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时都可以将之交给警察。
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听我的吩咐。
不准告诉任何人。
包括你哥哥。
视野中只有那张纸还残留着,所有背景都消失了。
用铅笔书写的难看文字从左到右,一共六行。莲的手微微颤抖着,喉咙的深处就像突然被涌上来的东西堵住了一般。他呻吟了一声,将一只手撑在了榻榻米上。另一只手中紧抓着那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在眼前不停地颤抖。半张开的嘴中漏出毫无意义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老旧的井辘轳发出的长长的吱嘎声。
果然,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是吗?
不幸的他们正被吞噬进更加黑暗更加幽远的地方,就好像脑子的最深处一样。巨大而湿漉漉的内脏蠕动着、蠕动着、蠕动着,将莲和枫推进一个再也无法逃离的地方。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他们?
撑在地上的左手手指慢慢地抠过榻榻米的表面,咔啦咔啦作响。右手中的纸片轻轻落在了榻榻米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莲想起了那条龙。前天在红舌头的窗口看见的龙。尖牙毕露,怒视着莲的龙。那是不是就是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所拥有的形态呢?
“这样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
——素盏鸣尊斩落了八歧大蛇的头——
不幸也好悲惨也罢,如果它是如此地盯着自己,如此地想要吞噬自己的话。
——于是奇稻田姬就不会被吃掉了——
莲站起來回过身,一把抓住布帘朝着旁边用力一扯。钉在书柜和墙壁上的图钉弹了出来,布帘唰地一下落在了榻榻米上。莲跨过布帘走向壁柜,拉开门,在放满了各种古老玩意儿的纸箱子里找到了折叠刀。中学的时候总是放在衣服口袋里却一次都没有用过,一次打算用的想法都没有。前天晚上他曾经取出来过一次,然后就又收回了原处。
勇敢面对就行了。绝不后退就行了。
为了防止被命运吞噬,他别无选择。
三龙诞生于对她的仇恨
——昨天晚上,辰也君究竟做什么了?——
昨天晚上睡觉前,里江在厨房里向圭介询问。她的眼神中表现出对于询问这件事情本身的难以忍受。她对前天晚上辰也和圭介两个人离开家的事情十分在意。
——我没说吗?——
不对,应该说过了才对。那天晚上为了就偷东西的事情道歉,他和辰也两个人去了红舌头。但是因为已经关门了,所以没办法又去了店员家。不过店员正要出门,结果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回来了。圭介再一次这么说明的时候,里江在中途就摇着头打断了他。
——要洗的那条牛仔裤上有血啊。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应该没有那种东西吧?辰也君他不管我怎么问也不肯回答,看起来也不像是受伤了的样子——
听着听着圭介差点笑出来。不过他还是努力忍住笑,回答道:——那个不是血啦。哥哥捡到了一块奇怪的布,那块布掉颜色——
——是……吗?——
里江轻轻叹了口气,表情舒缓了一些,但是随即又变回了神经兮兮的表情。
——但是,不管怎么看都确实是血呀。他凑近点闻了一下,也有血腥味——
啊?这回轮到圭介吃惊地看着里江的脸。
——那、那是血?——
里江犹豫着摇了摇头,将手放在胸口上低下了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真的是血吗?如果是血,那块红色的布又是什么?一块满是血的布为什么会顺着坡路漂下来?辰也为什么要捡起那块布,专门装在口袋里带回家来呢?
——这个,管它是不是血——
圭介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
——和哥哥都没有关系,所以无所谓啦。在路上捡来的垃圾上消了点什么,和哥哥也完全——
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的——
真的是这样吗?
在圭介的面前,里江的表情渐渐缓和了下来。然而相反的,圭介心中模糊的不安却如同干冰溶化出的雾气般逐渐扩大开来。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莲和枫搬运的那个大东西。漂下来的布上浸透的血。将布捡回来的辰也。清晨,英语笔记本里那篇像是要挟信一样的文章。
眼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依旧在下雨。
平时总是做好早饭后就比圭介他们更早出门的里江,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慢吞吞的。桌子上摆着拌有罐头蟹肉的蔬菜沙拉、炒鸡蛋、像是里江亲自挤的葡萄柚果汁。之前的早餐一般也不过就是切片面包加煎鸡蛋而己。
“上班没问题吗?”
圭介悄悄地问。于是里江告诉他,从今天起她上班的时间会比以前稍微推迟一些。
“早饭不吃好一点脑子就转不动,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哦。为了不让你们两个人在上课的时候发呆,我们家也得把早饭升级一下才行。”
圭介把自己面前这份升级过的早餐吃了个一干二净。辰也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每一样东西都只尝了一点点。趁着里江离开餐桌的空档,圭介就把哥哥剩下来的食物全部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挺着撑得难受的脑子背上了书包。
哥哥先离开了家,里江语调轻快地送他出门。过了一会儿,圭介也该去上学了,里江也一丝不苟地吩咐他下雨天过马路要小心,在学校吃午饭不要剩下之类的。
早上的每一分钟,里江始终都是微笑着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圭介在上课的时候,里江却一直在他的心里哭泣。就好像关不紧的水龙头在漏水一样,微弱的抽泣声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下午两点过后,圭介放学回到家,泡了茶,然后打开了客厅里的电视机。
坐在茶几前,圭介拿着遥控器随意地换着台。重播的电视剧、娱乐新闻、旅游节目。偶尔撞上一个有笑声的频道,圭介就会暂时停止换台。等到笑声结束了,他就又拿起遥控器继续按。这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自己笑不出来,所以想听听别人的笑声。
按到遥控器的“3”时,电视里传来一群小孩子的喧闹声。瘦巴巴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绿色的紧身衣,外面套着纸板做的盔甲,正在那群幼儿园小朋友的面前表演什么。他的左手上有一个很大的气球,右手则拿着——那是什么?看起来像是一根长竹签。紧身衣男人举着竹签,锋利的尖端正缓慢地靠近气球。
“要爆了哦!”
“危险哦!”
啊,原来是那个——圭介自顾自地笑起来。他知道这个把戏。二年级搞聚会的时候朋友曾经表演过,之后偷偷地告诉过他窍门。这个紧身衣男人肯定会用那根竹签一样的东西扎气球,但是气球不会爆。为什么呢?因为气球上被扎的地方已经事先贴上了透明胶。
节目的进行果然同他预料的一样。
“骗小孩儿的东西。”
圭介又开始换频道。电视剧、娱乐新闻、旅游节目。没有一个好看的。不如看点儿什么录像好了,圭介这样想着,目光移向了电视机下面的录像机。录像机黑色的数字显示屏上,清晰地映出一个如同被压扁了的机器人头一样的录像带符号来。录像机里已经有录像带了。圭介把电视频道切换成录像机,按下了播放键。画面出现在屏幕上的瞬间——
大脑中一片空白。
明亮的海滩,许许多多的人。
“看我拍。”
还没有变声时的辰也的声音。摇晃不定的画面正中央映出的正是蓝色泳衣、黑色头发,因为一直没晒太阳而雪白的四肢。
“妈妈……”
是那个时候的录像。两年前,在千叶的海边拍的录像。究竟是放在哪儿了呢?圭介和辰也以前也曾想过要找这盘录像带。妈妈死后,爸爸死后,想要看这盘录像带的欲望强烈到无以复加。但是连播放录像带用的VHS转换接口都一同消失不见了,找遍了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没有。他们也问过里江,不过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那时候,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缥缈的迷茫,圭介至今都记忆犹新。
一直都在里江那里吧?
一直都被她藏起来了吧?
今天早上里江没有像平时那样很早就出门,而是一直等到送走辰也和圭介。那之后,她一定拿出了这盘藏起来的录像带,自己看了一遍。
虽然圭介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画面中,妈妈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的目的地是船屋。那时候妈妈是去买刨冰的。在画面的远处,能够看见人影很小的里江,她正在接待妈妈。虽然里江满脸笑容,但是妈妈说话的时候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当时那种奇妙的感觉顿时又回到了圭介胸口。妈妈和里江面对面的场面不知道为何让他觉得很难受,甚至还有点害怕。虽然妈妈已经死了。虽然里江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母亲。
他还记得,在看到这一幕时自己故意撇开了视线。因为不想看,因为很害怕。但是现在不能再和那时候一样了,这两年自己也长大了。不管是妈妈的死,还是里江,自己都能够全部接受了。这盘录像也只能被当作一段令人怀念的回忆来看,所以圭介没有移开视线。
里江指着海,对妈妈说了些什么。听不见声音。妈妈回头看了看里江指的方向,举在胸前的两只手左右摆了摆。虽然看不见口型,不过看她的动作,大概是在说不行不行,太勉强了之类的样子。里江又说了些什么。妈妈就垂下两只手,轻轻地点了下头。——好像是在答应里江的话。
里江做好了两碗刨冰递给妈妈,妈妈接过来后便又转身朝这边走来。画面在这里就结束了。擅自使用摄像机的哥哥看到妈妈要回来了,所以关掉了电源。
那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画面一直是一片漆黑。妈妈死后就没有人再用过那台摄像机。
久违地看到妈妈,圭介的情绪十分激动。那是会动的妈妈,还活着的妈妈。然而就在录像结束一个小时后,妈妈就永远地不会动了。那瘦瘦的身体被烧成了灰,装进了白色的陶壶中。
圭介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刚刚那夏日的艳阳依旧灼烧在眼底。窗外传来雨的声音。是啊,如果那一天也像今天这样下着雨的话,一家人就不会去海边,那么妈妈也就不会死“不对。”
圭介坐起身来。不应该怪天气。
杀死妈妈的是自己。
——要是妈妈能够早点下海游泳就好了——
圭介不经意地说完那句话之后,妈妈就像有心事似的一直沉默不语地望着浪花拍打着沙滩。等到辰也和圭介都吃完刨冰了,妈妈也还是这样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突然站起来,当时圭介还以为她是要去买什么或者去卫生间。但是妈妈却伸手拿起游泳圈,对着圭介和辰也笑了。
——我去爸爸那边哦——
那个时候爸爸正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
辰也飞快地瞟了圭介一眼,表情似乎在问:“真的没关系吗?”当然,圭介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抬起头打算阻止妈妈。但是在他发出声音来之前,妈妈却蹲下来,轻轻探出手摸了摸圭介的头。那时候的柔软感触圭介现在都还记得。
——不用那么担心——
然后,妈妈就拿着游泳圈沿着沙滩走到海边,轻轻踩进浪花中的身影看起来也无比地自然。就好像是很习惯与海和水打交道的人一样,就好像继续在沙滩上走着一样,妈妈的身体逐渐没入了水中。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都是装出来的。妈妈其实很害怕,其实很担心自己的身体。但是同时,妈妈又想消除圭介的不安,所以才下到海里。因为圭介一直在担心她的心脏问题。
妈妈的腿浸入了水中,腰浸入了水中。她举起游泳圈,将头和两条手臂钻进去。游泳圈朝前漂了一段,然后磨磨蹭蹭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往前漂了一小段。看来只要有游泳圈的话,就算不能顺利地前进,妈妈还是能够稍微游一点儿泳的。
妈妈在缓慢地漂远,而爸爸的头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觉得妈妈没关系吗?——
——没问题吧,有游泳圈呢——
——但是就算有游泳圈……——
冷水本身不是不好吗?虽然浅滩上的水暖暖的,但是要是去了很深的地方,也许会突然遇上一股冰冷的海流。那不是对心脏不好吗?
圭介想。
但其实两个人都错了。有游泳圈并不意味着完全没问题,冰冷的海水其实也并不危险。
两个人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是妈妈大概前进到离爸爸所在地方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那附近已经差不多看不到别的游泳的人了。
——哥哥。妈妈好像在看水里的什么东西——
妈妈停留在海面上,不停地来回看着自己的周围。她飞快地转着头,两只手像是在找什么似的在游泳圈的附近来回摸索。这奇妙的举动持续了很长时间。辰也叫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圭介也跟着站了起来。妈妈的动作比刚才更加激烈了。她究竟在做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辰也小声念到。圭介拼命地想要看清楚游泳圈究竟怎么了。
——那个游泳圈,翘起来了——
——啊——
就如同哥哥所说的一样,游泳圈的两头都翅起来了。在妈妈两条手臂的压力下,游泳圈如同被折成两段般变成了一个“V”的形状。
——漏气了——
几乎是在辰也嘶哑地说出这三个字的同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爸爸正朝着妈妈游去的画面。妈妈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她已经完全丧失了冷静。爸爸正在逐渐地靠近她。
——危险!——
辰也短促地大叫一声。妈妈一把抱住爸爸的肩膀,爸爸的身体猛然沉入了海中。伴随着激烈的水花,爸爸的脸又露出了水面,他飞快地说了些什么。妈妈就像是爬一样搂住了爸爸的脖子。爸爸的脸没入水中,然后又冒了出来,然后继续说着些什么。妈妈越发惊恐地挥舞着两手,想要抱住爸爸。水花。消失,然后又出现的两个人的头。然而突然间,妈妈的动作停止了。圭介以为她听了爸爸的话,终于冷静了下来。身旁的辰也也大舒了一口气。
但是妈妈并不是冷静了下来。
而是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终于,爸爸一边大叫着一边将瘫软不动的妈妈拖上了沙滩。中途,一个穿着红色救生衣的年轻男子也帮了一把忙,他大概是救生员吧。周围的游客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这边。妈妈的上半身还跟她开始游泳的时候一样,牢牢地套在游泳圈里,两条手臂每在胸前。她的脸朝着一侧,没有被水弄湿。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好像是将一个人偶放在游泳圈里一样,根本不像妈妈。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圭介既没哭也没叫,只是傻傻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游泳圈里的空气并没有漏掉太多,大概还有七成左右残留着。这些空气足够支撑起妈妈的体重漂在水面上。因为爸爸其实就是靠游泳圈支撑着妈妈的身体,才将她带回岸边的。
漏气的原因是橡胶连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洞。这是后来爸爸将寄放在船屋的游泳圈拿回来后查明的。妈妈那边的亲戚也曾打算起诉游泳圈的生产厂家,但是那个游泳圈是外国生产的,日本的代理进口商也已经破产了。
再说,就算没有破产,起诉应该也是没用的,因为游泳圈漏掉的气并不算多。那个时候如果妈妈没在水里惊慌失措的话,心脏也不会停止跳动吧。
不,不是这样的。
——要是妈妈能够早点下海游泳就好了——
要是圭介当时没有说那句话,妈妈就不会死,那双温柔的眼睛就不会永远地合上。她至今都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圭介拼命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边拿起录像机的遥控器。
想再看一次妈妈的样子。
按下倒带键时,圭介才第一次意识到,在海边的录像之前似乎还录了些别的东西。那是从录像带最开始的地方开始录的很短的一段。
“你拍这个做什么啊。”
爸爸坐在房间里,正朝着镜头这边苦笑。他正在把要带去海边的东西装进包里。游泳眼镜、塑料布、创伤药、浴巾、毛巾、煎饼,以及那个游泳圈。
“今天全家人一起去海边。”
妈妈的声音从摄像机旁边传来,似乎是妈妈在拍这一段。
“爸爸现在正在做准备,真是辛苦呢。”
爸爸一边整理着一边将东西放进包中,然后单手举起包在头上晃来晃去。大概是想说明不辛苦吧。终于,爸爸大概是觉得老是自己被拍有点不好意思吧,他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重大事情一般认真地说:“快去准备麦茶。”
妈妈笑着答应了一声,这个场景就结束了。
接下来拍的录像画面就已经是在海边了。画面中,圭介正站在稍微有些距离的海边,低着头一个人踢着脚下的水。虽然现在他依旧很矮,不过那时候更矮。不过学校统一发的游泳裤还是有点紧,就算是从很远的地方也能清楚地看见屁股的轮廓。周围很吵,摄像机的旁边传来很响的呼呼吹气声。
“……也不知道到底吹进去了没有。”
镜头动了。焦距变化导致画面在瞬间模糊之后,突然就映出爸爸的身影来。他穿着游泳短裤,正盘腿坐在塑料布上,膝盖上放着那个游泳圈。爸爸好像正在往里面吹气,他的身边坐着妈妈。这样一来,拿着摄像机的自然就应该是辰也了。
没错,圭介记得这件事。
在这一幕之前,妈妈说她也要帮忙吹游泳圈。
——吹个游泳圈不会死的——
这句玩笑话吓坏了圭介,他赶紧阻止了妈妈。妈妈很听话地将游泳圈还给了爸爸,于是爸爸又开始吹起来。圭介因为实在受不了妈妈那充满哀伤的表情,一个人先跑去了海里。画面里出现的正是这一幕。
这时候,意外地传来另一个声音。
“要我帮你们打气吗?”
摄像机晃动起来,画面中意外地映出了里江的身影。稍微有些倾斜的画面中,里江一手拽着橡皮船在沙滩上移动,一边朝这边伸出另一只手。那时候她的笑容更开朗,脸也比现在要稍微胖一些。
“正好我现在要用空气泵给这艘船打气,不介意的话你们的游泳圈也一起拿过来吧。”
里江汲着沙滩鞋走过来,朝爸爸伸出两只手。戴在左手腕上的很粗的蓝色手镯在画面中一闪而过。
“那就拜托你了,不好意思。”
爸爸将游泳圈递给里江。妈妈的眼中略有一点笑意却什么都没说。
塑料布上,妈妈那轻轻弯起来的两条白腿,和里江短裤下来露出的小麦色的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会儿就给你们送过来。”
里江单手拿着游泳圈,转身就回刚刚放下橡皮船的地方去了。她转身的时候,沙滩鞋的鞋跟扬起一撮沙子,洒在了坐在塑料布上的妈妈的膝盖上。已经走远的里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散落在妈妈雪白膝盖上的沙子,清晰得有点触目惊心。
“那个家伙,真是毛手毛脚的。”不知道为什么,爸爸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一样,“虽然是挺好心的。”
爸爸拿起毛巾抖了抖,小心翼翼地将妈妈膝盖上的沙子擦落。妈妈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正朝着船屋走去的里江,什么都没有说。然后,这一幕就结束了。
画面消失了一下后,又切换到了刚才妈妈买刨冰的那一幕,圭介停止了录像带。
原来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原来那个游泳圈不是爸爸吹起来的,而是里江出于好心用船屋的空气泵吹起来的。本来其实这也没什么,这只不过是记录着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录像而已,只是普普通通的家庭录像而己。
……但是。
脑子里却有东西莫名其妙地蠢蠢欲动。
圭介将两只手放在茶几上,埋头盯着自己的鼻子尖。窗外的雨声依旧没有停。游泳圈、里江、船屋、空气。
到底自己在想什么?里江帮忙给游泳圈打气又能怎么样啊?
——要爆了哦!——
——危险哦!——
很普通的录像而已。
“很普通的。”
圭介说出声来,拼命想要把脑海中那个蠢蠢欲劫的东西赶出去。然而,自己故意说出声音来的行为却让那朦胧如雾一样的东西越发浓厚起来。那东西蠕动着,仿佛要凝结出什么形状来,但下一秒钟又分散开来,如同虫群嗡嗡般围着他旋转。游泳圈、空气、沉没……小船沉没。
脑海中的雾不知何时凝结成了一艘小船,坐在船上的是穿着鲜艳和服的女人。是那个故事,辰也告诉他的藤姬传说。公主要坐船渡过沼泽,继母却在小船上凿了一个洞。于是小船沉没了,藤姬变成了龙。藤姬是被谋杀的。是继母谋杀了藤姬。
“很普通的……”
放在茶几上的两只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圭介本没有这样做的打算,但是手却自己动了起来。船屋的那一幕里,里江指着海里对妈妈说了些什么。妈妈的两只手在胸前摆动着,回答了些什么。但是最终,妈妈轻轻地点了下头——像是在答应里江的话。
——要不要试着游去你丈夫那里,如何?——
明明没有听见的声音却在圭介的耳边响起。
——不可能啦,我不会游泳——
——不是有游泳圈嘛,没问题的啦——
对吧,没问题的啦。
游泳圈也都打满气了。
“气球……”
那个窍门。表演之前,在气球上事先贴好不引人注意的透明胶。
如果——真的只是假设,如果把游泳圈橡胶连接的地方弄破一个小洞,然后再偷偷用透明胶贴上,究竟会发生什么呢?带着这样的游泳圈下到海里又会发生什么呢?
究竟会怎样呢?
这时候,在圭介的脑海之中,有个蓝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刚刚的是什么?似乎在哪儿看见过,就在刚才还看见过。
“刚才的——”
圭介抓起遥控器开始倒带。妈妈买刨冰的画面在电视机上逐帧退回。手拿两碗刨冰的妈妈背朝着船屋退回去,然后转过身,又退回了太阳伞下面。接着画面切换——爸爸用毛巾擦着妈妈的膝盖——再前面一点——再前面一点——
是这里!圭介按下播放键。
“不介意的话你们的游泳圈也一起拿过来吧。”
里江伸出两只手准备拿过游泳圈的一幕。
“那就拜托你了,不好意思。”
有了!
圭介将录像带又往回倒了几秒。
“不介意的话你们的游泳圈也一起拿过来吧。”
这之后。
“那就拜托你了,不好意思。”
圭介暂停了画面,他凑近电视仔细地打量着某个部分。里江的左手腕上,戴着某个东西。刚才自己一直以为那只是很粗的手镯。
但其实,那是一卷蓝色的胶带。
四龙为她而行动
连日不断的雨让学校的墙壁和地板都有点湿湿的。
“枫,在干什么呢?”
午休的时候,枫站在走廊的窗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同班同学走到她边上朝着相同的地方望去。
“没什么。”
顺口蹦出来的话里带着“不关你事”的口气,枫心里一愣,赶紧确认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幸运的是同学似乎并未在意,仍像平时那样对她笑起来。
“体育课改在体育馆里上了。枫也快去换衣服吧。”
说完,同学就回教室去了。
又变成一个人的枫再度朝窗外看去,那座山所在的方向。两天前的晚上,自己和哥哥一起把睦男埋掉的那座山。从刚才开始,枫就一直望着那个方向。
究竟是谁、又是在什么时候目击了他们的行为?究竟又是怎样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呢?领巾究竟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发出那封信的人又是谁呢?带横杠的笔记本纸上用铅笔写成的文字,仿佛是故意写得很潦草的要挟信。
我知道你杀了人。
证据也在我手中,
我随时都可以将之交给警察。
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听我的吩咐。
不准告诉任何人。
包括你哥哥。
枫是在公寓的哪箱里发现这封信的。昨天傍晚自己出门买日用品回来的时候,发现这封信混在几封寄给睦男的广告信之中。
她没有告诉莲。虽然迟早肯定都会跟哥哥说明一切,但是昨天晚上她却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信上说了不准告诉莲,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很害怕违背信上的意思。昨天晚上她把要挟信折起来藏在了台灯下面,藏在那里的话莲应该不会发现吧。
所谓的“证据”果然还是那条消失的领巾吧。还是说写下这封要挟信的人还掌握着什么别的证据呢?——该怎么办才好呢?自己究竟会被逼到什么地方呢?心底就好像积着一潭冰冷的水,每一秒水位都在逐渐上升,用不了多久就会淹过她的喉咙溢出来。
枫闭上了眼睛,然后慢慢地睁眼,离开窗边回到了教室。男生们正在隔壁教室换衣服,所以教室里只有女生。枫也脱掉校服换上了体操服。蓝色T恤的胸前,缝着一块写有“添木田枫”的姓名条。
妈妈和睦男结婚后的一段时间里,枫的体操服上也依旧写着“须佐枫”的名字。只不过是当时一直忘了换,而妈妈在洗衣服的时候也一直没有察觉到而已。有一天,在去操场之前枫才在厕所的镜子里意识到胸前的名字还没改,于是打算那个周末来换。然而还没等到周末,那套体操服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结果到头来不仅是名字,全套的体操服都换了新的。
一个朋友说肯定是被男生偷走了。
——偷了拿去干什么?——
面对枫单纯的疑问,朋友皱了皱鼻子回答说:——也许是拿去闻啊什么的吧?——
当时枫只是觉得恶心。但是如果再次回想起体操服的事情来,枫却感到了难以名状的恐惧。自己竟然会成为这种事情的对象,这事实在前天才刚刚以某种更为可怕的形式让她有了切身体会。
体重,呼吸,臂力。光是回忆起来都让她觉得想死。
离开教室,枫和几个同学一同下了楼。在通往体育馆的没有墙壁的走廊上,枫看见了一名男生。在雨雾中的操场背景的衬托下,孤零零的短袖衬衫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是谁?虽然以前见过这个人,但是枫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根据他脚上的室内鞋的颜色来判断应该是初二的学生。一开始枫以为他不过埋着头在想什么。但是等到走得近了,却发现他只不过装作看着地下,实际上却从有些长的额发空隙中往外张望着。就好像是在打量从他面前经过的穿体操服的女生们。好恶心。其他几个同学也和她一样面无表情从他面前走过,然后回头看了看互相低声地交谈起来。还有人故意用那个男生能够听见的音量讥讽了几句,但那个男生虽然听见了,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枫也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那一刻,她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
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猛地擒住了她的身体。
02
第六节课下课后,枫拿着书包出了教室。正在鞋柜一旁换鞋的时候,突然有东西拍在了她的肩膀上。枫啊地叫了一声,一下失去了平衡,赶紧伸出一只手撑在地面的磁砖上。
“……对不起。”
男生的声音。
枫抬起头的瞬间,全身都僵硬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个男生,那个站在通往体育馆的走廊上的男生。
“对不起,刚刚我没注意……”
毫无抑扬且略带嘶哑的声音很难听清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枫的脸,然后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来。
“你的手弄脏了,擦一下吧。”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停留在枫脸上的视线也一直没有移开过。因为他突然一下把面巾纸递到枫的胸前,枫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挡着,结果就正好变成了顺手接过面巾纸的姿势。枫用眼神朝他道谢,然后擦干净了手。
“我拿去丢。”
男生从枫手上接过沾着些许泥水的纸巾,然后将纸巾折了两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中。他的指甲周围满是翘起的倒皮,手指骨的形状也很特别。他站起来后,抿着嘴唇沉默了几秒。
“一直……都在下雨呢。”
枫没办法回答他。
倒不是因为突然被搭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枫的脑海之中不经意地闪过了好几个画面让她乱了手脚。这个男生,这个瘦瘦的、目光冰冷的人,至今她其实见过好多次了。早晨去上学的路上,全校集合的时候,运动会的观众席上。对,运动会,那个时候拍的照片里难道不也有着同样的目光吗?装在相框里的那张运动会的照片里,能够看见一个男生站在有点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望着枫,那个人的确是他没错。由于自己觉得那目光令人不舒服,所以后来就把照片换成了妈妈的。
这个人,这双眼睛——枫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那是昨天放学后的回家路上。在离家很近的地方,枫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一个走在她后面不远处的男生用伞挡住了脸。不过当时她并不觉得是他挡住了脸,只不过觉得他正好将伞往前斜了一下而已。在他的脸消失前的瞬间,枫在很短的刹那与他视线相交。
那也是这个人,不会错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说着,仔细地打量着枫的表情。枫往后移了一下,轻轻摇头。
“没有,没关系。”
但是对方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继续道:“我愿意为你排忧解难。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告诉我。”
这句唐突的话和昨天收到的要挟信在枫的脑海中很容易地就连在了一起。铅笔字,故意用潦草的笔迹写下的文字。枫用力握紧了裙角,才好不容易压抑住那股站起来飞奔逃走的冲动。
枫依旧蹲在地上没有动,对方像是放弃了似的点了点头,走开了。
短袖衬衫的背影很快就混进了一群放学回家的学生之中。这时候枫才发现从刚才起自己就屏住了呼吸。但是不管她用力吸进多少空气,那种沉重的感觉却依旧深植于心中,无法抹去。
“辰也。”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五是谁将她变成了龙?
蓝色的胶带。蓝色的胶带。蓝色的胶带。
吃晚饭的时候,圭介的脑子几乎被这东西给占满了。虽然自己正将眼前的食物送进嘴里,但是手和舌头却一点感觉都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的心脏仿佛一点一点地在变冷。那盘录像带肯定是被里江藏起来了,不会错的,为了不让圭介和辰也看到。
“圭介君……出什么事了吗?”
里江问道。在她温柔的声音里仿佛附着一层不安。这种不安究竟是什么呢?真的是因为担心圭介吗?还是因为担心依旧不吃晚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辰也呢?不,难道是在害怕那件事情被人知道吗?
——如果有人心怀着对谁的恨意死在水中的话,就会变成龙——
如果这是真的话,也许妈妈真的变成了龙。就像藤姬一样,心怀仇恨而死。
——要不要试着游去你丈夫那里,如何?——
——不可能啦,我不会游泳——
——不是有游泳圈嘛,没问题的啦——
明明没有听见的那段对话一直在圭介的耳边不停地回响。就算努力想要忘掉那个想法,努力想要甩开这声音,但这声音却像是按下了葫芦浮起了瓢一样又从别的地方钻了出来。
对吧,没问题的啦。
游泳圈也都打满气了。
接缝的地方被戳了一个洞,然后已经用蓝色的胶带贴上了。
“那个——”
虽然很奇怪,不过圭介并没有立刻意识到那个声音是从自己的嘴里冒出来的。里江带着询问的表情微笑着沉默不语,他望着她的脸,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啊,哎?”
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圭介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冷静。如果不确认一下的话——哪怕是现在立刻就问也行。
录像带、录像带、录像带……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后,圭介说出了口。
“今天,我看了录像带。”
不知不觉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圭介拼命忍着想要站起来的冲动。
“我和哥哥……一直在找的那盘录像带。今天它就在录像机里,所以我看了。”
里江的表情有点动摇:“是吗……看了啊。”
几乎是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圭介用力点了点头作为回答。里江轻轻拉了一下嘴角,像是要说什么,然而又立刻闭上嘴等待着圭介的下文。
“那盘录像带,一直在里江阿姨那里吗?一直被藏起来了吗?”
在里江回答之前有一段很长的沉默。她略微低下头,看不出究竟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一但是她终于作出了明确的回答。
“是藏起来了。”
错综复杂的感情涌上来,眼睛里面突然热起来。圭介用力吸了口气,以防眼泪掉出来。必须好好地跟里江谈一谈,必须问个一清二楚。
圭介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继续问道。
“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里江每着视线,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反问道:“你觉得为什么呢?”
难道不是因为里面拍到了不愿意让人看见的镜头?难道不是因为里面录下了具有关键意义的画面?
“我有事情想问你,可以吗?”在里江答话之前圭介就继续道,“两年前的那天,在船尾的门口,妈妈和里江阿姨说了几句话对吧。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吧,应该还记得的吧。里江阿姨指着海里对妈妈说了些什么。妈妈就这样……”
圭介飞快地摆着两只手,模仿当时妈妈的动作。
“不行不行,不可能之类的。她是这样说的吧。那时候你们究竟在说什么?里江阿姨跟妈妈究竟说了些什么。”
要不要试着游去你丈夫那里,如何?
不是有游泳圈嘛,没问题的啦。
但是里江在稍加回忆之后,就用和平时一样的声音回答说:“深雪她——说想要游去深一点的地方,去康文那里。所以我就跟她说那里相当远哦。虽然看起来很近,但是实际上游泳的话相当远。心脏手术的事情我也听说过,所以当时有点担心。”
有点担心——
“但是深雪一边摆手一边说没关系没关系。但是我还是不放心,所以就拼命阻止她说不要去。然后她好不容易才答应下来。”
短暂地沉默了五秒钟后,里江又继续说道:
“但是结果,她还是去了。那个时候我要是再强硬点阻止她的话……至今我也觉得很后悔。真的很后悔。”
圭介看着里江,甚至忘记了眨眼睛。刚刚的说明的确和下午看的录像相符合,没有半点差错。但是这样一来——
“那卷胶带又是什么?”
“胶带?”
里江有点困惑地偏头看着他。于是圭介就把录像带中里江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卷蓝色的胶带的事情说了。于是里江就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那是常有的事情。用来外租的沙滩阳伞经常会破,小洞之类的话用胶带修补起来很方便,所以我才戴在手腕上的。也不是只有录像带里拍的那天才那样做的,圭介君以前不是看见过好多次吗?我把那东西戴在手腕上。”
被这么一问,圭介愣住了。
接着转念一回想,的确不只是在那个时候,自己好像的确有很多次都见过里江的手腕上戴着胶带,这让他更加吃惊了。
“没错……没错没错。”
为什么自己会忘了呢?
圭介自己一个人望着空中点了点头,于是里江就有点困惑地看着他。
“但是圭介君,为什么突然……”
问话突然中断了。
下一秒,里江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剩地全部消失了。看起来就如同面具一样的脸纹丝不动,望着圭介的两只眼睛中急速地蒙上了一层灰色,然后其中的一部分又起了变化。里江茫然地望着圭介,嘴唇开始微微颤抖。没等圭介反应过来,里江的表情就彻底地崩坏了,她抬起两只手——用弯成钩形的十只手指抓住了自己的额头,左手碰到了盛酱汤的碗,碗被打翻在桌上。半碗酱汤顺着桌面扩散开去,然后滴到了地板上。但是里江根本没往那边看一眼。就好像是被卡住脖子的狗一样,只有细而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漏出来,她的上半身都在颤抖。
“为什么……这种……”
那是不清晰且断续的声音。
那一刻,圭介有一种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敲打了头部一样的感觉。
“那个——”
里江意识到了。现在正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户籍上的儿子,刚刚正在想些什么,确认什么。此刻,里江几乎能清楚地看到圭介在想象中不负责任地勾画出的那张脸,那张令人害怕的恶人的脸——那张从来就不曾属于自己的脸。
“里江阿姨,我——”
自己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
圭介站起来,踩着地板上的酱汤汁绕到里江身边。里江的两只手抓着额头,手掌根紧紧地压在眼睛上,用高得吓人的声音急促地呼吸着。
圭介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是像要抱住里江的肩膀似的伸出两只手。但是在手指碰到肩膀的瞬间,里江就像是被什么很可怕的东西碰到了一样,扭身避开了圭介的手。然后,呻吟般的抽泣声不断传来,就如同耳鸣一般一直在圭介的脑中回响不停。
自己干了件无可挽回的事情。
到了现在,圭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怀疑里江。只不过看了那盘录像带,只不过看到一场听不见声音的对话和一些普通的动作。强烈的后悔感让圭介几乎无法说出话来。自己总是做错事。因为自己的错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糟糕。在学校里制作运动会声援用的大横幅时,踢倒洗笔用的水桶的是圭介;在爸爸妈妈还活着的时候,一家四口一起去超市,辰也捣蛋学起成龙的武打造型来,不甘示弱的圭介也跟着依葫芦画瓢,结果因为太兴奋手脚挥舞的动作太大,把放在试吃柜台上的食物全部撞洒了的也是圭介。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辰也陪着圭介打打闹闹时,脸上似乎也有点不情愿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说差不多了别闹了。因为很危险,因为要是发生了什么就来不及了。
贴在游泳圈上的胶带,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呢?那个游泳圈只是旧了。而让心脏有病的妈妈拿着那个旧游泳圈去海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圭介自己。因为圭介的错妈妈才会死。是圭介杀了她。因为自己想要忘记这一切——这个事实,才去怀疑里江的。圭介在这时候才头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终于,里江一边抽着肩膀,一边静静地蹲下身,开始擦拭地板上的酱汤。然而在圭介的脑海之中,耳鸣一般的哭声却再也没有停过。
那天晚上,圭介很长时间都没能睡着。
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毛巾被上,压在胸口那一块。如果不有意识地控制呼吸的话,呼出去的空气就好像比吸进来的要多似的。
躺在感觉压抑的床上,圭介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藤姬的传说。
也许大家也都理解错了吧——继母并没有谋杀藤姬,其实她也并没有恶意。有时候小船本来就会破个洞,而藤姬只是因为正好坐上去才会死的。
也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最坏的一定是城主的儿子。因为他竟然让自己最喜欢的藤姬坐着小船,渡过那片危险的沼泽。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事故。
城主的儿子和自己一样。不知道小船上破了洞,却让自己重要的人坐了上去。
所以藤姬变成了龙,因为恨着恋人。
变成龙后让沼泽风雨大作,住在沼泽对岸的城主儿子自然也会受影响。藤姬……也许是在向恋人报仇。向那个让自己遭遇危险,最后甚至死去的恋人报仇。
温暖的东西顺着眼角滑下。意识摇晃着,逐渐变小,然后飞快地远去了。
双层床轻微地摇晃着。