头部的地方……”

“突然发生这种事,真的很吓人。”

说着,我突然回想起来。

“咦?这该不会就是你昨天提到的诅咒吧?”

“对,我就是说这件事。”

唐间木老爹用下巴指了指乌枢沙摩明王。

“就像我刚才说的,佛像身上出现裂痕是很自然的现象。这种事情,我很清楚,所以和诅咒没有关系──不过,我总觉得韮泽先生留下的佛像好像受到了诅咒。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那尊千手观音也一样,对方竟然没有说明理由就退货。”

“嗯,这也会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

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买了那尊佛像的外国人和我一样,在深夜看到了那张笑脸呢?

“啊,对了──你提到的加藤(kA-tO-u)先生怎么了?”

“谁啊?”

“加藤先生啊。你昨天不是说了吗?说什么加藤的头部受伤了,那个人也是瑞祥房的人吗?”

唐间木老爹眯起眼睛,诧异地看着我。突然大声地“喔!”了一声。

“不是加藤先生,是火头(kA-tO-u)神。我说的是火头金刚。”

“──啊?”

“就是这位神明。”

我搞糊涂了。

“乌枢沙摩明王全身都被火焰包围,所以也被称为火头金刚。我通常都称为火头。所以,我不是在说加藤先生,而是说火头神。”

唐间木老爹用不同的声调说出这两个名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8

工房比昨天更充满热气。

不,正确地说,是充满杀气。

“魏泽,你很睏吗?这种眼神要怎么雕刻佛像?”

松月毫不留情地斥责道。昨天他负责分木片,今天他也亲自拿起了雕刻刀。一定是因为冈嶋不在,延误了工作进度。我第一次看到被他斥责的人,想必他就是昨天负责烧窑,名叫魏泽的佛像师。他有一张白净的圆圆脸,好像大号的晴天娃娃一样,眼镜后方的双眼无神,似乎已经疲惫不堪。连疲惫的眼神也会令松月大动肝火,可见他正如伊婆婶说的,是相当严厉的师傅。还是因为冈嶋失踪令他很生气?

我在一旁观察,发现松月这个人很奇怪。到底哪里奇怪?那绝对不是用感觉奇怪就可以形容的,而是肉眼可以看到的,视觉上的某些特征很奇怪。难道是他身上的女性化特征?还是因为他的脸长得像艺人或是某个历史上的人物?不,不是这方面的问题,而是……该怎么说,是整体的──

“怎么了?”

听到唐间木老爹的声音,我才回过神。

“不,没事──咦?怎么没看到鸟居先生?就是瘦瘦的那个。”

“喔,他今天负责烧窑,接魏泽先生的班。”

工房也不见摩耶的身影,应该在隔壁干漆房制作干漆像吧,或是在松月的命令下,继续寻找冈嶋。

“喔,那位住持还真厉害。”

唐间木老爹看到放在工房角落的巨大头陀袋,嘴角露出笑容。

“他真的用一个晚上就完成了这么多小佛牌的开光工作。”

“你怎么知道?”

“袋口不是用绳子绑紧了吗?那就代表已经入魂了。在释迦成道会上发给信众之前,都会这样放着──魏泽先生,魏泽先生?”

唐间木老爹小声叫着魏泽,指着头陀袋问道。

“今天早上几点送来的?”

“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放在那里了。”

魏泽瞥了松月一眼,简短地回答道。

“是喔──别看他那副德行,其实他真的很了不起。”

“应该很辛苦吧。”

我语带钦佩地说着,转头看着工房的内部。

“我想去看一样东西,可以吗?”

我向唐间木老爹打了声招呼,便走进放置所的木门,经过无数佛像,来到那尊千手观音面前,凝视着佛像的脸──

“对嘛……”

站在莲花座上的千手观音的表情和我昨天傍晚时看到的相同,除了正面的脸以外,我还确认了上面的十张脸,没有一张脸在大笑,更不要说有哪张脸的脸颊在抽动了。我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佛像,没有找到昨晚的那张脸。

“你在找什么?”

唐间木老爹站在我身旁,纳闷地看着我和千手观音像。

“不,没什么。”

我摇摇头,将视线从佛像身上移开。

“唐间木先生,不知道这尊千手观音为什么会遭到退货?”

我明知道他不可能给我答案,还是仍然忍不住问道。因为我真的很在意。

“该不会是买主看到佛像半夜动起来了──”

我原本只是开玩笑。

“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唐间木老爹意想不到的回答令我“啊?”地张大了嘴。

唐间木老爹压低嗓门说话,担心被工房的那两个人听到。

“大家都说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会动,还会在半夜走出去弘法。手艺高超的佛像师的作品都会被这么说。不过,他二十几岁就有这种功力──现在回想起来,韮泽先生的手艺真的很了不起。”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即使手艺再高超,也不可能雕出会在半夜大笑的佛像。昨晚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不光是佛像而已,还有那个声音,从乌枢沙摩明王的庙里传来的那个声音──

“唐间木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道:

“你听过茉莉这个名字吗?”

顿时──

我们之间的空气凝结了。

唐间木老爹的表情好像精致的蜡像般凝固了,两眼直视着我,厚唇微微张开──几秒钟后,他立刻变了脸,丑陋地扭曲着,好像把黏土做成的脸由上而下地挤压成一团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得令人惊讶。

“说什么──呃,就是……”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并没有想说什么,只是很在意昨晚听到的那个声音而已──

“你说你是摩耶的朋友,你到底来这里调查什么?还是你认为冈嶋先生的失踪和茉莉小姐有什么关系吗?”

“茉莉小姐?不,我……”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唐间木老爹说完这句话,脸上马上变得毫无表情,好像把所有的感情都埋进心底,彻底抹杀了。

“这位先生──”

听到这个冰冷的声音,我慌忙回头。松月从连结工房和放置所的木门那里探出头,他的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

“可不可以请你离开瑞祥房?”

松月只说了这句话。说完之后,便转身回到工房。名叫魏泽的佛像师在他身后向我投来冰冷的视线。他隔着深度近视的镜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突如其来地回想起昨天晚上被那些奇形怪状的佛像包围时的感觉。

“呃,那个──唐间木先生?”

“你应该已经听到了。”

当我转过头时,唐间木老爹用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小声地说:

“房主请你离开,你就离开吧。”

他黯淡的双眼注视着某一点,好像石佛般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