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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拇指 道尾秀介 21043 字 2024-02-19

作战第一日。

“——还没打过来?”

揉着肚子从洗手间里一出来,老铁就低声问。武泽低头看看自己右手里的手机,无言摇头。

“哦,时间还早吧。”

老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肚子怎么样了?”

“唉……拉了好几回,还是不见好啊。鬼知道贯太郎这家伙到底在面条里放了什么东西。”

这是上午十一点,武泽和老铁坐在一家小小咖啡店的一角,面向纵贯足立区、连结琦玉方面和都心部的国道四号线,小口啜饮咖啡。他们在这儿等贯太郎的电话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

“老武你没事?”

昨天夜里,五个人连夜召开作战会议,一宿没有合眼,虽然状况无比紧张,但头脑怎么也无法保持清醒。大脑好像被裹在蒸笼里似的,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不管喝冰水还是喝咖啡,那种感觉都挥之不去。

“一会儿怎么样?”

老铁好像有点不放心。武泽挥挥手,应了一声“没事”,视线转向旁边的窗户。来往车辆很多。向都心方面开去的车流之中,也有许多空驶的出租车。这样看来,贯太郎来电话的时候,应该可以立刻跟上吧。

“不过,出租车司机会帮咱们跟踪吗?”

“会的。不愿意的话,多给点儿钱就是了。眼下到处都不景气,他不会拒绝的。”

“是吗?”

“是哦。”

武泽微微点头,视线落回右手的手机。

贯太郎还没来电话。

这时候贯太郎正蹲在斜坡上,身子躲在一人高的杂草丛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小路,时不时吃一口八寻让自己带的爆米花。他已经盯了三个小时。

但是从大约三十分钟之前开始,贯太郎有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他被迫面对一个昨天夜里作战会议时没人想到过的极其严重的事态。

便意。

猛烈的便意,此刻正在折磨着贯太郎。

他伸手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也许有人会想,明明已经忍不住要大便了,还继续吃东西,这简直是自杀的行为,但贯太郎并不这么想。人不是气枪,不是说上面塞了东西进来,下面就会有东西出来。从物理上说,两者其实完全没有关系,而且不如说摄取食物会有缓解便意的作用。原因很简单:没有人会在吃东西的时候排便。从道理上说,嘴巴咀嚼食物吞咽下去的刺激,会引起某种条件反射,使得目前感觉到的便意被认作“弄错了”而被忽略。所以想要消除便意的时候,还是吃点东西为好。这是最具效果而且起效最快的缓解便意的手段——然而这只是贯太郎的一厢情愿,实际上越吃爆米花,贯太郎的下腹越是窘迫。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发出无声的呜咽,手脚逐渐麻痹,稍不留神就会精神恍惚。每到此刻,贯太郎只能拼命摇头,无声怒斥脱力的肛门括约肌。

不能离场。自己被分配的任务必须完成。为了八寻和真寻。为了鸡冠。还有,为了武泽和老铁——虽然他们经常会抱怨,但还是收留了无处可去的自己——可毕竟没听说能忍住便意的。贯太郎仿佛都听到屁股传来“忍不住了”的声音。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这声音合着心脏的跳动,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变大。贯太郎又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了一会儿咽下去。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拉了算了。

怀着殉道者一般的心情,贯太郎这样想。拉出来就舒服了。自己的任务是在这里一直等着那些家伙,一旦出现,就联络武泽他们两个,告知这边的情况。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臭气也好,做人的尊严也好,都不会妨碍到这项工作。拉吗?拉吗?——拉吧。

在近乎觉悟的感情中,贯太郎的一只手动了起来,像是被操纵的木偶一样,他把爆米花的盒子横放在草丛里,手搭上裤子的皮带,但是——

就在这时,传来了低低的发动机声。贯太郎顿时停住手,凝神细望斜坡下面。透过茂密的杂草,尖尖的叶片群上,慢慢出现了白色的轿车身影。

来了——贯太郎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终于来了。武泽和老铁的推测没错。那些家伙果然来了。又来这儿了。

一个人一边打量周围,一边从司机的一侧下了车。是那个整理人。在昨天夜里的作战会议中,来的那个男人不知怎么就被叫成了整理人。贯太郎赶紧打开手机,调出武泽的号码,正要按下呼叫键——

“哎……”

他忽然低低喊了一声。从轿车上下来的不只整理人一个,后面还有一个人。副驾驶位置的门开了,弯着身子下来的是一个猩猩一样相貌和身材的大个男人,右手还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那是什么?是管子吗?不对——贯太郎的手机举到一半,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猩猩手里的东西——然后他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高尔夫球棒。贯太郎对高尔夫球所知不多,不过也知道那是所谓的铁头球棒。头的部分是用金属做的,略有倾斜,所以叫这个名字,主要用途是在高尔夫球场击飞高尔夫球。好像是更重视控球,牺牲击球距离的时候会用这个,但偶尔在高尔夫球场以外的地方也会使用。比如说,黑社会小流氓殴打对手的时候。

乌贼一样眼睛的小个子整理人离开汽车,走到住处的玄关前,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小型紧急铃一样的声音,隐约传到贯太郎这边。整理人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回音。这是当然的。因为里面已经没人了。提着铁头球棒的猩猩站在整理人旁边,在宽阔的肩膀上不停敲击球棒,像是按摩肩膀一样。两个人似乎在说什么,内容当然听不到。突然传来整理人嘶哑的高音尖笑。他一边笑一边后退,来到围墙外侧,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然后招呼了猩猩一声,紧接着的一刹那,猩猩没有丝毫的犹豫,猛然举起肩头的铁头球棒砸向房门。一次。又一次。然后又一次。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球棒砸在门上声音开始变了。用胶合板和贴面做成的便宜房门似乎被铁头球棒砸破了。猩猩的一只手伸进新破的洞里。这时候整理人也走了回来,手搭在门把手上。猩猩扭开门锁。房门毫无抵抗地打开了。两个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室内走去。

“哎……哎……”

昨天老武对自己说的可不一样啊。躲在斜坡上,看看那些家伙会来玩什么把戏——武泽是这么给贯太郎布置任务的。那时候他说过:“万一被他们发现也不用害怕。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家伙绝对不会直接施加暴力。我知道他们有这条底线。所以万一被发现的时候,只要大喊大叫,撒腿逃跑就行了——”

可是老武完全想错了。

不管怎么看,现在这两个人不是正在施加赤裸裸的暴力吗?

家里传来某种坚硬的东西被打碎的声音。贯太郎屏住了呼吸,不行。不行。作战不成功。自己的想法太简单了,明明不了解对手,却被撺掇着揽下了这份活。

但是,总而言之,此刻的贯太郎只有先把交付自己的任务完成。他重新举起手机,按下武泽的号码。电话那一头立刻接通了。

“是住一晚吗?”

服务生这样问的时候,真寻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瞥了旁边的八寻一眼。向服务生竖起两根手指。

“先住两个星期吧。”

服务生脸上刹那间闪过惊讶的表情,随即又立刻恢复了工作式的微笑,她敲击手边的键盘,眼望液晶屏幕说:

“那么是五位客人住两周是吗?好的。有行李吗?”

“有的,在外面。”

八寻拿拇指指指身后。五个人的行李全都堆在玻璃自动门的外面。那是塞在出租车后备箱还有座位之间运过来的。

这是距离上野站很近的一处商务旅馆。从今天开始,这个旅馆的某个房间,就是真寻她们的作战本部了。

服务生报出房价。

“原则上是预付费,可以吗?”

服务生来回打量真寻和八寻,视线落在年长的八寻身上。八寻点点头,向真寻说:

“用了也没问题吧。”

真寻在回答之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推翻昨晚思考了一夜的答案。

“事到如今,再想太多也没用了哦。”

现在是该用的时候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决定的。

真寻把挂在肩头的旅行包的拉链拉开,又打开里面的白色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万块的纸币,数出服务生报的金额。服务生接过钱,消失在里面的事物室。收银机似乎是在那里面。真寻的目光一直追随者她手中的那几十张一万元的纸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里面为止。这是七年时间里她们所痛恨的对象不断送来的钱。也是第一次拿来用的钱。

真寻和八寻向武泽他们坦白钱的事,是在昨天夜里的作战会议中。作战计划需要一定的资金,大家在讨论该从哪儿弄钱,坐在抱起胳膊喃喃自语的武泽和老铁身边,真寻偷眼向姐姐望去,姐姐也正看着她,两个人在想同一件事。

“我们出……”

插嘴进来的是真寻。

“非常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们。其实我们身上有很多钱……”

也许是为了尽可能消除武泽他们的惊讶,八寻仿佛演戏一样夸张地俯首致歉。武泽和老铁先是一怔,然后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一同发出“哎”的一声。

“你们?有很多钱?”

老铁瞪大双眼,显得非常吃惊,那样子简直像是故意做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又……那个……”

武泽则是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请允许我们在这里解释。”

像是在演独角戏一样,八寻继续说:

“我们手里的钱,和接下来要反击的高利贷组织有关,事情发生在大约七年前……”

然后,八寻把所有一切都毫无隐瞒地说了——关于两个人的钱是怎么来的。

“我领你们去房间。”

紧紧盘着头发的年轻服务生走过来,伸手指向电梯示意。虽然是商务旅馆,倒也会对大主顾提供领路服务。真寻和八寻进了电梯。

“行李会由搬运工送到房间。”

“啊,贯贯的吉他盒小心一点儿。里面放了各种东西。”

“遵命。”

服务生面带亲切的笑容点头,伸手去按电梯的关门按钮——正要按上的时候,八寻突然抓住她的手。“嗯?”服务生不解地望向八寻,八寻飞快伸出另一只手拦住了正要关上的门。

“说是遵命,可关了门就没意义了吧?好好去告诉那边的搬运工啊。贯贯的吉他盒。”

“啊,是……抱歉。”

服务生慌忙出了电梯,向门口同样年纪的搬运工交代过行李的事情才折回来。

“十分对不起。”

“里面放的都是贯贯很宝贝的东西,要小心哦。”八寻瞪了服务生一眼。

姐姐真是从心底喜欢贯太郎啊。

真寻感受着电梯上升过程中短裙底部传来的振动,一边悄悄探手伸进旅行包。塑料袋里母亲留下的零钱和记事贴。现在里面还放了鸡冠戴的红色项圈。零钱和四方形色子坚硬的触感传到真寻的手上。隔着塑料袋,真寻悄悄握紧那些遗物。

“咱们好像猜错了。那些家伙没打算继续玩下去啊。”

挂上贯太郎的电话,武泽立刻把内容告诉了桌子对面的老铁。

“说是砸坏了玄关的门,闯进家去了。而且不但是整理人一个,还有个体形粗壮像只猩猩的家伙也和他在一起。”

老铁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那可怎么办,老武……放弃吗?”

“不,”武泽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照计划行动。走完这一步,再讨论是不是继续。目前没时间改计划。”

把咖啡钱放在收银台上,武泽出了店门。老铁落后一步跟在后面。面前是交通繁忙的国道四号线。武泽向右边张望,等待空驶出租车开过来。

“来了——老铁,上车吧。”

坐上出租车。武泽首先递给司机一万元的纸币,请他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司机头发花白,看起来很耿直,没有显露任何困惑的表情。理所当然地接过纸币收进口袋。武泽扭过身子,注视后窗外面,等待据贯太郎所说的刚刚从住处离开的整理人和猩猩开的车。

“会从这儿过吧,老武?”

“不从这儿过就没辙了。作战失败。不过我想不会。虽然不知道他们事务所在哪儿,不过从咱们的住处出来,不走这条四号线,应该哪儿也去不了。”

白色的轿车,首先应该会经过这里,应该超过这辆出租车。

“那个,客人,还要再等——”

“再有一会儿。”武泽拦住司机的话,“再等一小会。不好意思。”

“哎,这个,等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在路边停的时间太长,会影响到其他车辆。万一被撞到也很麻烦。”

“来了!”

老铁叫道。

“司机,追那辆白色轿车!低车身、黑色窗户的那辆。”

“哎,要追车?追那辆?”

司机的表情骤然一变。恐怕是因为刚刚从旁边开过去的轿车看上去有点像是政府机关的车辆吧。

“拜托了,快。”

“可是——”

“快!”

司机犹豫不决地放开手刹,打开方向灯,驶入车流中,轿车已经开了很远。武泽凑到窗户上查看对方的位置。好像他们没有变更车道,顺着车流一路往前。

“司机,再帮忙开近点,追上去。”

司机没有回武泽的话,那双不安的眼睛透过后视镜扫了武泽一眼。明显是在犹豫。就在这时,老铁以沉着的声音说:

“老武,把我们的身份告诉司机把。请他帮我们保密就行了。”

“身份——”

“我们是在秘密搜查,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后我们也绝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

老铁飞快说完,从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黑色的笔记本在司机面前一晃。司机的脸朝着前面,只用眼睛扫了一眼。

“啊,警察——”

“请追那辆车。拜托了。”

老铁迅速收起笔记本,用事务性的语气说。司机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定,双手用力,紧紧握住方向盘。

“知道了。”

打起方向灯,踩下油门,驶入旁边的车道,加快了速度,一看到旁边车流出现空隙就穿插进去。这样来回变换了好几次车道,出租车终于慢慢接近了轿车。老铁转向武泽,微微一笑——奇怪,他是什么时候准备好警官证的?生意做到现在,还从没有伪装过警察。武泽向老铁投去疑问的眼神,老铁悄悄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把封面朝向武泽。那只是个黑色的普通笔记本。老铁又摊开手掌给武泽看。越过窗户的光线,掌心里有颗金灿灿的星星闪烁。那是老铁从公寓的黑烟里抢出来的圣诞节的星星。

“还带着那玩意儿啊。”武泽小声说。老铁撅起长长的嘴,有点害臊地缩了缩脖子。

虽然如此,也是幸亏司机不懂行。如今真正的警官证,表面并没有樱花的纹章。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警察互相说起话来也都是叫绰号的啊。”

好像是一路的跟踪让司机意气风发,他的声音里颇有欢欣鼓舞的气氛。

“‘老武’,‘老铁’什么的。”

“嗯,我们都是这样。”老铁含糊地应道。

“‘工装裤’,‘花格布’什么的,不是也有叫那种的嘛。嗯,以前电视上放过的吧。”

“咱们还有就叫‘肥肉’的。”

“‘肥肉’可真胖啊。”

“还有叫‘鸡冠’的,殉职了。”

前方的白色轿车沿着右车道笔直前进。出租车在左车道稍后的地方开着。他们会去哪里?会乖乖返回事务所吗——刚这么想的时候,轿车突然在一个大十字路口前面亮起了右车灯,开进了右转的车道。

“啊!”司机叫了一声,想要跟着换道,但被别的车挡住了,只能朝前开。

“对不起,警察先生,那车突然拐弯——”

“糟糕,老铁,怎办吗?说不定被发现了。”

“哎呀,我想不至于,又不是紧跟在后面。”

“右转过去是什么地方?”

“司机,先停下车。”

依照老铁的指示,司机把车停到路边。

“在那边转过去,是文京区和丰岛区。现在我们是在台东区。”

司机似乎认为跟踪失败是自己的过错,抢着连比带画地解释。

“文京区,丰岛区……”

他们的事务所在那一带吗?还是说,是去那边办点什么事?武泽和老铁对望了一眼。

“怎么办?”

“嗯……”

毫无头绪地过了两分钟,老铁的手机忽然响了。看到屏幕上的显示,老铁咋舌道:

“是贯太郎,这时候打来干什么——喂?”

老铁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不耐烦地喊。

“哎,什么?所以让你联系真寻她们,去旅馆啊。不是说过了吗?现在那辆车……哎呀,跟丢了。突然拐了个弯。嗯,现在出租车就停在继续往前的地方……贯太郎,是不是你被他们发现了?哎呀,我们这儿应该没有。”

老铁说了一会儿,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

“嗯……啊?……啊!”

突如其来的大叫,让武泽和司机都朝老铁望去。

“什么?老铁,怎么了?”

“那边那边那边!在那边!”

老铁的食指直直指向窗外。在他指的地方,是那辆白色的轿车。回到四号线了。刚才拐弯过去,好像只是在那边有点什么事情。

“司机,继续跟上,快!”

武泽一说,司机似乎觉得这是自己挽回失败的机会,兴奋地踩下油门,连方向的都没打就冲进了车流里。

“好你个‘肥肉’!多亏你的电话,敌人又回来了!”

老铁高兴地叫着,挂了电话。出租车再度开始跟踪。虽然多少有些风险,不过这次武泽还是请司机紧跟在后面。之后,轿车沿着四号线径直前进,一直来到秋叶原附近,然后又向右转去。出租车也跟着转弯。武泽和老铁在车里低下头。

“这前面是新宿方向啊。”

司机的话让两人对望了一眼。

“他们还把事务所设在新宿吗?”

好像确实如此。之后轿车又转了好几个弯,终于离开大路,最后在新宿小巷里的一处旧楼前停了下来。稍微往前开了一点儿,出租车也停下来。

武泽和老铁通过后视镜盯着轿车。首先是一个大个男人从副驾席上慢吞吞地下来。贯太郎在电话里说过,确实是像猩猩。猩猩走进微暗的楼门。整理人没有下车,他发动汽车,向旁边的升降式停车场开去。在入口处的轧机插进一张磁卡一样的东西,前面的铁门便向左右打开,轿车像是被吸入一样消失在里面。过了一会儿,整理人弓着身子,一只手颠着钥匙走出来,按下轧机控制盘上的按钮,关上铁门。接着他走回大楼,进了门里。

从窗户的数目看来,这栋楼一共十层,好像每层四户的模样。入口处有个混凝土拱门,上面装腔作势地刻着花体拉丁字母“Maison de Shinjuku”。

“Maison de Shinjuku是?”

“新宿之家。Maison是家的意思。”

“真是个装腔作势的名字,而且这么旧。”

“那些家伙用不着太好的事务所吧。”

这样说来,七年前武泽用自己的住民票签合同的时候,也全都是旧楼的一室户。

武泽和老铁付过钱正要下车,司机把一万元的纸币递了过来。

“你们既然是警察,刚才的这个钱我就不能要了。不好的。”

“没事。”

“不行不行。”

“这是我们的业务经费。”两个人最后还是硬把钱塞回给司机,下了车,向大楼走去。在采光不足的入口左边,只有一部电梯。本来只要看过表示电梯位置的灯,就能知道那些人的事务所在几楼,但是现在电梯好像在整理人上去之后又被别人用过了,灯是向下的。老铁不禁小声抱怨。

“都是那个司机浪费了时间。”

“哎,这也没办法——喂,来了。”

电梯接近了一楼,武泽和老铁躲到邮箱旁边的空间里。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一身夜店装束的年轻女郎。身材纤细,五官端正,长得很不错,不过现在不是看美女的时候。

“怎么找房间号?”

“看邮箱……哎,也搞不明白啊。”

排得密密麻麻的邮箱上没有像样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住者都不用心,基本上每个邮箱上面都没写名字。

武泽和老铁出了大楼,向刚才整理人停车的升降式停车场走去。轧机旁边有个简易厕所大小的预制装配房,开着的小窗里面有个脸颊消瘦的老人在抽烟。来看上去像是停车场的管理员。

“请教个事情。”

武泽搭话道。老人像是吓了一跳,把烟放到从窗户看不见的地方。烟顺着工作服的胸口冒上来。

“刚才有辆白色轿车往这儿开进去了,是旁边那幢楼里的人吧?”

“哦。”老人应了一声。他把堵在喉咙里的痰咳下去,然后接着说:

“是啊……”

“知道是几室的吗?”

武泽这么一问,老人立刻显出为难的神色,嘴皱得像个荷包一样,又拿出刚收起来的香烟抽了一口。

“知道是知道,我是这儿的管理员嘛。不过啊,最近出来了一个个人什么……什么什么保护法的东西,对吧。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不能哦。”

老人在手边打开了某份登记册,哗啦哗啦地翻着。那上面应该写了签约人的住址吧。

“我们有事找他们。”

“有事?”

“我们车被撞了。”

“啊,撞车,哎呀呀,这可糟糕。”

老人的表情显得颇感兴趣,探出头来。是太悠闲了吧。这老人的表情还真丰富。

“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因为有个什么信息什么什么的东西啊,而且那个什么,那辆车的车主不像正派人啊。”

“哎,是吗?”

武泽做出吃惊的神情。老人夸张地挺直身子。

“是啊,看见汽车就知道人品。那人是黑社会的。所以有点那个啊。”

“黑社会确实有点那个。”

武泽和老铁一起应道。

“不过还是告诉我们一下吧。几楼几室的。”

“确实不行。有个什么什么规定。”

“真的吗?”

砰的一声,老人把手边的登记册合上了。

“求你了管理员。其实之前我们自己去查过,可是忘记了。只记得是那边大楼的二楼,二〇几就记不得了。”

“二楼?”

老人露出不解的神色,再度翻开手边的册子,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老花镜,仔细查找。

“不是二楼吧……”

“哎?那,是我把那边的数字看错了吗?”

武泽装作比画门牌号的样子。

“看上去写的是‘2’啊。数字‘2’。”

老人显出猜谜一样的表情,用右手食指在自己左手上慢吞吞地写字。“2”……“10”……“2”……“10”……分辨出老人的动作,武泽“啊”的喊了一声。

“不对,不是二楼,是十楼。”

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副“是吧”的表情。

“想起来了。十楼二号,一〇〇二。”

老人的嘴角微微扬起。

“不是,是四号。”

老人的表情没有变化。

“不对不对,终于想起来了。是了,三号室,一〇〇三。”

还是没有变。

“好了,管理员,想起来了。麻烦您了。”

老人像是要说什么,武泽已经催着老铁离开了。

“十楼一号吧。”

“应该就是了。一〇〇一室。”

老铁和武泽一踏进商务旅馆的房间,不禁惊讶地挑起眉毛。

“这房间很不错啊。是吧老武。”

“好像都有点浪费啊。”

五张床,两张写字台。房间门的里面大概是洗手间吧,小小的碗橱上面放着电水壶之类的东西,旁边还有绿茶和红茶的茶包,还有速溶咖啡的小袋。

“欢迎回家。”坐在床头的真寻抬头说。开了窗在抽烟的八寻也回过头。

“情况怎么样?”

八寻的声音里半带不安,半带兴趣。

“嗯,很好——哎呀,算是还行吧。”

“听贯贯说,那些家伙冲进房子砸东西?”

“好像是吧。说是带了高尔夫球棒过去。”

老铁刚一说完,似乎又觉得不能让两个女孩太担心,又加了一句:“不过不用怕,就算我们在房子里,他们最多也就是拿球棒砸砸墙,敲敲家具什么的,吓唬咱们罢了。”

“真的吗——”

八寻把KOOL放到唇边,朝妹妹的方向望去。真寻还是坐在床上,双手撑在身后,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

“哎,说起来,贯太郎呢?”

老铁这么一问,八寻朝房间门努努嘴。

“一直蹲在厕所里。说什么自己的理论错了什么的。”

“什么意思?”

“不知道。”

里面传来水流声。贯太郎叹着气从门里出来了。

“啊,回来了——怎么样,跟踪的?”

“贯太郎,你瘦了点嘛。”

“忍过头了。肚子不行了……哎,怎么样?找到他们的车了吗?”

“放心。顺利找到他们的老巢了。”老铁得意地说。

“是吗……太好了。”

贯太郎一边说,一边皱起脸,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又消失在门里。

“我去前台找点儿药。”

八寻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出了房间。老铁把手边写字台的椅子拉出来。一屁股坐在上面。

“老武,先坐下来歇歇吧。”

“嗯,然后重新规划今后的作战。每个细节都要仔细想好。”

武泽也精疲力竭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途中多少有些没有预想到的部分,不过到目前为止计划还算是顺利的。但真正困难的还是接下来的部分。必须想定一切情况,理清所有细节。

“是啊老武,信天翁作战,终于要真正开始了。”

“信天翁作战是什么东西?”

“哎,没听说过吗?”

这是自己给这次作战起的名字,老铁告诉武泽。

“信天翁是什么啊?”

“呆头鹅。给那些家伙挖坑设套,拿他们当呆头鹅耍。”

第二天中午刚过。

武泽在阿麦横路的某条小巷里走。外国人一个个带着百无聊赖的神色,时不时向他望上一眼。武泽在其中看到一个下巴突出的男子,记得在他这儿买过东西,于是走过去。

“手机、手机。”

武泽摆出拿手机打电话的样子,男子挑起浓浓的眉毛,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印有手机照片的纸。

“这个新品,五千块。能用九十天。”

“便宜点儿不行?我要买好多。”

“好多?多少?”

“十一部。”

男子的脸色微微一变,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张纸。看上面的照片,和前些日子武泽买的那个手机一样,同样有着S公司的LOGO。

“这个能发短信。七千块。买多的话六千块给你。”

“这回用不着短信。”

“短信必需的。”

“不要。刚才五千块的那个足够了。十一部四万块,怎么样?”

男人把紧身T恤里伸出的两只粗胳膊抱在一起,夸张地伸直了身子,露出不知所依然的神情。

“五千块,十一部,是五万五千吧。”

“所以说便宜点儿嘛。”

讨价还价又持续了一阵,最终以一部手机四千六百块的价格定了下来。武泽付了五万零六百块,男人朝更深处的小巷伸伸下巴,示意跟他进去。和上回一样,巷子里面有几个好像和他同一国家的人在说笑,其中一个背着帆布包的人交给武泽十一部手机。武泽把它们塞进事先准备好的皮包里,离开了上野。

坐上山手线去往新宿。出了站,找到昨天电话里说的路名钻进去,最终来到一处外观已经破败不堪、偏偏还取了个装腔作势名字的二层小公寓。入口处不知为什么有个狗窝。提心吊胆地在低低的犬吠声中走过狗窝,乘上一部声音很吵的电梯上了二楼。倒数第二个门上,贴着要找的侦探事务所的牌子。

这家以窃听为专业的侦探事务所是老铁找到的。昨天老铁和武泽两个人翻了一晚上电话黄页,寻找能在手机里安装窃听器的地方。问了好几家侦探事务所,每个地方的回答都是一样,说是技术上做不到。只有老铁最后打通的一家说可以,不过条件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说出他们事务所的名字。问他们装窃听器要多少天,对方回答的远比预想的要短。

——两天就够了。

虽然价格不菲,而且还要先付款,但因为没有别处接这笔单子,也没别的办法。

按下门铃,门里传来细细的应答声,招呼武泽进去。昨天晚上电话联系的老板好像不在,坐在前台桌子后面的事务员给人一种豆芽菜的感觉。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委托的内容。武泽把刚才买的十部电话机交过去,付清了钱。剩下的一部有别的用处。

“改装好的电话机送到哪里?”

“请送到这儿。”

武泽在记事贴上写下商务旅馆的地址交给事务员。

离开侦探事务所,武泽给老铁打电话。

“我这儿结束了。大楼的空房间找到了吗?”

“嗯,问过中介了,他们事务所一〇〇一室的斜下方九〇二室是空的。”

“正是用来窃听的绝好场所呀——传单和名片呢?”

“传单真寻的八寻已经做了个漂亮的设计。一下就能抓住人的那种。名片这边也已经准备好了像模像样的公司名和人名。接下来只要拿去复印店就行了。啊,对了,印在传单上的手机号码知道了吧?”

武泽把之前留下的一部手机的号码报给老铁。

“那就是把这个号码印在传单上吧?”

“你说你有认识的复印店,是吧?”

“嗯,就是那个,以前做锁匠的时候,一直找他印传单的。”

“那个骗人的传单吗,万能胶的?”

“别总说那个成不?反正就是说我这儿的事情已经好了,接下来再去那边一趟就是了。顺便去把九〇二的锁开了。”

“小心点儿——贯太郎那边怎么样?”

“买了各种东西,正在做那些小玩意儿。”

说到这儿,老铁的语气稍稍有些变化。

“那个贯太郎啊,好像有点不对头。”

老铁的声音有些发闷,似乎是用手捂着话筒说的。

“不对头?”

“话很少,眼神也特别跳。”

“昨天晚上的拉肚子还没好吧?”

“我本来也这么想,还问了问他,不过好像不是。我也小心问过八寻,八寻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难道……说不定是那个原因。喏,他昨天亲眼看到那些家伙闯进房子的。“

“吓破胆了?”

“有可能啊。”

吓破胆了也没办法。仔细想来,这一回武泽他们要干的事,唯独和贯太郎没有半点关系。虽然他赞成作战,但也只有他不是为了自己。作为贯太郎本身,一定是为了心爱的八寻和她妹妹真寻才去做的吧。但不管怎么说,为自己和为别人,动力是完全不同的。不管贯太郎的身体和大脑里塞了多少赘肉,害怕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铁,继续让那小子这么下去行不行?做点东西没什么关系,把他带去那些家伙的事务所也没问题吗?”

老铁回答的语气很慎重,他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吧。

“今天晚上再问问他本人看看吧。”

挂上电话,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自己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自己本来就已经很害怕了,这七年多的时间里,武泽之所以一直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当然也有放弃人生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害怕被自己弄解散了的组织报复。但是,此刻的自己却要向那个组织布下大胆的圈套。

问题不单单在这里。除了老铁之外的三个人,真寻、八寻、贯太郎,都只知道自己是那个组织的受害者。贯太郎也就罢了,如果那一对姊妹知道了武泽的过去,她们会怎样?要是她们知道同吃同住一同作战的武泽其实正是逼死她们母亲的直接罪犯,她们会怎样?自己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吗?能瞒得下去吗?武泽又一种预感,就像是只要移动一根火柴棍,拼出的狗就会完全改换方向一样。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会生出最坏的结果。他和老铁私下商量好了,这一次作战,要趁火口和整理人这些认识武泽的人不在的时候做,但这毕竟只是一厢情愿。在作战实行的过程中,难保对手一直都不会发现武泽的身份。一旦被发现,武泽的过去也就暴露了。到那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

两天后的上午,发自新宿侦探事务所的包裹到了旅馆。老铁找复印店印的传单和名片本来也应该送来的。但是一直没来,武泽打了个电话去催。正在这时候,快递员把包裹送到服务台了。

“啊,很好,超华丽。”

打开包裹,对比里面的传单和名片,八寻开心地叫起来。

“‘限时促销!限量促销!预付费手机 处理品 跳楼大贱卖!一千元一部!联系电话:03-xxxx-xxxx’——‘处理品’这个词是我想的哦。便宜货总要有点理由才行,我觉得。对吧,老武,我的头脑不错吧?”

“嗯,不错。”

武泽敷衍了一句,把名片盒分给各人。每盒最少有五十张,不过其中最多只会用一两张吧。

“不光是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的都要好好记住。”

接下来打开侦探事务所送来的箱子。里面放的是十部手机和一部步话机一样的接收机。老铁伸手取过接收机。

“这一部接收机,能听到全部手机吧?十部,全部?”

“下单的时候就说过了。不但能听到电话里的交谈,连周围的声音都能收到。”

武泽大致浏览了一遍附在里面的A4纸大小的说明书。接受最大距离约五十米,因为体积小,发不出强电波,接受范围较短。同样原因导致电池寿命也短,不过似乎有装置保证在手机接上充电器的时候也会窃听。说明书上还说,手机电源关掉的时候,只要没取下电池,窃听器就会工作。说明书的空白处以潦草的笔迹写着:依照委托的内容,已经将窃听器发射电波的频率设为互不干扰了。

作战第二幕开始的时候,武泽他们讨论窃听对手事务所的方法。其结果就是这样一个办法。

首先把装了窃听器的十部预付费手机卖给他们。手机当中会有若干恐怕会被拿去别的据点,不过总有几台会被留在这里。哪怕事务所里只留下一台,把接收机与那当中的窃听器频率调为一致,就可以窃听事务所里的声音了。武泽他们是这么打算的。

“先试试看吧——贯太郎,拿着这个到门外去。窃听。”

老铁把一部手机递给贯太郎。但是贯太郎盘腿坐在地上,心不在焉的视线落在装手机的箱子上,没有回答。

“——贯太郎?”

“啊,什么?”

贯太郎终于抬起头,好像完全没发现是在和自己讲话。

“抱歉,说什么?”

“让你拿着这个出去。”

老铁把手机递过去,贯太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慢吞吞站起身,无言地出门去了。武泽和老铁对望了一眼,又向真寻和八寻望去。八寻她们两个也一脸担心地看着贯太郎刚刚出去的门。

“贯贯没事吧……”

两天前的晚上,吃着拿电热水壶烧的水泡的碗面,武泽若无其事地问贯太郎。

“要是担心的话,不干也行。”

贯太郎的一次性筷子在嘴边顿住,翻起眼睛看着武泽。

“你看,你本来就和这些人没关系,不用勉强。”

贯太郎转向碗面,吃面喝汤,然后又一次吃面喝汤。然后头也没抬,说:“我可不会不干。”

“可是你……”

“以为我害怕了是吧,你和老铁……”

武泽和老铁对望一眼,谁也没说话。

“我干。因为和我有关系,我干。为了八寻,真寻还有鸡冠,我干!”

虽然如此,武泽对于贯太郎的状态还是非常介意。当然,这一次的事情,没有哪个人能泰然处之,但是贯太郎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具体虽然说不上来,不过似乎不是对这次的作战本身感到不安或者害怕,而是对更加具体的——特定的某种事物有所胆怯。总有这么一种感觉。虽然也许是想得太多了,但武泽没办法不想,又不能直接了当地问,就像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一样。贯太郎的事情就这么一直堵在武泽的心里。

“国王陛下……”

老铁手边传来贯太郎的声音,是从接收机的扬声器里发出来的。

“王后陛下……”

“哦,听见了。很清楚。”

老铁的嘴凑到接收机旁边回答贯太郎,但是这东西只有外形像步话机,又不是真的步话机,说也没用。

“现在走到走廊尽头了。还能听见吗……”

然后贯太郎的声音稍远了点儿。

“把电话机放在地上,我人离开了点儿。现在大概五米左右……十米左右……现在十五米……现在……米……”

声音越来越远,不过一直到十五米左右,还能清楚听见贯太郎在说什么。

“超出预期啊,老武。”

老铁的侧脸浮现出兴奋的表情。

那一天的傍晚,武泽他们在房间正中围坐成一圈。在圆圈中心地上的,是上野买的十一部手机当中没装窃听器的那部。翻盖的盖子打开着。

“……没打来嘛。”

老铁从刚才就一直不停在看时间,盘腿坐的脚趾头神经质地抽动着。

“嗯,不会马上就来吧。说不定还没看到传单。”

拿到手机传单之后,老铁立刻去了新宿之家,往一〇〇一室的邮箱里塞了传单。

“不看的话怎么办?”

“再塞就是了。不管怎么说,一千块一部的预付费手机,对他们来说应该挺有诱惑力。我觉得他们迟早会来联系。”

“我说老铁,你那脚趾头还是别动了吧。搞得我这儿都着急。”

被八寻一说,老铁立刻不动了。但也只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动起来。八寻叹了口气,点起一只KOOL。她抽烟的样子也没有平素那么自然。真寻从刚才开始就在咯吱咯吱地吃着“美味海苔”,现在还在吃。

贯太郎很安静。在八寻身边坐着。手放在盘起的双膝上,像个静静的佛像一样沉默不语。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听到贯太郎说话了。八寻叼起烟的时候,他好像也彻底忘记该递打火机过去了。明明不热,但大滴大滴的汗从心不在焉的脸上往下滑落。武泽的目光追随着汗珠的轨迹。从大大的耳朵周围出发,趟过鬓角,流到河豚一样的脸颊——

手机突然响了。所有人的目光一齐集中过来。屏幕上显示出“未知号码”四个字。老铁神色僵硬地给了武泽一个眼色,武泽拿起电话机,按下通话键。

“你是卖手机的?”

武泽朝另外四个人望了一圈,微微点头。全员的神色都紧张起来。

“哦……是问预付费电话吗?”

“看到传单了。真的一千块?”

“数量有限。”

“有几部?”

那是一种仿佛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但又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逗弄对方的语气。那语气以前听到过,给自己打过电话来,是那个整理人,没错。

“您问还有几部是吧,请稍等,我看一下。”

武泽用手捂住电话,静候了几秒。听筒里传来整理人向别的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对方混着笑的低低声音回答了句什么。

“——让您久等了。”

“几部?”

“嗯,十部。刚好剩了十部。不过这只是目前的剩余数量。我们这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因为东西很抢手,如果想买,最好——”

“全都买了。十部都要。”

肋骨内侧,心脏咚的跳了一下。

“啊,买十部?”

武泽的话让另外四个人都不禁凑近了些。

“不是说了吗?十部一万块,其他什么都不用吧?”

“嗯,不用,因为是处理品。不过请放心,功能全都没问题。那么手机送到哪里?”

“啊——等下。”

整理人好像嘴巴离开了手机,声音远了些。武泽用力握紧手机。

“……这里……是吧?”

好像是在向什么人确认送货地点。对方回答了。应该是比整理人还远的地方发出来的声音,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声音低沉的缘故,在武泽耳朵里听来却更清晰。

“……问问……随便……”

下一句话传入耳朵的刹那,武泽不禁全身僵硬。

“……火口还……也许……”

手机和耳朵之间微微渗出汗水——对方半晌没有回答。微弱的对话声还在持续。但是两个人的声音比刚才轻了,听不到说话的内容。

“不好意思,久等了。”

过了好久,终于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我告诉你地址。钱怎么付?”

“啊,稍后会单独发一份通知。上面会有转账的账号。”

“哦,那我报地址了。”

整理人说了新宿区的地址。正是前天跟踪到的那幢楼的地址。

“这边的一〇〇一室。”

“一〇〇一是吗。客人的名字是?写谁收好呢?”

“名字无所谓。你们随便写个吧。”

“这样吗。那,我们随便写个……”

武泽向四个人望去。真寻面无表情地指着自己的T恤低声说“三木忠太郎”。

“啊,行。”

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在真寻T恤的胸口,米老鼠正张口大笑。说不定在咱们这些人里最有胆量的就是她了,武泽想。

第二天。

新宿之家的九〇二室,门已经开好了。进去看看,房间是2DK的格局。因为里面完全没有家具,看起来地方很大。

“暂且泡杯咖啡什么的吧。我把旅馆的速溶咖啡拿来了。还有纸杯。”八寻悠然说道。

“水电煤气都不能用。我以为你知道,不用专门说吧。”

武泽的话让八寻“啊”的挑起眉毛。

“那,晚上怎么办?”

“带了手电筒。”

“洗澡呢?”

“一定想洗的话,可以去附近的澡堂洗个桑拿什么的。而且也可以回旅馆那边洗,反正又没退房。”

“想上厕所呢?”

“去就是了。在那儿。”

“可是没有冲的水吧?”

“水箱里还留着能充一次的水吧。不够的话就拿带来的塑料瓶里的水冲。”

“喂,贯贯,晚上要是冷了就抱在一起吧。”

“唉……是。”

贯太郎还是心不在焉的模样。膝盖弯着,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做梦。他把买来的食物和饮料并排放在地上。

“贯太郎,那么排了也没意义吧。”老铁困惑地说。

贯太郎微微点头,又开始把排出来的东西放回塑料袋里。看到那个样子,武泽也忍不住又一次问:“我说贯太郎,你这次真的——”

“不是说了没问题吗?我干。”

那是从未见过的尖锐眼神。贯太郎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又耸耸肩垂下目光,小声说了一声对不起。

“哎呀,没关系。”

武泽从包里取出接收机,打开电源。他转动旋钮,逐一调整接收频率,依次与十部窃听器吻合。但是听上去全是噪声。这也是当然的,因为窃听器应该还没送到那些家伙的房间。

“快递指定上午,快的话几点能到?”

“最早八点半吧我想。”

真寻一边说,一边看看果菲的手表。

“至少还有三十分钟哟。”

武泽挑了一个窃听器的频率调好,放在地上。

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听到了最初的声音。一直持续的噪声出现了变化,紧接着噪声又渐渐变轻。一开始武泽还在想接收机是不是电池没了。但是不对。代替噪声的是一些不同的声音。那是吱、吱这样飞快而又规律的声音。

“这是什么啊,嗯?什么奇怪的声音——”

嘘的一声,武泽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让八寻不要说话,耳朵凑近接收机。吱、吱、吱、吱……消失了。然后是一阵无声的沉默。接着又是吱、吱、吱、吱……的声音。

“是在开车吧。带着箱子。”真寻第一个低声说。

是的,一定是的。这是窃听器在箱子里摇晃的声音。

“快递好像来了。”

五个人的头一起聚到接收机旁。吱、吱、吱、吱……咔嚓、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